(發表於《科幻世界》1997年3月號)
《珍妮的畫像》是我最喜愛的小說。一個世紀前的作家羅伯特·納珊用他富有抒情氣息的文筆打動了我的心。不,不全因為文筆,這是一部20世紀30年代英國鄧恩(J·W·Dunne)時間學說影響下產生的小說。鄧恩把時間看成和三維空間一樣,過去和未來都攤在那裡,現在的人在特定情況下可以與過去和未來的人相遇。但直到21世紀初,當超光速粒子的存在得到完全證實並且可以被人類所利用之後,對「四維空間旅行器」的研究才進入實質性階段。各國科學家們試圖發明一種封閉型機器,機器中的人可以在被分解為原子後由超光速粒子送到四維空間中的另一點再重新排列組合成人。可是,最大的難題是:這種機器在其使用者到達目的點B後仍停留在出發點A,因此,進入另一時空的人就無法再返回原來的時空了。
公元2025年,我在世界物理學年會上宣讀的論文《被忽略的力》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我在論文中說:根據已獲證實的廣義相對論,物體運動的本質是空間的扭曲,因此設定封閉式四維空間旅行器中的「我」從四維空間坐標一點A到達另一點B,則實際上就是我所在的機器內的封閉空間在外力作用下扭曲到了B點。假設外力消失,我必會返回A點,如同舉重運動員舉起一副槓鈴,在此過程中他對槓鈴施了力,當運動員不再向槓鈴施力,則槓鈴就會落回地面,使槓鈴落回地面的力是地球引力,而使我返回A點,也就是使扭曲空間還原的力,則是一直被忽略的力,我稱之為「四維空間自然力」。只要在四維空間旅行器的基本設計中使超光速粒子對「扭曲」和「保持扭曲」這兩種狀態能有所區別,就能使機器使用者由A點到達B點並在B點保持一段時間。使用者在被「四維空間自然力」推回A點的一剎那,機器在把原子重組成人的過程中,回收超光速粒子。這樣,一次四維空間旅行就完成了。
現在是2031年5月3日下午2:32分。我坐在實驗室裡,膝上放著小說《珍妮的畫像》,面對著即將震驚世界的四維空間旅行器。它的外觀極像半個世紀前的人們所熟悉的「電話亭」。這種奇妙的機器離成功僅一步之遙,但又是最重要的一步——我,機器的發明者,要親身做一次實驗。
我多年的願望即將實現,但如若失敗,我也許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此刻,我還需要一點勇氣。
我捫心自問:「這個願望真的那麼重要麼?」彷彿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翻開了《珍妮的畫像》。小說中的珍妮,不知來自過去、現在抑或未來,如同一個飄渺虛幻的幽靈,多少年來,我做過許多這樣的夢,我像小說中的艾本·亞丹司一樣,與生活在過去時代的「她」相遇。然而,每次午夜夢迴,卻都忘了自己是否問了她「那個問題」。
夢中的「她」正望著我,從照片上望著我。這張照片雖然就夾在書裡,我卻很少看。那是一個長髮女子,那麼年輕,那麼美,那麼幸福地微笑著。她穿著藍色的連衣裙,和背景的天空一樣藍,使她看來也像融入了藍天,如同一個天使……
「啊,不!」我叫出聲來,「不!不!」
這樣年輕而美好的生命卻因我而結束。是我殺了她,她的死是我永遠不能洗去的罪過!
「不!」我的叫喊已轉為飲泣,止不住的熱淚打濕了我的臉龐,「我恨你呀,我恨你!」
我恨你,媽媽。
2點40分。
機器開始工作。根據我設定的四維空間目的點B(1996年4月23日下午3時,A市解放大道215號)和設定在B點的停留時間(四小時),高精密度的電腦迅速推算出應施加在超光速粒子上的能量值。由於實驗中被分離原子重組成人的過程的穩定性尚未得到確證,實驗的危險性也就可想而知。直到我按下指令鈕,我也仍然不能確定是哪一種感情支持著我去面對死亡的危險。是恨,還是愛?
漸漸地,我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存在於20世紀的某一天。我的眼睛能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鏡子,一面臥室裡的鏡子。我所在的地點是A市解放大道215號房的臥房裡。
我成功了——這是我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它令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但當我看清鏡中的形象,我如同突然墮入了冰窟,血液聚然凝固,心臟在一瞬間停止跳動——那形象不是我!那甚至不是一個正常的人!在把身體分解成原子後再進行重組的過程中出現了差錯,我原先穿著的服裝分解的原子和組成我身體的原子混合,成了鏡前的這個怪物。藍色絲質上衣的原子成分和我皮膚的表皮層原子成分完全混淆,我已不再穿著衣裳,而是「穿」著半透明的隱隱透著藍光的皮膚,也就是說,我的服裝已經長在我的身上了!
一時間,我恐懼得叫出聲來。
「是誰?是誰在那兒?」一個虛弱的聲音問。
我轉過身去,這才發現身後是一張大床,她正躺在那裡。也許因為剛從夢中驚醒,她迷迷糊糊地還未看清我的樣子。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卻沿著藍色的臉頰流了下來。
媽媽,我的媽媽。
「凱風,你把媽媽的照片都放哪兒去了?」
「撕了!扔了!」
「啪!」爸爸給了我一記耳光,「你媽媽為了生你……你居然……」
「媽媽為什麼要生我?她為生我而死了,她一定恨我!我一生下來就得不到母愛,而且還是殺害媽媽的兇手。爸爸,我寧願自己沒有被生下來!」
「你……你錯了,凱風……」
「我恨她!我恨她!」
其實我還是留下了一張照片,那照片上的媽媽真美。但每當看到這照片,我就想到我是殺母的罪人。
現在,照片上的媽媽走出了平面,躺在我的面前了。她秀眉下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正定定地望著我,那眼睛是如此地清澈,平靜的目光中並沒有驚恐,她居然不怕我。
「你不是人類麼?」她說,「請不要傷害我。」
「我不會的。」我說,聲音沙啞得可怕。
「我相信你不會。」她微微地笑了,溫柔的眼波如蕩漾的春水,「我是一個母親,我就要有一個孩子了。」
我的淚水滴在她的手背上。
「你為什麼難過?你有麻煩了麼?我真希望能幫助你,可你瞧……」她忽然摀住高高隆起的腹部,身體劇烈地顫抖,「啊!請幫我打個急救電話,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林凱風,你的志向很好,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發明一種能在四維空間任意來去的機器,老師也希望你能實現夢想。但是,你立志的原因為什麼是恨媽媽呢?」
「為了生我,年輕的媽媽死了。我一直未曾擺脫殺母之罪的陰影。所以,我恨媽媽。我想回到過去,我想問媽媽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生我?』」
「為什麼要生孩子呢?」我大聲問,「你可能會死的!」
「我……」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她蒼白的額頭滾落下來,「我心臟有病,如果要生孩子……就得用命去換……但我……我愛我的丈夫……我希望我們共同的生命能得到延續……求你……給醫院打電話……救我的孩子……」
我裹著爸爸的外套,戴著口罩和墨鏡,坐在她身邊。救護車在大街上飛馳。她在痛苦地呻吟著,生命被一絲絲從她身體中抽走。
我現在才開始考慮自己該怎麼辦,唯一可能恢復原狀的辦法是回到2031年去。我原先設定的停留時間為四小時,時限一到,強大的「四維空間自然力」會再把我以原子群形式送回實驗室的機器中,屆時會發生第二次原子重組,也許這一次我會恢復正常。但是,現在的我能支持四個小時麼?也許被送回實驗室的會是我的屍體。我感到極度的不適,好像有干百隻螞蟻啃噬著我的全身。
「真想看一眼我的孩子……」是她的聲音,她已處於半昏迷狀態,但仍努力想說些什麼,「想告訴他我有多麼愛他……」
「傻瓜!為什麼要愛奪去你性命的孩子呢?為什麼?」
「因為……我是母親。」她在劇痛中掙扎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不知為什麼……我不怕你,我覺得……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樣……親近……」
她忽然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
「深度昏迷。」一旁的救護人員說。
我一震。我知道,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媽媽!」我情不自禁地喚出這個字眼兒,「親愛的媽媽!我是你的兒子呀!」我的呼喚痛切而激動,雨點般的熱淚灑在她蒼白的面頰上。也許是我淚眼昏花,我彷彿看見她的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使她在昏迷中的臉龐變得無比安詳美麗。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畢生的願望並不是要問媽媽為什麼生我,三十五年日思夜想的,只是抱著她叫一聲「媽媽」。
我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古怪的裝束並未引起忙碌的醫護人員的注意。離設定時間結束還有一小時20分,我全身劇痛,視力逐漸衰退,聽力也不斷減退。現在的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古怪的原子混合體,這樣的原子混合體能夠存活多久誰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正在走向死亡。我也許要死在過去,死在自己出生之前了。
媽媽,媽媽呀,這是你用你的生命換來的生命啊!
「是您把我女兒送到醫院的麼?」
我勉強抬起頭,卻只辨出一個模糊的人形,我快要看不見了。他是我的外公?
「實在是太感謝您了。我的女兒身體不好,我的女婿又在南極站工作……」
我的身體像被切成了無數碎塊,頭痛欲裂。
「……如果孩子出世,就請您給取個名兒吧……」
「凱……風……」
「什麼?」
「凱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詩經·周南》中的《凱風篇》,歌頌了偉大無私的母愛。
「您不舒服麼?您……」
我要死了。我彷彿沉入了河流的底層,生命的潮水從我身上流瀉而過。我要死了,媽媽。
突然,我聽到嬰兒的啼哭聲,那樣響亮,那樣振奮,宣告一個新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
媽媽,你又給了我生命!
當我又出現在我的實驗室裡,身體已恢復了正常。我還戴著爸爸的墨鏡和口罩,藍色絲質上衣外面還罩著爸爸的外套。
我的老師,世界著名的科學家W·P·亞歷山大曾有一部關於同一時間內同一生命體不共存原則的專著。也就是說,即使我可以用四維空間旅行器回到過去、我也不能與過去的我共存。當我的嬰兒體脫離母體成為單一獨立的生命體時,「他」與我之間產生了強大的自然斥力。這種自然斥力是如此之強,使附著在我體內原子上的超光速粒子擁有的剩餘能量不足以繼續維持空間扭曲狀態。於是,我被送回了2031年,而在原子又一次的分解和重組的過程中,我幸運地恢復了正常。
這次實踐對我改進四維空間旅行器有重大的意義,雖然原子重組過程的穩定性還存在一些問題,但總有一天會得到圓滿解決的。我的後人們一定能自由自在地在四維空間遨遊。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和父親一起去為母親掃墓。我在母親的墓前獻上一束美麗的鮮花,大朵純白的百合花間雜著斑斑紫色的勿忘我。
風輕輕地吹,花香在空氣中蕩漾,令人無限迷醉……我們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時光流轉,
三十五個寒暑易節。
該記起的,
終究不會忘卻;
凱風自南,
是母親深情的呼喚。
愛如春風,
溫暖我的心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