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二部 皇家刺客 第十章
    第90節:紅船劫匪

    冬季慶的慶祝活動依然如火如荼地進行,一群群僕人和跑腿的人湧入國王的房間,為他帶來了節慶的氣氛。急驚風師傅把握拳的手叉在腰上,站在房間中央監督一切,還一邊嚴厲譴責瓦樂斯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他之前顯然聲稱自己親自料理房裡的清潔和衣物的洗滌,好讓國王不受干擾。我在那兒度過了一個十分愉快的下午,因為這些活動喚醒了黠謀,幾乎迅速讓他回復到從前的樣子。他要責怪自己人怠惰的急驚風師傅安靜下來,然後就和這群清洗地板、拿蘆葦布置房間,以及用芳香清潔油擦拭家具的僕人談笑。急驚風師傅在黠謀國王的身上扎扎實實地捆了如山高的一堆棉被,同時叫人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她對所有的煙灰和熏燒用的壺子也挺不以為然,我則輕聲地建議最好讓瓦樂斯自己動手清理這些東西,只因他最清楚到底是哪個等級的藥草在房裡熏燒。當他帶著瓶瓶罐罐再度回房時,已經蛻變成一個較為溫順馴服的人,而我不禁納悶他是否真的知道他的熏煙如何影響黠謀。但如果這不是他干的好事,那會是誰呢?弄臣和我互換了意味深長的神秘眼神。

    房裡不但清理干淨而且也明亮了起來,到處裝點著節慶用的蠟燭和花彩裝飾,懸吊起來的萬年青和枯樹枝上布滿了塗上各種色彩的果仁。這一切讓國王的臉頰浮現朝氣,接著我感受到惟真也靜靜地表示贊同。當晚國王從房裡下樓加入在大廳中狂歡的我們,並且親口吩咐他最喜歡的樂師演唱他最愛聽的歌曲,我就將此視為個人的一大勝利。

    有些時候我完全享有自己的時刻,而且不光只有和莫莉共度的那些夜晚。我盡可能溜出城堡和我的狼兄弟一同狩獵,只因我們的牽系實在太緊密了。而我也從未完全孤立於它,不過純粹的心靈相通,總比不上和它一同狩獵讓我感到深刻的滿足。很難表達兩個個體合而為一、為達成單一目標共同行動的圓滿感受,但是即使我因忙碌而好幾天沒見到它,它也依然與我同在,仿佛香水般令人在頭一次接觸時警覺,然後就融入空氣中任人呼吸。我的嗅覺似乎更為靈敏,而這都是它的功勞,因為它能夠辨認出空氣為我捎來什麼訊息,也讓我對周遭事物的感受更加敏銳,仿佛它用意識在我身後護衛我,同時警告我可能忽略的細微感官線索。食物變得更可口,香水也更加芬芳,但我試著不把這樣的邏輯延伸到我想和莫莉相處的渴望。

    我知道它也在場,但它一如承諾不在這樣的時刻讓我感覺到它的存在。

    冬季慶過後的一個月,我發現自己有了新的差事。惟真說他希望我登上一艘戰艦,幾天之後我就奉命來到盧睿史號的甲板上操作船槳。艦長納悶為什麼當他需要一位壯丁時,卻來了一個細瘦的毛頭小子,而我並不對此問題展開爭論。在我身邊的人大多身形魁梧,而且定期出海航行,而我只能用盡每一分力氣來證明自己的能耐。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缺乏經驗的人,只因其他人雖然曾在別的船只服過役,但除了外島人以外並沒有人熟悉這類戰艦。

    惟真必須找來境內最年長的造船工人,和了解如何建造戰艦的人一起工作。盧睿史號是四艘在冬季慶亮相的戰艦中最大的一艘,流線型的船身圓滑彎曲,而吃水淺的特點,讓它可以在寧靜的海面上,像池塘裡的昆蟲般飛快地掠過水面,或是像海鳥一樣靈巧地乘風破浪。其他兩艘戰艦船身上的厚板不多不少地緊鄰船骨釘牢,而盧睿史號和體積較小的姊妹戰艦堅貞號卻有魚鱗式的外殼,船身的厚板也一個壓著一個地重疊。盧睿史號是檣魚建造的,船身的板材裝得恰到好處,能夠承受海水的沖擊,而且只需要少許上過油的繩索填隙。這艘戰艦的做工堪稱精細,松木桅桿支撐著用繩子加固過的亞麻船帆,而惟真的公鹿標志也為盧睿史號的風帆增添無數光彩。

    這些嶄新的戰艦還帶有刨木和繩子上油的味道,甲板上幾乎看不到什麼痕跡,船槳從頭到尾干干淨淨。盧睿史號將很快擁有自己的特色;穿索椎讓船槳更易於掌握,每個線條都緊密接合,更擁有良好的戰艦所具備的各項優點。然而,現在的盧睿史號卻和我們一樣生嫩。

    當我們航行出海時,我不禁想起騎在剛踏上綠地的馬兒身上的新手騎士。戰艦側身前進,含羞地在波浪中起伏,然後我們就發現了一種共通的韻律,像上了油的刀子般滑溜地乘風破浪前進。

    惟真希望我將自己沉浸在這些新的任務中。我和其他船員一樣分配到在艦上倉庫裡的一個鋪位,我也盡量維持低調,且積極遵從每一道命令。艦長是不折不扣的六大公國子民,但他的大副是位外島人,而這位異鄉人才是真正教導我們如何航行盧睿史號和解釋其戰力的人。艦上還有另外兩位外島移民,當我們在學習戰艦知識、維修和睡眠之余,他們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而我真不知他們是否清楚這麼做只會引來六大公國人民的非議。我的床鋪靠近他們,而惟真常常在我嘗試入睡時,趕緊來知會我仔細聽這些陌生語言的悄悄話,我也照做了,反正他比我還懂這些洋腔洋調。過了一陣子我就明白他們的語言和六大公國的並沒太多差別,而我自己也能聽懂一些他們的交談內容。我沒聽到任何關於背叛或作亂的言論,只聽見他們憂傷地輕聲提到自己的親人被同胞冶煉,然後就發下重誓要為這些同胞復仇。他們和六大公國的男女並無二致,而在艦上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有親友因冶煉而喪生。我帶著罪惡感納悶自己已經讓多少個那些失落的靈魂邁入死亡,這也因此在我和其他船員之間樹立起一道小小障礙。

    姑且不論冬風有多麼強勁,我們幾乎每天都乘船出海,不停發動戰爭演習,練習用抓鉤捕捉或用船首撞擊另一艘戰艦的技巧,同時也嘗試能否跳到敵船上進攻而不至於落水。我們的艦長費盡唇舌解釋我們所擁有的各項優勢,像是我們所要面對的敵人離家鄉還挺遠,且因漂流海上數周而精疲力竭,還說他們因為住在船上太久了,惡劣的天氣讓他們飽受折磨,我們卻天天都能吃得飽穿得暖。另外,如此艱辛的航程讓紅船的每一位劃槳手都得兼做劫匪,我們卻有多余的戰士手持弓箭跳到別的艦上作戰,而不影響完整的船員陣容。我常見到大副對於這些言論大搖其頭,也私下對他的同胞表示,艱巨的突襲航程迫使全體船員變得強壯和凶猛,我們這群溫和飽足的農人,怎可能捱得過在海上對付深諳水性的紅船劫匪?

    第91節:請求允許我成婚

    我每隔十天就有休假,於是就回到公鹿堡度假,卻很難在這些日子裡充分休息。我得向黠謀國王報告,把我在盧睿史號所經歷的每一個細節告訴他,接著歡喜地看著他眼中露出的興致。他看起來好多了,但還沒回復到我年少時期印象中那位充滿活力的國王的樣子。耐辛和蕾細想當然地也要我去拜訪她們,而我也不忘恪盡職守拜會珂翠肯,把一兩個小時留給夜眼,暗中溜到莫莉的房間,然後告辭趕回自己的房裡,在夜晚時等待切德找我過去回答他那一道道小測驗。當黎明來臨時,我就到惟真那兒簡短報告,他也碰了我一下,好重建彼此之間的精技牽系。而回到船員艙房睡一夜好覺通常是個放松的好方法。

    冬季終於快要結束了,這讓我有機會和黠謀私下談一談。我一向都在休假時來到他的房裡報告我們的訓練進展,而黠謀的健康狀況也比之前好多了,他直挺挺地坐在壁爐旁邊的椅子上。瓦樂斯這天沒在房裡,倒有一位假裝整理房間的女僕充當帝尊的間諜,而弄臣仍坐在國王的腳邊,把找她麻煩當成一件樂事。我和弄臣一塊兒長大,早就習慣了他那蒼白的肌膚和雙眼,但那個女人顯然不這麼想,甚至趁弄臣看似不留神的時候偷窺他,而當他發現時也立刻以眼還眼,每一次的眼神都比前一次來得淫蕩。最後她愈來愈緊張,終於不得不提著桶子經過我們身旁走開,只見弄臣派出鼠頭令牌上的鼠兒從她的裙子底下偷窺,弄得她跳起來尖叫,把那桶污水打翻在自己身上和剛擦干淨的地板。黠謀責備弄臣,弄臣卻誇張地卑躬屈膝,沒有一絲悔意。接著,國王叫那個女人離開房間去換件干淨的衣服,這可讓我逮到機會了。

    那個女人在我開口之前,幾乎還沒完全離開房裡。"國王陛下,我必須向您請求一件事情,而這件事在我心中已經醞釀了好一段時間。"我的語氣中一定透露了些什麼引起弄臣和國王的注意,只見他們倆立刻以十二分的專注聽我訴說。我怒視著弄臣,他也知道我希望他離開,但只見他靠得更近了,幾乎是把頭靠在黠謀的膝蓋上,並露出令人生氣的傻笑。我拒絕讓這影響我,接著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國王。"你盡管說吧,斐茲駿騎。"他鄭重地說道。

    我吸了一口氣。"國王陛下,能否請求您允許我成婚?"弄臣驚訝地睜大雙眼,但國王反而像縱容乞討糖果的孩子般,面露微笑回答我:"所以,終於是時候了。但你能否先考慮和她交往?"我胸中的心跳如雷貫耳。國王用心領神會的眼神看著我,卻非常、非常的喜悅,我也斗膽對自己的要求滿懷希望。"這確實令國王陛下感到歡喜,但我恐怕已經和她交往了一段時間。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如此放肆,只是……事情就這樣發展了。"他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是的。有些事情的確如此。而且如果你再不說出來,我恐怕真的要懷疑你的企圖了,也會納悶這位女士是否瞞騙了她自己。"我口干舌燥,無法呼吸。他知道了多少?他對著我的恐懼微笑。

    "我並不反對。事實上,我對你的選擇感到高興……"我臉上露出的微笑,奇妙地和弄臣的神色相互輝映。我顫抖地吸了一口氣,直到黠謀繼續:"但她的父親比較保守。他告訴我這件事情得緩一緩,至少要等到有人向她的姊姊提親。""您說什麼?"我幾乎說不出話來,腦中的困惑不斷翻轉。只見黠謀仁慈地對我微笑。

    "你心儀的那位女士看來的確人如其名。婕敏在你出發回公鹿堡的當天,就請求她父親准許自己和你交往。我想你對女傑直言時已經贏得她的芳心了,但普隆第拒絕了她,就是因為我剛剛告訴你的原因。我知道這位年輕女士和她的父親大吵了一架,但普隆第是個堅持己見的人。他希望我們知道他並不反對這段姻緣,只是不希望她比姊姊早成婚,而我也贊成他的看法。我相信,她只有十四歲吧?"我啞口無言。

    "別這麼沮喪,小子。你們倆都還年輕,來日方長。我猜他雖然選擇暫緩讓你們正式交往,但應該沒阻止你們見面。"黠謀國王十分包容地看著我,眼神透出無限仁慈。弄臣的視線在我們之間來回穿梭,無法看出他的神情蘊含什麼意味。

    我過去的幾個月都沒有像當時那樣渾身顫抖,而我無法讓這樣的顫抖持續,更不能讓它惡化下去。我勉強從口干舌燥的喉嚨中擠出幾個字:"國王陛下,她不是我所說的那位女士。"接下來是一片沉默。我看著國王的雙眼,見到他的臉色變了。如果我當時不那麼急躁的話,我可能就會別開頭去不敢看他,而我卻用懇求的眼神看著他,期盼他能明白。當他不再說話時,我卻勇敢嘗試說下去。

    "國王陛下,我所說的這位女士目前是一位夫人的仕女,但她本身並非僕人。她是……""安靜!"他這句話比他出手打我的感覺還激烈。我動彈不得。

    黠謀抬頭仔細地上下打量我,用盡全部的威嚴開口說話,甚至讓我在他的語調中感到精技的壓力。"你給我聽清楚了,斐茲駿騎。普隆第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公爵,你真的不該冒犯和輕視他與他的女兒。你現在不能和任何人交往,任何人都不行。我建議你好好思考普隆第願意將婕敏許配給你,這是個多麼重大的恩寵,也別忘了他毫不在意你的出身,換成其他人恐怕就不會這麼想。我將賜予婕敏土地和屬於她自己的頭銜,你也一樣,只要你夠聰明等待良機和討這位女士歡心,你會發現這是個明智的抉擇。時機成熟之後,我就會告知你可以和她正式交往。"我鼓起僅存的勇氣。"國王陛下,求求您,我……""夠了,駿騎!你聽到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了。我言盡於此!"過了一會兒他要我離開,我也就渾身發抖地離開他的房間。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憤怒或是心跳加速而顫抖,只想著他剛剛用我父親的名字稱呼我。或許,我懷恨地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他心裡知道我將和我的父親一樣為愛而結婚。甚至,我惡意地想著,我可能得等到黠謀入土為安,才能讓惟真實踐對我的承諾。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感覺哭出來或許會是個解脫,卻欲哭無淚。我躺在床上瞪著床邊的吊飾,無法想像我該如何告訴莫莉國王和我之間的談話,卻也告訴自己不說就等於欺騙,所以決定盡量設法告訴她,但不是現在。時機將會來臨,我對自己承諾,到那時我就可以解釋給她聽,而她也會了解。我可以等,時機來臨之前我就不再想它了,同時我也冷酷地決定除非國王召見我,否則我再也不會主動去拜訪他。

    第92節:質疑王儲的決定

    在春天即將來臨之際,惟真就像在棋盤上布局般,謹慎地調度他的戰艦和人馬。岸邊的烽火台總是有人看守,裡面燃燒著發信號的火焰,隨時可以點燃火把警告群眾紅船已經出現。他將蓋倫所組織的精技小組的剩余成員分配到烽火台和戰艦上,而讓我的宿敵暨蓋倫小組核心的端寧留駐在公鹿堡,我卻暗中納悶惟真為什麼讓她呆在這裡充當小組的中心,而不是讓每個成員各自和他直接技傳。自從蓋倫去世和威儀被迫從小組退休之後,端寧就接掌了蓋倫的職責,而她看來也自以為是精技師傅。在某些方面,她簡直成了蓋倫的翻版,她不但在公鹿堡散播一股嚴苛的沉寂,而且總是板起臉皺著眉頭,更繼承了蓋倫暴躁的脾氣和邪惡的幽默感。僕人們現在一提到她,就像從前提到蓋倫一樣恐懼和厭惡,而我知道她也接收了蓋倫以前的住所。我在回來的時候都會不厭其煩地避開她,如果惟真把她派到別的地方,我可真會大大地松一口氣,但我自知沒資格質疑王儲的決定。

    擇固這位身材瘦高的年輕人比我年長兩歲,如今他奉命擔任盧睿史號的精技小組成員。他自從我們學習精技開始就很討厭我,也因為我當年沒通過測試的場面蔚為奇觀,使得他一有機會就斥責我。我咬緊牙根盡可能避開他,但在封閉的戰艦上卻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這可真是個難挨的狀況。

    惟真在和他自己以及和我激烈地爭論之後,他就指派愒懦登上堅貞號戰艦,博力駐守潔宜灣烽火台,而把欲意派到遙遠的北方駐守畢恩斯的紅塔,從那兒可以眺望一望無際的海洋和周圍的鄉間。一旦在地圖上做好標記布局完畢,我們微弱的防御能力就躍然紙上。"這讓我想起古老民間故事中,那位僅用一頂帽子遮身的乞丐。"我這樣告訴惟真,他也沒心情地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但願我能像他移動帽子般,讓我的戰艦迅速航行。"他嚴肅地許下心願。

    惟真的艦隊中有兩艘船充當巡航艦,而另外兩艘則隨時待命,其中一艘停在公鹿堡的碼頭,也就是盧睿史號戰艦,另一艘牡鹿號戰艦則停泊在小南灣。它是一艘小得可憐的船只,卻得保衛六大公國散亂的海岸線。第二批戰艦正在興建中,但恐怕無法在短期內完工。上好的干木材已經用來建造頭四艘戰艦,而惟真的造船工人也提醒他最好等一等,別急著使用剛砍下來的木材。他有些惱羞成怒,但還是聽了他們的建議。

    我們在早春時勤奮操練。惟真私下告訴我,小組成員幾乎如同信鴿般快速傳遞簡短的訊息,但我們之間的狀況可沒這麼樂觀。他為了個人因素選擇不公開訓練我精技的事,而我相信他樂於和我一同暗中觀察聆聽公鹿城的日常生活,也明白他已交代盧睿史號的艦長要注意我是否要求馬上改變航向,或宣布我們得立刻啟程到特定地點去。我怕艦長把這當成是惟真溺愛他私生侄兒的表現,但他仍奉命行事。

    接下來,在一個春意盎然的早晨,我們到戰艦上報到准備另一次演習。我們現在終於像真正的船員般熟練地航行船只,而這次的演習讓我們有機會在一個不知名的地點熟悉堅貞號戰艦,然而這正是我們還無法達成的精技演習。這天真讓我們慌亂極了,但擇固仍堅持一定要成功,只見他雙手交叉擺在胸前,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衣服(我相信他認為藍色的服飾讓他看起來更具精技功力),站在甲板上盯著布滿海面上的濃霧,而我也不得不在提一桶水到船上時與他擦身而過。

    "喂,你這小雜種,這對你來說可能是個不透明的霧層,但對我來說可像明鏡般清澈。""真是太不幸了。"我很有禮貌地回答,不理會他用"小雜種"這字眼,不過也忘了留意他的話中帶刺。"我寧願看著這片霧,也不願在早晨看到您的臉。"真是心胸狹窄的回答,卻令我很滿意。我還對另一件事情感到滿意,那就是看著他登船時綁在腿上的長袍衣擺,哪有我的穿著大方得體。我把褲管塞進靴子裡,穿上柔軟的純棉汗衫,然後在外面套上一件真皮短上衣,本來還考慮穿鎖子甲,但博瑞屈搖搖頭不表贊同。"最好因為戰斗而死得干淨利落,也不要跌進海裡淹死。"他對我提出忠告。

    惟真因此露出一抹微笑。"我們別讓過度自信成為他的負擔。"他挖苦地間接表明,稍後連博瑞屈笑了。

    所以我放棄穿鎖子甲或防護鋼甲。不管怎麼說今天都還是得劃槳,而我目前這身打扮剛好挺舒適的,肩膀上沒有因縫合而產生的皺褶束縛,前臂也不會碰到袖子。我對自己發育健壯的胸膛和肩膀感到異常驕傲,就連莫莉也驚歎贊賞。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擺動雙肩劃槳,一想到莫莉就露出了微笑。我最近和她相處的時間太少了,但我想只有時間才能平復這一切。劫匪將在夏季時入侵,到時候更沒時間和她共處,而秋天對我來說也還很遙遠。我們這群槳手和戰士全員到齊准備就緒。當解纜後舵手就定位,劃手也開始規律地擺動船槳時,我們就成為一體。我之前就注意到這個現象,或許我對這類事情比較敏感,只因我和惟真的精技分享磨淨了我的神經,也可能是因為艦上所有男男女女都懷抱同一個目標,而這目標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就是復仇。無論是什麼原因,它讓我們史無前例地團結一致。也許,我這麼想,身為精技小組的一員就會有類似的感受,不禁讓我感覺一陣遺憾,只因我錯失了這樣的機會。

    你就是我的精技小組成員。惟真的話悄悄地在我身後響起,然而在更遠的某處,從遙遠的山崖上傳來一聲輕歎。我們不是同一個狼群嗎?

    第93節:又是一場大屠殺

    我們是啊,我將思緒回傳給他們,然後再度專注於正在進行的活兒。船槳跟隨風吹的韻律,整齊劃一地帶領盧睿史號大張旗鼓地航向霧中。戰艦上的風帆並未展開,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完全屬於我們的世界,充滿水聲和我們劃槳時的規律的呼吸聲。部分戰士彼此輕聲交談,他們的話語和思緒就包裹在這片霧裡。擇固在船頭和艦長站在一塊兒,望著濃霧後面的遠方,眉毛皺成一直線且眼神游離,我知道他正在和堅貞號上的愒懦聯系。接著,我百無聊賴地向外開啟,想知道自己是否能感覺他在技傳些什麼。

    停下來!惟真警告我,而我感覺好像被他打到雙手般,只得打退堂鼓。

    我還沒准備讓其他人對你起疑。

    那份警告蘊含了許多意義,比我目前所能想的還多。我就像展開一件危險異常的行動般,納悶他到底在怕什麼,卻依然專注於我那規則的劃槳動作,雙眼凝視這無邊無際灰蒙蒙的大海,事實上那個早晨的時光大多在霧中度過。擇固吩咐船長讓舵手改變航向,但我除了注意到劃槳的方式改變之外,並沒有察覺出明顯的不同,濃霧中的景象看來沒什麼變化。我也仍用穩定的力量劃槳,更缺乏可以專注的事情,於是不自覺地走進虛無的白日夢境裡。

    一名年輕的看守忽然尖叫,也打斷了我的恍惚出神。"小心有叛賊!"他喊了出來,尖銳的聲音像喋血般更加深沉。"我們恐怕遭到攻擊了!"我從自己劃槳的位子上跳了起來,慌張地盯著這一切。只見一片霧中唯有我的槳在水面上移動,其他劃手都因我破壞了韻律而瞪著我。"你,斐茲!你是怎麼了?"艦長問道,只見擇固眉頭舒展,自以為是地站在一旁。

    "我……我的背抽筋了,很抱歉。""科琵,跟他換班。伸展一下走動走動,小子,然後回到座位繼續劃槳。"大副用濃重的口音下達命令。

    "是的,大人。"我接受他的指令,起身讓科琵接手劃槳,稍做休息之後感覺好多了。我的肩膀在劃槳時咯咯作響,但同時也感到羞愧,因我在其他人仍在工作時休息。我揉揉眼睛甩甩頭,不禁納悶是什麼樣的夢魘讓我如此出神。哪位看守?在哪裡?鹿角島。他們趁著起濃霧的時候逼近。那兒沒有城鎮,只有烽火台。我想他們計劃屠殺看守,然後盡全力毀了那座烽火台,這可真是個絕佳策略。外側的烽火台看守海面,而內側的烽火台向公鹿堡和潔宜灣發出信號。惟真的思緒幾乎和手持武器蓄勢待發的時刻同樣沉穩。然後,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慢吞吞的家伙一心一意只想接近愒懦,不會讓我通達到他的心裡。斐茲,去找艦長,告訴他航向鹿角島。如果你們到了運河上,水流會帶領你們飛也似的抵達烽火台所在的小海灣。劫匪已經在那兒了,但他們得逆流才能再度航向外海。現在就去,你們還來得及在海灘上逮到他們。快!下命令可真比遵命容易,我一邊思索一邊快速走上前。"大人?"我提出請求,然後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等到艦長轉身對我說話,大副卻在此時因為我不透過他直接找艦長而瞪著我。

    "劃手?"艦長終於開口了。

    "鹿角島。如果我們現在啟程並且順著水流前進,我們就會飛也似的抵達烽火台所在的小海灣。""沒錯。你懂得看水流嗎,小子?這是個很有用的技巧,我以為這艘艦上只有我知道目前身在何處。""不,大人。"我深呼吸,准備傳達惟真的旨意。"我們應該航向那兒,現在就啟程。""這胡說八道是怎麼回事?"擇固生氣地問道,"你把我當傻瓜嗎?你覺得我們彼此已經旗鼓相當了,是不是?你為什麼希望我失敗?因為這樣你就不會覺得那麼孤單?"我真想宰了他,卻仍抬頭挺胸實話實說。"這是王儲的秘密指令,大人,而我現在將這訊息傳達給您。"我只面對艦長說話。他點頭示意我離開,要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和科琵交接,然後不帶一絲情感地凝視這片濃霧。

    "傑瑞克。吩咐舵手將船導入海流,讓船更深入運河。"大副僵硬地點點頭,不一會兒我們就轉向了,風帆略微鼓起,如同惟真所說的,水流和我們的劃槳讓戰艦掠過水面來到運河。時光流逝的感覺在霧中變得十分奇特,所有的感受都扭曲了。我不知道自己劃了多久,但夜眼的輕聲細語告訴我空氣中有一絲煙味,而我們幾乎立刻就聽到作戰的吼叫聲幽靈般清晰地劃破這一片濃霧,只見大副傑瑞克和艦長互換眼神。"大家准備好了!"他忽然吼了出來,"紅船正在攻擊我們的烽火台!"過了一會兒,惡臭的煙味穿過濃霧飄了過來,作戰的叫喊聲和人們的尖叫聲更是清晰可聞。

    我突然間精神抖擻,而我周圍的人也同樣咬緊牙關,肌肉因劃槳而上下起伏,甚至有一股陌生的強烈汗味從我身邊辛勤劃槳的人身上傳來。如果我們曾是一個整體,此刻我們就仿佛一頭憤怒野獸的各個部位。我感覺一股熊熊怒火正在燃燒蔓延。這是仿佛原智般的情緒,野獸般的心澎湃洶湧,仇恨的感覺自我們心中油然而生。

    我們讓盧睿史號繼續向前航行,終於讓戰艦來到淺灘,然後我們就像演習時一樣將它停靠在小海灘的淺水處。這片濃霧就像個變節的同盟,讓我們看不見理當迎擊的敵人,更遮蔽了陸地和在那兒所發生的事情。我們拿起武器朝打斗的聲音沖過去,擇固則留守盧睿史號,專注地凝視濃霧那頭的公鹿堡,似乎這樣就可以將最新戰況技傳給端寧。

    紅船就像盧睿史號般停泊在沙灘上,不遠處還有兩條充當航向本土渡輪的小船,船身都已經破損了。當紅船抵達時,岸上仍有六大公國的人,他們的軀體還在岸上,只是已慘遭屠殺。

    又是一場大屠殺。我們經過扭曲的屍體,上頭的血都流到沙灘上了。他們看起來都是我們的同胞,剎那間鹿角島的內側烽火台隱約地發出灰色的光芒,上方的黃色信號火焰幽靈般地在霧中燃燒。內側烽火台遭圍攻了。紅船劫匪是一群黝黑強壯的人,不很健壯但瘦而結實,大多蓄著濃密的絡腮胡,一頭黑發狂亂地披在肩上,身穿有褶的皮戰甲還拿著沉重的刀和斧頭,其中有些人的頭上還佩戴金屬頭盔,赤裸的手臂上有一圈圈緋紅條紋,但我不確定這是刺青還是塗脂。他們自信滿滿地誇耀談笑,像一群干完活兒的工人般彼此交談,烽火台裡的守衛全被包圍了,只因這結構是為了充當發射信號火焰的基地而建築,並非防衛壁壘。不一會兒烽火台裡的人都遭圍攻,而這群外島人在我們湧上巖石斜坡時仍背對著我們,看來他們並不害怕背後遇襲。一扇烽火台的門吊掛在鉸鏈上,裡面的一群人在一面屍體堆積成的牆後擠成一團,在我們前進的時候對著包圍他們的劫匪射出了幾發箭,但一發也沒射中。

    第94節:失落的靈魂

    我發出了一聲介於吶喊和怒吼的叫聲,極度的恐懼和復仇的喜悅在呼聲中合而為一,從而激發著我身邊奔跑的這群人的奮戰情緒,也讓我的士氣更為高昂。當我們包圍這群攻擊者時,他們回過頭來看著我們。

    我們可把劫匪圍住了,因為我們的船員總數超過了他們的人數,而遭圍困的烽火台守衛看到我們之後也奮勇抗敵,散布在烽火台大門附近的屍體則顯示在此之前還有幾場搏斗。我此時看到了夢境中那位年輕的看守躺在同樣的地方,口中流出的血沾滿了刺繡襯衫,是一把從他身後拋擲的匕首讓他喪命的。當我們向前沖刺加入這場混戰時,這段插曲的出現就更值得注意。

    我們毫無策略和陣式,也沒有作戰計劃,只是一群忽然得到復仇良機的男女。然而這就夠了。

    如果我覺得自己曾是船員的一分子,如今我真的就陷入他們的情緒深淵了。澎湃的情緒促使我奮勇向前,而我將永遠無法辨認有多少或哪些情緒是屬於自己的。這些情緒真令我無法招架,斐茲駿騎就這麼在它們之中迷失了,化身為全體船員的激昂情緒,舉起斧頭大聲吼叫,同時帶領大家進攻。我並不願帶頭,而是全體船員極度渴望有人帶領。突然間,我希望盡自己所能將劫匪趕盡殺絕,而且愈快愈好。我希望自己身上的肌肉隨著斧頭的揮舞咯咯作響,穿越如潮水般失落的靈魂撲身向前,踐踏戰敗劫匪的屍體,而我也做到了。

    我聽說過關於狂暴戰士的傳說,當時只覺得這全是一些人面獸心的半人半獸,血腥激發他們內心的力量,使得他們對於本身所引發的損害毫無感覺,也或許他們太過敏感,所以無法抵擋從外界席卷而來的情緒,也注意不到自己身體所發出的痛苦信號。我不知道。

    我後來也聽說了關於自己在那天作戰的故事,甚至還有一首歌描述當天的戰況。我不記得自己作戰時叫喊了些什麼,但也沒忘記確實曾奮勇殺敵。在我體內某處,惟真和夜眼合而為一,而他們也和我一樣沉浸在周遭人群的激昂情緒中。我還記得自己在一陣瘋狂的追趕中殺了第一位劫匪,也知道自己以斧頭對著斧頭迎面作戰解決掉最後一個敵人。根據這首歌的歌詞描述,最後一位劫匪是紅船的艦長,依我判斷應該不假。他的皮外衣做工精細,上面還潑灑著其他人的血跡。我只記得自己手持斧頭深深地砍進他頭盔底下的頭顱裡,還有在他屈膝落地時,鮮血是如何從頭盔底下噴流而出。

    這場戰事就這麼結束,烽火台守衛沖出來擁抱我們的船員,一邊高喊勝利一邊互相拍著背。

    這樣的轉變對我來說過於劇烈,使得我靠在自己的斧頭上站在那兒,納悶自己的精力跑到哪兒去了,心中的憤怒猶如卡芮絲籽遠離上癮者般猛然消逝,只覺體力耗盡並失去方向感,好像從一個夢境清醒之後,又進入另一個夢境,不由得想倒下來睡在這堆屍體上,因為我實在太疲累了。船員中的一名外島人諾居替我打水過來,然後攙扶我走出這堆屍體並坐下來喝水。接著,他就涉越這屍體堆重回殺陣,過了一會兒回到我這兒,伸手讓我看他手中一個沾了血的勳章,墜子以黃金打造並搭配銀質項圈,是一個新月的造型。他見我沒伸手跟他拿,就繞過我那沾了血的斧刃將它拿給我。"這是哈瑞克的。"他緩慢以六大公國的語言表達。"你奮勇殺敵,他也死得光榮,況且他也會讓你保有它的。他是位好人,直到科瑞克人挖走了他的心。"我問都沒問他哪一個才是哈瑞克,也不希望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有名字。

    我稍後又恢復了之前的生龍活虎,就起身幫忙清理烽火台大門四周的屍體,接著走回戰場上繼續清理。我們焚燒劫匪的屍首,然後將六大公國同胞的屍體集中覆蓋起來,好讓他們的親人指認。我記得那天下午的一些怪事,像是屍體的腳後跟為何在拖拉時在沙地上留下蛇一般蜿蜒的軌跡,還有那位背後挨匕首刺了一刀的年輕看守,在我們抬著他的時候尚有一絲氣息,但後來沒多久就斷氣了,成為一列冗長的屍首中的一具屍體。

    我們讓戰士們接掌烽火台守衛的崗位,直到更多人前來支持。我們很欣賞擄獲的那艘戰艦,而我自顧自地想著惟真也會很高興的。又多了一艘戰艦,還是艘堅固的戰艦。我知道所發生的一切,卻對它們毫無感覺。我們回到盧睿史號上,看到擇固臉色發白地等待大家,接著我們就在一陣麻木的沉默中讓盧睿史號出海,劃著槳返回公鹿堡。

    我們航行到一半時遇到了其他的船,是一批草草成軍的小漁船隊,船上的士兵也呼叫我們。

    王儲在擇固的緊急技傳之後派他們前來支持,士兵們一看到戰斗結束就幾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但艦長告訴他們在烽火台裡的人會非常歡迎他們,而我就在此刻發覺自己不再能感受惟真,而且好一陣子都無法感覺。但我倒是立刻就探索到夜眼,如同一個人伸手拿錢包那麼迅速。它在那兒,感覺卻很遙遠,也顯得既虛脫又畏卻。我從沒聞過這麼重的血腥味,它告訴我。我同意,只因我仍渾身血臭味。

    惟真這陣子異常忙碌,而我們也幾乎都呆在盧睿史號上,等待另一批船員將它帶回鹿角島的烽火台。負責看守的士兵和另一批劃手領著盧睿史號起航,而惟真的戰利品在今晚之前就會停泊在家鄉的碼頭,另一艘空船將跟隨這兩艘戰艦載運陣亡的同胞回來。艦長、大副和擇固騎著預先安排好的馬匹離去,准備直接向惟真報告。惟真沒有召見我,這可讓我松了一口氣,於是我就有機會和船員伙伴們一道進城。我們的作戰事跡和戰利品比我想像中還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公鹿堡城,城裡每一家小酒館都搶著為我們裝滿一杯又一杯的麥酒,傾聽我們訴說整個事件的經過。這簡直就像第二場狂亂的戰事,因為無論我們走到哪裡,人們都圍繞在我們身邊,對於我們的戰績表達出狂烈的滿足感。我早在酒精發揮效應之前,就因周遭人們澎湃的情緒而醉了,卻沒有因此隱瞞戰情。我略述了我們在戰場上的所作所為,卻因酒意而誇張情節。我吐了兩次,一次在巷子裡,另一次在街上。我喝下更多酒想掩蓋嘔吐的味道,呆在我內心深處的夜眼卻慌亂了起來。毒藥,你喝的水被下了毒。我也想不出該說什麼才能讓它安心。

    第95節:陳屍桌上的被冶煉者

    在清早前的某個時刻,博瑞屈將我抬出了小酒館。他看起來一臉嚴肅,雙眼顯現出擔憂的神色。在小酒館外的街頭,他走著走著就停在街邊一座昏暗的火把台旁邊。"你的臉上還有血。"他一邊說著一邊讓我站直,拿出手帕從路邊的集雨桶中沾些水,像我小時候一樣幫我把臉擦干淨,而我也跟隨他手的移動搖擺自己的頭,然後看著他的雙眼強迫自己的視線聚焦。

    "我不是沒殺過人。"我無助地說道,"但為什麼這次如此不同?為什麼之後如此令我作嘔?""因為事情就是這樣。"他溫和地說道,然後伸出一手環繞我的肩膀,令我驚訝的是,我們竟然一樣高。返回公鹿堡的路程崎嶇不平,真是既漫長又寧靜的一段路。他送我去泡個澡,然後囑咐我盡快就寢。

    早知道我就該留在自己的房裡,但我沒想到這一點,還好城堡裡還是鬧哄哄的,一個爬樓梯的醉漢可引不起什麼注意。我傻傻地來到莫莉的房間,她也讓我進門,但當我伸出手想觸摸她時,她就遠離了我。"你喝醉了。"她告訴我,幾乎要喊了出來,"我曾答應自己絕不親吻一個醉漢,也不讓他親吻我。""但我沒那麼醉。"我依然堅持。

    "酒醉的方式只有一種。"她告訴我,接著碰也不碰我就把我請出房間。

    隔天中午我就後悔了,真應該一下戰艦就直接到她房裡尋求她的慰藉,我卻喝個爛醉讓她傷心。但是,我也知道那晚所感受的一切,並不適合帶回家讓心愛的人共同承受。當我正在思索該如何對她解釋時,一位小男孩卻在此時跑來告訴我必須立刻回到盧睿史號上。我賞了他一枚小銅幣,感謝他如此大費周章跑來通知我,然後看他握著銅幣飛奔而去。曾經,我也是個賺取銅幣的小男孩,接著就想起了凱瑞。我試著回想他仍是那位手握銅幣的小男孩,在我身旁奔跑著,但如今他卻已成了陳屍桌上的被冶煉者。沒有一個人,我這樣告訴自己,在昨天慘遭冶煉。

    然後我走向碼頭,在途中到馬廄稍作停留,把新月狀的勳章交給博瑞屈。"請替我好好保管這個。"我請求他,"還會有更多,是我和船員伙伴從襲擊事件中得來的戰利品。我想讓你替我保管它……它代表了我為何而戰。這是給莫莉的,所以如果我沒有活著回來,就請你親手把這個交給她。你知道,她並不喜歡當僕人。"我很久沒有如此坦白地在博瑞屈面前提到莫莉。他皺了皺眉頭,但也伸手接過這塊沾了血的勳章。"你父親會怎麼說?"他在我疲累地轉身離去時大聲發問。

    "我不知道,"我直截了當告訴他,"我從來都不認識他,只有你。""斐茲駿騎。"我回過頭去,只見博瑞屈看著我的雙眼並且開口:"我不知道他會對我說些什麼,但我知道我可以代替他這麼對你說:我為你感到驕傲。值得驕傲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你完成它的方式。為你自己感到驕傲吧!""我會試試看。"我平靜地告訴他,接著返回我的艦上。

    我們和紅船的下一場遭遇算不上什麼關鍵性的勝利。我們在海上遇到他們,而他們也並不驚訝,因為他們早就看到我們了。我們的艦長指揮若定,而我想對方在我們開始猛烈沖撞時才大吃一驚。我們切斷了他們的一些船槳,但卻錯失我們所鎖定的舵手船槳,而紅船也因本身如魚般的靈活,僅受到輕微的損傷。我們拋出抓鉤,艦長也想充分運用我們人多勢眾的優勢。我們的戰士登上敵艦,有一半的劃手也沒頭沒腦地跟著跳過去,使得我們戰艦的甲板上出現了短暫的混亂。我使盡每一分意志力讓自己承受圍繞著我們的情緒漩渦,但仍堅守崗位劃動船槳。諾居持槳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使得我趕緊咬牙直到找回自己為止。我口中喃喃咒罵,我竟然因此失去和惟真的聯系。

    我想我們的戰士在殲滅敵方戰艦上足夠的船員,讓對方無法操縱船只之後松懈下來,但這可大錯特錯。其中一位劫匪放火燒了他們自己的船帆,接著另一位立刻砍著船身的厚板,而我猜他們希望火勢蔓延,好讓我們也同歸於盡。當然,最後他們根本忽略了自己的戰艦或人員所受的傷害,反而肆無忌憚地搏斗,而我們的戰士也終於殲滅了他們,然後大家一同將火勢撲滅,但我們拖回公鹿堡的這艘戰利品不但冒煙也受損了,而且我方喪生的人數比劫匪還多。然而,這仍然是一場勝利,我們如此告訴自己。這一回,當其他人都外出喝酒時,我知道自己應該立刻去找莫莉,接著在第二天清晨花一兩個鍾頭和夜眼相處。我們一同外出狩獵,這可真是一場干淨利落的獵捕,然後它就嘗試說服我和它遠走,我卻告訴它如果它想走就離開。這雖然是為它好,但總是傷了它的心,更讓我多花一個鍾頭對它解釋我話中的真正含意。我回到艦上之後,心中納悶是否該如此盡力維護我們之間完好無缺的連結,而它表示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的戰役是盧睿史號最後一場全然的勝利。離夏季的最後一場戰事已經很遙遠了,不,風和日麗的時節過於漫長,讓我們感到度日如年。而我都有可能在每一個晴朗的日子去殺害某人,我也試著不去計算自己多久之後將遭不測。我們有許多小規模的沖突事件,也在這些戰役中奮力追趕,不過我們所巡航的地區似乎愈來愈少發生突襲事件,而這恐怕更讓我們感到驚惶失措。另一方面,紅船也有所斬獲。當我們在劫匪離去的一個多小時之後來到某個城鎮時,常常只能幫忙收屍和撲滅火勢,接著惟真就會在我心中咒罵自己為何無法更快速地傳遞訊息,還有每個地方的戰艦和看守人員的數量都不足,而我倒寧願面對戰爭的怒號,也不願讓惟真的盛怒在我腦中翻攪。看來這樣的戰事可真是沒完沒了,唯有天氣不佳才能讓我們暫時停歇,我們甚至無法計算到底有多少艘紅船攻擊我們,只因它們船身都漆成一模一樣的顏色,如同豆莢的豆子或是沙中的血滴一樣。

    第96節:紅船的遭遇

    那年夏季,當我還是盧睿史號上的劃手時,另外一次和紅船的遭遇,則是詭異得值得特別記載。那是一個清朗的夏夜,我們從船員小屋裡滾下床鋪,火速趕往我們的戰艦上。惟真感應到有艘紅船正逼近公鹿岬,而他希望我們在黑夜中攻占它。

    擇固站在戰艦的船首,和站在惟真烽火台頂端的端寧技傳訊息,而當惟真感受我們航向那艘船的時候,他在我腦海中反倒成了無言的咕噥。還有別的狀況嗎?我感受到他向外越過紅船探尋,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一般,也讓我感受到他的不安。我們不容許相互交談,只能悄悄劃著船槳節節逼近。此時,夜眼輕聲對我說它嗅到了敵人,接著我們就看到他們了。在遙遠的一片黑暗中,紅船在我們戰艦前方劃過水面前進,從他們的甲板上忽然傳來一聲尖叫;他們發現我們了。我們的艦長吼了起來,命令我們握緊船槳做好准備,在這同時一股惡心的恐懼感卻籠罩著我。我的心跳聲如雷貫耳,雙手也開始發抖。這股席卷而來的驚駭好比孩子面對黑暗那份無以名狀的恐懼,是一陣無助的恐懼。我緊緊握著船槳,卻沒有力氣劃動它。

    "科瑞克斯卡。"我聽到有人操著濃重的外島口音呻吟,我想這是諾居。我開始警覺自己並非是唯一失去劃槳節奏的人,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按照固定的節奏劃槳,有些人坐在他們的置物箱上低頭面對船槳,其他人則毫無節奏慌亂地劃槳,使得船槳在水面上慌亂地拍打劃動。當我們像一只跛腳的飛蟲在海面上移動時,紅船就滿懷惡意地迎面而來,不禁讓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大限到來。我耳中的血液猛烈激蕩,卻聽不見身邊男女慌亂的呼喊,甚至無法呼吸,只得抬頭望向天際。

    在紅船後面,一艘白色的船只在黑色的海面上閃閃發光。這不是海盜船,而是一艘巨艦,船身有紅船的三倍大,兩側的風帆收起停泊在寧靜的海面上。它的甲板上鬼影幢幢,或可說滿是被冶煉的人,而我也無法從他們身上感覺絲毫生命力。但是,他們卻懷有目的地走動,准備將一條小船從側面下降到海面上。有一個人站在後方的甲板上,當我看到他之後就無法轉移視線。

    他穿戴灰色的盔甲,但在我眼中他在黑暗的夜空中卻閃閃發光,好像有一盞燈照耀著他似的。我發誓我看到他的雙眼、鼻頭和嘴巴周圍的深色卷曲絡腮胡,只見他對我露出笑容。"有個往我們這邊來了!"他對某個人喊了出來,然後舉起手指向我並且大聲喧笑,讓我的心在胸口絞成一團。他用恐怖的專注看著我,仿佛全體船員中唯有我是獵物。我也看回去,卻無法感覺到他。在那裡!在那裡!我尖聲呼喊,也或許是精技讓我失控地從腦袋裡蹦出這句話。但四周卻沒有回音。沒有惟真,也沒有夜眼,沒有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任何一件事。我完完全全地孤立,這整個世界成了一片靜止的死寂,雖然周圍的船員們驚惶失措地高聲叫喊,我卻沒有任何感覺。四下無人,也沒有海鳥,海裡也沒有魚,我內在的感知更感受不到任何生命。那個穿著盔甲的身影依然靠在欄桿上用手指著我,他持續狂笑,我卻獨自孤立。這份孤寂太難以承受了,它捆住我、卷起我、籠罩我,然後開始令我感到窒息。

    我要抗斥它。

    在一陣不自覺的反射之後,我運用原智盡全力遠離它。實際上我整個人向後飛了起來,跌落在橫梁上的凹洞裡,和其他劃手的腿糾纏在一起。我看到那個身影在艦上絆倒、跌落、然後掉進海中,落水後的濺潑聲並不響亮,而且只有一聲而已。就算他後來有浮出海面,我也沒看到。

    我沒時間去看他,只因紅船撞到我們戰艦的中間部位,斬斷了船槳,也讓劃手們都飛了起來。這群外島人自信滿滿地呼喊,一邊狂笑一邊嘲笑我們,同時也從他們的船上跳到我們的戰艦來。我踉蹌地站起來爬回自己的座位,伸手尋找我的斧頭,而我身邊的人也各自尋找武器。我們根本毫無准備應戰,但也沒有任何人因恐懼而癱瘓,接著我們重新整頓堅定奮勇地迎戰。

    沒有任何地方比深夜裡的一片海洋更黑暗了,根本無法辨識敵我。有一個人跳到我身上,我抓住他身上的皮制戰甲,打倒他然後勒住他。在剛剛的麻痺之後,他的恐懼情緒讓我有種狂野的放松感,我想這發生得很快。稍後當我站直的時候,另一艘船就遠離了我們,那艘船只剩下一半的劃槳手,我們的甲板上依然有打斗,但這艘船卻拋下它的船員離去。艦長大聲疾呼要我們殺光他們,然後繼續追趕紅船,但這可真是個無用的命令。當我們殺光了他們,並將屍體丟在甲板上之後,另一艘船早已在黑暗中消失的無影無蹤。擇固倒在甲板上,渾身是傷、奄奄一息,尚存一口氣但已無法將訊息技傳給惟真。艦上一邊的船槳都已斷裂成一團混亂。接著艦長斥喝我們,同時重新分配船槳繼續起航,但已經太遲了。他叫我們安靜,但我們根本聽不見也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坐在自己的置物箱上,緩慢地轉了一圈,但更奇怪的是我大聲說出來的話:"原本停泊在那裡的白船也不見了!"我身邊的人全都轉過頭來瞪著我。"白船?""你還好嗎,斐茲?""是紅船,小子,我們剛才是跟紅船在戰斗哪!""別再提白船了。看到白船就等於看到自己的死亡,是厄運。"最後諾居對我吼了一聲。我開口辯稱看到了一艘真實的白船,並不是眼花繚亂。他對著我搖搖頭,別過頭去望著空蕩蕩的海面,我也閉上嘴緩緩地坐了下來。沒有任何人看到它,也沒人談論讓我們的戰略演變成一片慌亂的無邊恐懼。我們當晚回到城裡之後,小酒館裡的人們談論著雖然我們登上敵船奮勇作戰,但還是讓紅船逃跑了,而唯一可見的證據只有一些斷裂的船槳和一些傷兵,還有甲板上一些外島人的血跡。

    當我私下和夜眼與惟真談論時,他們都沒看到我所見到的景象。惟真告訴我,當我看到其他船只時就和他失去聯系,夜眼也憤怒地表示我根本完全封閉自己,讓它一點兒也感覺不到。

    諾居不對我提任何有關白船的事情;其實他根本什麼話題也不想談。稍後,我在一幅古老的卷軸中發現了有關白船的記載,上面寫著這是一艘受詛咒的船只,上面慘遭滅頂的水手靈魂將永無止盡地為無情的艦長賣命,迫使我不得再度提起這事,否則大家都會覺得我瘋了。

    接下來的夏日裡,紅船回避著盧睿史號。我們看得到紅船也追趕它,但每次總是讓它給逃了。有一次我們運氣好,追到了剛剛突襲完畢的一艘紅船,船上的外島人將俘虜丟出艦外以減輕重量逃走。他們從船上丟出十二個人,而我們救了九個,然後將未遭冶煉的人送回家鄉,其他慘遭滅頂的三個人則獲得眾人的哀悼,但大家都同意這總比遭冶煉來得強。

    第97節:戰艦遭受嚴重破壞

    其他戰艦的運氣也和我們這艘差不多。堅貞號在劫匪正襲擊某個村莊時迎戰他們,雖然沒有立刻奏捷,卻事先破壞在岸上的紅船,讓劫匪們無法干淨利落地逃走。當他們看到自己的戰艦遭受嚴重破壞時,就分散開來逃進樹林裡,我們過了好幾天才將他們一一殲滅。其他戰艦也碰到類似的狀況:我們追趕劫匪,把劫匪趕走,甚至有其他戰艦將來襲的紅船擊沉,但我們在那個夏季沒有再擄獲完好無缺的船只。

    所以,冶煉事件減少了,而每當我們擊沉一艘戰艦時,就會告訴自己又少了一艘戰艦,但剩下多少艘戰艦對我們來說似乎也沒什麼影響。從某方面來說,我們為六大公國的人民帶來希望,另一方面卻也為他們帶來絕望,因為無論我們如何努力,依然無法將劫匪威脅的恐懼逐出家園。

    對我而言,這漫長的夏季混雜著恐怖的孤立和難以置信的封閉。惟真時常與我同在,但我仍無法在任何打斗展開之後維持彼此的聯系,而惟真自己也在我們全體船員迎戰時,察覺了那股威脅著淹沒我的情緒漩渦。於是,他發明了一套理論,說我在極力阻擋他人的思緒和感覺時,卻也同時築起了一道道障礙,就連他也無法打破這些阻礙。他還說這可能表示我的精技能力或許已日趨成熟,甚至可能超越他,卻也敏感地在作戰時被身邊每一個人的意識所淹沒。這是個有趣的理論,卻沒有任何實際的方式可以解決問題。不過每當惟真隨著我四出走訪時,就會讓我對他產生一股獨特的感覺,而且可能只有博瑞屈會令我產生類似的感覺。我明了對於精技的渴求是如何腐蝕著他,這感覺也熟悉得令人不寒而栗。

    當我還是個小男孩時,有一天凱瑞和我爬到海邊一座高高的山崖上。當我們爬到頂端時,他對我坦承自己幾乎有股難以承受的沖動想縱身一躍,我想惟真的感覺應該和這個很類似。精技的喜悅慫恿著他,而他也總是渴望縱身一躍,讓自己全身的每一個部分躍入精技所編織的網中,他和我之間的密切聯系也正好滿足了這份饑渴。然而,就算精技不斷啃食著他,我們卻也因此為六大公國做了許多好事,若是就這麼讓他放棄,後果可真不堪設想。誠然,我也和他分享了許多站在烽火台窗前的孤獨時刻,他坐的那張硬邦邦的椅子、破壞他食欲的疲乏,甚至還有因久未運動而造成的骨痛。我親眼目睹他是如何日漸消瘦。

    我不知道這麼了解一個人是好還是不好。夜眼直截了當表達它內心的嫉妒,不過至少它還公然表現出被忽略的憤怒,但我和莫莉之間的情況可就復雜多了。

    她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經常遠離,為什麼不是其他人,而偏偏是我成為戰艦船員的一分子?我告訴她這是因為惟真希望這麼做,但她對這理由可一點兒也不滿意。我們共度的短暫時光逐漸形成了一種可以預知的形式,首先我們會卷入一陣狂野的激情,然後共享短暫的寧靜時刻,接著就發生爭執。她很孤單,痛恨當僕人,她能留存的私房錢累積得無比緩慢。她很想念我,還有我為什麼要經常離開,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慰藉?我曾把在戰艦上賺到的錢拿給她,但她厲聲斥責我這樣無異於將她視為妓女,而且她絕不會在我們結婚之前接受我給的任何東西,我卻也無法為她帶來任何關於婚期的實際希望,而且找不到機會透露黠謀對於我和婕敏的計劃,內心恐懼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分離的時間過長,無法捕捉對方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在一起的時候卻總是重提舊事,重復上演爭論的戲碼。

    有天晚上當我來找她的時候,我發現她的頭發用紅色緞帶綁成辮子,高雅的柳葉形耳環在她赤裸的頸部上方懸吊著,雖然身穿簡樸的白色睡衣,她的模樣可真令我著迷到難以呼吸。稍後,當我們終於有機會靜下來談談時,我稱贊她的耳環,而她也不假思索說出當帝尊來買蠟燭時,就把這對耳環送給她,因為他對她的蠟燭滿意極了,而且時常覺得所付的錢根本遠遜於香水蠟燭的價值。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露出了驕傲的笑容,還用手指撩撥我的戰士發辮,她的頭發和緞帶則散開在枕頭上。我不知道她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什麼,我的表情卻讓她睜大雙眼退後了些。

    "你接受帝尊的禮物?"我冷冷地問她。"你不接受我正大光明賺來的錢,卻接受他送的珠寶,那個……"莫莉瞇起眼睛,這回換我退後了些。"那麼,我應該對他說什麼?‘不,大人,我無法接受您的好意,直到您迎娶我為止‘?帝尊和我之間的關系並不像我們,而他的禮物也只是顧客對於技藝高超的工匠的一種特殊禮遇。不然你認為他為什麼送耳環給我?來交換我的好感嗎?"我們互相瞪著對方,過了一會兒我說了一些話,讓她幾乎願意相信我在道歉,不過我接下來就犯錯了。我說他或許只是借著送她禮物來惹惱我,然後,她就想知道帝尊怎麼會曉得我們之間的關系,還質疑我懷疑她的技藝配不上像耳環這樣的特殊贈禮?更別提我們接下來如何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補救彼此之間的爭執。但是,修補過的花盆永遠不像完整的花瓶那樣完美無缺,我也就仿佛根本沒和她在一起般,孤單地回到戰艦上。

    在我俯身以完美韻律劃槳和試著不想任何事情時,我常發現自己思念著耐辛和蕾細、切德和珂翠肯,甚或博瑞屈。我在夏季難得有空拜訪王妃,而每當我晉見她時,她一定都在烽火台頂端的花園裡。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但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將它還原成王後花園昔日的模樣,她血液中的群山特質也讓她無法完全轉化成我們的方式。她排列和栽種植物的方式有股精心雕琢的簡約,添了些造型簡單的石頭,上面擱著經過被海水洗禮的浮木枯枝,呈現出未經雕琢的美。我可以在這個地方沉思,但可不想在夏日的暖風中懶洋洋地躺在這裡,而我也懷疑這是否和惟真的記憶相符。她讓自己在這兒忙碌,也享受這樣的忙碌,卻無法如她當初所相信的藉此拉近與惟真之間的距離。她依然美艷如昔,深藍的雙眼卻總是透著一股烏雲般的憂郁,而她也時常皺著眉頭,所以當她放松臉部的肌肉時,陽光曬不到的地方就呈現出一條條明顯的蒼白細紋。當我在花園陪伴她的時候,她常常打發走大部分的仕女,然後詢問我盧睿史號上的各項活動,巨細靡遺的程度媲美惟真本人。當我完成對她的報告時,她就時常將雙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然後仰首望著烽火台頂端和其後的海天一色。在夏季接近尾聲時,有天下午她就這麼凝視著,我走上前靠近請求她讓我告退回到艦上,她卻好像沒聽到我的請求,反而輕聲說道:"一定要想出一個最終的解決方式。沒有任何一件事或任何人能夠這樣下去,一定有辦法停止這種狀況。"

    第98節:誰會是下一位犧牲者

    "秋季的暴風雨即將來臨,吾後,您的花園中有些籐蔓也已經結霜了。第一道寒流過後緊接著就是暴風雨,然後和平就會降臨。""和平?哼。"她難以置信地嗤之以鼻。"難道清醒地躺下來想著誰會是下一位犧牲者,或者明年敵人將攻擊什麼地方,就叫做和平?那不是和平,而是折磨。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終結紅船之災,而我也會找出這個方法。"她的話聽起來還真像是威脅。

    他們的骨骼來自磐石,是群山裡閃閃發亮有紋理的石材。他們的血肉是閃耀大地的白鹽結晶,但他們的心是智者的心。

    他們從遙遠的地方千辛萬苦長途跋涉而來,毫不遲疑地犧牲自己早已疲憊不堪的生命,終結他們的人生邁向永恆,將血肉身軀拋在一旁,放下武器,駕馭重生的羽翼升起。他們是古靈。

    當國王終於傳喚我的時候,我便前去晉見他。如我之前對自己所做的承諾,自從那天下午之後我就沒有主動去拜訪過他。雖然他和普隆第公爵對婕敏和我的婚事安排所帶來的痛苦依然侵蝕著我,盡管憤怒仍在我內心翻騰著,但國王的召見可無法抗拒。

    他在一個秋日的早晨接見我,距離我上次晉見他至少已經有兩個月了。我先前遇到弄臣的時候,即忽略他朝我投射出那受傷害的表情,也在惟真偶爾詢問我為什麼不拜訪黠謀國王時轉移話題,這挺容易做到的。瓦樂斯仍然像攀在壁爐上的蛇般嚴守門戶,而且國王體弱多病也已經不是秘密了,再也沒有人能獲准在中午之前進入他的房裡,所以我告訴自己這場早晨的會晤,意味著某件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

    我原以為這個早晨將完全屬於自己。過早出現的猛烈秋風肆虐了兩天,強勁的風毫不留情地刮著,伴隨而來的傾盆大雨保證會讓任何搭乘無覆蓋船只的人忙著把船中的水舀出去。我前一天晚上在小酒館中和盧睿史號的其他船員為這場暴風雨干杯,希望紅船因此而遭滂沱大雨淹沒。然後我全身濕透地回到公鹿堡進房倒頭就睡,心中確信我睡到隔天早上的什麼時候都行。但是,一位意志堅定的侍童不斷敲門直到把我吵醒,然後告訴我國王正式召見我。

    我梳洗干淨,刮好胡子,將頭發向後平順梳整綁成辮子,然後換上干淨的衣服。我下定決心不顯露出悶在心裡的憤怒,直到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情緒之後,我才離開房間。我來到國王的房門前,滿心期待瓦樂斯的白眼和怠慢,但他這天早上卻出乎意料地在我敲門之後立即開門,雖然神情依舊不悅,仍馬上領著我晉見國王。

    黠謀坐在壁爐前的一張軟墊椅上。盡管我內心對他仍有怨怒,但當我看到他變得如此消瘦時,整個心都沉了下去。他的皮膚看起來就像透明的薄羊皮紙,骨瘦如柴,面容凹陷,曾經結實的肌膚如今變得松弛,深沉的雙眼整個陷了進去。他用我熟悉的姿勢將雙手擱在膝上,而我也握著雙手好隱藏時而感受到的顫抖。他手肘下方的小茶幾上擺著一個香爐,只見一陣陣熏煙從爐中裊裊升起,在房椽上形成一層藍色的薄霧,而弄臣就悲傷地癱坐在國王的腳邊。

    "斐茲駿騎已經來了,國王陛下。"瓦樂斯宣布我的出現。

    國王好像被什麼戳到似的先是一愣,然後將視線轉移到我身上,我也移動位置站在他的跟前。

    "斐茲駿騎。"國王對我打招呼。

    他的語調毫無力氣,一副根本不存在似的虛無縹緲。我的內心依舊十分痛苦,但無法蓋過我看到他這樣子所感到的悲傷,再怎麼說他仍是國王。

    "國王陛下,我如您所吩咐來見您了。"我慎重地說道,試著保持冷漠。

    他疲憊地看著我,別過頭去對著自己的肩膀咳了一聲。"我知道了。很好。"他盯著我一會兒,深深地將空氣吸進肺裡,發出呢喃似的吸氣聲。"畢恩斯的普隆第公爵派遣的一位使者於昨晚來訪,捎來收成的報告和類似的消息,大部分是帝尊所需要的新訊息。但是,普隆第的女兒婕敏也送來這幅卷軸,是給你的。"他伸出手將卷軸遞給我。這是一幅用黃色緞帶綁著,還用一滴綠蠟封印的小型卷軸。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上前接過它。

    "普隆第的使者今天下午就會返回畢恩斯,而我相信你在這之前就能做個得體的回復。"他的語氣讓這話聽起來不像是個要求。接著他又咳了一聲。而我對他所產生的種種矛盾情緒相互翻攪著,在我的胃中持續發酵。

    "請容許我先看看卷軸內容。"我提出要求,而國王不表示反對。於是我戳開卷軸上的封印並解開緞帶,展開之後發現裡面還有另一幅卷軸。我約略瀏覽第一幅卷軸,只見婕敏干淨利落的字跡,接著展開第二幅卷軸細看了一下,抬起頭就見到黠謀正注視著我,我面無表情地望回去。"她寫了一些祝福我的話,然後送來她在漣漪堡圖書館找到的卷軸抄本。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卷軸上字跡仍清晰易讀的部分抄本。從包裹卷軸的布看來,她相信這是屬於古靈的卷軸。她在我走訪漣漪堡時發現我對這些很有興趣,在我看來上面所寫的像是哲理,也許是詩篇。"我將卷軸回呈給黠謀,過了一會兒他就拿了過去,拉開第一幅卷軸用一只手臂的距離拿著,皺皺眉頭瞪了一會兒,然後將卷軸放在膝上。"我的視線變模糊了,在早晨有時候就會這樣。"他說道。接著,他謹慎地將兩幅卷軸重新卷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執行一項艱難的任務。

    第99節:不讓你有機會成長

    "你得寫一封得體的感謝函回復人家。""是的,陛下。"我的語調有一股謹慎的莊重。他重新把卷軸交給我。我又在他面前多站了一會兒,而他也還是盯著我瞧,於是我問道:"您要我離開嗎,陛下?""不。"他又重重地咳了一聲,接著歎息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沒要你走。如果我要讓你走,早在好幾年前就讓你走了,讓你在某處窮鄉僻壤長大,或者根本不讓你有機會成長。不,斐茲駿騎,我並沒有摒棄你。"他的語氣又重現了些許昔日的威嚴。"我在幾年前和你談妥一樁交易,而你也忠實地謹守承諾,並確實把它做好。我了解你無微不至地效忠我,就連你無法親自前來報告時也一樣。我也明白你是如何盡忠職守,甚至當你對我滿懷憤怒時,也不曾改變對我的忠心。我實在也無法再對你要求什麼,因為你該做的都做了。"他又忽然一陣咳,一陣劇烈的干咳。當他再度開口時,卻不是對我說話。

    "弄臣,請端一杯溫酒來,還有請瓦樂斯用……香料藥草調味。"弄臣立刻起身,但我可見到他滿臉不願,然而當他經過我身邊時,看著我的眼神可真傷人。國王略微示意要我等一等,他揉揉雙眼然後又靜靜地將雙手擱在膝上。"而且,我也得信守對你的承諾。"他繼續說道,"我承諾關照你的任何需求,且將做的更多。我會親眼看你迎娶高尚的仕女,也將看著你……噢,謝謝你。"弄臣把酒端來了。我注意到他只斟了半杯酒,還有國王是如何用雙手接過酒杯。我聞到一股陌生的藥草味混雜在揮發的酒味中,但見高腳杯邊緣在黠謀的牙齒上打顫了兩次,然後他才稍微用嘴穩住,喝下一大口酒。他咽下口中的酒,然後又坐了好一會兒,閉上雙眼好像在傾聽什麼似的。當他再度睜開雙眼抬頭望著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兒困惑,但過了一會兒他就回過神來了。"我會賜給你應得的頭銜,讓你掌管一塊土地。"他又舉起高腳杯喝了一口酒,接著用瘦削的雙手緊握酒杯取暖,同時打量著我。"我想提醒你,普隆第如此看重你,願意將他的女兒許配給你,這可不是件小事。他雖然知道你的身世卻毫不猶豫,婕敏也將帶著她自己的頭銜和財產與你成親,你的這門親事更讓我有機會親眼見到你擁有相稱的身份地位。我只希望給你最好的,這很難理解嗎?"這個問題讓我有機會暢所欲言,我深吸一口氣,然後試著解釋給他聽:"國王陛下,我知道您是為我好,我很明了普隆第公爵對我的恩寵,而婕敏女士也是任何男性心目中的理想伴侶。但她並不是我的選擇。"他的臉色更深沉了。"你現在的口氣倒挺像惟真。"他不悅地說道,"或者也像你的父親。我想他們倆都從他們母親的胸脯中吸吮了固執的性格。"他舉起酒杯將剩下的酒喝完,把身子向後靠回椅背上,然後搖搖頭。"弄臣,請再多斟些酒來。""我聽到了一些謠言。"他在弄臣拿走他手上的酒杯後,語帶沉重地繼續說道,"是帝尊告訴我的,還像廚房女僕般悄悄說出來,好像這些是天大的事情似的。母雞咯咯叫,狗兒汪汪吠,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我看著弄臣依吩咐又把酒斟入酒杯中,瘦削的身上每一寸肌肉都顯露出萬般不情願。瓦樂斯如同受魔法感召似的出現,把更多熏煙加進香爐中,嘟起嘴小心地吹著一小塊煤炭,直到香爐冒煙為止,然後又像一陣風似的走了。黠謀小心翼翼地俯身,讓冒出來的煙拂過他的臉龐。他吸了一口氣,輕微地咳了一聲,然後繼續吸進更多煙,接著將身子向後靠回椅背上,只見弄臣沉默地端著國王的酒。

    "帝尊聲稱你迷戀一位女僕,並且持續熱烈地追求她。我想,所有的男人都曾年輕,就如同所有的姑娘般。"他接過酒杯繼續喝酒,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咬著雙頰內側並露出冷酷的眼神,我那不聽使喚的雙手開始無力地顫抖。我希望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好讓顫抖停止,但我仍將雙手擱在身側,並集中心智免得弄皺了握在手中的小卷軸。

    黠謀把酒杯放在手肘下方的小茶幾上,深深歎了一口氣,靜靜地伸直擱在膝上松弛的雙手,同時把頭向後靠在椅背上。"斐茲駿騎。"他說道。

    我麻木地站在他面前等候,看著他眼皮垂下然後閉上雙眼,接著再睜開一條縫隙,一邊輕輕地搖頭晃腦一邊說道:"你擁有堅貞那張憤怒的嘴。"他如此說著,然後又合上雙眼。"我只是為了你好。"他喃喃自語。過了一會兒,他微微張開的口中傳出一陣鼾聲,而我依舊站在他面前注視著他。這是我的國王。

    當我終於不再看他時,我看到了唯一能讓我更加慌亂的景象,弄臣膝蓋靠著胸膛,悲傷地縮在黠謀的腳邊。他怒視著我,雙唇緊緊地抿成一直線,黯淡的雙眼充滿了澄澈的淚水。

    我立刻逃離。

    我在自己房裡的壁爐前來回走動,內心的情緒灼燒著我。我強迫自己要鎮靜,坐下來拿出紙筆,寫了一封簡短得體的感謝函給普隆第公爵的女兒,並小心地將它卷起來用蠟封好,然後起身拉直襯衫,將頭發向後梳理平整,接著把封好的信軸丟進爐火中。

    然後,我再度坐下來寫信給婕敏,那位在餐桌上對我調情的害羞女孩,陪著我站在山崖上等待一場從未來臨的挑戰。我謝謝她幫我捎來卷軸,接著描述我如何度過夏日,在盧睿史號戰艦上日復一日地劃著槳,因為劍法生澀而讓斧頭成了自己的武器,又敘述了我們在第一場戰役中種種殘忍的細節,還有我之後是多麼的難受。我告訴她當紅船來襲時我是如何驚恐地愣在我的槳邊,但沒提我看到的那艘白船。最後我對她坦承因為之前在群山生了一場重病,如今還不時為顫抖的後遺症所困。接著我仔仔細細將信看過一遍,很滿意自己在她面前刻畫出一位平庸的劃手、蠢蛋、膽小鬼和殘廢的形象,然後把信卷起來用她的黃色緞帶綁好,沒有用蠟封住,也不在乎誰會打開來看。私底下,我希望普隆第公爵能夠把信的內容巨細靡遺地念給他的女兒聽,然後禁止她再提到我的名字。

    當我再度輕叩黠謀國王的房門時,瓦樂斯用他一貫討人厭的不悅態度應門,好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似的從我手中取走信軸,接著在我面前用力把門關上。在我走上樓回房去的時候,不禁想到如果有機會的話,要在他身上用哪三種毒藥,這可比想著國王單純多了。

    第100節:國王從我身上偷走了人生

    回到房裡,我將自己用力地拋在床上,心中企盼倘若此刻是夜晚該有多好,如此一來就可以去找莫莉而不讓其他人發現。接著,我想起了自己的秘密,先前那份喜悅的期待蕩然無存。我跳起來打開窗戶看著外面的暴風雨,然而就連天氣都在欺騙我。

    烏雲中露出一片敞開的藍,透出一道帶水汽的陽光,而在海面上方逐漸匯集的烏雲顯示這乍現的晴朗稍縱即逝。然而,風雨在此時都已停止,空氣中甚至透著一絲暖意。

    此時夜眼立刻來到我的心中。

    現在太潮濕無法狩獵,每根草都沾了水汽。此外,陽光也很耀眼,只有人類才會蠢到在陽光普照時外出狩獵。

    懶惰的獵犬。我責怪它,知道它此時正蜷縮著身子,鼻頭碰著尾巴躺在它的窩裡,也感受到它填飽肚皮後那份溫暖的飽足感。

    或許今晚吧!它提出建議,然後又漸漸地睡著了。

    我將思緒從它身上拉回來,然後抓起斗篷,離開公鹿堡朝城裡走去,只因帶著我此刻的心情呆在城堡裡實在於事無補。我因黠謀為我的決定所感到的憤怒和我心中因他日漸衰弱而產生的驚惶感交戰著。我輕快地走著,試著逃離國王那顫抖的雙手和被藥麻醉後的沉睡。該死的瓦樂斯!他從我身邊偷走了國王,而國王也從我身上偷走了我的人生。我拒絕再想下去。

    水滴和邊緣泛黃的樹葉在我經過時飄落下來,鳥兒唱著清脆悅耳的旋律,歡慶大雨之後突如其來的短暫晴朗。陽光更加耀眼,讓萬物閃爍著濕潤的光芒,泥土也散發著濃郁的芬芳。盡管我內心依舊悲傷,這美好的一天仍深深地讓我動容。

    剛下過的那場雨讓公鹿堡城煥然一新。我發現自己走到了市場,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看著每個人匆匆忙忙采買,好趕在下一場暴風雨來襲之前回家。這般親切的忙碌和友善的喧嘩聲與我內心的酸楚恰巧形成強烈的對比。我瞪視市場四周,直到一件明亮的緋紅斗篷吸引住我的視線,心中不禁一陣翻攪。莫莉雖然在公鹿堡中必須穿著藍色的僕人裝,但她外出來到市場時,仍穿著她那件紅色舊斗篷,想必耐辛又趁著短暫的雨過天晴派她外出辦事。我看著她並小心地不讓自己被發現,只見她為了一袋袋恰斯香茶的價格固執地討價還價。我深愛她對商人搖頭時那揚起來的下巴,接著心中忽然靈機一動。

    我的口袋裡有些銅幣,是我擔任劃手的薪酬。我用這些錢買了四顆香甜的蘋果、兩個葡萄干小圓面包、一瓶酒,還有一些胡椒肉,也買了附著繩子的袋子裝東西,還有一條紅色的厚羊毛毯子。我用盡切德所傳授的所有技巧一邊買東西,一邊不被發現地跟隨莫莉。更累的是,我得同樣低調地跟蹤她到女帽店買絲織緞帶,然後在她動身走回公鹿堡時尾隨於後。

    在一條小徑上的某個轉彎處,我在樹叢的遮蔭下趕上了她,從她身後躡手躡腳,出其不意地將她一把抱起來轉圈子。這可讓她吃了一驚。我將她放下來好好親吻她,卻說不上來為什麼在戶外耀眼的陽光下親吻她,感受會如此不同,我只曉得內心所有的煩惱頓時一掃而空。

    我迅速地向她鞠躬致意。"不知這位女士能否與我一道用餐?""噢,我們不能。"她雖然這麼回答,雙眼卻閃閃發亮,"我們會被發現。"我誇張地環視四周,然後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離路面。樹林後面只有少許矮樹叢,我催促她穿越低垂的樹枝,躍過一根掉在地上的圓木,穿越一片濕答答地粘著我們雙腿的公鹿刷。當我們來到時而隆隆作響、時而沙沙作響的海洋上方的山崖邊時,我們就像孩子般沿著巖石的狹窄裂口向下爬到一處小小的沙灘上。

    浮木雜亂地堆在海灣的這個角落,山崖的一處懸垂區域有一小灘沙和幾乎風干的頁巖,但仍無法遮蔽從空中照射下來的一束陽光,而此刻陽光正散發出一股令人驚喜的溫暖。莫莉從我手中接過食物和毯子,然後吩咐我生火,不過到頭來讓潮濕木材燃燒的功臣卻是她。海鹽讓火焰透出一陣綠一陣藍,而它充沛的熱氣也讓我們把斗篷和帽子擱在一旁。能在開闊的藍天下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的感覺真好,耀眼的陽光讓她的秀發閃爍著光芒,風也吹紅了她的雙頰。我們放聲大笑,讓自己的聲音和海鳥的叫聲混在一起,完全不用擔心會吵到別人。我們喝著那瓶酒,用手指抓起食物大快朵頤,然後走到浪潮邊,將粘粘的雙手洗干淨。

    我們匍匐在巖石和浮木間尋找暴風雨所帶來的寶藏,讓我感覺從群山回來之後所未曾感受到的自我,而莫莉看起來也酷似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野丫頭。她沒扎成辮子的秀發就這麼飄散在臉上。當我追逐她時,她滑倒了,然後我們就一同跌入潮波之中。接著,我們鑽進毯子裡,她也把鞋子和短襪脫下來放在火邊烘干,躺回毯子上伸展四肢。

    突然間,讓彼此一絲不掛似乎是個非常好的主意。

    莫莉倒沒我這般篤定。"毯子下面砂石很多,我可不想帶著後背的淤傷回去!"我俯身親吻她。"我不值得你這麼做嗎?"我說服似的問她。

    "你?當然不!"她忽然推我一把讓我背朝下躺著,然後大膽地撲到我身上,"但我值得。"她俯身看著我的時候,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真是讓我驚訝得快透不過氣來。當她狂烈地占有我之後,我發現她說得對極了,無論是砂石或是她溫熱的身體,再多的淤傷都值得。湛藍的天色透過她如瀑布般宣洩而下的秀發若隱若現,而我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象。

    過了一會兒,她幾乎全身躺在我身上,然後我們就在冰涼但甜蜜的冷空氣中小睡片刻。最後她渾身發抖地坐了起來,接著拿起身旁的衣服穿上。我心不甘情不願地看著她重新把罩衫上的束帶綁好,因為以往黑暗和燭光總是讓我看不清她的身體。她看到我發呆的表情,就對我伸伸舌頭,然後停頓了下來。我綁著辮子的頭發亂了,她就把我的辮子拉出來框住我的臉,然後折了折她的紅色斗篷蓋在我的額頭上,搖搖頭說道:"你應該會是個極為樸素的女孩。"我嗤之以鼻地回答:"我也不是個多麼像樣的男人。"?她看起來像生氣了。"你也不討人厭呀!"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指頭沿著我胸膛的肌理比劃著,"前兩天我在洗衣房裡聽說,你可是自博瑞屈以來最好的馬廄男子。我想這是因為你的頭發不像多數公鹿公國的男人般粗糙,所以讓你看起來與眾不同。"她用手指將我的頭發捻成一股發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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