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第一部 刺客學徒 第九章 只費肥油
    黠謀國王在位第17年,弄臣來到公鹿堡,除了這一點之外,人們對弄臣幾乎一無所知。據說弄臣是繽城商人所送的禮物,至於他的出身來源就只能用猜的了。有一種說法是弄臣被紅船劫匪俘虜,繽城商人把他從他們手中搶了回來;另一種說法是,弄臣還是嬰兒的時候,在一艘隨波逐流的小船上被人發現,船上有一把鯊魚皮做的陽傘替他遮陽,還有石楠和薰衣草墊在他身下讓他少受顛簸。這顯然只是幻想胡編出來的。對於弄臣來到黠謀國王的宮廷之前的生活,我們一無所知。

    弄臣是人類,這一點幾乎可以確定,不過他的父母雙方不見得都是人類。有些故事說他是「異人」生的,這點幾乎可以確定不實,因為他的手指和腳趾完全沒有蹼,也從不曾顯露出半點害怕貓的樣子。弄臣不尋常的相貌特徵(例如缺乏血色)似乎是來自人類之外的遺傳,而非只是個人長相的突變,不過這點我也可能猜錯。

    關於弄臣的事,我們所不知道的部分幾乎比我們所知道的部分更意味深長。弄臣來到公鹿堡時到底幾歲,人們一直猜測紛紜。以我個人的經驗,我可以確定的是弄臣當時比現在看起來年輕得多,各方面也都顯得比現在年少,但是因為弄臣沒有出現什麼老化的跡象,所以也許當時的他並不像一開始看來那麼年輕,而是處在特別長的童年的尾聲。

    弄臣的性別也一直造成爭論。曾有比現在的我年輕魯莽的人直接問他這個問題,他回答說這是他自己的事,跟別人無關。這點我同意。

    關於他的預言能力和模糊得討人厭的預言形式究竟是種族遺傳的天分,或者是他個人的天分,這點也沒有定論。有些人相信他能預知一切,就連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講到他,他都會知道;也有些人認為他只是喜歡說「你看我早就警告過你了吧!」所以把自己講過的一些晦澀不明的話硬拗成預言。也許有時候確實是這樣,但有許多人證物證俱足的實例顯示,他所預測的事情後來確實成真,不管他先前的預言多麼晦澀難懂。

    剛過午夜我就餓醒了,躺在那裡聽著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我閉上眼睛,但我實在太餓了,餓得想吐。我爬起來,摸索著去找惟真放在桌上的那盤糕餅,但僕人已經把它收走了。我跟自己辯論著,但我的肚子贏過了我的頭腦。

    我悄悄推開房門,踏進光線微弱的通道,惟真派在門口的兩名侍衛疑惑地看著我。「餓死了。」我告訴他們。「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廚房在哪裡?」我從來沒碰過一個士兵不知道廚房在哪裡的。我謝過他們,答應找些吃的東西帶回來,然後輕手輕腳沿著陰影幢幢的通道走下去。下樓時踩著的是木頭台階而非岩石台階,感覺很奇怪。我用切德教我的方式走路,無聲地放下腳,在走道上最陰暗的部分移動,沿著地板最不可能發出吱嘎聲的地方走。這一切我做來感覺都很自然。

    堡裡的其他人似乎都在熟睡,我經過的少數幾名守衛也大多在打瞌睡,沒人質問我要去哪裡。當時我認為是自己躡手躡腳得很成功,現在我則想,或許他們是認為一個頭髮亂糟糟的瘦小子不會造成什麼威脅,實在不必多理他。

    我輕易找到了廚房,那是一間開闊的大房間,地板和牆壁都是石材,以防失火。房裡有三座大爐台,火都護得好好的留待明日再用。雖然現在時間已晚,或者該說時間太早,但這地方還是照明充足。一座城堡的廚房是永遠不會完全入睡的。

    我看見幾個蓋著蓋子的鍋,聞到麵團正在發的味道。一大鍋燉肉湯放在一座爐台邊緣保暖,我打開鍋蓋瞄一下,看來從裡面盛出一兩碗也不會讓它少掉太多。我四處翻找,自己給自己安排一餐。一層架子上有好幾條包起來的麵包,我取了麵包兩端的硬皮,另一角則有一盆奶油放在一大桶水裡保涼。沒有任何花俏之處。謝天謝地這裡沒有花俏,只有我一整天都渴望的簡單樸素食物。

    第二碗吃到一半,我聽見輕輕??的腳步聲。我帶著最友善、最令人解除戒心的微笑抬起頭來,希望這裡的廚子跟公鹿堡的廚娘一樣心腸軟,但來的是一個侍女,穿著睡袍,肩上披一條毯子,懷裡抱著她的寶寶。她正在哭。我不自在地轉開視線。

    反正她幾乎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她把包裹著嬰孩的布包放在桌上,拿了個碗來倒滿涼水,一直唸唸叨叨的。她俯身向嬰孩說,「來,我的小可愛,我的小羔羊。來,我的小親親,喝點水比較好,一點點就好了。哦,小甜心,你連舔都沒辦法舔了嗎?那就張開嘴吧,來,張開嘴。」我忍不住看過去。她動作笨拙地拿著那個碗,試著湊到嬰孩的嘴邊,用另一隻手強迫小孩張嘴,我從沒看過任何母親對小孩使這麼大的勁。她把碗一斜,水倒了出來,我聽見窒悶的咕嚕聲,然後是乾嘔的聲音,我跳起來要去制止她,這時一隻小狗的頭從布包中露出來。

    「哦,它又嗆到了!它快死了!我的小狗狗快死了,可是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在乎。他只會繼續打呼睡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小親親快死了。」她緊抱著小狗,小狗幾乎窒息地乾嘔著,它那顆小小的頭拚命搖了一陣,然後似乎平靜了一點。要是我沒有聽到它那費力的呼吸聲,我簡直會以為它已經死在她懷裡。那雙鼓凸的黑眼睛與我視線交會,我感覺到那隻小狗內心強烈的驚恐和痛苦。

    放輕鬆。「來,聽我說,」我聽見自己說,「你把它抱得這麼緊是不行的,它快不能呼吸了。把它放下來,把布包打開,讓它自己決定怎麼樣最舒服。你把它包成那樣,它太熱了,所以它一邊嗆咳的同時還得一邊喘氣。把它放下來。」她比我高一個頭,一時之間我以為我得跟她扭打一陣,但她讓我把裹在好幾層布裡的狗從她懷中抱過來,我解開布包把狗放在桌上。

    這隻小狗難受極了。它站在那裡,頭垂在前腿之間,口鼻部和胸前滿是唾液,肚子又脹又硬。它又開始乾嘔起來,小小的上下顎張得大開,嘴唇掀起來露出尖尖的小牙。它舌頭很紅,顯示它嘔得有多用力。女孩尖叫著撲上前想把它抱回懷裡,但我粗魯地一把將她推開。「不要抱它,」我不耐煩地告訴她,「它是想要把什麼東西給吐出來,你那樣對它又抱又擠的,它根本沒辦法吐。」她停了下來。「吐?」「它的樣子和動作都像是有東西卡在食道裡。它有沒有可能吃到骨頭或者羽毛?」她一副嚇壞了的樣子。「那條魚裡有骨頭,可是只是很細小的魚刺啊!」「魚?是哪個白癡讓它吃魚的?那魚肉是新鮮的還是壞掉的?」我看過狗在河岸上吃了產卵後力竭而死的腐敗鮭魚,結果病得非常嚴重。如果這隻小狗吃到腐壞的魚肉,就絕對活不成了。

    「是新鮮的,而且煮熟了。是我在晚餐時吃的那條鱒魚。」「唔,那至少它不太可能會被毒死。現在只是魚刺讓它難過,不過如果它把骨頭吞下去,還是可能會死。」她倒抽一口氣。「不行!它不能死,它會好的,它只是胃不舒服,我餵它吃大多了。它會好的!你這廚房打雜的,你哪知道什麼狗的事?」我看著那小狗又一陣幾乎無法控制的乾嘔,只吐出黃色的膽汁。「我不是廚房打雜的,我是管狗的。事實上,我管的是惟真本人的狗。如果我們不幫這隻小狗的忙,它會死,而且很快就會。」她臉上帶著詫異和驚恐的神色,看著我穩穩抓住她的小寵物。我是想幫你的忙。它不相信我。我撬開它的嘴,兩隻手指塞進它食道,狗乾嘔得更厲害了,死命用前爪抓我。它的爪子也該剪了。我指尖碰到那根骨頭,手指稍轉一下,感覺骨頭動了動,但它是橫著卡在小狗的喉嚨裡。狗發出一聲哽住的嚎叫,在我懷中瘋狂掙扎。我放開它。「唔。沒有別人幫忙,它自己是沒辦法把那根骨頭吐出來的。」我指出。

    我任女孩對著狗哭哭啼啼,只要她沒有把它一把抱起來擠在懷裡就好。我從木桶裡挖出一塊奶油,放進我的湯碗裡。現在我需要某個有鉤子或者彎曲得很厲害的東西,而且不能太大。我在各個櫥櫃裡到處翻找,終於找到一把金屬彎鉤,底下連著把手,可能是用來把熱鍋從火上栘開的。

    「坐下。」我告訴那侍女。

    她呆看著我,然後乖乖坐在我指的那張長凳上。

    「現在你把它抓緊,夾在你膝蓋中間,不管它怎麼抓怎麼扭怎麼叫,千萬別放手。還有,抓住它的前爪,以免它把我抓成碎片。聽懂了嗎?」她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嚥下口水,點點頭,眼淚嘩嘩地流。我把狗放在她腿上,把她兩隻手放在它身上。

    「抓緊。」我告訴她,然後勾起一坨奶油。「我要用這個油來潤滑它的喉嚨,然後我得把它的嘴巴撬開,勾住那根骨頭拉出來。你準備好了嗎?」她點頭,眼淚已經不流了,嘴巴緊閉著。我很高興看到她還不算太軟弱,也朝她點點頭。

    把那坨奶油弄下去還算是比較簡單的部分,但奶油堵在它喉嚨裡使得它更加驚慌,它一波波的驚恐猛擊著我的自制力。我沒時間把動作放輕放緩了,用力撬開它嘴巴,把鉤子伸進它喉嚨裡。我希望我不會勾到它的肉,但就算我勾到了,唔,反正它都難逃一死。我把那工具在它喉嚨裡轉動,它又扭又叫,還尿了它主人一身。鉤子勾住骨頭了,我平穩的、慢慢的往外拉。

    骨頭隨著一團血沬膽汁出來了,是根要命的小骨頭,根本不是魚刺,而是一隻小鳥胸骨的一部分。

    我把骨頭拋在桌上。「它也不應該吃禽鳥類的骨頭。」我用嚴厲的語氣告訴她。

    我想她根本沒聽到我的話。小狗趴在她膝上感激地喘息著,我拿起那碗水向它伸去,它聞了聞,舔了幾口,然後筋疲力盡地蜷縮成一團。她把它抱起來捧在懷中,頭靠著它的頭。

    「我要要求你一件事。」我開口。

    「隨便你要什麼。」她嘴埋在它的毛皮裡說。「只要你開口,我一定給。」「首先,不要再餵它吃你吃的東西了。暫時只給它吃紅肉和煮過的穀類,而且以它這種大小的狗,不要喂超過你一手能捧住的量。還有,不要一天到晚抱著它,讓它到處跑跑,這樣它可以長點肌肉,爪子也可以磨平一點。還有要給它洗澡,它的毛皮和呼吸都臭死了,因為吃了太多太好的食物。否則它頂多只能再活一兩年。」她驚嚇地抬起頭來,一手掩住嘴,這個動作跟她晚飯時摸弄自己珠寶的侷促動作感覺非常像,我突然發現自己在罵的這個人是誰。是賢雅夫人。而且我還害她的狗尿得她一身都是。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洩漏了我的反應,她愉快地微笑著,把狗抱得更貼近。「我會照你的建議去做,管狗的小子。但是你自己呢?你不想要什麼賞賜嗎?」她以為我會向她要錢、要戒指,或者甚至要她堡裡的一份職務。我盡可能保持視線和聲調的穩定,看著她說:「賢雅夫人,我請求你要求你丈夫派最優秀的部隊去駐守守望島的瞭望台,讓瑞本和修克斯兩個大公國之間不再有紛爭。」「什麼?」這短短兩個字的問句讓我知道了非常多她的事。這種口音和腔調可不是以賢雅夫人的身份學來的。

    「請你要求你丈夫派人好好駐守瞭望台。」「你一個管狗的小子,幹嘛關心這種事?」她的問題問得太直接了。不管克爾伐是在哪裡找到她的,她的出身都不高,而且在嫁給他之前也並不富有。我認出她令她感到很愉快,而她把狗用她的毯子包住,自己一個人把它抱到熟悉的、撫慰人的廚房裡來,這些都顯示她是一個平民女孩,太快被抬舉到高出她原來身份太多的地位。她孤單、沒把握,也不知道自己言行舉止該如何,更糟的是她知道自己的無知,這使她得不到安寧,使她的快樂被畏懼侵蝕。如果她不趕快在自己的青春美貌消逝之前學會做公爵夫人,那麼日後她面對的將只有許多年的寂寞和嘲笑。她需要一位心靈導師,一個像切德一樣秘密的人,她需要我給她忠告,此時此刻。但我必須小心謹慎,因為她不會接受管狗小子的建議,那種事只有平民女孩才會做,而她現在對自己唯一知道的一點就是她已經不是平民女孩了,而是公爵夫人。

    「我做了個夢,」我突然靈機一動,「夢境非常清楚,好像看見異象,或者是一種警告。我醒過來之後,覺得自己必須到廚房來。」我讓自己的眼神飄渺起來,她睜大了眼睛。她上鉤了。

    「我夢見一個女人,她講了一些很有智慧的話,把3個強壯的男人聯合起來變成一堵牆,讓紅船劫匪沒有辦法入侵。

    她站在他們面前,雙手拿著珠寶,她說:『讓瞭望台的燈光比這些戒指的寶石更加明亮。讓駐守瞭望台的警醒士兵環繞我們的海岸,就像這串珍珠以前環繞我的脖子一樣。讓各個城堡再度鞏固起來,對抗那些威脅我們人民的人。因為我樂意一身樸素走在國王和平民面前,讓保衛我們人民的守軍變成我們國土上的珠寶。』她的智慧和高貴讓國王和各大公國的公爵都驚歎不已,但最敬愛她的還是她的人民,因為他們知道她愛他們更勝金銀。」這段話講得滿笨拙的,一點都不如我希望的那麼聰明巧妙,不過還是抓住了她的心。我可以看得出她正想像自己高貴地挺直身子站在王儲面前,以自己的犧牲奉獻讓他驚歎不已。我感覺到她熱切想要讓自己變得出眾,讓與她出身相同階級的那些人民以敬佩的口吻談論她。也許她以前是擠奶女工或者廚房女僕,而認識她的人如今也依然這樣看待她。這麼做會讓他們知道她不是個虛有其表的公爵夫人,歇姆西爵士和他的隨從會把她的事跡傳回修克斯大公國去,吟遊歌者會用歌曲傳唱她說的話,而且她丈夫會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她感到驚奇。讓他看看她是關心國家和人民的,不只是個被他用頭銜誘騙來的漂亮小傻瓜。我幾乎可以看見這些思緒在她腦中遊行經過。她的眼神變得遙遠,臉上帶著心不在焉的微笑。

    「晚安,管狗的小子。」她輕聲說著飄然離開廚房,狗蜷縮在她胸前懷中,她肩披那條毛毯的架勢彷彿那是件貂皮斗篷。她明天會把她的角色扮演得非常稱職。我突然咧嘴一笑,心想不知我是否已經在沒有動用毒藥的情況下完成了任務。我倒沒有真的查出克爾伐是否叛國,但我覺得自己已經根治了這個問題。我敢打賭,在這個星期還沒結束之前,那些瞭望台就會有精兵駐守了。

    我上樓回去睡覺。我把從廚房裡摸出來的一條新鮮麵包交給侍衛,他們放我重新進入惟真的臥室。

    我上樓回去睡覺。我把從廚房裡摸出來的一條新鮮麵包交給侍衛,他們放我重新進入惟真的臥室。

    衛灣堡某處遠遠傳來某人報時的聲音,我沒有注意聽,只是肚子飽飽地鑽回被褥中,期待著明天賢雅夫人即將演出的好戲。我迷迷糊糊睡去之際還在跟自己打賭,她一定會穿白色的、線條平直的、簡單樸素的衣服,而且頭髮會披散下來。

    結果我根本沒機會知道。似乎才剛過幾分鐘我就被搖醒了,我張開眼看見恰林蹲在我旁邊,一根蠟燭微弱的光芒讓影子在臥室牆上拖得好長。「醒醒,斐茲。」他粗聲低語。「百里香夫人派了個信差跑來堡裡傳信,叫你立刻過去。他們已經在幫你備馬了。」「我?」我呆呆地問。

    「當然。我已經幫你準備好衣服,換衣服的時候安靜點,惟真還在睡。」「她要我去幹嘛?」「我不知道啊!口信沒有講清楚,也許她是生病了。斐茲,信差只說她要你立刻過去,我想等你到那裡之後就知道了。」這實在沒給我多少安慰,不過已經足以激起我的好奇心,而且我不去也不行。我不知道百里香夫人跟國王到底有什麼親屬關係,但她可比我重要太多了,我不敢忽視她的命令。我在燭光下迅速換好衣服,同一夜晚我第二次走出房門。阿手已經幫煤灰裝上馬鞍準備好了,還對我被召喚這件事開了一兩個猥褻的玩笑,我回嘴建議他如何自娛打發今晚剩下的時光,然後騎馬離開。駐守城堡大門和防禦工事的守衛都已接到通知,因此揮手放我通行。

    我在城裡轉錯了兩次彎,夜裡一切看起來都不一樣了,而且先前來的時候我也沒有很注意走的是哪條路。最後我終於找到了客棧的院子,憂慮的客棧老闆醒著,點起燈守在窗邊。「她呻吟著說要找你來,已經快1個小時了,小老弟。」她焦慮地告訴我。「我擔心她病得很重,但她只肯讓你進房。」我匆匆沿著通道走向她房門,謹慎敲了一下,原本預期會聽到她尖聲叫我走開,不要來煩她。但是一個顫抖的聲音傳出來,「哦,斐茲你終於來了嗎?快進來,小子,我需要你。」我深吸一口氣,拉開門栓,走進半暗的窒悶房間裡,屏住呼吸抵擋朝我鼻孔襲來的好幾種氣味。我心想,死亡的味道也不會比這難聞多少。

    床上掛著沉重的帷幔,房裡唯一的光源是一根插在燭台上、淌著燭淚、火光搖曳不定的蠟燭。我拿起燭台,壯起膽子靠近床邊。「百里香夫人?」我輕聲問。「怎麼了?」「小子。」—聲音從房間黑暗的一角安靜傳來。

    「切德。」我說,立刻覺得自己從沒這麼蠢過。

    「沒時間解釋這一切了,你也不要太沮喪,小子。百里香夫人這輩子騙過了很多人,而且還會繼續騙下去,至少我希望如此。好了,信任我,不要多問,只要照我說的去做。首先,去找客棧老闆,告訴她說百里香夫人病發了,必須安靜休養幾天,叫她無論如何不可以來打擾她,夫人的曾孫女會來照顧她——」「誰?」「已經安排好了。告訴老闆說她的曾孫女會帶食物和一切需要的東西來,強調百里香夫人需要安靜,不可以被打擾。你現在馬上就去。」我去了,而且我一副驚呆的樣子讓我的話很有說服力。客棧老闆保證說她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去敲半下門,因為她非常不願意使百里香夫人對她的客棧失去好感。從這話我推斷百里香夫人付起錢來一定很大方。

    我安靜地回到房間,進房後輕輕關上門。切德拉上門栓,從搖曳不定的殘餘蠟燭引火新點起另一根,把一小張地圖攤在桌上蠟燭旁。我注意到他一身旅行打扮——斗篷、靴子、皮背心、長褲,全都是黑色的。他看來突然判若兩人,身強體健、精力旺盛,我納悶那副穿著舊袍子的老人模樣是否也只是個幌子。他抬頭瞥了我—眼,一時之間我簡直覺得自已面對的是那個充滿軍人氣概的惟真。但他沒給我時間東想西想。

    「惟真和克爾伐之間的事只能隨他們去了,你和我要到別的地方去辦事。今晚我收到一個消息,紅船劫匪攻擊了冶煉鎮,在這裡。離公鹿堡太近了,不只是侮辱而已,更造成實際的威脅,而且還挑惟真人在潔宜灣的時候動手,我才不相信他們不知道惟真不在公鹿堡。但是事情還不只這樣。他們抓了人質隨回船上,傳話到公鹿堡給黠謀國王本人,要求大量黃金,否則就把那些人質放回鎮上去。」「你的意思是說,他們要是沒拿到黃金就會殺死人質吧?」「不是。」切德生氣地搖頭,像頭被蜜蜂騷擾的熊。「不是,信息很清楚。如果我們付贖金,他們就殺了人質:如果不付,他們就會放人。傳話的人是冶煉鎮的一個男人,他太太和兒子被抓去了。他堅持他沒把這信息傳錯。」「我看不出這樣有什麼問題。」我哼了一聲。

    「表面上,我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那個把話傳給黠謀的男人雖然騎了那麼久的馬,到的時候卻還在發抖,也解釋不出原因,甚至連他認為我們該不該付贖金都講不上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說,那艘船的船長帶著微笑下達這道最後通牒,船上的水手聽了他的話都大笑不止。」「所以你和我要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現在。在國王正式做出回應之前,在惟真根本還不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現在注意看,我們是走這條路來的。看到了沒,它是沿著海岸彎彎曲曲過來的。這是我們要走的小徑,比較直,但是陡很多,而且有些地方遍佈沼澤,所以馬車從來不走那裡,但是騎馬的話,走這條路就快得多了。這裡有艘小船在等我們,搭船橫渡潔宜灣會替我們省下很多路程和時間。我們在這裡上岸,然後到冶煉鎮去。」我研究著地圖。冶煉鎮在公鹿堡北邊,我在想,不知送消息來給我們的人花了多少時間,也不知等我們到那裡的時候,紅船劫匪會不會已經實行他們的威脅。但是浪費時間猜想也沒有用。

    「那你要騎什麼馬?」「已經安排好了,是信差安排的。外面有匹棗紅色的馬,3只腳是白的,那就是幫我準備的。信差也會替百里香夫人準備一個曾孫女。小船已經在等我們了,走吧!」「有個問題,」我說,不理會他對我耽擱時間而顯露出的怒色。「我非問不可,切德。你來這裡是不是因為不信任我?」「你會這樣問也難怪。不是,我來這裡是為了聽城裡人、女人家的閒談,就像你是要到堡裡去聽一樣。製作女帽的人和賣扣子的人知道得可能比高高在上的國王顧問還多,而且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知道這些事。好了,我們該走了吧?」於是我們就走了。我們從側門離開,那匹棗紅色的馬就拴在門外。煤灰不太喜歡它,不過還是保持風度。我感覺得到切德的急躁,但他還是讓馬保持輕鬆的步調,直到我們離開了潔宜灣的鵝卵石街道。等到城中屋舍的燈光被我們拋在身後,我們便策馬慢跑起來。切德帶頭騎在前面,他的騎術之精、在黑暗中找路之不費力都令我驚異。煤灰不喜歡這樣在夜裡趕路,要不是天空中有一輪將近盈滿的月亮,我想我大概沒辦法說服它跟上那匹棗紅色的馬。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騎馬行進的路程,不是因為我們是要飛奔前去救人,而是因為我們並不是要飛奔前去救人。切德引導著我們,運用著那兩匹馬,彷彿它們是棋盤上的棋子。這盤棋他並不求快,而是求勝,因此有些時候我們會讓馬喘口氣用走的,碰到小徑上危險的地方也會下馬領著它們安全通過。

    晨光讓天際亮起了濛濛的灰,我們停下來,從切德掛在馬鞍上的袋子裡取出食物來吃。此時我們在一處山丘頂上,樹林濃密得抬頭幾乎看不見天。我聽得見海的聲音、聞得到海的味道,但是完全看不到海。我們走的這條路到這片樹林中只剩下模糊彎曲的小徑,跟鹿群走出的軌跡沒什麼差別。現在我們靜止不來,我可以聽見、聞到四周的生命,有鳥兒鳴叫,還有小動物在灌木叢底下和頭上樹枝間的動作。切德伸個懶腰,然後坐在厚厚的苔蘚上,背靠著一棵樹,拿起裝水的皮袋牛飲一番,再拿起裝白蘭地的小瓶子稍喝幾小口。他看起來很疲倦,白晝的天光比燭光更殘酷地暴露出他的年紀。我心想,不知他能撐到目的地還是會垮掉。

    「我不會有事的。」他發現我在看他時說。「我以前曾經在睡得更少的情況下做更艱苦的事。而且如果航程順利的話,我們在船上有5、6個小時可以好好休息,所以現在不需要一心渴望睡覺。走吧,小子。」大約2個小時之後路開始出現分岔,我們再度選了比較模糊隱晦的那條,沒多久我就幾乎得趴在煤灰的脖子上閃避低垂的樹枝。樹下一片泥濘,還有一大批一大批叮人的小蒼蠅,讓馬匹飽受折磨,還爬進我的衣服裡大快朵頤。這些蒼蠅實在太多、太密了,等我終於鼓起勇氣想問切德我們是不是走錯路的時候,飛擁進我嘴裡的蟲子差點沒把我嗆死。

    中午時分,我們出了樹林,來到一處吹著大風、比較開闊的山丘頂。風讓滿身大汗的馬匹涼快了些,也把飛蟲給吹走了。光是能重新直起身子坐在馬鞍上,就已經是一大樂事。這裡路面夠寬,我可以和切德並肩而行。那些怒紅的疤痕斑點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惹眼,他看起來比弄臣還沒血色,眼睛底下還有黑眼圈。他發現我在看他,皺起了眉頭。

    「把情況報告給我聽,不要像個傻子一樣盯著我看。」他簡潔地命令我,於是我照做。

    要一邊看路一邊看他的臉很難,但當他第二次哼笑出聲時我朝他瞥了一眼,看見他皺著臉,一副頗有趣的神情。我報告完畢,他搖搖頭。

    「運氣好。就像你父親一樣運氣好。你的廚房外交可能就足以扭轉局勢了,如果問題只出在這裡的話。我只來得及聽到一點點閒話,但內容也相符。唔,以前克爾伐一直是個好公爵,看起來問題只出在他被年輕的新娘迷昏了頭。」他突然歎了口氣。「但這樣還是很糟,惟真到那裡去責備人家沒有把瞭望台顧好,結果他自己的公鹿堡城也碰上了劫掠。可惡!有太多東西我們不知道了。為什麼劫匪經過我們的瞭望台卻沒被發現?他們怎麼知道惟真離開公鹿堡到潔宜灣去了?他們是否真的知道這點,還是只是運氣好?還有這項奇怪的最後通牒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在威脅我們,還是在譏嘲我們?」我們沉默地騎了一陣。

    「我真希望我知道黠謀打算採取什麼行動。他派人傳信給我的時候還沒有決定,等我們到冶煉鎮的時候,說不定一切都已經處理完也安排好了。我真希望我知道他到底『技傳』了什麼信息給惟真。人家說,以前懂精技的人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只要安靜下來傾聽一會兒,就可以知道他的領導人在想什麼。這或許只是傳說而已。精技現在已經不會教給那麼多人了,我記得是慷慨國王決定這麼做的。讓精技變得更秘密、變成專屬菁英階級的工具,這樣它就會更有價值;這是當時之所以做這個決定的理由,這種邏輯我從來不太能理解。萬一他們把這套邏輯也用在好的弓箭手或者領航員身上呢?不過我想,這種神秘的氛圍或許是可以讓領導者在人們的眼中顯得更有地位……或者對黠謀這種人來說,他一定很喜歡讓底下的人納悶,不曉得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在他們什麼也沒說的情況下得知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沒錯,黠謀會很喜歡這一套,很喜歡。」一開始我以為切德是非常擔心,甚至是在生氣。我從沒聽過他在任何話題上這樣零零碎碎扯個沒完。但是當一隻松鼠從前方跑過,他的馬一個閃避,切德差一點點就摔了下來。我伸出手抓住他的韁繩。「你還好嗎?怎麼了?」他慢慢搖頭。「沒事,等我們上船以後我就沒事了。我們只要繼續走下去就好,就快到了。」他蒼白的皮膚變成了灰色,他的馬每踏出一步,馬鞍上的他都搖搖晃晃。

    「我們休息一下吧!」我建議。

    「潮水是不等人的。而且如果我一邊休息一邊擔心船會撞上石頭的話,休息對我也沒好處。不,我們繼續走就是了。」然後他又加了句:「信任我,小子。我知道我能做什麼,不會愚蠢到企圖去做超過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於是我們繼續走下去,除此之外也沒什麼我們能做的事。但我騎在他馬頭旁,有需要的時候可以伸出手拉往他的韁繩。海浪濤聲愈來愈大,路也愈來愈陡。沒多久就變成是我在帶頭,不管我想不想。

    我們終於完全脫離灌木叢,來到一處俯視沙岸的峭壁。「感謝艾達,他們到了。」切德在我身後咕噥著說。我看到一艘吃水很淺的平底船幾乎快要在岬角擱淺了。一名負責瞭望的男人出聲打招呼,舉起帽子在空中搖晃,我抬起手回應他。

    我們半滑半騎往下走,然後切德立刻上了船。這下子兩匹馬都得我來管,它們倆都很不想踏進水裡,更別說是跨過低矮的欄杆走上甲板了。我試著朝它們探尋,讓它們知道我想要它們怎麼做,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覺得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集中精神進行探尋。於是在3名水手出力、滿口咒罵,以及我兩度下水之後,我們終於把馬弄上船了。它們身上馬具的每一寸皮革和每一個扣環都泡到了海水,我要怎麼跟博瑞屈解釋?我在船艏坐下時腦袋裡一直想個不停的就是這一點,同時看著船上的划槳手彎腰拿起船槳,往深水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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