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秋林箭 落花溪 下 章
    索隱卻好像不知道這一點,這也不能怪他,鷹旗軍鏖兵青石,都是硬碰硬地作戰,又哪裡知道錦屏大營裡的錯綜複雜遠勝於戰場呢?白征羽站在江紫桉的身邊,想像著索隱臉上的神色。這個疲憊的武士,一定對錦屏充滿了希冀吧?他這樣急切地想要描述青石的狀況,得到的無非是項之圭的柔聲安撫。白征羽看看後帳,是啊,七張椅子上才坐下了五個人,還沒到進入正題的時候呢!「這是雲中葉然將軍。」項之圭清朗的聲音有如春風拂面,卻只能讓索隱的心中更加焦躁,「雲中葉氏,名將之血啊!葉然將軍年紀輕輕,雖是葉氏旁支,可也是葉雍容將軍的親傳,與索將軍同是少年英傑。正該多多親近。」「這未免抬舉索隱了。」索隱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葉將軍是名將之血,索隱不過是鷹旗軍一名小小的弓箭手,怎麼敢高攀!」項之圭大笑起來:「如果鷹旗軍裡小小的弓箭手都有神箭索隱的本領,那鷹旗軍堪稱天下無敵了。」索隱咬著牙,自己是來搬救兵的,項之圭畢竟是老狐狸,一句話就點出了要害。他清了清嗓子:「項帥,不知道人齊了沒有?」「齊了齊了。」項之圭忙不迭地點頭,後帳的七張椅子都坐滿了,他是知道的,「我們這宛州聯軍是宛州各地的子弟兵啊,與鷹旗軍不同,所謂人多好辦事,然而也有人多口雜一說。所以要諸軍將領都到齊了,才好請索將軍說話。」「是,多謝項將軍。」索隱點點頭,「索隱連夜穿越東大營到錦屏來,實在是因為青石情況緊急……」「啊!」項之圭吃了一驚,「原來索將軍殺出重圍,還不曾稍作歇息。我真是老糊塗了,這邊安排酒菜,我們邊吃邊談。」「項帥!」索隱爆發了,「青石城危在旦夕,索隱提著腦袋闖到錦屏,可不是為了一頓酒飯。」項之圭倒不生氣:「那是當然了,青石是宛州門戶,安危涉及宛州千萬百姓,索將軍心急如焚,項某雖然老朽,也一樣理會得。只是索將軍久在軍旅,也知道拔營不是一盞茶一頓飯的事。就算索將軍要帶頭衝鋒陷陣,一樣要吃飽了才有力氣。你說是不是?」沒來錦屏的時候,界明城就告訴索隱這次任務棘手。錦屏大營一直推托兵力整合不佳,沒有作戰能力,遲遲不肯按照青石防衛戰的計劃派出兵力破壞燮軍補給。這一次能不能搬來救兵事關青石存亡,索隱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往肚裡咽。他在戰場上是把好手,人也機靈,卻不曾見過官場上的手段,被項之圭幾句話堵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深吸一口氣,再不做聲,一直等到項之圭安排妥帖了,才開口問:「項帥,不知道現在是否可以報告軍情了?」項之圭道:「索將軍不要怪我囉唆,青石之戰牽涉重大,我也不敢等閒視之。剛才已經安排了沙盤地圖進來,索將軍不妨對著地圖講。」沙盤地圖是長門修士的發明,用沙土堆出地形來,比之畫在紙面上的地圖,更加精準切實。只是製圖耗費人力太大,軍中很少使用。這時候幾個宛州軍抬進來的地圖果然是沙盤的,只是粗粗一看,就知道製作頗為翔實細緻。

    項之圭笑道:「索將軍,我知道你們苦戰吃力,心中難免有怨氣。不過錦屏大營不比青石諸軍,說白了,我們這就是一團散沙,要與燮軍作戰談何容易。這一個多月來,你們在青石流血,我們在錦屏流汗,若是不嫌棄,索將軍稍後不妨看看錦屏演練。既是實力不濟,就更要下功夫彌補。備戰不厭細,方有勝機,你說是不是?」索隱臉上一熱。青石諸軍對於錦屏不予配合之事怨言頗多,只是都自傲得很,若不是遇上了路牽機投敵這樣的重大變故,也未必肯派索隱這樣來求錦屏出兵。不過項之圭所說確實不假,原先界明城的計劃中也顧忌了這一層,才要求錦屏分批出兵襲擾燮軍後方,並不要宛州軍與燮軍正面作戰。然而聽項之圭的口氣,宛州軍頗有與燮軍一戰的雄心,看這沙盤也知道確實沒有少下功夫。索隱是爽快人,這時候自覺慚愧,就立起來沖項之圭深深施了一禮,說:「索隱是粗人,莽撞了,這邊給項帥和諸位將軍謝罪。」不待諸將推讓,接著又說,「錦屏的情形,界帥和筱城主也都清楚得很。若不是情勢危急,也不會急著催項帥發兵。」葉然說:「索將軍一直說青石情勢危急,卻不知道是如何危急法?圍城之前,界帥可說的是青石可以堅持到雷眼山飄雪的。」諸將都微微點頭。

    按照原本的青石防衛戰計劃,青石軍要把燮軍拖在青石城外,直到雷眼山下雪,待到燮軍補給不便,由宛州軍實施連串突擊,徹底破壞燮軍後勤,等燮軍亂了軍心,青石軍再大舉反擊的。雖然宛州軍沒有按照計劃進行襲擾作戰,但是青石軍現在就求援,也比原來的計劃早了半個多月。

    這個問題十分尖銳,索隱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這個……這個……實在是我鷹旗軍左路游擊副統領路牽機投了燮軍,青石城斷水已經成了定數……」前帳內一片慌亂,後帳中的人臉上也都變色,連白征羽身子也震了一震。

    沒糧還能堅持幾日,若是沒水,只怕多撐一兩天都困難。青石城本來就建在鹽鹼地上,全城就靠著六井供水,雖然不知道路牽機投敵怎麼會破壞水源,但是斷水無異於城破,那是毫無懸念的。

    可是用眼角餘光看江紫桉,卻還是一副悠然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操心。白征羽也不知道這個女子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

    「如此的確緊張了。」項之圭喃喃地說,「那麼界帥是什麼意思呢?」索隱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說:「若是錦屏大營能撥出兩萬兵馬,繞過東大營旋擊合口倉,則可以動搖燮軍軍心。現在宛州已經下了第一場秋雨,雷眼山落雪也只在眼前。燮軍向來長於速戰,這一個多月下來,早已經折了銳氣。只要合口能夠打下來,則青石還有希望。」「合口倉。」項之圭指著青石和棗林之間的這個小鎮子,「這裡有燮軍天驅軍團一萬兩千人,界帥認為宛州軍吃得下來?」「合口的駐軍比當初的棗林多得多,」索隱點頭說,「儘管也是天驅軍團,駐在合口的是九旅。燮軍南征北戰,損失不小,這支天驅九旅基本是從真商兩國擄來的士兵組成,並非姬野的主力。若是能夠給予突然而有力的打擊,則九旅並非強敵。」按照索隱的想法,若是鷹旗軍還有兩千精騎,這個合口也吃得下來。可現在的青石,別說兩千精騎,就是兩百人都挪不出來了。當然,這句話,他是嚥回肚子裡的。

    「葉將軍,」項之圭揮了揮手,「你統帶的沁陽六番旗是我錦屏的強兵,你以為如何?」葉然盯著沙盤看,「三條:第一,若是突襲合口,重在一個快字,最好使用騎兵;第二,若是要繞過東大營,則須取山道,使用騎兵不利;第三,我錦屏大營多是步兵,騎兵加起來不過四千之數,戰力裝備參差不齊,不足一戰。要說兩萬……」「不錯,」項之圭撫掌,:「果然是雲中葉氏子弟。索將軍還有什麼想法?」索隱爭辯道:「合口距錦屏大營不過兩百里,若是動作迅速,並非必須使用騎兵的。」項之圭問:「索將軍以為需要幾天?」索隱想了一想:「二天行軍,一天攻擊,三天就夠了。」「三天?」項之圭苦笑起來,「各位將軍,哪位可以兩天行軍兩百里,第三天投入攻擊的,不妨站出來。」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索隱的臉色一片慘白。

    「白公子的故事聽得多。」江紫桉看見了白征羽不以為然的臉色,揚眉說道。這後帳被秘道家用禁術封閉,不擔心語音傳到前頭去:「不妨給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說說,行軍兩百里可是很難的事情?」白征羽吃了一驚,知道自己表錯了情,猶疑了一下,回答說:「江老闆做生意的才清楚,別說行軍打仗,趕急路的路護一天一夜跑下兩百里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只是什麼?」江紫桉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一無所知。

    白征羽嘿嘿一笑:「走路不難,打仗不易。合口周圍沒有什麼險要,固然便於偷襲,也一樣便於燮軍救援。不管誰去打了合口,只怕都難以全身而退!」江紫桉「啪啪」拍手:「誰說白公子是個聽故事的,要我說比項之圭那個老狐狸也不差。你們說是不是?」幾個商人表情各異,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若是顧慮燮軍東大營救援,也並非無法可施。」索隱知道希望渺茫了,卻還是盡力爭取,「合口是四戰之地,原本易攻難守,可我們根本沒有打算去守它,只要能燒掉合口倉就行了。兩萬人是為了燒倉以後可以安全撤離,若只說破倉,甚至連五千人都不需要,只要部署得當,夜襲一次成功的話,那還是可以迅速退入山中。」「索將軍,我們能想到的,姬野能想到麼?」葉然問,「姬野那邊可是有個名動天下的項空月。」「姬野能不能想到並不重要,」索隱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他以兩座大營圍困青石,縱然有十幾萬人馬也是捉襟見肘。如果在合口作出部署,則兩營力量削弱,鷹旗軍目前尚有戰力,頗可以周旋一番。無論如何,他總有所失。」「調虎離山,遇到虎的也有所失吧?!」一個宛州軍將領譏刺地說。

    「打仗哪有不見生死的?」索隱大聲說,「若是只求不死,不如老老實實給姬野送錢送人,也不用在這裡玩命。」項之圭沉吟不語。

    索隱知道自己話說得太狠,趕緊補充:「即使姬野有備,只要指揮得當,襲擊合口這一路並非全滅的結局。合口周圍地形複雜,大可運用疑兵阻敵……」葉然笑道:「這要求可就高了,葉某自問沒有這個本事,不知道在座各位誰可以誇這個海口?」自然沒有人回答。

    索隱咬咬牙,道:「索隱自從永寧道反出離國,跟著界帥征戰經年。若是項帥可以賜我兩千兵馬,我就能保證燒了合口倉。」座中有人失笑出聲:「若是給了你,豈不是又白白填了鷹旗軍的窟窿?」青石之戰初期,淮安往青石發過三千援軍。剛巧偏馬戰罷,鷹旗軍和青石六軍都有損失。考慮到建制太多了指揮不便,這三千又是淮安精銳,界明城便按小隊把這些人馬補入了各軍空額。沒想到這件事在錦屏影響頗大。宛州本來都是私兵野兵,都是各地商人花錢養的,投入青石就被填了窟窿再拿不回來,當然有個算計。

    索隱沒有想到這一層,被那人刺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項之圭微微搖頭:「索將軍,不是我不相信你有這個本事。說難聽的,是我不相信宛州軍有這樣的兵馬。兩千人要燒合口,當然並非毫無可能,可那要掌握兵馬如同膀臂,我錦屏營中只怕沒有這樣的精銳。」「那……」索隱失聲道,「那便不管青石了麼?」「怎麼能說不管?」項之圭板起臉來,「宛州十城,十指連心。我們在錦屏聚集兵馬是為了什麼?只是既要救,就要救得有效。」他把視線從沙盤上移開,「酒菜備好了,索將軍莫急,我們邊吃邊聊,總要商量個萬全的辦法出來。」他輕輕擊掌,「叫歌舞進來。」「那個孩子很勇敢,」江紫桉對白征羽說。她明明比索隱還要小,卻稱呼他為「孩子」,「我挺喜歡他。剛才叫項將軍佈置淮安的歌舞給他看,你也沒看過的,很精彩啊!」白征羽皺了皺眉,「你是不是想把他留下?」江紫桉沉默了一下,說:「商會人才很多,這方面的還真少。你們說是不是?」幾個商人都用力點頭,顯出深以為然的樣子來。

    「他可不會留下來。」白征羽說,「江老闆你也明白。」江紫桉幽幽歎了口氣,「那也由他,我是希望他能留下來的。」「所以……」白征羽有些猶豫,但還是問了出來,「真的不救青石了?」江紫桉搖了搖頭:「你問得不對。不管錦屏如何,都救不了青石。你真以為這四萬烏合之眾可以打敗姬野?若是不能夠打敗姬野,中間殺傷的這麼多人命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對不對?」白征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你不知道吧?」江紫桉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我若是不知道,那就是沒辦法了,不知道結果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她忽地有些走神,似乎想到了什麼,過了會兒才輕輕搖搖頭,像是要把什麼甩出記憶,「如果這錦屏大營中的軍兵都和那孩子一樣,只怕我現在已經拿到了姬野的人頭。」說出這樣殘酷的字句,江紫桉的朱唇就貼在了青瓷的杯沿上,一雙手緊緊捧著那杯子,看起來像個小姑娘。

    「你的意思是——人其實只有自救一條路,從來都沒有來自別人的救援。」白征羽舒了一口氣。

    江紫桉沒有抬頭,一雙大眼睛轉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似乎說了一句:「你這不是廢話麼?」白征羽想了想,問了一句:「江老闆,為什麼要我知道這些?」他雖然有個公爵的名號,可是人人都知道那是空的。江紫桉以往也不過是要他幫忙寫點無關緊要的東西,卻從來不曾向他洩漏這樣的機密。

    江紫桉瞇著眼睛,還是咬著杯沿含含糊糊地說:「你是寫故事的咯!」「嗯?」白征羽愣了一下。

    江紫桉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著他:「過了幾十年,我們都死了,你的故事還是有人講的。或者,過了幾百年,我們的後代都沒有了,說不定你的故事還是有人講的。」白征羽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好像是頭一次認識這個女子。

    「又要嘴皮子發甜麼?」江紫桉嬌笑,「不要發呆啦!過會兒那孩子若是衝入後帳,你就該走了。」「……」這下白征羽徹底跟不上江紫桉的思路了。

    西江魚、百藏雞、蜜汁醬驢肉,最難得的是一道烤雀舌,是和鎮鄉下當季的荷花雀。

    小紅簫管綠衣弦,迦柔腰肢賽楊柳。這是淮安摘星樓的歌舞,據說比天啟城皇廷上的還要精彩。

    若不是江紫桉發話,帳中諸將也未必有機會這樣享受。

    可是索隱不覺得這是享受,樂姬綠衣每一聲清越的六弦,小紅每一聲沉醉的簫咽,都讓他想起青石城頭的廝殺。項之圭親手斟上的一杯酒在指尖,澄碧的酒色裡映照出的是不息的戰火。

    索隱閉上了眼睛,那北邙晶的酒杯竟然被他下意識捏得粉碎。「啪」的一聲脆響這樣刺耳,讓綠衣的手指戰抖起來,「啵」的一聲繃斷了一根弦。將領們驚愕地望著索隱,殷紅的血從他的指間流出來。

    「項帥,」索隱嘶啞著嗓子說,「項帥,得罪了,我實在吃不下。青石城裡,筱城主和界帥每日也不過是兩瓢橡實面,弟兄們餓著肚子在城頭和燮軍廝殺,我躲在錦屏的大營裡吃著這樣的珍饈美味,怎麼可能嚥得下去?」他這話說得諸人都有些尷尬。葉然氣哼哼地說:「總不成讓我們沒有被圍城的時候也餓肚子……」被項之圭一瞪,沒有再說下去。

    「項帥。」索隱「撲通」一聲跪在項之圭面前,「青石十萬人命啊!」他伏下身去用力叩首,撞得地面砰砰有聲,「只要撥給我兩千人,我就能救下青石十萬性命啊!」項之圭的臉色漸漸鐵青:「若沒有這兩千人,難道青石的十萬性命就是我害的麼?」聽到這一句,索隱心下慘然,知道再也沒有指望,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自然不是你害的,還輪不到你。」說著忽然欺身直進,逼到項之圭面前。項之圭倒是從容不迫,往左微微一退,就避開了索隱的鋒芒。不料索隱這原是虛招,身子一側,衝到了葉然身邊。葉然手裡還端著酒杯,一時間進退失據,腰間的長劍被索隱「鏘」的一聲拔了出來。虧得葉然還是「名將之血」,一張臉驟然白得如紙一般。索隱也不理會他,大踏步往前跨了幾步,劍尖一閃,隔絕前後帳的牛皮被他劃開了老長一條口子。他冷冷地望著江紫桉,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口中說:「江小姐,界帥有信。」江紫桉揮手止住兩個侍女,點點頭:「我猜是尚慕舟的主意,對不對?界明城總算還是個老實人,不像尚慕舟連女孩子家的心思都要算計。」索隱心下駭然,出來之前尚慕舟就囑咐說江紫桉不是一般的厲害,卻也沒想到才一照面就被她猜了個底兒透。

    江紫桉看他吃驚,回首看一眼白征羽,白征羽一頭霧水,倒也知趣,不聲不響地轉身退出去了。退出大帳的時候還聽見江紫桉清甜的聲音:「把信收著吧!那裡面三個字難道我還猜不到麼?真是的,沒有這三個字我就不管界明城了麼?要我說,你那個尚副帥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所以也只配給界明城打打下手……」江紫桉說話好快,走出帳篷幾步,漸漸就聽不清了。

    差不多是夜半時分,酒館只剩下了白征羽、白憐羽兄妹兩個。

    白征羽的故事講得不明不白,可是大家總算能囫圇聽出來,錦屏這四萬人馬其實都是草包,指望他們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實這一層被白征羽稍稍一點,眾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後又怎麼辦呢?白征羽沒有說,他也說不出來。眾人各懷心事,各自散去,說不出的鬱悶。

    白征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捧著臉坐在那裡發呆。

    白憐羽重重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哥!你最好跟我說實話了。」「實話?什麼實話?」白征羽無辜地說,「我哪個字是假話了?」「好了好了。」白憐羽一臉的不耐煩,「你那點藏頭露尾的筆法,糊弄糊弄別人也算了,還要來騙我麼?」白征羽瞇著一隻眼看妹子:「那你說,講哪段?」「那兩名燮軍的探子呢?」白憐羽氣哼哼地說,「我越想越奇怪,這兩個探子連鎮上的人都看見了,怎麼到了你嘴裡連根毛都沒剩下,怎麼就被你貪污了?」「你怎麼知道的?」白征羽大驚失色。

    「哈,你不知道麼?」白憐羽笑道,「就是在酒館裡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鎖子還幫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隱多大的威風,只報個名號出來,那兩個探子就投降了。其實啊,那時候索隱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連弓都拿不穩……」白征羽想了想:「那兩個人都是天驅武士。你以為他們那麼怕死?」天驅的名頭現在是大極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著戰場去的武士,壓根兒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白憐羽愣住了,她可沒想到那兩個探子會是天驅。

    「可是,索隱身上穿了鐵甲,他們的弩箭又射不透,他們也不知道索隱沒了力氣,以為這個架打不贏的。」「天驅不老打那些打不贏的架麼?」白征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那兩個探子肯做俘虜,你以為是為什麼?」「江老闆不會殺他們?」白憐羽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個自然。還有呢?」「嗯……嗯……」白憐羽用力轉眼珠子。

    白征羽搖搖頭:「我這傻妹子還不如索隱,他都猜出來了。」「是什麼嘛?」白憐羽惱火了,嘟著嘴生氣,「快說!」「什麼事情比他們兩個的生死大啊?」「他們三個四個的生死咯,」白憐羽耍賴地猜,才說出口,忽然想通了,「哎呀!他們有什麼要跟江老闆說的呀?那麼大的事情……」「你不是猜到了麼?」白征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可是……」白憐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開始的事情呢?」「我怎麼知道?」白征羽一攤手,「那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想了想,又補充說,「米行老牙頭說,淮安去的糧船前天就轉回來了,連壞水河口都沒到。」「呀!」白憐羽驚呼出來,「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征羽搖頭,「你記著,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處亂說。」「為啥?王伯和詹鎖子他們都知道,現在江老闆他們肯定也知道了。」「不說呢,可以是因為不說,也可以是因為不知道。」白征羽好像在說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個故事,說什麼不說什麼,那也是有講究的,對不對?」他愛撫地摸了摸妹子的頭髮,「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許多,只要能管著自家人,就可以從長計議。」急驟的馬蹄聲在酒館門口停下,走進來的是雙眼血紅的索隱。他整個人散發著狂暴的氣息,俊秀的臉龐都顯得扭曲,讓匆匆迎過去的白憐羽驚懼地收住了腳步。

    「索大哥。」白憐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你餓不餓?」索隱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復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氣,正要說什麼,眼光卻落在了白征羽身上。

    白征羽走了出來:「索將軍,這就要回去?」他搖搖頭,「項之圭的話總有一句沒有錯,就是『不吃飽飯是沒法打架的』。」轉頭對白憐羽說,「好妹子,去熱點酒菜出來,索將軍一個人回青石,也就不差這麼些許功夫了。」索隱苦笑了一下,滿腔的憤懣一瞬間被白征羽的這句話抽空。他點點頭,頹然坐下來。

    索隱和白征羽兩個坐在水榭裡喝酒吃菜,白憐羽坐在一邊默默聽他們說笑。白征羽不提青石,只是說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隱原本沒有什麼心情,被白征羽逗得笑起來,也說兩句夢沼裡的奇聞逸事。說著說著,兩個人的聲音都小了起來,再後來,索隱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才喝了兩壺酒。」白憐羽悄悄對白征羽說。

    白征羽歎了口氣:「心裡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哥,」白憐羽說,「我原來想……我原來想……跟著索大哥去青石打仗。」白征羽點了點頭。

    「可是……可是……」白憐羽說著,肩膀抖動起來,「我現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著,兩行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是怕浪費,對麼?」白征羽憐惜地抱住妹子的肩頭。

    「我不知道……」白憐羽嗚咽著說,「原來那些威風、那些豪邁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不是假的。」白征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隱也一樣。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風豪邁,也有一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真的麼?那什麼是值得?」「真的。」白征羽長出了一口氣,「你長大了,小的時候會有答案,大了反倒難找了。」兄妹兩個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索隱身邊,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來。

    索隱猛地抬頭,身上的鋼甲又是一陣脆響,把迷迷糊糊的白征羽、白憐羽都驚醒了。

    白憐羽跳起來說:「索……索大哥,我去給你拿條毛巾。」索隱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對白征羽說:「項帥還真沒說錯,吃飽了睡足了就有力氣打仗。」白征羽側著耳朵聽了聽,笑道:「你還惹了什麼麻煩?」錦屏方向隱約有蹄聲傳來,聽著還挺密,怕是有百來人。

    「麻煩?」索隱皺眉想了想,忽然放聲大笑,「出營的時候一箭射倒了帥旗,我跟他們說,若是我索隱還有命回來,總要讓項之圭和那帥旗一般。」白征羽失笑道:「你對項之圭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責任。」「不對。」索隱很認真地說,「項之圭是一軍主帥,卻學了江紫桉的商人氣,他是要負責的。你真以為他撥不出兩千兵馬麼?」白征羽不由愣住,竟然不能否認索隱的話,過一刻才說:「要在這裡打這一仗麼?若是如此,其實昨夜不該留你。」索隱淡然一笑:「那也沒什麼區別。」廚房裡腳步聲響,白憐羽捧著銅盆小跑出來,盆裡清水還冒著熱氣。

    索隱也不客氣,拿起毛巾擦臉。用力擦了兩遍,臉上一紅,低聲道:「好幾天沒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髒了。」白憐羽和白征羽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索隱也笑。

    白憐羽伸出大拇指對索隱說:「索大哥,不管錦屏大營裡的人怎麼樣,我們心裡你們都是頂了不起的。」索隱點點頭,說:「知道。」若不是知道這個,青石的將士們又是在為誰廝殺呢?馬蹄聲在酒館前停了下來,索隱雙臂一伸,抽弓取箭,嘴裡低聲說:「快去後面,不要出來。」白憐羽眼中一熱,模模糊糊都是眼淚。

    門外的軍兵紛紛跳下馬來,一個領頭的漢子高聲喊:「白家少爺,索神箭從這裡走過麼?」一邊說一邊走進酒館,正是昨夜裡來過的那位鄭唯勇鄭五爺,這時候滿身披掛,出征的打扮。才走進酒館,他就看見了索隱,微微一愣,登時喜笑顏開,雙手抱拳說:「索神箭,居然還沒有走,真是太好了。」索隱不知道他來意,只是感覺他沒有惡意,一時有些猶豫。

    鄭唯勇見索隱不答話,又是一副戒備的模樣,猛地一拍腦袋:「是了,是我糊塗。索神箭,昨天大營裡的事弟兄們都聽說了。那些人貪生怕死咱們管不著,可錦屏大營也不全是孬種,弟兄們商量著來追你,沒曾想在這裡就碰上了。咱們自然沒有鷹旗軍的本事,可是火裡來水裡去,決不皺眉說半個『不』字!索神箭,你若說去燒合口倉,咱們拼著性命也跟著你!」鄭唯勇這番話囉哩囉嗦,說得也不激昂,可是聽在索隱的耳朵裡,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打雷一樣,震得他身子都微微發抖。深深吸了口氣,索隱問:「鄭將軍,你們有多少人。」鄭唯勇臉上發熱:「別什麼將軍了,我們也不過就是些野兵,項之圭商會他們都管不著我們。幾隊人湊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現在外面都是騎兵,有兩百多,步行的隨後就到。」兩百多騎兵兩百多步兵,索隱暗暗搖頭,張口說話,聲音都微微發顫:「鄭兄弟,你們一腔熱血,索隱實在感動。不過合口倉……」沒等他說完,鄭唯勇就打斷了他:「索神箭,我們也不是傻子,這一去什麼結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們就聽你的號令,燒不了合口是活該,燒了就是賺到了。咱們宛州人不守宛州,還能指望誰?」說話間,門外的士兵紛紛走了進來,甲冑服飾都不一致,顯然是好幾支野兵湊在一起。白憐羽看見烈火軍的邯軍校也在其中,衝過去說:「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漢。」周圍一片哄笑,邯軍校的臉紅得好像背上的紅旗。

    見大家眼巴巴地望著他,索隱胸中熱血沸騰,用力點頭說:「好,我們就去燒那個合口倉!」最後一面旗幟也消失在山彎裡,白家兄妹兩個還在望著那方向。白馬也被帶走了,雖然還傷得厲害,但是索隱說它的宿命就是疆場。

    「有這樣的宿命麼?」白憐羽問。

    白征羽沒回答,反倒問她:「你還想去打仗麼?」白憐羽說:「我又不會,只會拖人後腿。」「要是會呢?」白憐羽挺認真地想了想:「若是我會,又覺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鄭五爺那樣的宿命吧。不過現在我可不知道。」白征羽笑道:「果然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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