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禮庭說得不錯,打沒打過仗畢竟不同。蘭子詠是個秘術師,他心思細密,也能鼓舞起同僚的士氣讓他們滿腔激昂地來守塔,但怎麼守,他也不曾想得明白。
六個人,其中一個是受了傷的輜兵。從大猛咀到燕子博只有五六里路程,可是霧這樣濃,那些赤旅少說也要花一個多時辰才能趕回來。一個時辰用於跑路不算少,可要用手頭這點兵力佈置燕子博的防禦就實在是捉襟見肘。
博上空空蕩蕩沒有什麼遮掩,十來步寬的干溝橫在燕子博和南暮山的緩坡之間,橋上的吊索已經被燒斷了。多洛溪的機關其實是個大大的敗筆,吊橋支柱上拋下的兩個油罐裡的豆油充其量只有一大碗,要不是正好砸在了大車上的鯨脂上面,頂多也就是帶起一溜火花——其實這油罐上的火石居然還能發動,在多洛溪本人只怕也覺得驚奇。點燃的鯨脂沒有能燒太久,這是意料中的。鯨脂是一大塊一大塊純白的油酪,點燈雖然明亮持久,但是本身並不容易燃燒。塔上的航燈那麼亮,除了鯨脂還得靠海葵絲攪出來的燈芯。大車給燒得殘缺不全,可是多數油桶都落入了溝裡,吊橋本身不過是焦了一層,還結實得很。現在這吊橋扯不起來,燕子博徹底無險可據。
按照蘭子詠的意思,索性把這吊橋燒了,斷了赤旅的來路,這樣還可以多支撐一會兒。戴禮庭看了一陣子卻說:「等人到了再燒,還能多幹掉幾個赤旅。」他的算盤打得細:若是一早燒了吊橋,赤旅見沒了通路,可以回頭去南暮山上砍了樹來搭橋。這道溝不是天塹,終究擋不住赤旅,能多拖他們一會兒也是好的。更重要的一點,城守們一時熱血衝上了頭,等看見了黑壓壓的赤旅還是要害怕。火攻若能得手,不在殺傷幾個敵軍,主要還是振奮士氣。以寡敵眾,這士氣一分不能洩了。
戴禮庭從庫房裡取了海葵燈芯出來在橋面上來回釘了幾條,又招呼城守們把鯨脂細細抹了一遍,還扔了不少浸了油的燈芯到溝裡——大半車油桶都摔進了溝裡,溝底滿是鯨脂。橋頭不遠,城守們用拆下來的門板搭了一道屏障,到時候就從那裡發射火箭去燒橋面。說起來,那些赤旅當真是配備精良,三個死屍身上就剝下三柄角弓六壺羽箭來。
蘭子詠看著戴禮庭在橋頭佈置多洛溪留下的機關,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那時為了鼓動士氣,極力強調多洛溪存了多少機關,其實心裡清楚這些東西不僅殺傷力不足,更不知道有多少能用,真要靠這個阻卻赤旅,未免太托大了。戴禮庭像是知道他的心思,高高舉起一枚捕獸夾說:「這種東西當然擋不住赤旅,只要他們過來慢些,我們就有機會燒橋。」戴禮庭的計劃十分冒險,如果發射火箭不及時,被那些赤旅衝入工事,也就沒有所謂防禦了。捕獸夾被戴禮庭手中的樹枝撥動,噹的一聲咬在一起,竹齒居然把那樹枝釘穿了。戴禮庭嘿嘿一笑,十分得意:「老多頭的手藝還真不錯。」防禦的重心都放在博上這條通路上。從營房上來的山路陡峭狹窄,快到博上還有一塊好大的黑石掩在轉角處,有那麼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意思。戴禮庭把海虎和沙萬青兩個放在這邊,要他們前後多佈置機關陷阱也就是了。霧這樣大,那些赤旅已經看見航燈聽見霧笛,匆匆趕回來該是沒有什麼機會發現這條山路,放兩個人在這裡只是防備萬一。反正黑石離博上已經很近,若是博上吃緊,叫他們回來也來得及。
最難的活兒不是挖掘陷阱佈置機關,而是回收弓弩的箭矢。羅麻子從那三名赤旅身上拔箭拔了一頭的汗。他被赤旅虐待得狠了,一邊拔一邊還對那些屍體又踢又打。踢打聲罵聲遠遠從塔邊傳來,聽得幹活的城守們都是搖頭不已。一堆血淋淋的弩箭堆在地上,腥味撲鼻,谷生榮努力扭臉不去看,只管低頭挖掘。到了宗繼武這邊,羅麻子犯難了,他把地上的羽箭都拾了回來,卻沒法動手去拔宗繼武身上的箭矢。
「不知道得撐多久。」戴禮庭說,兩支弩一下就能射空,回頭主要得靠這三張赤旅的角弓。手裡的三壺箭都不滿,加上揀來的這些也不過七十多支,宗繼武身上的箭矢應該能派上用場。
羅麻子苦著臉說:「赤旅的箭都是帶倒鉤的。」戴禮庭張了張嘴,還是沒說什麼,只是揮手示意羅麻子去辦。羅麻子眼淚汪汪地給宗繼武施了一個大禮,伸手去拔那箭。博上風大,開弓難有準頭,赤旅一定是幾輪齊射亂箭殺人。他們射箭的時候靠得這樣近,幾乎每一支擊中宗繼武的箭矢都穿透了他的身體。羅麻子把宗繼武放倒在地上,左掙右拖,好容易拔出一支箭來,上面還帶了不小的一塊肉。羅麻子舉著那箭,看了半晌,居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不拔了不拔了。」他把箭往戴禮庭面前一扔,「要拔你自己拔。」戴禮庭看著那箭,默然低頭,招呼蘭子詠把宗繼武的屍身一起抬到吊橋上去:「都燒了,免得被赤旅欺凌。」蘭子詠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那把三個赤旅也搬過來?」這次他沒有用「燮狗」的稱呼。
戴禮庭幾乎是不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打仗固然是殘酷的,然而把性命都搭上了,兵士的責任也就到此為止了吧?他和蘭子詠都沒有招呼別的弟兄幫手。
沙萬青滿身大汗。
他試圖掘斷黑石下面的山路,泥漿下面都是碎石,一鋤下去火星四濺,膀子都震得疼。若是平時要幹那麼多活兒,他已經罵了很久也歇了很久了。可現在,他只希望時間過得再慢一點,自己的鏟子可以揮舞得更快些。
有那麼一陣子,沙萬青也想:那聲「我留下」是不是說得衝動了些?但是他沒有答案。他知道自己多少有些後悔,不過這點後悔還不足以使他重新審視自己作出的決定。
沙萬青出身豪富,或者說,曾經出身豪富。人人都知道他嘴饞貪食,這可不是便宜的愛好。沙萬青跟著行商們走南闖北,多半還是為了品嚐各地的美食。要不是駛往北陸的商船被海盜劫去讓他家破了產,他可能還在繼續以往的幸福生活。那批貨是沙萬青他爹在幾個朋友的慫恿下傾盡家財辦的,出事以後那幾個朋友就都找不到了。蘭子詠說什麼?宛州是個好地方?宛州是什麼樣的地方沙萬青最清楚。這片土地只承認掌握財富的人,如果沒有了金色的光彩,那麼整個世界都會變成灰敗的顏色。僅僅是一批貨,就讓沙萬青家破人亡,他對那些海盜或者商人們倒也沒有特別的恨意。宛州也好,東陸也罷,這世上惟一的規則就是弱肉強食。自己不夠強,那就只有任人踐踏。像其他人一樣,沙萬青加入青石城守也是為了逃避,逃避那一屁股天天都在膨脹的債務。父債子還,這原是規矩,宛州的規矩明白清楚,這或許是蘭子詠說宛州好的理由:一切都在規矩之下,沒有人能任意改變或者剝奪什麼。然而,在沙萬青看起來,宛州與戰火紛飛的東陸其他各地沒有不同,那規矩下面也是濃濃的血色。規矩是誰定的?這可是大問題。蘭子詠所看見的公平與繁榮下面,有著太多嘈雜的吶喊。
之所以留下,沙萬青不是為著青石,更不是為著宛州。他僅僅是為了燕子博,還有幾里之外的大猛咀。只有在這樣偏遠貧瘠的地方,規矩才不再起作用。燕子博的這一年多時間,是沙萬青一輩子過得最輕鬆最愜意的日子。博上朝夕相處的弟兄,漁村裡熱情好客的父老,這個苦哈哈的圈子裡面,人和人是那麼的近,即便是糾葛置氣,也是院裡牆頭的毛病,甚至都過不了夜。
戴禮庭說走的時候,沙萬青心裡就是一片空白。留在這裡是要死的,可是離開這裡又能到哪裡去?他渾渾噩噩地聽著蘭子詠和戴禮庭爭辯,卻在風中傳來的哭喊聲裡幡然省悟:即便是要死,也要死在燕子博上。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地方其他什麼人值得讓自己逗留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敢打燕子博主意的人才要去死!」他惡狠狠地說著,又刨下一鋤。
「你說什麼?」海虎遠遠問他,他把機關都布到了下面兩個轉角的地方。
沙萬青這才發現自己喊出了聲,臉上一熱,岔開話題:「你跑那麼遠做什麼?那些個東西又沒啥用。」「老多頭的東西,有些還是有用的。」海虎不知所云地擺弄著手中的鐵齒。
「噹」的一聲怪響,有什麼東西拖著長長的尾音從坡底躥了上來。
海虎一愣:「什麼東西?」沙萬青心頭一緊:「老多頭的東西,有些還是有用的。」這聲音沙萬青以前聽過,是鳴鏑發出的,多洛溪在路邊設陷阱時還曾得意地給他演示過。現在城守們都在博上,不用說,觸動了機關的肯定是從大猛咀折回的赤旅了。
營房出來上博的路邊,設著多洛溪最為得意的一處機關。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在路邊插了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狗賊死於此路上」幾個字。
「這可是好東西!要是有人從這裡攻打,看見這牌子一定生氣。你們想,這打仗的事情要講吉凶,還沒動手就看見這樣晦氣的字眼,他們一定氣得要把這木牌一腳踢飛,然後呢,」多洛溪興奮地解釋說,「這木牌下面能彈出一包木刺來,把踢牌子的人扎個半死,更要緊的是這支鳴鏑,牌子一倒就自動觸發,守在博上的人一聽就知道這邊有人偷襲了。」他幾乎有些得意洋洋。
對於多洛溪這個理想的構思,城守們一如既往地嗤之以鼻。就算真有那麼傻的敵人踢牌子,從燕子博邊上一探頭就能看見營房周圍的動靜,哪裡需要鳴鏑示警。再說,從營房打過來的,哪裡還叫偷襲?不過多洛溪還是很喜歡自己的這個主意,這木牌也是他不多的持續維護著的機關之一。那時候,誰都沒有想過這樣的大霧天裡機關真起了作用。準確地說,誰都沒有想過真會有人來攻打燕子博。
「趕緊回來!」沙萬青沖海虎拚命招手。山路才被他掘了小半人深,也顧不上那麼許多了。赤旅來得比他們想像的快,果然是山地強兵。最要命的是,整個防禦的重心都在博上那條溝,沒人想到仗會從這條山路上開始打。
海虎連躥帶跳地往上跑。那機關意外地觸發讓赤旅們吃了一驚,立刻展開隊形。儘管他們壓低了聲音,那麼多人的口令和喝罵隔著霧氣還是聽得清楚。海虎知道,這樣近的距離,如果不是霧天,他已經被箭雨釘死在路上。躍過黑石,他才鬆了一口氣,伸手抓住靠在石頭上的長槍。
「弓箭呢?」海虎問。
「都準備好了。」沙萬青掂了掂手中的步軍弩,匣中的箭尖隱隱帶著血色。他的身邊還放著一張角弓和一壺羽箭。但這不夠,沒有來得及掘斷山路,轉折處一次可以過來兩名敵軍,如果海虎失手就完了。他回首眺望,剛才的鳴鏑響亮,戴禮庭他們應該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