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 仍留一箭定天山---《秋林箭》 第二章
    那蘭家和索家的這份約定好像是午後陽光裡的灰塵,跳動了幾下就慢慢沉了下去,可要是有人忽然從陽光裡經過,那灰塵還能重新翻騰起來。那蘭冰經過了那麼一回。「醃肉好吃,那皮子可以做好皮裘……」那蘭冰說。那蘭天知道她在取笑的是自己對父親提的要求,笑了笑不說話。那蘭冰於是挺正經地問那蘭天要不要去看看索隱,那蘭天說上次爹媽去了他又躲著不出來,那蘭冰說現在索隱蓋房子呢,怎麼還躲得起來?那蘭天想了想說也是。其實她還真想去看看索隱。舊時那蘭家和索家交好,索隱和那蘭姐妹年齡相近,整天都玩在一起。那蘭天嘴甜,二哥二哥從來叫得親熱,這時候想來也覺得心軟。那蘭天跑去廚下問那蘭熊索隱住在哪裡,那蘭熊一拍大腿說我就知道二小姐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兒,那蘭天頓時鬧了一個大紅臉。「難不成我不嫁過去就是無情無義了麼?」她嘟囔了一句。那蘭熊沒聽明白,問她說啥,她連忙擺手說沒啥。那蘭熊也說不清出索隱的住處,只說百步磴上去沿著林子走總能看見,除了索隱沒別人住那地方。那蘭天討了消息回來,拿眼睛去望那蘭冰。那蘭冰笑道:「索隱也不是你一個的二哥,就是你不叫我去我也是要去的。」姊妹兩個就出門往江邊走。才走了沒幾步,廚下的豆娘呼哧呼哧趕上來,說是該給索隱帶上盒燒餅去。那蘭天方才被那蘭熊說得尷尬,就是不肯去拿那盒燒餅,心想這樣慇勤倒顯得我真是有心了。那蘭冰大大方方接過來,說真是把月兒都給忘記了。這一句話說得順風順水,那蘭天有點恍然的意思,可不知怎麼的,緊接著心頭又有些模糊起來。她不去多想,一路朝百步磴走了下去。寒雲川從雲中流下來水勢勁急,兩邊都是青山高聳,偏偏是在秋林渡破了個口子。這兩年往來的商人多了,秋林渡的房子也多蓋了些,鎮子把這片小小的河灘擠得滿滿當當。秋林渡的渡口不過三四百步寬,東邊是極險峻的懸崖,西邊則是片高坡,綠森森好大一片林子緊緊接著群山。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人在高坡上修了條石階路,叫百步磴。說是區區百步,石階窄而滑,又是年久失修,除了獵戶們從百步磴上山去打獵,平常人少走那路。那蘭姊妹幾年來在家裡享受慣了,好容易爬完了百步磴已經是心慌氣喘。那蘭天是空著雙手還好些,那蘭冰只覺得手裡的一盒燒餅有如鐵砧般沉重,兩隻手提來換去,總是覺得酸痛。到了坡上,那蘭冰找了塊乾淨石頭坐下,對那蘭天說:「總算你沒嫁給索隱,要不然到娘家走動不也是要命的事情?」那蘭天啐了一聲,粉臉上紅噴噴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熱的還是羞的。兩個人沿著林子邊緣上行走一陣,耳朵裡都是風聲水聲。住在江邊倒不覺得,走在這山坡上聽起來,峽谷裡遠遠的水聲好像是野獸的嘶吼,說不出的嚇人。那蘭天忍不住快走幾步,緊緊抓住那蘭冰的手,才覺得踏實一些。走了一程,始終沒看見有什麼房子,那蘭天終於忍不住發起牢騷來:「這要怎麼找法嘛?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話才說完,有個小小的紅影子在林子裡閃了一閃。那蘭冰喜滋滋地扯了扯她,說:「這不是就看見了?一準是月兒了。」那蘭天還不曾見過月兒,一時間忽然好奇的很,加快腳步就往林子裡面走。林子裡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搭了一間窩棚,卻不見月兒的蹤跡。那蘭天看見那窩棚前的火塘,不由一愣,伸手在火塘邊一探,灰燼是冷冷的,顯然有兩天沒有動煙火了。那蘭天正在疑惑,卻聽見那蘭冰一聲歡叫:「在這裡了!」那蘭天一抬頭,一個紅衣裙的小姑娘正戰戰兢兢地躲在株老楓樹後面。那蘭天盯著月兒看了一會兒,覺得月兒真是好看,眉兒細細彎彎,眼睛又大又亮,下巴尖尖的,雖然細弱些,卻越發顯得招人疼。那蘭冰也讚歎說月兒是漂亮孩子,「媽媽想必是個大美人。」那蘭天有心去抱月兒,腳下加快了些,不料月兒扭頭就跑,一跤跌倒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那蘭天也嚇得呆立不動。倒是那蘭冰有主意,笑瞇瞇地打開了燒餅盒子,掂著個燒餅喚「月兒」。月兒沒有哭得幾聲就嗅見了蟹殼黃的香氣,頓時止了聲氣,眼巴巴地望過來。那蘭冰把燒餅遞在月兒面前。月兒抹了抹眼睛,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支吾了兩聲,便接過燒餅大嚼起來。那蘭天見月兒吃得香甜,慌忙也去盒中拿出一個燒餅,卻聽見月兒「咯咯」笑了起來。那蘭天與那蘭冰對視一眼,心下分明是歡喜,卻也有幾分心酸———看樣子月兒也有兩天沒有正經吃過飯了。那蘭冰見月兒吃得太急,忙去拍月兒的背,一拍之下又是一聲輕呼。原來月兒的腰間繫了一條籐索,剛才便是被那籐索拉倒的。那籐索總有三五丈長,一頭拴在窩棚的木樁上,顯然是為了防止月兒跑遠才繫上的。那蘭冰舉起籐索來給那蘭天看,那蘭天恨恨地說怎麼如此忍心!言語間連「二哥」兩個字都不提了。那蘭天開口問月兒:「你爹爹呢?」月兒瞪著眼睛,望了望天空,慢慢搖了搖頭。那蘭天不明所以,來看那蘭冰,看見的也是茫然。正在疑惑間,依稀聽見有人聲飄來,是更西的方向來。或許是因為夾在風聲水聲裡面,聽不清楚說得什麼。月兒振奮起來,捧著燒餅大聲喊「阿爹!」小姑娘的聲音竟然那麼高,把那蘭姊妹著實嚇了一跳。再等片刻,卻又聽不見什麼響動。那蘭天心急,抓著月兒問說你阿爹是不是在那裡啊?月兒用力點頭。那蘭天匆匆解開她腰間的籐索,氣鼓鼓地說姑姑帶你找阿爹去。月兒一臉的懵懵懂懂。那蘭冰看得好笑,說道:「帶著月兒去找索二哥就好,那麼生氣做什麼。」那蘭天說:「怎麼不生氣?!這樣養孩子,還不如養狗哩!」正說話間,那蘭天眼前花了一花,林子裡就竄出一個人來。他見是那蘭姊妹,愣了一下,趕緊把手中的弓箭收了起來。他往前走了兩步,嘴唇動了動,一時沒有能說出什麼話來,臉上有激動的神色一閃而過。那蘭天也呆呆站在那裡。面前這個男人和她記憶中的索隱是大不一樣了,可分明就是索隱。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那蘭冰開口責怪道:「二哥你也忍心,把月兒一個人留在這裡,林子裡有個狼蟲虎豹的……」方才氣鼓鼓的那蘭天倒沒說出話來。索隱低了頭下去,喏喏道:「是,是……不過,在蓋房子呢,月兒在那邊實在不方便。」他長出了一口氣,掂了掂手裡的弓箭,自嘲地笑笑:「雖然是有塔巴,一聽到月兒叫還是……」那蘭冰還沒明白索隱說的塔巴是什麼,就看見窩棚裡走出半人多高的一條青狼來,冷冷的目光在那蘭姊妹身上掃了一圈,慢慢走到月兒身邊來。那蘭天嚇得叫都叫不出來,抓緊了那蘭冰的手連連後退,把那蘭冰拉了一個踉蹌。索隱一個箭步上前扶住那蘭冰,對那蘭天匆匆地說:「天天不怕,塔巴喜歡你們呢!」那口氣就如多年前遊戲時一樣,三個人不由都愣住了。索隱頓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也真是難得了。」不知道是說塔巴還是說自己方纔的話。馬蹄聲響,林子裡又轉出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看見索隱還扶著那蘭冰,怒吼了一聲:「索隱你敢輕薄那蘭大小姐?!」策馬衝過來,手中皮鞭劈頭揮下。那蘭冰見索隱臉上神色一變,耳邊「啪」的一聲脆響,索隱扶著她的手臂上衣衫撕裂,瞬間就鼓起了兩指多寬的一條血痕來。鞭子抽得又快又準,正是坡嵐的下手。只是坡嵐才掠過索隱的身邊,就被一片青影撞下馬來。塔巴踏著坡嵐的胸口,喉間「嗚嗚」作響,惡狠狠地露著一嘴尖牙,樣子十分恐怖。這一下兔起鶻落,不過是呼吸間的功夫,等眾人看清了塔巴憤怒的嘴臉,空地上才起起伏伏響起了一片驚呼。索隱喚了一聲塔巴。那青狼十分不甘地看看爪下的坡嵐,不滿地低吼一聲。坡嵐反應也快,左臂格在面前,右手掣出一柄短匕朝著塔巴的喉間劃了下去。塔巴轉身跳開,毛茸茸的尾巴在坡嵐臉上狠狠抽了一下,打得坡嵐滿面通紅,然後從容走開。坡嵐咒罵著翻身跳起來,舉匕再追,塔巴回身做勢,把坡嵐嚇得回匕自守。青狼喉頭「卡卡」,居然像笑聲一般。坡嵐略一思忖,知道自己不是這青狼的對手,怒不可遏地轉向索隱:「反了你了,索隱。調戲那蘭大小姐還敢叫你的狼崽子來對付我……」那蘭冰臉上飛紅,坡嵐中意那蘭冰,秋林渡人人皆知。那蘭天「呸」了一聲說坡嵐你亂講,我們跟二哥從小一起玩,二哥哪裡有你那麼齷齪,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前面總也說不出話來,這一說,那蘭天說的痛快,眼中的索隱又是那個總是讓著自己寵著自己的二哥了。她伸手想去探索隱手臂上鞭痕,不曾看見索隱眼中暖的發亮。那蘭冰沒有說什麼,可是站在索隱身邊一點不動,幾個獵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坡嵐的臉色被那蘭冰噎得滿臉悻悻,用力「咳」了兩聲才說:「索隱你好福氣,那蘭小姐都護著你,嘿嘿……不過剛才還沒說完,秋林渡的獵戶裡,從此可不能有你這姓索的!」幾個獵戶紛紛附和。那蘭冰與那蘭天相顧莫名,這是索隱剛才與獵戶們的爭執,她們自然不知究竟,也沒法。索隱漲紅了臉,半晌才說:「不做獵戶,我能做什麼?」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看了看那蘭姊妹,結果還是沒說。坡嵐道:「你也別說我們逼你。祖上的規矩那麼多代傳下來,你說你憑什麼破了規矩就不受罰?秋林渡不是姓索的,規矩也不是給你一個訂的。」索隱呆呆地站立在那裡,塔巴走過來舔他的手,索隱長歎了一聲道如此就是了。他蹲下來把月兒摟在懷裡,不敢抬頭去接那蘭姊妹的目光。獵戶們也都長出了一口氣,一個紅臉的漢子看了看那蘭姊妹,走過來拍拍索隱的肩膀:「別怨咱們,規矩……你還是找找那蘭老爺吧,帶著個孩子住在這裡也不是個事兒。」幾個獵戶調轉馬頭準備離去,坡嵐又轉了回來說你反正也不做獵戶了,你那張弓還有那匹白馬不如都賣給我吧反正你也用不上了。那蘭天氣得直笑,說難怪秋林渡都說坡嵐是頭一條好漢,剛欺負完人就能拉下臉來套近乎。坡嵐這會對那蘭天的諷刺滿不在乎:「三十五個金銖,夠你和小丫頭過上一陣子的,你自己想想清楚吧!」待幾個獵戶走遠了些,那蘭天終於忍不住了,抓著索隱的胳膊問他:「到底做什麼呀?坡嵐憑啥不讓你打獵啊?他算什麼人誰啊?」索隱苦笑著說不賴坡嵐,他這些蓋房子太忙,沒功夫狩獵,前日裡匆忙打了個白麂。白麂是極美的動物,莫合山裡人一向都相信白麂是象徵生育的祥獸,哪裡有白麂出沒說明那裡的人口興旺。那蘭天自然也知道這說法,只是打白麂也說不上是多麼了不得的罪過,遇見白麂,一般獵人也打。她正要追問,心頭忽然一震,想起了什麼。索隱看出了她的念頭,慘然點點頭。那蘭冰也明白了,失聲道:「真把帶仔的白麂給打啦?」三個人坐在一堆發愁。打了帶仔的白麂是莫合山中的大忌諱,這樣的獵手通常代表著子孫稀落,別說不能再讓打獵,走到哪裡都是有人嫌的。索隱的房子還沒蓋完,不說那蘭湘的木材,在鎮子也還有些其他的債務,眼下分明就是斷了生計。那蘭天悶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發牢騷說二哥你怎麼連帶仔的白麂都打,打了怎麼還讓坡嵐發現。索隱也不回答,只是疼惜地輕輕用手指頭撫摸月兒的臉。小孩子不知道大人的煩惱,已經在索隱的懷裡睡著了。那蘭冰看著索隱和月兒,多少有些明白。索隱一個人在蓋著房子,還要養活月兒和塔巴,這份難處旁人怕是想不到的。她悶悶地說二哥你也不再來找我爹。索隱沉吟了一下,說:「那我欠那蘭家真是越來越多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很是複雜,看得那蘭冰心中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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