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輛大車的路護,人手絕對不缺。走路護的人又多是見識過風浪的,比起常人的膽氣要大的多。只是因為白天看見的場景太慘,又被保鏢們撇在一邊要獨力應付那些凶殘的山賊,大家才覺得心驚肉跳。
聽見了童七分的號令,持弓拿弩的車伕和商人往當中一聚,也是黑壓壓的一片,總有三十來個。這樣多的弓箭手來壓制一些山賊實在可觀,我舒了一口氣,狂跳的心慢慢安靜下來。心一定,大家的反應也靈敏了些。不用童七分號令,拿著長短兵器的人自動在弓箭手的身後排列開來。
「這樣不對吧?」我看著人們紛紛往我身後鑽,暗自嘀咕起來。我們面前是大車,大車後面是無盡的黃花地。要是那些山賊忽然衝過了大車,可沒有人來保護我們這些射箭的。
眼角忽然一空,原來站在身邊的左大也提著長刀往後頭跑,我不由心頭火起。
「左大!」我氣哼哼地叫他,「你想跑到哪裡去。」他聽我語氣不善,忙停住腳。「後面啊。」他眨巴著一雙小眼睛,無辜地說。
「我在這裡,你跑到後頭去算什麼?」左大說是我家的下人,其實是看著我長大的,平素待我好的很。出門的時候他還拍著胸脯和父親說:「老爺您放心,不管出什麼事兒,我也不能叫少爺少了根毫毛。」我被保鏢們打了,他不在場倒也無話可說,現在想要溜號未免就太過分了。
「少爺啊!」他明白過來了,忙不迭地喊冤,「我哪兒敢撇下您啊!可是這不是冀將軍說:先用弓弩再用長兵器,敵人下馬才用刀劍。那我不是得跑到後頭去麼?」「是啊是啊!」我身後一個抗著勾鐮的車伕說,「得先射箭才行哪!」「放屁放屁!」一個拿著短弩的商人跳了起來,「你們站前頭我們還不是一樣射箭?過會兒山賊過來了你們拿我們做盾牌啊?!」「吵什麼?!山賊就在眼前了還怕死,」童七分呵斥道,一臉的怒氣。他握著一桿長戟站在篝火邊,那模樣威嚴的很,「怕死的才容易死!」「三掌櫃的,話不是這麼說。」一個下人打扮的弓箭手給童七分施了一個禮,原來也是中豐行的人,「我以前當過兵吃過糧。打仗的時候,弓箭手都放在兩邊,中間是長槍,後頭是刀斧手才對。」他晃了晃手中的長弓,「弓箭手放前頭可壓不住陣腳。」「你在哪裡當的兵啊?」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有些陰陽怪氣的,「知不知道陣法不止雁翼一個啊?魚鱗、虎踞、狼行可都是弓箭手當前的。」大家聽他說得高明,紛紛扭頭去看。原來是個留著兩撇小鬍子的瘦小商人,手裡拄著一柄有他大半人高的單刀站在後頭。那人我認得,萬祥綢緞莊的景聞一,景家的人。
景聞一連著拋了幾個名詞出來,大家聽著耳暈,一時望著他的眼光裡儘是希冀。那姓冒的弓箭手被景聞一噎了一下,篝火映著都能看見他一臉的血色。
童七分沖景聞一拱了拱手:「景老闆高明,不知道景老闆覺得怎麼佈陣好些?」看見童七分這樣客氣,景聞一不由得意起來,景家在泉明算是大族,可是和中豐行一比就給比沒了,更何況他不過是景家的小嘍囉。他清了清喉嚨:「眼下的形勢嘛……」才一張嘴,「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擦著他的耳梢掠過,落在佈滿青石的河灘,還擦出了一溜火光。景聞一片刻才明白過來,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山賊來了!」這個念頭像那縷火光一樣閃過。我握緊了短弩,正要轉向身後的大車,就聽見「吧嗒」一聲,景聞一手中的單刀倒在了地上。他慢慢地坐了下來,兩眼木呆呆,原來已經給嚇糊塗了。
大家還沒有來得及亂,就看見那個冒姓的弓箭手把弓一舉。「別慌,那箭是我射的。」我是越聽越糊塗,就連他身邊的幾個人都是一臉的詫異,看來他取箭開弓的手腳極快。
「我在大燮軍中打過幾年仗,雖然是個小兵,冒准的名頭也不是白叫的。」冒准臉上的血色已經退去,顯得冷靜了些。他又給童七分施了一個禮:「三掌櫃的,我冒准在中豐行整整五年,您信不信我?」童七分抽動了一下臉頰。中豐行是中州最大的糧行,雇工眾多,規矩也就嚴得很。冒准的行為如此莽撞,想來是很犯忌諱的。
「各位請聽冒准的安排吧!」童七分終於開口。把整個路護交給這樣一個小小的雇工,決定得還這樣快,果然是中豐行三當家的氣魄。
冒准固然是打過仗,不過正如他所說,是個小兵而已。等他把我們排列整齊,差不多已經有一頓飯的功夫。這期間竟然沒有山賊來襲擊,真是天大的運氣。路護畢竟不是軍隊,冒準沒有把我們擺成雁翼。我們退到了篝火的後面,緊緊貼著河灘。我現在站在人群的中央,前面是長槍大戟,身邊是單刀寶劍,這讓我感覺安全了許多。我想周圍的人也一定感覺好多了。人群中不再有交談或者是爭執,我能聽見身邊同伴們的呼吸和心跳,百多人的路護,從來都沒有這樣安靜過。
冀中流和他的保鏢們就像是入海的泥牛,一去就沒有了消息。洛雲的慘呼和保鏢們離去的馬蹄聲是我們聽見最後的聲響。這讓我們更加擔心,到底是什麼讓如此強悍的保鏢們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呢?這些山賊不是我所想像過的。茂密的黃花叢被保鏢們踏出了一條寬大的甬道,黑洞洞地伸入遠方,磁石一樣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似乎山賊們一定會從那裡出現。
如果他們來了,我想,就要一口氣把五支箭都射出去。從大車到篝火堆只有三十來步,山賊要衝到了面前是一瞬間的事情。我想像著將要來到的戰鬥,握著弩的手裡儘是汗水。
時間是很奇怪的東西,你不在乎它的時候,它倏忽而過,當你把搬著手指頭算它的時候,每一刻都顯得那麼漫長。整個路護中了誰的秘術一般僵立在河邊,好像一隻發怒的刺蝟,每根毛刺都在月色裡閃閃發光。但是月色漸漸變淡了,我抬頭看了看,明月已經墜落到了天幕的邊緣,快要天亮了。
「篝火!」冒准大聲喊,他給出的命令變得越來越堅決和果斷,但是沒有人動。
篝火快要熄滅了,沒有人添柴,先前升騰跳躍的火苗都凋謝了,剩下紅紅的一堆在那裡明明暗暗地閃爍著。我們不想要篝火熄滅,如果山賊們從黃花叢中來,那他們衝到路護面前的這段距離就會被篝火照亮。二、三十步的距離,就是我也滿有把握把弩箭投射到他們的身上去。可要是山賊們就埋伏在這黃花叢中呢?走近篝火的那個倒霉蛋也是他們絕好的靶子。我望著微微起伏著的黃花的海洋,白天那麼綺麗的黃花現在卻是黑洞洞的殺機四伏。
「篝火!」冒准再次大聲喊,他的目光焦急地掠過人群。還是沒有人動。
「左大!」我無可奈何地喊。左大轉過臉來,我看見他臉上清清楚楚寫著「恐懼」兩個字。上半夜的時候,整個路護都在叫囂著「打死這幫狗娘養的!」,可是現在連個願意出去給篝火添柴的人也沒有。我歎了口氣,時間和無知是恐懼的朋友。如果一切都發生地像那兩個路護打我那麼快,那會好得多。現在那種不安和焦灼正在生長,正在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有侵略性。
「我們去添柴。」我對左大說,一步邁出了人群。我不是不害怕,不過光害怕也沒用。
左大雙手舉著刀跟了上來。「少爺,嘖嘖,您真是好膽氣!」他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咂著嘴感歎。他很誠懇,可他還是恐懼。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他把摔得哇哇大哭的我從地上扶起來的情形,心頭暖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少爺當心!」我正要開口誇他一句,左大忽然撒手一扔單刀,撲在了我身上。他撲得那麼狠,把我一下撞了出去。
青石灘上都是碗口大小的圓石頭,差點沒有把我的肋骨砸斷,這是一天以內第二次了。我覺得自己滿嘴都是血腥味兒。該死的左大,我暗暗咒罵著他。
「山賊呀!」左大扯著嗓子喊,他也趴在地上了,喊得居然還是很響亮。
「什麼呀!」我憤憤地想,耳中卻依稀聽到了一連串似曾相識的「嗖嗖」聲。直到我重重地落在咯人的青石灘上,我想了起來,這是冒准射箭的聲音,只是剛才的箭聲遠沒有那麼密集。
「打山賊呀!」整個路護都在狂呼,激揚的喊聲瞬間撕裂了凝固已久的夜色,把左大的報警加了一個「打」字,路護的恐懼和憤懣就很飽滿地綻放了出來。
天空裡儘是飛舞的火光,山賊們用的是火箭。他們人數也不少,看箭雨的密度總不下三四十人。金紅的火箭一支支從金黃的花海裡升起來,那情景壯觀得很。我看得張大了嘴,慢慢把身子撐了起來。
「少爺小心哪!」左大變聲變調地喊,連滾帶爬地往我這裡撲。饒是他膽小,這時候還真不含糊。一支飛偏了的火箭「咄」的一聲落在他面前,才止住了他的腳步。路護稍稍往前挪動了幾步。人們激憤地吶喊著,揮舞著兵刃。稀稀拉拉的箭雨越過我們的頭頂飛入了花叢中,但是沒有慘叫聲傳出來。除了我們背後的分水江,似乎三面都有箭來,路護的弓箭手射得盲目而猶豫。冒准很小心,他穩住了整個路護,耐心地等待山賊們衝出掩蔽他們身形的花叢。
我終於反應了過來。短弩呢?我四下尋找,篝火本來都暗淡了,可是火箭點燃的大車比篝火要明亮的多。我看見了那支短弩。雖然是雲中柳乙堂的傑作,剛才狠狠一摔也摔折了弩背。我惋惜地望著那短弩,反手把雁翎刀拔了出來。雲中利刃,今天要讓你嘗一嘗山賊的熱血。我嘀嘀咕咕地嘟囔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忘記了恐懼的,似乎是那些火箭點燃了我的鬥志。弓馬師傅教授的招招式式都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我覺得我一定可以把第一個衝過來的山賊一刀砍翻。
「喝啊!」我學著冀中流的樣子大喊了一聲,雪亮的雁翎刀一橫,護住了胸口。山賊們你們來吧!「少爺少爺。」左大很沒有眼色地來拽我,「咱們避一避。」我才軋穩的馬步被他一拽就拽鬆了根基。
「你……」我差點被他嗆背過去。
然而山賊沒有衝過來。這不僅讓我的孤膽豪情和左大的忠心護主顯得十分虛偽,冒准的小心謹慎也變得毫無意義。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山賊們不再射箭了。黑煙和火舌把路護和山賊們藏身的黃花叢隔絕成兩個世界。幾乎有一半的大車著了火,空氣裡散發著莜麥燒起來的清香。
首先回過味來的還是童七分。
「救貨物!救貨物!」他死了爹娘一般的慘呼,「趕緊救火啊!」「原來山賊的目標是貨物。」左大如釋重負地說,「我就聽說山賊不殺人的。」「廢話,山賊的目標當然是貨物,難道還是你左大?」我沒好氣地糾正他。
「不是啊,少爺,他們一向都來搶東西,那知道這次他們是來燒東西的?」左大認真地說。
我愣了一下,悻悻收起了雁翎刀。左大說得對,山賊這樣的打法分明就是為了破壞而不是為了掠奪,這倒顯得有些稀奇了。
幸好營地是在江邊。一百來漢子把兵器扔了一地,抱著任何可以裝水的東西在大車和江邊奔跑,眼看著火勢逐漸被控制住了。童七分的臉色就像是六月的雷雨天。也是,那些裝綢緞裝鐵器的大車救滅了火也救保住了剩下的貨物,中豐行的莜麥就算被救了下來,也淋過了水,很快就要發芽,吃不得了。沒人知道具體有多少大車著火,可是中豐行的莜麥起碼也損失了一半吧?!「少爺。」左大用濕衣襟抹了抹汗,「我剛看過,咱們的三車成藥都給救下來了。」他衣襟上有灰,擦得臉上黑一道紅一道的,十分滑稽。
「哦。」我也放心了。其實三車藥材價值雖然不菲,倒也不是不能承受的損失。不過我頭一次押車走路護,要是出了那麼大的漏子,臉上著實有些難看。「那就好那就好,」我喃喃地說,「這些該死的山賊,再讓我看見非剁碎了他們不可。」我儼然覺得自己比冀中流的那些保鏢還要了得了。
剛說完這話,我們就聽見急驟的馬蹄聲又壓了過來,我和左大面面相覷了一下,就往剛才扔下兵器的地方跑。
「弓箭手!」冒准又在高呼了。
只有十來個人及時拿起了他們的弓弩。馬蹄聲是從正西過來的,那僅有的幾張弓緊張地瞄準了那個方向。其餘的人還在亂哄哄地翻找自己的武器。
「吱--」一聲鷹唳。幾十匹戰馬衝出了花叢。
「是鷹笛。」有人提醒。
太晚了,幾個過於緊張的弓箭手弦一鬆,流星一般的箭矢奔著那些騎士們飛了過去。
當先的騎士抽刀勒馬,行雲流水般磕飛了三支箭,沉聲低喝:「住手!」原來是冀中流。其餘的箭矢也被保鏢們磕飛。我們的弓箭在這些保鏢的面前就像是孩子的玩鬧。
冀中流策馬迎著童七分走了過去,只是一瞬間,他已經看清楚了營地中的局面,滿臉都是沉鬱的神色。
「童老闆。」他沖童七分施了個禮。
「嘿嘿,」童七分冷笑了一聲,那笑聲其實慘痛的很。
冀中流一伸手,斗篷裡一件黑乎乎的東西落在童七分腳前。我依稀聽見一聲咬牙忍住的悶哼,不由大為好奇,悄悄走了過去。
「是山賊嗎?」童七分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了,他死死盯著腳下的俘虜。
「嗯,」冀中流點了點頭,「還是個秘術師哩!」那團黑影掙扎了一下,似乎想站起來,卻沒有成功。童七分蹲了下來,惡狠狠地揪住了那山賊的頭髮,發力一拖,咬著牙關道:「總也……」他忽然愣住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童七分揪那山賊頭髮的時候,我依稀聽見了一聲痛楚的喉音。很含糊,但我不會弄錯,那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童七分站了起來,茫然地對冀中流說:「是個小姑娘啊?!」冀中流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想像中的山賊都是些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漢,這樣的反差實在太大。聽見了童七分的問話,周圍的人三三兩兩地都圍了過來。那些保鏢不聲不響地催動戰馬,圍住了冀中流和童七分,把路護的人都隔在了外圍。我這才看明白,原來保鏢比出去的時候還多,總有四五十個,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冀中流用靴尖撥弄了一下那山賊的腦袋:「起來,見見中豐行的童三掌櫃。你們燒了他那麼多糧車,總得給人個交代吧?」他的聲音還是很溫和,可裡面有什麼東西冷到了我的骨頭裡。我打了個寒戰。
那山賊掙扎著坐了起來。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因為上面沾滿了血污。她的身子瘦弱,裹在破爛的布頭中,沒有什麼曲線。我看不出她是個女子。只有她的眼睛是明亮的,裡面又是恐懼又是憤恨,就是剛才左大眼中的神色。
「說說,為什麼要燒路護的車啊?」冀中流很和氣地問她,那和氣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山賊艱難地搖了搖頭,並不做答。冀中流皺了皺眉,他沖小崔比了個手勢。小崔「唰」地跳下馬背,甩著馬鞭走了過來。他的眼睛微微放光,分明是充滿狂熱。
「童老闆。」冀中流淡淡地對童七分說,「中豐行的損失,咱們一定得從這山賊身上找補回來,你說是不是?」「是。」童七分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忽而又覺得不對,疑惑地把雙手袖了起來。
「啪!」一聲脆響,是小崔的鞭子。現在我能確信那是個女孩子了,牛皮馬鞭帶著破碎的布屑和血花飛了起來,被鞭子撕裂的單薄的衣衫底下是女兒家才有的白嫩肌膚,上面的血痕紅得驚心動魄。我的眼皮忍不住跳動了一下。
「哇————」那山賊吃不住痛,號哭了一聲卻又嗚咽著把下面的哭聲嚥了下去。好一個倔強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