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感覺像是過了許多年,可是太陽還是掛在原來的位置。一個胖子正焦躁地在我身邊晃來晃去。「這是怎麼說的,這是怎麼說的?!」他生氣地嘟囔著,下垂的臉頰抖的很厲害。
童七分是中豐行的三掌櫃。這趟車隊裡總有七八十輛大車是中豐行的莜麥,童七分也就自然成了路護的頭領。我們左家的車雖然少些,卻也是路護的一部分。保鏢是路護雇來的,又怎麼可以對僱主大耍威風呢?待到想明白這一節,我猛地直起身子,想要童七分好好治治這些不講理的保鏢。
才一動,全身就刀割一般疼了起來,我不由失聲慘呼:「哎呀……」滿腹的牢騷和委屈登時丟到了九霄雲外。
「哦,左少爺醒了。」童七分這才看見我,連忙趨身過來。周圍的幾個人也都圍攏過來。
我正待點頭示意,脖子一陣劇痛,差點又喊了出來。不過目光一閃,原來整個車隊都停下了,不知道有多少車伕商人正眼巴巴地往這裡看。這個人我可丟不起,我一咬牙,硬生生把這聲慘叫給嚥回肚子裡去。
「左少爺有骨氣!」一個人讚賞地說,那又是個青衣漢子,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方臉厚背,目光尖得像一雙小鑽子。這個人我也見過,就是保鏢的首領,大概也是那兩個保鏢口中的「大哥」,好像冀什麼。
「左少爺。」童七分給我介紹,「這是冀中流將軍,這個……」他又想說點什麼,卻沒說出來,有點為難的樣子。
一個路護的保鏢也稱將軍,今天的奇事還真是一樁接著一樁。我滿想擠出一臉不屑地笑容來,可是臉腫的不聽使喚,也不知道做出來的到底是什麼表情。
「左少爺,剛才我的兩個手下實在是莽撞了點,我這裡給你賠個不是。」冀中流說話還算客氣,卻只是虛張聲勢地跟我拱了拱手。「左少爺大人大量,千萬別掛在心上。」我聽得一愣,如果不是受傷無力,我這就要跳起來破口大罵。若是把這個冀中流抓來惡狠狠的打一頓,然後拱一拱手就可以「千萬別掛在心上」,不知道他咽不咽的下這口氣。冀中流,這傢伙說話行事果然流氓!!冀中流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不等我出聲又接著說:「就是因為去晉北這條道上最近實在不太平,先前在索橋關的時候,我才要各位老闆好好約束下人,這一路萬萬不要鶻突東西,千萬要聽保鏢的指揮。」氣話還沒出口,我的嘴就軟了。昨天晚上在索橋關,童七分的確要各家貨主去聚一聚,說是討論行程事關重大。我料那無非是陳詞濫調,就趁夜去拜訪一位軍中舊友了,冀中流的說話我真不知道。不過看童七分微微頷首,我知道他不是在信口開河,問罪的氣勢頓時矮了半截。
冀中流繼續說:「不過左少爺少年人心性,一時沒有記得,那也是尋常事情。我這兩個手下太過緊張,以至於出手失了輕重,那就非常不對。泉明左家何等的聲名,他們實在應該認得左少爺才是。這一路下去,路途艱險漫長,很有用人之處,我也不好教訓太過。不過到了秋葉,我保證好好責罰他們。左少爺儘管放心!」他的聲氣斬釘截鐵,讓人想不相信都難。
要說實力排場,我們左家在泉明真是排不上號的,只是因為九代專精藥石,「天慈堂」的牌號倒也有點小小的名氣。冀中流那麼說,自然是恭維。恭維太過,就連我腫起來的面皮也不免微微有些發熱。
「冀……將軍客氣了。」我含含糊糊地說。
童七分鬆了口氣:「我都說是個誤會嘛!左少爺胸襟不凡,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童老闆客氣,」我微微拱手,牽動筋脈,疼得又是一咧嘴。
冀中流捉住我的手,也不說話,用力掐了一下。我嚇了一跳,不過立刻感到他掐捏的地方雖然疼痛,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從頭到背,他把我捏了一個遍,才滿意地點點頭說:「左少爺筋骨真是出奇得好。傷得雖然難看些,卻沒什麼大問題。這般壯健的身子只要兩天也就恢復了。」童七分一臉的喜形於色:「當真?那冀將軍有沒有什麼丹藥好用一用?」他也看出來冀中流的捏掐其實是很高明的跌打診斷。
「有當然是有的,」冀中流笑了,「不過我們的東西怎麼能和天慈堂的紫金錠相比呢?」雖然知道這又是一頂大大的高帽,我戴得還是十分舒服。我們天慈堂的「紫金錠」比起其他一些藥物來算不上太出名,家中卻一向自認是東陸最好的傷藥,冀中流知道這個也算不容易。和著冀中流遞過來的一盞烈酒服下紫金錠,我真的感覺好多了。
我的三輛大車早已經過了橋。像是為了補償,冀中流把我和我的車調到了路護最前面跟著他走。走在前面後面原來也沒什麼大關係,只是我見了那兩個保鏢就心中有氣,這個冀中流倒是見多識廣,又很會說話,跟著他走也還不錯。
童七分離開我的時候幾乎是感激地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有些明白,卻又不太明白。
左家的三輛大車雖然在路護中占的份量很小,卻也是個正經的成員。路護裡不管大小,一視同仁,這是規矩。保鏢也好,僱傭的車伕也好,跟路護僱主過不去都是非常忌諱的事情,路護首領處理起來一般都很嚴厲。要是處理不好,那首領和他背後商家的名聲都會很不好聽。做生意的,最講就是一個名譽,大家都在乎的很。我沒給童七分出難題壞他的名聲,他就承了我的情。
不過中豐行是中州最大的糧行,就是天啟城中吃的糧食,總也有三四成是中豐行賣出來的。在商在官,中豐行的勢力實在驚人。別說是路護僱傭的保鏢,就是索橋關的守軍都不能不給中豐行一點面子。何況童七分向來以刁鑽出名。不管是什麼貨物金銀,十足十的成色到他嘴裡永遠只剩七分。這樣的人,會怕一個小小的保鏢不成?可這次童七分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倒是一直等著我跟保鏢們主動和解,這就讓人納悶了。
過橋本來過得慢,又因為我被保鏢毆打的事情耽擱了一會兒。一百多輛大車鬧烘烘的,傳達個命令都要半天功夫,等到大隊重新出發,太陽已經斜到了西邊。
我知道我現在一定難看的很。趕路要緊,我沒時間換衣服。被保鏢們打出來的血斑斑點點地沾在衣襟上,又滾了一身的泥,臉也腫了。不過冀中流說得還真對,雖然看起來滿嚇人的,我的傷倒真得不重,吃了紫金錠沒多久,我就可以騎馬了。這讓我也有點沾沾自喜。
「我也是練過武的。」我告訴冀中流,夥計左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家中給我請過一個師傅教我學武,兩年後才告訴我我不是這塊料。想想剛才被那兩個保鏢打的那麼慘,我也微微有些悔意。
「看得出來。」冀中流笑了笑。
「真……真的啊?」我結結巴巴地問。這個傢伙並不老實,可顯然武藝就好的很,聽他那麼說,我覺得有些榮幸。
「左少爺筋肉勻稱,動作敏捷,一般的少爺公子可沒有這樣的身胚。只是你練的時間恐怕不長,打架是不行的。底子倒是扎得很好,我的手下中也沒有幾個像你那麼抗打的。」他滿誠懇地說。
明明是被人打了,可一聽冀中流誇我抗打,我還是覺得得意起來,連心都跳得「撲通撲通」的。起我初還覺得他是個流氓,現在看得漸漸順眼了起來。
「那練到能打架要多久呢?」我開始順著桿子往上爬。
「左少爺是富貴人家,」冀中流凝視了我一眼,「何苦學我們打打殺殺。刀頭舔血的日子過起來可不輕省。」那一瞬間的目光和洛雲真是很像,我不由打了個寒戰,閉上了嘴。
春天的晉北走廊果然是極美的。
說是走廊,因為兩邊都還是茫茫群山,只是狹窄的峽谷在鐵索橋後突然舒展開來,由百來步寬猛地變成了一條三四十里寬,三四百里長的谷地。兇猛的分水江在鎖瀾橋後不遠就轉了一個巨大的彎,順著谷地一路流向東北。
分水江發源自深深的鎖河山,山多谷深,支流眾多,每年雨季總要氾濫一次。被鎖河山體挾持約束的江水一旦衝到了寬廣的谷地上就自由了。呼嘯奔流的白浪每年都給谷地帶來厚厚一層新鮮的河泥,晉北走廊也就成了瀾州最富饒的一塊產糧區。
這是仲夏時節,中州的春糧已經收了一茬,晉北走廊的芥菜卻才剛剛開花。這些芥菜似乎並沒有人打理,亂烘烘長成了一片,燦爛的金黃色一直延伸到了天邊。大概是因為地力豐厚的關係,這些芥菜都長得有一人多高,整個車隊都淹沒在了這金黃的海洋中,只有大車上那些商會的會旗高高挑在這片金色的上方。
我能夠聽見隆隆的水聲,那是歡快的聲音,不再像鐵索橋下那麼抑鬱那麼雄渾。分水江聽起來很近,可我知道這是個錯覺。反正我們都走在花海裡面,也看不見江水到底有多遠。
「吱-------」風中掠過一聲尖銳的鷹唳。好熟悉的叫聲,是夜鷹!我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卻只能看見一片如洗的藍天,別說夜鷹,就練白雲都沒有一片。這時過午不久,太陽倒是西斜了,可還耀眼的很,還沒到夜鷹游弋的時候。
正詫異間,冀中流突然舉起了左臂。只聽身後一片「吁吁」的吆喝,打頭的幾輛大車驟然停下。冀中流身邊的兩名保鏢則掉轉馬頭,一路狂奔回去。他們同樣高舉著左臂,打著別人看不懂的手勢。每隔七八輛大車就有兩名保鏢,他們見狀紛紛拉住了坐騎,舉起了左臂。「吁吁!!」漫長的黃花甬道中頓時充滿了各種口音各種心情的吆喝聲。
雖然略微有些慌亂和摩擦,長蛇一樣的車隊還是在片刻之間就完全停了下來。我不由對這些保鏢們刮目相看。除了中豐行這樣的大商家有自己的車隊,其餘的大車多半都是雇來。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控制住一支如此龐雜的車隊,那些保鏢們的效率確實高得很。
車隊一旦停止,聲音也就沉寂,連騾馬沉悶的喉音和某個車伕或者商人的噴嚏都在黃花叢中飄得遠遠的,讓人聽著心驚。保鏢們並沒有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尤其讓人覺得不安,我都能看見左大臉上的恐懼開始堆積了。
馬蹄聲碎,兩騎快馬從前面奔了下來,我死死地盯著他們。是青衣,他們是保鏢,我的心放了下來。
拍了拍左大的肩膀,我沉著地說:「莫慌,沒事的。」也許是因為我鼻青臉腫的模樣和沉著並不相洽,左大的身子還是微微發抖。
「少爺,我昨晚聽說了,」他嚥了口唾沫,「索橋關那些當兵的都說最近山賊鬧得凶呢!」冀中流迎著那兩名保鏢走了上去。他們交談的聲音很低,就是黃花叢中不時掠過的微風也不能捎來隻言片語。等到冀中流轉過臉,我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神色如常,只是很瀟灑沖後面的保鏢們做了幾個手勢。保鏢們也就把那幾個手勢逐次傳遞下去,幾乎是同時,他們動了起來!保鏢們把身邊的大車篷幕一掀,從那些莜麥或者是絲綢的下面抽出了一些兵器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冀中流身邊的那兩名保鏢從我的藥材中抽出了一些長短兵器,扭頭看著左大。左大慢慢搖著頭,一臉的茫然。
「拿好了。」那保鏢粗聲說,把一支長槍遞給車伕。「還有你!」他遞給左大的是一柄長刀。
左大接過長刀,手微微有些發抖。「當真要用麼?」保鏢揚了揚眉:「要不要挨宰,你自己看著辦了。」他又轉向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白皙潔淨,一個繭都沒有。
「你倒是有刀了,不過……」他皺了皺眉,伸手在背後皮袋裡翻了一下,抽出一個木匣子來。「公子哥,還是用這個好。」他快速的拆裝了些什麼,那木匣子就被他裝成了一張短弩。「一共有五支弩箭,扣一下弩機放一支……」他教我操作那短弩的方法。
「咳!」我尷尬地打斷了那保鏢,「這個……我可以不要這東西麼?」弩箭傷人及遠,我一向覺得不夠光明正大。
保鏢瞪圓了眼睛:「你……不要??你知道前面有什麼嗎?」「不知道。」我答得很溜。
「是山賊!!」保鏢狠狠地說。
「哦,這個我聽說過。」我點了點頭。「不過不是有你們嗎?」「嗯。」保鏢扭頭看了看冀中流,把眼睛瞇了起來:「你還是自求多福吧!」竟自往後去了。
我掂了掂手中的短弩。很沉。這是做工極精細的一把短弩,已經用熟了的模樣,望山的缺口磨得有些發亮,弩機上赫然又是一個「斷」字。也是雲中柳乙堂!這樣一副短弩的價錢可比我的雁翎刀貴得多了。
看了看望山,我心中「咯登」一下。民間禁武是難的,可大燮朝明令民間不得私藏弓箭,射程超過二十五步的弩也在被禁之列。可是這短弩的望山刻度竟有百步。那保鏢皮袋中似乎還不止一把。
我回頭望著身後,車伕們的手中都握上了兵器,他們或是緊張或是興奮,誰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著的是什麼。
掠過身邊的那兩名保鏢已經追上了後面的另外兩個保鏢,正比劃著一些外人看不懂的手勢。我雖然是頭一次出行,卻也見過不少路護的保鏢。這一次的保鏢真得很不一樣。他們個個強壯精悍,一色的青衣青斗篷,行動敏捷,舉止利落。他們彼此間似乎都熟識,卻沒有太多的話語。
我忽然想起童七分管冀中流叫「冀將軍」,看來還真有幾分道理,他手下的這些保鏢可不像是我以前見過的那些散兵游勇。真讓我有點浮想聯翩了。
不過,也正是這一點讓我覺得迷惑:這樣的保鏢價錢可不便宜,這支路護卻有整整三十名保鏢同行。這樣一趟路護的全部利潤大概也只夠這些的保鏢開銷而已。關於保鏢的事情,我在索橋關就問過童七分,得到的回答很不爽快。
「不用操心這個,商會……的開銷。」童七分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沒有再問。青石焚城和宛州辟復不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