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詠淡然道:「我是青石城守,駐紮在燕子博,守塔有責。」戴禮庭手腕輕輕一抖,腰刀出鞘:「以前呢?我知道你有古怪,你到底是什麼人?」蘭子詠伸出手去,輕輕一彈戴禮庭的刀鋒,「嗡」的一聲清吟。他那張醜怪的臉皺了皺,算是一笑:「戴副尉,你想問這句話大概很久了。我也不瞞你,我原在扶風營中,來到燕子博就是為了今天。」蘭子詠來歷蹊蹺,戴禮庭深有戒懼,原本已經動了殺機。聽他自承是扶風營的人,不由愣了愣,握著刀柄的手微微一震,一時想不好應該怎麼辦。
扶風營是活躍在青石沁陽一帶的野兵,名聲頗大。這倒不僅是因為扶風營是宛州野兵中最大的一支。扶風營不像平常野兵專門從事路護保鏢,同時還以緝匪襲盜為要務,他們行動索取的報酬很高,但是活兒總是幹得非常漂亮。營中好手如林,不僅有武士也有秘術師,甚至有專門的刺客。扶風營不像鷹旗軍有淮安的鼎力支持,養活這樣龐大精銳的一支野兵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民間頗有傳說說扶風營是青石城主筱千夏出資養的一支城外私兵。這一次燮軍有南侵之勢,筱千夏佈署青石防禦,扶風營招之即來,早在六月就已經進入城中,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流言。
按理說,就算蘭子詠是扶風營中的人,這時候也是友非敵。可是他隱瞞身份來到青石,動機實在可疑,這時候又極力反對逃離燕子博,跟城守們過不去。戴禮庭心思轉了幾轉,暗暗下了決心:如果蘭子詠非要大家一起陪葬的話,說不得也只有對他動手了。
戴禮庭掂掂手中的刀,假作輕鬆,「剛才都說了,這燕子博沒法守,你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把大家拖在這裡,航燈也一樣點不起來,為著誰也沒用。」蘭子詠說:「難守,可不是沒法守。上燕子博有兩條路,轉折遮掩二十七處。如果有人來攻打的話,我們七個人是沒法守住的。做了機關陷阱,人就上不來了。」後面這幾句話是多洛溪常說的,大家常拿來逗他。這時候多洛溪已經燒成焦屍,蘭子詠再提這話頭,幾個城守心裡都是說不出的難受。
海虎搖頭說:「爛疙瘩,你別提這個。老多頭做的機關陷阱那麼多,一個也沒用起來,還不是把命給丟了?」蘭子詠道:「怎麼沒用?你以為那吊橋是怎麼燒的?」他不等海虎回答,飛快地接著說,「多軍校不是敏捷矯健的人,宗繼武都沒來得及抵抗,他怎麼能一出手就把吊橋點起來?你們平時只當他說笑,多軍校早說過他在吊橋上設了三個機關,其中一個便是發火的。他雖然叫燮軍給害死了,臨死之前還能發動機關把燮軍擋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眼沙萬青、谷生榮,「方纔在吊橋上,你們問我看什麼,我就是查看那發火的機關。多軍校在上博的路上多處設置機關,應該還有不少能用的,這屋子裡還有他佈置的機關圖紙,還有好些沒用過的機關,只要發動起來,未必不能叫那些燮狗吃些苦頭。上博就兩條路,斷了吊橋那邊,營房這頭山路陡峭易守難攻,我們守到天黑也是可能的,未必就是送死。」他知道這個時候人心思去,一口氣說了好多有利的地方,只盼把城守們的心思扭轉過來。
「就算守到天黑,然後呢?」海虎追問。
蘭子詠走到谷生榮身邊,一伸手:「拿來。」谷生榮不明所以,正要發問,看見蘭子詠的眼神說不出的清冷逼人,登時醒悟過來,從懷裡掏出那個哨嘴。
蘭子詠舉起哨嘴,環視城守們一圈:「青石之戰變數頗多,我們一早就計劃過圍城時的水路補給。從淮安到青石,南暮山沿海要害的燈塔一共三個,都有扶風營的人。不過我們就只有一路援兵機動,距離三處都是大半日的行程。如果塔上出事,只要吹響這特別的霧笛,援兵就會趕來。我們若是可以堅持到天黑,赤旅百人還是可以對付的。」戴禮庭深深皺著眉頭問:「援兵有多少人?」蘭子詠答:「二十七人。」城守們登時就要洩氣,蘭子詠不動聲色道:「都是好手。」扶風營中能人頗多,蘭子詠若說是三十名好手,真有與百名赤旅一戰之力也難說。只是……「只是……」戴禮庭還是搖了搖頭,「你當真以為憑了老多頭幾個破爛機關,我們這幾個人就有機會頂住百來赤旅的攻擊麼?」蘭子詠低下頭說:「憑那幾個機關當然不行。只是,若是不試,那便一點機會也沒有了。」戴禮庭歎了口氣:「你要試這一試,本錢可是真高,六個弟兄的性命啊!」蘭子詠猶豫了一下,說:「說得是。博上這些弟兄都知根知底,沒一個是燮狗那樣的亡命之徒,也沒一個是六軍精銳為了打仗來投軍的。大家各有苦處,不過是在這裡混混日子。別說是我,就算是副尉您,想死的時候也不能打個什麼旗號就要求大家陪著。」海虎說:「嗯,這句像人話。」蘭子詠接著說:「我說走不得,大家想走,我當然也攔不住。你們若是都走了,便只有我一個,也要留在這裡守塔的。」他聲音漸漸低沉,「只是我一個人,當然就沒有什麼機會能守住上博的路了。你們大概想,蘭子詠是一個魅,想法自然不同。其實這事上哪裡有不同,我也不是願意去死的。不過,活在這世上,有些東西比死生還要大。我從寧州來,在東陸顛沛流離了十來年,最後才在宛州安頓下來。」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身子微微發顫,過了一陣子才說,「我知道大家都苦,說這話你們只怕心裡念叨,不過宛州真是好地方,這道理……只怕土生土長的宛州人要等丟了家園才知道。」蘭子詠的語氣真誠,城守們一時都有些感觸。平心而論,誰也不希望燮軍攻克青石探取宛州,就算這地方諸多不平,也還是好過諸侯國連年烽火朝不保夕。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城守們這樣底層的人物最明白這意思。
「爛疙瘩你也把我們瞧得小了,」海虎說,「弟兄們都是一條爛命,也不是賭不起。不過我們守了一時又能怎麼的?要我說這邊的赤旅就是貪小便宜才孤軍深入,燮軍二十萬大軍真要動起來,一個指頭也把我們給碾碎了。我海虎不是貪生怕死,可是白白送死的事情我是不做的。」「沒有無謂的犧牲,沒有無代價的逃跑。」蘭子詠語氣平和,話鋒可是尖銳得很,「若是有航燈指引能多放過一條船去,青石城裡就能多堅持幾天。燮軍二十萬人馬,你道他們幾天要消耗多少給養?」他又咧了咧嘴,環視一圈,「我們當然不能決定青石存亡,無非是對自己有個交待。我來了燕子博那麼久,還沒說過這麼多話。」場中靜了靜,戴禮庭一聲不吭地放下手中的步軍弩,站起身來。蘭子詠目光閃動,微微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往燈塔裡走去。城守們稀稀拉拉地跟著戴禮庭站起來,海虎嘟囔了一句:「原是要走,怎麼叫爛疙瘩說得那麼不爽。」戴禮庭心中一震,蘭子詠的大道理他明明聽不入耳,卻也一樣覺得心裡很不舒服,似乎這一步邁出去就能看見青石城裡血肉橫飛的情形。
沙萬青忽然皺了皺眉,說:「什麼聲音?」這時候博上沒人大聲說話,只有風聲呼嘯,隱隱約約地能聽見風裡有些哭喊呼叫。海虎看了沙萬青一眼,臉色難看得很。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是赤旅終於殺到大猛咀了。本來大猛咀只是座平常漁村,可是被赤旅當成了兵營,大霧瀰漫又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村中人口能夠存活下多少來。城守們跟大猛咀的漁家都熟,沙萬青因為去學烹魚的手藝,關係尤其密切。方才聽到赤旅奔襲大猛咀的時候人人心裡便覺得不安,這時候終於聽見屠戮,心中壓抑了許久的悲憤和怒火騰地躥了上來。
沙萬青彎腰拾起戴禮庭丟下的步軍弩,說了聲「我留下」,也往燈塔那邊走。
這時候聽見「嗚」的一聲巨響,低沉強勁,直敲得人心激盪,是蘭子詠吹響了霧笛。「嗚嗚嗚」又是三聲,遠遠傳出去,驚得博上的白海燕成群飛起,倏忽來去,好像霧中穿梭的流星。
谷生榮忽然笑了:「我膽小也不是全沒好處。要是昨夜拿了哨嘴上來給宗繼武他們吹,我們趕上來正好碰上赤旅,那肯定是完蛋了。現在這條命都是揀來的。」他心裡原本像是繃了一根弦,越扯越緊,在那聲霧笛裡終於繃斷,這時候居然平靜下來。他臉色還是蒼白,語氣卻淡定許多,「我也不走了,逃夠啦!你們自管去,我就呆在博上哪裡也不去了。」海虎沖谷生榮吼道:「什麼時候了,你還胡扯,你傻了麼?」谷生榮臉上的肌肉戰抖了一下:「我沒傻。你們平日裡瞧我不起,那是應該的。做了心虛的事情,膽子就會越來越小。我很怕,可是我怕夠啦。從和鎮逃到柳南,從柳南逃到雲中,從雲中逃到白水,然後是青石……越逃越怕。你可知道,一個人若總是為了逃生而逃,那有多沒意思?我這一輩子都在逃,逃到燕子博該到底了。」他轉身朝著燈塔走,嘴裡喃喃地說,「怕不怕,人總是要死的。」這一下海虎徹底傻了,望著戴禮庭好容易冒出來一句:「庭哥,你說咋辦?」戴禮庭一下子也沒轉過彎來,一邊不停搖頭一邊嘴裡問:「你說咋辦?」海虎憋了一陣子,紅了臉大聲說:「我總不能比小谷還差勁吧?」羅麻子也是神情激動:「就是,青石城吃緊哪!我們就是拼了命也要保這燈塔無恙。」戴禮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拼了命把那幫赤旅帶到博上來。我問你,他們是衝著燈塔來的麼?」戴禮庭猜得不錯,那支赤旅百人隊原是掃蕩山間村落的,本不知道燈塔的事情,只是截獲了羅麻子的輜車才掉頭向西。羅麻子被戴禮庭一刺,登時洩了氣,一張臉紅得好似熟蝦。
海虎摸不著戴禮庭的底,摸摸後腦勺說:「那庭哥你的意思……」戴禮庭苦笑一下:「你們都急著送死,我好歹總是燕子博的長官,也不能不送你們一程啊!」海虎大喜:「我就知道庭哥你是好漢。」戴禮庭目光頓時鋒利了起來:「你以為我當真是為了自己的性命?」海虎不敢多說,戴禮庭的意思他還真是不太明白。
戴禮庭歎了口氣:「做這狗屁不是的城守副尉,是擔了六個人的性命的。宗繼武、多洛溪沒能保住,總不能看你們白白送命。也不想想,這燕子博上還有誰知道仗是該怎麼打的?」天空一亮,那是航燈點了起來,一團溫暖的光線從塔頂傾瀉出來。不多時,那航燈點得透了,金光就像閃電一樣耀眼,一直投射到霧靄重重的海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