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生榮伸手在背後托了托背簍,攥緊了當木杖使的長槍,回頭看屋內:酒力熱騰騰地翻上來,幾個兵都各自倒在通鋪上,讓他越發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像是感受到了谷生榮的目光,戴禮庭忽然坐了起來,含含糊糊地說:「走啦?」也不等回答,又頹然倒下。谷生榮嘴一咧,也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只有蘭子詠還提著風燈跟在他身邊。
「剛才軍校忘記了,」他把一枚小小的東西塞到谷生榮手裡,「你給他帶去。」「什麼東西?」谷生榮攤開手來,一枚顏色陳舊的金哨。他「咦」了一聲:「誰修的?」蘭子詠微微頷首:「哨嘴也能吹,你要是路上摔著了,吹一聲,我能聽見。」這是塔上霧笛的哨嘴,單吹哨嘴常人聽不見,接在霧笛上卻是震撼心肺的低吼。海上起霧看不見燈火,守塔人就要定時吹響霧笛。燕子博的霧笛壞了快有兩個月了,這東西工藝很特別,青石城裡也沒幾個人能做,早該送回去修,卻始終沒等到輜兵。眼看雨季要來,城守們也心煩了好幾回,不料蘭子詠不聲不響把它給修好了。
要聽哨嘴,想必也要使用秘術,蘭子詠這麼說,是要等他安全回來的意思,谷生榮心頭熱了一熱,嘴上卻說:「你連這個也會修,還真能。」說著抬頭望望博上——那上面只是昏黃的一團——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去。
雨聲淅瀝,沒有了先前那種狂躁的勢頭。畢竟已經下了半夜,就算天空是破了一個大洞,漏到這個時候也差不多了。
可是谷生榮越走越是害怕,才離開營房二十幾步,他已經開始為自己方纔的衝動後悔不迭。雨固然小了,可是博上流下來的水好大,房前那條平日只能沒去腳背的小溪溝這時候嘶吼奔騰,如一條掙脫了綁縛的水蟒。
人人都知道谷生榮的膽子小,他怕黑、怕打雷,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怕蜘蛛!這簡直就是娘們兒的做派,海虎覺得燕子博有這樣的兵實在不是光彩的事情。
「四條腿以上的都很噁心。」谷生榮解釋。
「呸,」海虎怒道,「吃螃蟹的時候怎麼沒看見你哆嗦?」「螃蟹不算……」谷生榮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日子久了,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海虎的譏諷只當作耳旁風,從來不往心裡去。油鹽不進,城守們也懶得說他了。
扭頭回望,走出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營房裡溫暖的燈火就幾乎看不見了。除了罵他一聲怠惰,城守們確實也不會把谷生榮如何。可燕子博不同,就算是白日裡,風聲呼呼也能吹得人心驚膽戰,何況是這樣的夜晚?谷生榮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又往博上走了十幾步,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倒不全是因為疲累,這路雖然陡峭,也是平日裡走熟了的。可是茫茫雨夜,就是熟極了的山路也變得面目猙獰。腳下固然泥濘不堪,路邊一叢一叢荊棘的黑影看著也是陌生而恐怖,讓他聯想起各種各樣的怪獸來。每踏出一步之前,他都要用那支長槍在眼前的路面上捅兩下,才敢邁出腳去。城守們平日裡上博一般就是一頓飯的功夫,可谷生榮這樣一步一探地走來,也不知道幾時才能走到博上。風燈堪堪照出眼前昏黃的一片,幾步之外的轉角都看不清楚,只聽見水流聲轟轟作響。
多洛溪說得不錯,上燕子博有兩條路。
南暮山裡出來的那條最是平坦,一路緩坡向下,在博前忽然中斷——一條不知道幾時裂開的地縫阻住去路,也不算寬,只是人馬跳不過去。商會出錢在這地縫上修了座木橋,青石來的輜兵就可以把滿車的給養一直送到塔下。燕子博朝壞水河口那個方向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崖壁,正好迎著風,小灌木長不到大腿高,野草也都歪著長,崖底是個大洞,退潮的時候才露出滿地的卵石來。這一帶的海邊多有這樣的白卵石,一直要鋪到壞水河口。那是絕地,猴子都爬不上來。
只有朝大猛咀方向才有第二條路,就是從營房上博走的路了。燕子博的這一面背風。燈塔下面那兩間屋子被風吹得實在住不得,青石來的城守們就沿著背風面的小徑下到崖底又蓋了三間營房。這條路其實是雨季裡山溪沖刷出來的水道,曲曲折折一路奔到博下。這條小路也很陡峭,當時宗繼武騎著馬下山,那炭火馬畢竟不是走慣山路的健騾,幾次嘶鳴不前,背地裡被輜兵當作笑話講,不過也可以看出這路的艱苦來。旱季山路只是陡峭而已,可以走,雨季就為難——總不能在溪溝裡走。城守們於是沿著路深深掘出新的水道來,人走人路水走水路,兩不相妨。
今夜的雨勢不同尋常,南暮山溪流匯聚,水勢浩大,一路衝下來。湍急的溪水不斷沖刷著路邊的水道,轉折的地方聲音尤其響亮,幾乎有些山洪的味道。昏暗的風燈只能照亮腳邊的水道,裡面奔湧著黃黑的泥漿,看不出深淺,骯骯髒髒地直往山下衝。這一股山水下來,一時就不見和緩。谷生榮看著夾雜著樹枝草葉的泥漿順著腳邊嘩嘩往下流,心中打鼓,生怕上面的路叫水給沒了。
過了轉角,他探出頭去往上望,已經可以看見燈塔的塔尖,一團耀眼的金色光輝在博上閃耀,看得人心中發暖。他心中頓時一定:原來已經走了一半!才鬆了一口氣,腳下忽然一軟,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一條腿就冰涼一片,身子直往溪水中歪去。這一變故起得倉促,那支長槍在驚慌間竟然失手,再沒有什麼可以支撐的。谷生榮兩眼一閉,那冰涼的感覺瞬間竄上了咽喉,整顆心都空空蕩蕩的。水道倒是不深,就算漫出來也不過淹到大腿,可是水流那麼急,這一跤摔倒哪裡還站得起來,只怕稀里糊塗就給淹死在這溪溝裡面。
咬牙等了一刻,臉上居然還是溫的,睜眼一看,臉離水面不到一肘的距離。他半個身子都在水裡,被水沖得晃晃悠悠,偏偏被什麼東西拉著,沒有栽進水裡去去。原來轉角處的水沖得狠了,把山路下面掏出一個坑來。谷生榮就是一腳踩進坑裡才失去平衡。這坑怕有半人深,掉進去真能把他給淹死,好在身後的背簍既長且大,頂在一邊的巨石上卡住了。
谷生榮長出了一口氣,掙扎著爬出來,貼著路邊遠遠坐下,只覺得渾身酸軟,再也走不動一步。望著博上那白茫茫的燈光,他忍不住又是悲憤又是心酸,坐著坐著居然放聲大哭起來。
一座塔,七個兵,每日看來看去連彼此臉上幾條褶子都清楚,飯前酒後差不多每個人把前世今生都說了幾十遍。可是有一條,若不是自己要說,城守們誰也不會去刻意打聽。在宛州願意當兵的,多半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在青石做城守就尤其如此。
谷生榮提過:他原來在和鎮的魚行裡做掌秤,也算是個不錯的活兒,誰知道得罪了小人,在和鎮呆不下去,只好一路向北,最後來到青石城落腳。這過程說得含糊,從和鎮到青石城,穿越了整個宛州,谷生榮這樣能寫會算的人物,最後要來做私兵,傻子也知道其中蹊蹺不少。他既不肯吐實,人也懶得問他。
只是誰也不曾想過,駐守在燕子博的七個人裡面,只有谷生榮一個是手上有人命的。就算是戴禮庭這樣的老兵,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地對付過山賊水盜,谷生榮這樣懦弱的性子,誰能相信他居然殺過不止一個人?當年谷生榮他爹因為治病欠了一屁股債,自己撒手歸天,他娘又被債主逼得上了吊。谷生榮一口氣堵在喉間,夜裡鎖了債主家的房門,一把火燒掉了一門六口。
殺人以後有兩種反應:一種是渾不吝,覺得殺過人了什麼都不過如此,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還有一種就是心虛——殺人時不過是血氣之勇,事情過了還一遍一遍地想,總覺得到處都不對,似乎身後的影子都是別有居心的。谷生榮顯然是後一種。他原本生性懦弱,年復一年自己嚇自己,越發變得杯弓蛇影,是實實在在變成真膽小了。他也覺得挺苦惱,無論如何,那麼大的男人怕一隻老鼠都是說不過去的。可膽小也沒有辦法,即便是一隻突然出現的老鼠也能讓他手足冰涼渾身麻痺,根本控制不住。
在宛州當兵是太平兵。青石城守軍餉極低,還不如一般的野兵,他也不計較,就是圖個避禍安心。來到燕子博,別人多有怨言,谷生榮倒很是滿意——這樣的太平日子過著,心裡的陰影冒出來的機會就少得多。哪裡知道居然還有這樣險惡的活兒交到他手裡。
本來,晚上走這樣的山路就幾乎耗盡了他的勇氣,而生死懸於一線的那一跤徹底把最後一點點的忍耐都甩到這茫茫的夜色中去了。
谷生榮扯著嗓子哭了一陣子,嘴裡還不乾不淨地把海虎、宗繼武這干人都罵了幾遍,心思漸漸清明。博上燈依然白熾耀眼,可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再不可能走上去。他慢慢止住嗚咽,伸手在背簍裡摸了摸,蘭子詠包得仔細,那些青蟹還是熱乎乎的。谷生榮把那些青蟹一隻一隻掏出來,和咒罵一起丟入湍急的溪流裡面去。「讓你們吃!」他恨恨地說,「吃個屁!」當最後一隻青蟹被骯髒的泥漿吞沒,他的手也暖和起來。毫無疑問,這些螃蟹會被山溪衝到它們的老家去,而現在,谷生榮空空如也的背簍告訴他:已經可以回營房了。至於以後的事情,現在他也想不了了。
「走得還挺快。」蘭子詠果然還在灶間等他,「我猜路不好走呢!怎麼樣,他們怎麼說?」青蟹這樣的美味,就算是宗繼武也會吃得眉開眼笑吧?「累死了。」谷生榮答非所問,「睡了睡了。」他連濕衣服都沒換,一頭栽倒在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