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將明未明的時候,銷金獸吐出來的清煙在樑上盤旋,沉檀馥郁的香味這樣濃重,熏得人倦從心生,再不想說出一句話來。啪的一聲,廳中微微一暗,炸開了一朵燭花,接著就明亮了不少。沉默的兩個人被驚了一下,面上的神情也鮮活了些。
「這樣說起來,」筱千夏沒有掩飾語氣中譏誚的意味,「這許多糧食賣到北方,江老闆倒是一片苦心了?」「筱城主有疑心,那也正常得很。小主人的心思,十三倒是知道七八分,有什麼話,筱城主不妨直言。」說話的是淮安江家的二管家江十三。說是二管家,其實是江靜淵給女兒留下的托孤之臣。江府三管家,面上是下人的身份,實則是江靜淵豢養的貼心門臣,哪一個都是可以震動宛州的人物,十城商會中誰都不敢小覷了他們。江十三簡從快馬夜赴青石,沒有叫城就自行翻越城頭,夜半敲開筱府大門。這個人這個時候到來,份量之重,筱千夏也得立時接待。
「說不上疑心,」筱千夏面上依舊生冷,「求援的書信出去那麼久,淮安都沒有個正經答覆,姬野買糧倒是暢通無阻。筱某魯鈍,這裡的關節實在看不透。」江十三把手一拍,「筱城主果然快人快語,這樣說話就省力許多。」他把手在懷中一灘,抽出一封信箋,「縱然要遠契購買,這樣的規模又能瞞過誰去?若是要做手腳,也不該做得這樣明白。項空月這個意思,買了多少糧食是輕的,探探宛州虛實才是重頭。筱城主說求援的書信,」他呵呵冷笑了一聲,「還真是沒探出個結果來。十城商會都是一樣的做派,筱城主能不知道?項空月趕來買糧,無非也就是看重商會中的拖沓分歧。若是淮安那麼快就能拿定主意,一早趕到青石的怎麼會是我一個江府下人?」筱千夏接過信箋,湊近燭光打開觀看,看得幾行,面上露出驚疑的神色來,遲疑道:「便是這些?」江十三微微點頭,「放手讓他們做,露出來的就是這些。只是這一筆生意單單涉及糧食,還有多少沒露出來的就不知道了。不過姬野起來才多久?宛州根基已深,想踩一腳進來也未必有那麼容易。項空月再怎麼了得,大體也就這麼些能量吧?」原來信箋上羅列的儘是這一遭遠契購糧的相關人員和商家。筱千夏也是商場上打滾已久的精明人物,這封信箋的份量自然看得清楚。在北宛州大肆購糧這件事情上,沁陽淮安沒有採取任何動作,固然有遠契隱蔽這個因素,但是看江紫桉這封信,倒是故意縱容。糧車走上一趟,項空月在北宛州的佈局幾乎露出大半。「這東西果然可靠?」筱千夏頗為震驚,信箋上有幾個名字是熟悉的,若真是跟姬野暗通款曲,就很容易解釋被押下的青石求援信了。唯一讓他欣慰的是,上面沒有青石商會中這些人物。
見江十三微微點頭,筱千夏不由急道:「那還一直等著?」這些人能量不小,戰事既起,留著他們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江十三看了筱千夏一眼,似乎頗有深意,頓一下才說:「筱城主本是有大智慧的人,單是這六軍私兵,宛州再沒有一個人建得起來。」江十三說的是實話,宛州豪富,比筱千夏有錢的大有人在,出錢養兵也很尋常,但是像筱千夏這樣擁有六軍私兵的商人卻再沒有一個,就是淮安江家,也沒有公然養兵。有兵則能傾權,其中的微妙之處難以盡述,幾乎必然成為眾矢之的,像筱千夏這樣擁私兵而服青石,青石仍然以商會運作,難度就不用說了,說他有大智慧不是虛言。
「只是……」江十三拖長了聲音,「所謂關心則亂,當局者迷。青石之戰關乎一城存亡大計,又是個以弱抗強的局面,筱城主自然希望多得援助。」筱千夏愣了一下,說:「這有什麼不對麼?」「沒有不對。」江十三坦率地說,「不過所謂援助,不是人人都喊著我來支援青石就是援助了。姬野一世豪雄,項空月以天下為棋盤,這樣的人物哪裡會管這些口舌之利?能有用,就是強援。」他指著筱千夏手中的信箋,「這一張網既然被探了出來,可以說已經廢了。筱城主何必急於一時?」筱千夏也知道他說的不錯,可是青石存亡繫於一線,他這邊資源兵力問題多多,這樣的實際問題是要人命的。當下苦笑了一聲,說:「百里峽鏖兵盡日,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結果。小小一個青石,對抗燮國傾國之兵,不急怎麼了得?」江十三頷首道:「筱城主說得對,姬野雄兵二十萬,越州縱橫無敵,這樣的對手,別說一個青石,就是整個宛州又怎麼對付?」他歎了一口氣,「宛州富甲天下,人人都只道是繁榮無盡,其實東陸戰火頻仍,宛州怎麼可能獨善其身?不思兵,制厭兵,這商會體制固然是富庶之源,也是空虛之本啊!要錢要糧麼,總能解決,要兵……嘿嘿,筱城主可知道去哪裡要?」筱千夏說:「宛州野兵十數萬……」說到這裡自己也底氣不足。宛州野兵不少,也就是對付剪徑的強賊打劫的山匪,真拖出來打仗他也知道是在說笑了。
江十三道:「呼圖大營不過是燮軍前鋒,就是九千人馬,這兩日姬野揮軍南下,只怕就快到萬宜關了,先遣隨時可抵呼圖。青石這邊可已經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這一戰……」這句話說出來,筱千夏的臉色都變了。江紫桉身處淮安,百里峽中消息居然比界明城尚慕舟掌握的還要詳細。宛州十稱,個個都重消息情報,青石也頗不弱,筱千夏做馬匹生意,更是熟悉東陸軍界。可是這一仗開打後,各處都斷了聯絡,南淮固然還沒有回答,泉明、畢止和天啟一樣音信斷絕,只覺得處處都被項空月佔了先機。不料淮安江家遠在戰場之外,卻什麼都沒有落下。果然江家的情報網要比筱千夏的強悍多了。
呼圖一戰對姬野只是熱身,在青石而言已經涉及根本。
若是江十三所說不錯,姬野大軍隨時趕到,那偏馬的青石軍當真是危在旦夕了。這下筱千夏再坐不住,戰起來就要招呼家人,手才伸出去卻又猶豫。呼圖那邊已經打起來了,他再怎麼外行也知道不能臨戰抽兵,可要是現在再把黃亭軍派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
江十三見他亂了陣腳,那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是微微一笑。
筱千夏恍然大悟,既然江十三星夜趕來說這個事情,必然也有解決之道,不會是來白白嚇唬他一下。當下抓住江十三的胳膊說:「江老闆是青石強援,那便如何?」江十三道:「筱城主且放一放心。先前也說了,這一站不是青石或者宛州能打的。於今之計,無非是多拖幾個人下水。」筱千夏聽他說得牛頭不對馬嘴,長歎一聲道:「這又是什麼新鮮道理?若是楚衛軍能動起來,九原就是空城一座;略商軍能重駐萬宜關,姬野也不敢這樣貿然南下百里峽。北方那些諸侯一個比一個叫得響,一天到晚指著姬野說他挾帝令偽詔天下,要緊關頭卻都等著宛州出血。我看,不給姬野大大放一道血,只怕誰也不會動。」啪啪聲響,原來是江十三在拍手,「筱城主說得好。人人都希望揀便宜那是真的,別說北方諸侯,就是宛州十城誰不是這樣?人人都知道青石之戰牽動東陸全局,姬野現在是老虎,放出山來就是強龍,可要他做出頭鳥卻是誰也不幹的。就說偽詔天下,明明是個借口,總是有個借口好用。天氣若說略商軍永駐萬宜關,你說百里侯敢撤軍嗎?」他滿口道理,卻始終沒有個主意,聽得筱千夏越發心煩意亂,截口道:「那江老闆什麼意思?」江十三收起了笑容,說:「呼圖之戰關係甚大,要緊的就是一個『拖』字。能拖住燮軍南下步伐是其一,能拖著下唐楚衛行動是其二。於今是拖,而後談戰。百里峽中,多得一個兵也是好的,好叫筱城主知道,淮安三千精騎連夜急援百里峽,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了。」筱千夏大喜過望,正要說話,卻想到哪裡有些不對。
江十三知道他心思,補充道:「消息來得緊,援軍行動匆忙,江老闆來不及知會青石,是請了夢沼崔羅石帶隊,當不致起了誤會。」崔羅石是鷹旗軍步軍統領。鷹旗步軍不過八百人,並沒有四赴青石,江紫桉能急調他帶隊赴援,再次說明她就是鷹旗軍的幕後老闆。
不過問題不在這裡,筱千夏擺了擺手說:「不是這個。江老闆,淮安哪裡來的這三千精騎?」三千騎兵不是個小數目,江紫桉若有那麼一支私兵,筱千夏不可能不知道。
江十三頷首不語。筱千夏想了一想,臉上變色,宛州成建制的軍隊就那麼幾支,數也數得出來。能夠從淮安緊急拉出三千騎兵,他們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作為舊平國的首府,淮安有銷金爐一座,制備宛州所需的官幣。同樣是錢,官幣是合金,私人商會鑄幣就只能用純金純銀,這裡差別好大。作為皇帝的代表守衛銷金爐的是天啟金吾衛。商會取代諸侯,是天啟默許的,但是鑄幣事大,淮安常駐的金吾衛是最多的,組有三千之多。金吾衛,就是皇帝的私兵,江紫桉說調就調,不知道以往下了多大的功夫,難怪江十三說得信心滿滿。
金吾衛一貫是養壞了的兵,看著光鮮好看,能不能打仗可就不知道了。三千金吾衛急援百里峽,實力上到底有多大改變不好說,可是皇帝私兵出動,就算對面是燮軍天驅精銳,也未必敢輕易動手。更何況姬野本來就是借了天啟的詔令征戰天下的,這下直接堵了他的嘴。江紫桉對於青石軍的戰力並不看好,這一戰本來也不是軍事上的解決,投入金吾衛正是一個「拖」字訣的實踐,這裡表現出來的態度和影響比三千騎兵可就大得多多了。可是動用金吾衛這樣大的事情,無異於謀反,江紫桉一個小姑娘,真知道這其中的份量麼?面對筱千夏置疑的目光,江十三也不解釋,只是把玩自己手中的水晶茶盞。
筱千夏知道問不答案,不過心下也有了底。江十三這個態度,說明調金吾衛這個事情跟天啟起碼有著某種程度的溝通。戰場如商場很多事情,可以做但是不能說;很多事情,不說明白才更能引人遐想。三千名金吾衛,戰力說不定還及不上筱千夏的青曹軍,可這個時候往戰場上一放,起到的作用也許跟三萬青石軍彷彿。
沉默半晌,筱千夏開口道:「百里峽一戰穩住以後,江老闆又有什麼打算?」江十三道:「姬野是什麼樣的人物?怎麼會被三千木雕泥塑嚇住?就算是皇帝真戰在他大軍前面,他也能『不小心驚了馬』,踏將過去。這三千精騎只是給百里峽之戰加個保險而已。等到姬野大軍南下,那還是筱城主的承擔。不過宛州十城,一損具損,我家小主人的眼光筱城主儘管放心,不管商會如何計較,我們自有我們的安排。幾日之內,淮安駛出來的糧船就能抵達硯山渡;宛州聯軍,那也是非籌備不可的。筱城主是個豪傑人物,江家對你也不隱瞞,底都交出來了。只要青石一日不丟,我家小主人就一日不放棄。若是能叫姬野伏屍青石城下,嘿嘿……」剛才還在說不敵姬野,現在就說姬野伏屍青石,除去青石血戰,想必江紫桉又有其他安排。能把金吾衛都拉出來,筱千夏也想不出這個小姑娘到底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就是從北陸蠻族那裡借兵也未可知。江十三剛才這一聲笑得陰森恐怖,聽得筱千夏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姬野跟江紫桉結下了那麼大的仇怨。
「如此多謝江老闆援手,」筱千夏猶疑道,「不知道青石這邊,江老闆可有什麼計較?」在商言商,江紫桉雖然齒幼,這些年的作為可犀利得很,筱千夏並不以為江紫桉會白送自己這麼大的人情。將十三哈哈一笑道:「筱城主執著了。方纔還說青石宛州一體了,難道您以為這只是套話麼?」筱千夏悚然一驚。江十三的口氣,江家顯然志不在淮安,而是整個宛州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一直以來,筱千夏自以為是個有份量的人物。青石雖然是宛州十城中最小的,他臨夏堂的生意也不能跟那些宛州大賈相提並論,可畢竟也是個跺跺腳就能震動一方的人物。但自從姬野有心南窺,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虛弱,即使在青石這片土地上,也有那麼多盤根錯節的巨大力量是他所不能掌握的。青石之戰開始後,這種感覺尤為明顯。堂堂青石城主,青石商會的首領,其實也不過是目前的一個傀儡,只是自己一向都不曾發現牽動自己的那些線索罷了。
茶已經沖了兩遍,喝到這個時候實在淡了。
筱千夏沖江十三拱一拱手,「江先生遠來辛苦,還請早點歇下,百里峽中傳來消息字當及時告知。」江十三苦笑一聲說:「筱城主客氣。我這顆心也跟筱城主一樣掛在這裡,怎麼睡得下去,不如就一起在這裡等消息吧!」他說的是實話,筱千夏也不好勉強,站起身來說:「這樣不如請江先生同我共赴中陽門?不怕你笑話,我這心裡實在是揪得緊了。」江十三點頭說:「再好不過,筱城主爽快,我這心裡可不比您輕鬆。」兩個人各懷心思,踏出府門,才發覺天都白了。一路默默無語趕向中陽門。
早上的青石剛剛醒來,街上行人還稀少,只有幾個勤快的主婦在門口的明渠裡打水,屋頂的煙囪正在冒出細弱的藍煙,早點館子裡大約是剛起了灶頭,油香一陣陣飄出來。
筱千夏心下感歎,好安寧的青石,誰知道百里峽中的戰事就要決定這城市的存亡呢?還沒有走到城門口,就聽見馬蹄聲急驟如雨,迎面衝過來一匹高大的戰馬,騎士的服色筱千夏看得清楚,正是鷹旗軍的令兵。這時候城門可能還沒開,一大早叫門進來跑得這樣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筱千夏喊了一聲:「站住!」那騎士充耳不聞,只是快馬加鞭。筱千夏身旁的家丁大怒,正要衝出去,卻看見青影一閃,原來江十三已經從馬背上跳了出去,一把掣住了馬韁繩。
那令兵反應既快身手有佳,身子一騰落在地上,反手抽刀出鞘,口中怒喝:「緊急軍情,擋我者死!」他滿臉疲累,身上到處都是血污,顯然也經歷了一番苦戰。那馬跑得更是脫力,被江十三拖住,竟然一跤跌倒滿嘴都是白沫,站不起來了。
筱千夏心下著急,往前邁步。那令兵想不想一刀揮出,卻什麼也沒砍到,原來是被江十三兩指牢牢捏住。
有這個工夫,令兵終於看清了面前正是筱千夏,慌忙單膝跪地說:「筱城主恕罪,尚副帥呈報呼圖戰況。」筱千夏顧不上客氣,急著問:「戰況如何?」令兵滿臉放光,大聲回答:「打贏了!呼圖大捷!棗林大捷!」筱千夏心下一鬆,好一陣字才想起來追問:「大街,怎麼大捷?」令兵說:「大破呼圖大營,盡殲一萬燮軍,逃逸者十中無二。棗林倉給燒光了!」他指著身後的中陽門,「城門都能看見棗林的黑煙。」要等的是好消息,可這個消息真傳過來,又好得出奇,筱千夏只覺得雙眼發花。
江十三也聽得呆了。按時間算,金吾衛可能堪堪趕到百里峽,戰事卻已經結束了。一萬對一萬,青石軍取得這樣的戰績實在是出乎意料,在江紫桉樂觀的判斷裡面,界明城也不過是擊退燮軍前鋒而已,哪裡想到會是一個全殲的結局?他緩過勁來,大聲賀喜:「筱城主大喜!呼圖大捷啊!」身邊的家丁和令兵一樣喜動顏色,齊聲喊道:「呼圖大捷!!」筱千夏深深吸了一口氣,追問令兵:「我軍損失如何?」令兵答道:「尚副帥請城主放心,我軍傷亡不過三千,傷的多,亡的少,真正大捷!」真正大捷?筱千夏心頭說不清什麼滋味。這原該是個好消息,三千傷亡換取大破呼圖火燒棗林,任何人都不能挑剔這樣的戰績。可他並沒有想像中的喜悅。
盡殲一萬燮軍,其中逃走的也不再有戰力,這樣的結局大概連尚慕舟界明城都沒有想到。姬野一定痛得可以!本來請鷹旗軍來只求抗住燮軍的壓力,沒想到能打出這樣的結果來。姬野不是能吃虧的人,青石之戰,眼看就要成為生死之戰了。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