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這頭是空空蕩蕩的棗林村,除了被輜兵們放倒的那一小隊守衛,再沒有什麼人了。橋那頭遠是棗林村的曬穀場,如今改成了燮軍的糧草倉。
燮軍以浠水為界,棗林村那麼多房子不住,卻把軍隊駐紮糧倉那邊,倒讓輜兵們進來得輕鬆。路牽機本來頗得不按,看到那條木橋才明白:原來那木橋狹窄不平,從鵲山裡面流出來的溪水水勢勁急,難以徒涉,若有什麼情況發生,駐紮在村裡的燮軍會被這木橋堵死。
一個輜兵說:「總還是燮軍笨——反過來說,棗林村裡有什麼事情發生,橋那邊不也弄不明白?」邊俊解釋道:「棗林村背靠鵲山禁地,近得玉劍塞就怪事不斷,誰敢進去?燮軍剛到時也擔心背後出岔子,派出軍兵查看,連著兩輪都是有去無回的。說真的,剛才過玉劍塞我還提心吊膽呢!可不是怕燮軍。」路牽機點點頭,玉劍塞那樣的位置,只要放上三五名守衛,多少人都過不來。既然在玉劍塞都沒有守衛,能在棗林村裡放十幾個人已經很像樣子了。看起來燮軍確實沒有把古道當作一個威脅。
輜兵們躲在橋頭的磨坊裡查看對岸的情形。過橋的三十多步就是棗林倉,橋頭火把通明,卻是沒有守衛。也確實不需要,棗林倉柵欄裡放上一隊弓箭手就能把橋頭看好了,何必叫人到村頭來吹冷風?邊俊說燮軍一到造林就押了全村老少去曬穀場那頭,把沒熟的莊稼都給收了,平整出了場地建糧倉。棗林算是個大村子了,良田雖然不多,有浠水河的好水灌溉,產量倒是很好,收穫足以自給。才剛開始灌漿的稻子割下來只能喂牲口,心疼得村民們直跺腳。不過燮軍接著就一車一車地往這裡運糧食,也管了村民們吃用,倒比原來的日子還要富足些。時間長了,村民們也就管了,每天只是按著燮軍的要求平地建倉,到邊俊逃出來的時候還沒修完。用核桃叔的話說:莊稼人就是賣一把笨力氣,賣給誰家倒沒什麼要緊。
如今看起來,糧草倉已經修了黑壓壓的一大片,村民們卻依然沒有回到村子裡居住。難怪邊俊覺得奇怪,他不知道這樣大的棗林藏要耗用多少人力維護。以路牽機的眼光看來,合口倉已經連綿數里,這棗林倉的規模比合口倉只大不小。這也正常得很,青石軍所用輜重雖然多,畢竟也就萬把人馬;燮軍南下,那可是號稱二十萬大軍,日常耗用又怎麼是邊俊能想像出來的?不僅棗林的村民不得休息,按著燮軍的慣例,只怕還要征發浠水河那邊下唐的村民來建築維護呢!這樣大的糧倉就算沒有燮軍守衛,光叫輜兵們去點火,只怕也要話上大半天的工夫。出暗河的時候一共五十三名輜兵,墜入水中時有五人被衝下瀑布生死不知,懸崖古道上又被驚馬帶落兩名,這時候加上路牽機索隱兩個,一共也只剩下四十八人。
四十八人,十一匹山馬,二十頭大角,還不知道棗林倉中守軍的實力。輜兵們看得明白,抵達棗林的滿心興奮早就煙消雲散,心都涼透了。只有索隱還在眼巴巴地盯著路牽機。在懸崖古道上,人人都可以越過那道山缺看見呼圖的方向,雖然看不見百里峽中的情形,但火光映紅那一側的山峰,說明打得正是激烈。
下山又話了這許多時間,眼看著就快到了近曉時分,不知道百里峽中現在又是怎麼樣的情形。棗林這把火燒不燒得起來,對於呼圖戰局的影響,他們是心知肚明的。
路牽機的心中一樣焦灼。這個任務有多難,他最清楚。合口倉短暫的休憩,他可沒有閒著。人雖然少,要是部署得當,還是有機會的。路牽機的優勢在於,並不需要對付燮軍守衛,只要能把火放起來,剩下的工作就有風幫他們完成——路牽機先前查得清楚,這個季節百里峽中山風強勁,尤其是破曉時分有回頭風,一旦日出風就會轉向,連偏馬寨的旗幟都曾經被吹倒過。
不過現在有了問題:原來計劃的關鍵是那些馱獸身上的箱子,投車是沒有了,更要緊的還是七隻偽裝成發火器材的箱子,那是路牽機從筱千夏手裡要來的七台箱連弩,這是青石軍都很少裝備的兵器。每台連弩用機括上弦,弩箱中七七四十九支弩箭,可以連續發射。弦力儲備有限,越到後來弩箭的射程就越近。頭十支箭可以射出一百五十步,最後九支就只有二十來步的射程了。因為這個原因,這箱連弩在青石軍中並不受歡迎——除非敵人厚厚一群衝上來讓你射,否則一多半的弩箭都要浪費了。這個特性用來燒糧倉卻是正好,四十九支火箭在發射時若是周轉方向,能點著好大一片糧倉。不料路途艱險,七台箱連弩只剩下了一台,這無論如何是不夠的。
「借風勢……」路牽機喃喃自語。
邊俊打了一個激靈。放起火來燒了糧倉也罷,真燒了開去,棗林村這許多村民不是也一起送了性命?他猶猶豫豫地開口:「路將軍……路將軍……這棗林村……」路牽機滿腹心思,哪裡聽見邊俊囉嗦?邊俊見他不聽,有些發急,大聲說:「這棗林村許多村民怎麼辦?」這一聲說得響亮,眾人都嚇了一跳,只怕連橋對面也能聽見這邊有人聲,兵器都操在了手中。結果等了半晌也沒見有什麼動靜。看來這個時刻都睡得死了。
被邊俊一提醒,路牽機倒明白了過來,棗林村這許多人在裡面,他們進出無礙又熟悉地形,若能借助不是再好不過?若是能夠在棗林倉內部發動,他摸了摸懷中的軟布包裹,心中安定了下來。當下對邊俊說:「村民無辜,自然要救,不過到時候亂了必然有傷亡,倒不如……」邊俊機靈得很,當下用力搖頭:「路將軍,棗林村如果那麼多血性漢子就不會只有我一個了。有命在有地方住有飯吃,哪裡有人肯博命?」要吸引燮軍的注意力,首先不能讓他們看出輜兵們的實力。索隱實在不是一個領兵的將領,好一陣子才想起以前聽界明城說過的一個故事:古代打仗的時候有人用馬尾拖了樹枝在地上亂掃,遠處的敵軍看見煙塵滾滾,還以為是大軍壓境,沒打就跑掉了。
索隱依樣畫葫蘆,安排了十個身手比較好的輜兵騎著山馬,一旦路牽機發動就跟著自己衝進棗林倉去射殺燮軍守衛,其餘的人在棗林村中收集柴草,在空地上點去火把,再讓那些大角拖了樹枝在村裡奔馳,做出一番聲勢來。
輜兵們聽了索隱的安排,面面相覷,過了一陣子,一名輜兵好心地擠到他面前說:「十一個人夠幹啥的?咱們以前走馬幫的時候看見十來個山賊也不害怕啊!也是有刀有槍的。」索隱臉一紅,他這個辦法,衝進去的人基本就死定了,純粹是有心保全幾個弟兄。他又不善於說謊,急道:「你們那麼點年紀,刀不能刀,箭不能箭,都衝進去也不過是白白送死。」那名輜兵脖子一梗,「咱們走了這古道出來,死也死過一回了,還怕什麼?要是怕死就躲青石城裡不出來了。腦袋掉了……腦袋掉了……」他畢竟不是常常豪邁,一時居然想不起來下面半句,還是有人接口說:「碗大個疤!」他點頭說:「就是!碗大個疤!咱們還有那麼多火把蠟燭,裝在大角身上一道衝進去放把火燒開了,死也死得痛快!」索隱默然一刻,問那輜兵:「你叫什麼名字?」這一路艱險不斷,哪裡顧得上跟輜兵們交談?隊伍中的人,還有一多半的名字他叫不出來。
那輜兵頭一昂,說:「雲中雲飛揚。」索隱一愣,喃喃道:「這名字好長……」雲飛揚氣急敗壞地辯解:「雲中人氏嘛!」索隱不由笑了,說:「開個玩笑你就著急。雲飛揚,你這名字好大氣派,果然有道理。」他環視輜兵們一圈,「這樣我們就都殺進去?」輜兵們齊齊點頭。
索隱肅容用手指敲了敲胸甲,臨夏堂出征時候的熱血又湧動起來。現在不能大聲呼喝「依然在」,那份心情卻是一樣的。
起先是一陣混亂,哭喊聲中,東南角亮起了第一道火光,緊接著是西南角。不知道路牽機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但是微弱的火光從棗林倉的兩邊同時開始跳動。
索隱揮手示意,輜兵們也點燃了一支支的火把和柴草堆。棗林村中的土路上,三五步就是一堆火,接連被鋪在地上的長長燭芯點燃,猛一看似乎大半個村子都是伏兵。
棗林倉的柵欄發出一聲爆裂,靠近木橋的地方被人推開了一個口子,燮軍的呼喝聲中,黑壓壓的人潮正在擠出來。
就是這個時候!索隱暴喝了一聲「殺!」縱馬衝過了木橋,身後馬蹄聲混雜著腳步聲,四十五名輜兵都跟了上來。守在南門的燮軍少說也有百來人,可完全被這突然的暴亂弄昏了頭,他們握著弓箭和兵器大呼小叫著衝過來,試圖堵住正從柵欄中湧出來的人潮,卻迅速被人潮淹沒了。那些沒有及時趕到的燮軍被這場面震懾住了,剛剛猶疑地停下腳步,卻在聽見「颼颼」聲響的同時中箭倒地。
索隱根本不管那些被嚇傻了的燮軍,驅馬直進南門。門內就是營帳,裡面抖動不通,其餘的燮軍守衛剛醒過來。第一個邁出營帳的燮軍看見的是旋轉著飛過來的熊熊火炬,和射進他大張著的嘴裡的那支箭。跟上來的輜兵們學著索隱的樣子把火種扔到營帳上面去。駐守在棗林倉的也是真騎,他們的營帳是浸過油脂的牛羊皮做的,防風放雨,碰上火星子就轉眼燒成了一個大火把。
讓索隱大喜過望的是燮軍的營帳旁邊竟然是一個馬廄,幾百匹山馬在不按地衝突嘶鳴。這下所有的輜兵都騎上了馬,帶著幾百匹戰馬在棗林倉中衝擊,這樣的聲勢不是拖著樹枝的大角可以相比的。索隱自己也依稀覺得自己帶的是一支大軍了。
正前方又爆發出一串火箭,這是路牽機發動了箱連弩。曉風強勁,從邊緣燒起來的火和路牽機的火箭很快就匯合到了一起,整個棗林倉的南緣陷入在火海之中。
居然成了!索隱覺得這簡直像做夢。棗林倉這樣的重地,脆弱得如同沒有設防一樣,靠著幾個棗林村民和幾十名輜兵就把火點了起來。他當然沒有想到,棗林倉的佈防重點是針對西面的管道方向的,可這有什麼關係?火已經點起來了。
時不時都能見到一小隊一小隊的燮軍出現在面前,有的還是騎兵。可是風頭火勢,索隱的馬群已經跑瘋了,近百人的燮軍也無法阻擋這支隊伍。
回頭看了一眼,索隱發現緊跟在自己身邊的正是雲飛揚。他手裡托著步軍弩,這長大的弩弓在馬上運用不便,到現在他還沒射出一支,可他得意地笑個不停,似乎贏得了整個世界。雲飛揚甚至沒有發覺自己的肩頭已經中了一箭,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了。
索隱心頭一沉,大略數一數,數百匹戰馬中只有不到三十名輜兵了。這樣的混亂,不管是殺死燮軍還是被燮軍所殺都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一邊夾馬衝在前頭,一邊伸手一探,膝前箭壺中最後三支箭被抽了出來,多殺一名燮軍就能多保存一名輜兵,這是他目前唯一可做的。
火光突然黯淡了,巨大的糧草垛消失不見,面前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燮軍並非不瞭解用或的危害,棗林倉正中是一條兩百步寬的防火帶,南邊的火勢再大也很難影響到北邊。
北邊糧草垛子的前面百步密密麻麻站了一拍黑甲的騎兵。「給我站住!」帶隊的將軍大喝一聲,用他的長槍指向黑沉沉的夜空,順著他的指向望去,高挑的旗桿上掛了一個人影。
索隱心頭一驚:人質麼?難道是路牽機被抓這了?他雙膝重重一沉,那匹山馬吃不力,一跤跪倒在塵埃裡面,索隱翻身站起,三支箭指向那名黑甲將軍。這甲冑太熟悉了,從永寧道到九原城,雷騎一直是野塵軍的心腹大患。現在,不管這是不是一支前鋒,雷騎已經到達了這裡,那麼呼圖呢?索隱深深吸了一口氣,拉滿了弓弦——這是一次突擊,可是雷騎馬上就會看清自己,到時候就不再會有討價還價了。
黑甲將也沒有給索隱決定的時間:「筱——嘯——風!」他的聲音在風中激盪。
「射死他!」路牽機大吼,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匹戰馬,也已經衝到了防火帶的正中。
索隱愣住了,路牽機說的是對的,他們沒有本錢;可旗桿上的人是筱千夏的獨子啊!馬群跟上來了,奔馳的馬背上那些稀稀拉拉的人影出現在視線之中。
「快!」路牽機看見索隱仍在猶豫,自己滾到馬下。雷騎看得明白,那名黑甲將受辱似的放下長槍,揮舞了一下手臂,那是衝擊的信號。
索隱看見路牽機的棉起那爆發出一團金色的光芒,一條巨大的恐怖的怪獸就這樣憑空出現在防火帶中。他稍稍低了一低頭,就看見面前密集的美味。輜兵們不由自主地勒住了戰馬,這是暗河裡的那頭原獸。奔跑的馬群也被這怪獸嚇住,齊齊剎住了步伐,騰起的煙塵遮蔽了視線。索隱最後看見的情景是路牽機躬身的動作,那原獸就像山腹中的怪獸一樣敏捷地朝著雷騎撲了過去。當煙塵徹底遮住索隱的前方,原獸昂首而起,穿過了旗桿上那具戰抖的身軀。
原獸長大了,他長得這樣快,幾乎籠罩了棗林的天空。
當馬群激起的煙塵落下,他肥大的身軀驟然崩裂,所有的光芒射向四方,瞬間消失不見,只留下糧草垛子前面一排雷騎的屍體。
「殺啊!」這是醒過來的雲飛揚的吼聲。還有半邊的糧倉沒有燒掉,那裡還有許多的雷騎許多的真騎。
索隱帶住自己的戰馬,跳上馬鞍的時候,看見雲飛揚的身上著著火,他身邊的那些山馬同樣激昂的輜兵,整個馬群都是著火的。火的旋風瘋狂地朝著剩下的雷騎刮去。索隱緊緊咬住了牙關,眼睛裡酸得厲害——他有多久沒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