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 武皇開邊意未已---《白駒》 易陣
    尚慕舟突如其來的命令其實只是來自一個閃念。

    佈陣之前,他在百里峽西側的山嶺上平出小小的一塊空地,把自己安置在這裡,離金距軍的器械裝備不過是千餘步的直線距離。黃洋嶺莫合山山勢連綿宛轉,呼圖陣前的界明城和峽口的四軍相距足有四五里,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同時看見前後的部署,尚慕舟選擇看前方。他的視線所及,除了山腳下被樹木遮擋了大半的青曹金距兩軍,就是界明城的車陣和呼圖大營。

    戰役的開局是順利的,靜炎果然出來與界明城會面,接受了界明城的邀戰。從這一點上講,界明城親自鎮守車陣給這個佈局加了不少分。靜炎當然知道這是一個餌,卻沒有可能不吃。這一仗如果打起來,界明城的車陣就是巨浪前的一塊碎石,只不過是順手抹去而已;而這一仗本來就是要打的,區別只在於開打的時間。沒有一個人會放過這個機會,如果尚慕舟處在靜炎的位置也一樣。

    尚慕舟有對付燮軍突襲車陣的準備,靜炎一定也有她的後手。當靜炎輕易接受了邀戰,尚慕舟就一直想弄明白她的後手是什麼。這些天以來的交手令他對真騎的這名女將有了一些瞭解。靜炎是謹慎的,她的部署總是一絲不苟,讓青石軍難以找到任何機會。但她並不保守,一旦發動,她就有以呼圖全軍為賭注的勇氣——當然,她一定會確保這是不敗的賭局。那場斥候戰已經說明了這一點,要不是以外趕到的左路游擊,尚慕舟就只能讓他的精銳斥候們被慢慢屠殺。

    這就是第一樁不妥。靜炎對於兩軍情勢的把握相當有效,這全賴真騎和列軍那些慣於穿行山林的斥候們。但這一仗之前,燮軍的斥候探子都失去了蹤跡。尚慕舟當然不會自大到以為那場斥候戰已經打掉了燮軍斥候的銳氣,在這樣緊要的時刻,燮軍收縮了他們的斥候隊伍,讓尚慕舟的心裡始終有個疙瘩。三級兵力的部署清晰,那麼大的一支隊伍,要藏是藏不起來的,只要燮軍還有三五個斥候潛伏在外面,就能看明白大概的情況。尚慕舟對這一點並不在意,就算是兩軍平原對壘一覽無餘,怎麼用兵也還是勝負關鍵。問題在於,他猜不到靜炎的安排。呼圖大營中到處都是旗幟偽裝,就算看在眼裡,那麼遠的距離也還是看不清究竟,甚至連呼圖營中到底有多少人,也還是個謎。第二樁不妥是過午時分的事情。燮軍沒有馬上出戰倒是在意料之中的。界明城的車陣在呼圖大營前展開的那一刻是最脆弱的,若是真騎動作夠快,一個衝鋒也許就拿下了。這一點本來是界明城和尚慕舟最擔心的,如果是其他將領,也許會考量一下界明城的意圖,靜炎的決策卻和真騎的攻擊一樣迅捷果斷。沒有實現對車陣的攻擊,尚慕舟的籌劃就達了三成。靜炎為什麼沒有那麼做?呼圖大營裡面慌忙揮動的旗幟也許可以提供答案。若是靜炎本來有什麼安排,面對突然到來的界明城,就需要作出調整。但是折中調整用不不了大半天的工夫,列軍或者動作遲緩,真騎卻是上馬就走的。到了中午,燮軍的攻擊還沒發動,尚慕舟就開始覺得心裡不踏實。過午以後,這種不踏實到達了讓他難以忍受的程度——燮軍方向竟然沒有生火做飯的跡象。

    「大戰在即,近萬人的大軍不做飯,這意味著什麼?」尚慕舟又問了一遍,左右的士兵不知道是不是問自己,一時張口結舌。

    「意味著不吃飯嘍。」阿零打趣說,話音剛落,周圍哄笑一片。

    戰時家眷不得留在軍中,這是慣例。可是阿零的角色很特殊,就連界明城的車陣也是她建議的,倒是沒有人對她留在中軍提出異議,除了尚慕舟。尚慕舟的號令,青石諸軍兵將都領得小心,到了阿零這裡就不靈了。沒有人比阿零更瞭解尚慕舟了:尚慕舟敢讓界明城戰在交鋒熱點上,意味著這一戰極為重要,他的中軍也會靠近最前方。尚慕舟不僅是一名主將,也是一名戰將,這是他跟界明城最相似的地方,從當年的野塵軍到今天的鷹旗軍,這些天驅武士不但經常運籌帷幄,揮戈一呼才是他們更常做的事情。生死一線間,阿零當然不肯聽尚慕舟的話躲到大後方去,她淡淡一句「過去那麼險惡都是同生共死,怎麼夢沼待了兩年就不算了?」登時把尚慕舟的理由都揮去九霄雲外。

    尚慕舟知道阿零是在給自己開解。青石軍也沒有生火。為了準備這幾千人一天的乾糧,最操心的恰恰是阿零。她這樣冰雪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思量?可是數千大軍在山下聽令,後面是青石乃至宛州的萬萬性命,他哪裡輕鬆得起來。

    大戰在即,不可能讓士兵們餓著肚子。青石軍沒有生火,是因為準備了今天開戰,懷裡揣著乾糧等號令。燮軍若是也吃乾糧,難道同樣做好了開戰的準備?界明城的車陣肯定是出乎靜炎意料之外的,那麼她在準備什麼?燮軍原先不肯出戰,眼下已經刀出鞘箭上弦,這是什麼道理?靜炎早先又是準備什麼樣的打法?一連串的問題,壓得尚慕舟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說那麼多,無非就是要看呼圖的動靜嘛!」阿零知道,尚慕舟的面容雖然鎮定如此,裡面的一顆心已經快要操碎了,「我來幫你看看好不好?」尚慕舟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阿零是巫舞者,巫舞畢竟不像各宗秘術那麼完整清晰,祈福醫療那都是功效可見的,預測之術也偶然奏效,但要說水鏡之類的探知術,可從來都沒有看見阿零展示過。

    「阿零……」尚慕舟努力把自己的聲音放得和緩些,卻還是掩飾不住那一絲煩躁,「你昨天忙到後半夜,也沒有睡好,不如去休息吧!」阿零面色一暗,卻又立刻強打起精神笑道:「尚大哥,你又不信我。」旁邊的杜若瀾與馬乘驍對視一眼,主將夫妻鬥嘴,他們在身邊須不好看。縱然是大敵當前,兩個人也忍不住嘴角帶上一絲笑意。杜若瀾對尚慕舟行了一個軍禮:「尚副帥,總之那靜炎是有什麼謀劃的,不如我和馬將軍先回去準備一下?」諸軍離尚慕舟的中軍都有距離,幾個統領各自在軍中侯命,杜若瀾馬乘驍兩個是因為尚慕舟對燮軍放心不下,這才找來商量的。

    尚慕舟也覺得尷尬,點點頭說:「也好,反正當下也看不出燮軍的意圖來,就照舊準備。」他略一沉吟,補充道:「杜將軍,金距軍的弩車石炮安排一下,前面的樹木都鋸開一半來;馬將軍,你這邊要準備青曹軍下馬步戰。」杜若瀾馬乘驍兩個一愣,齊聲問:「改防禦了麼?」尚慕舟搖搖頭說:「有備無患。界帥還在箭頭呢!總得有人接應。」杜若瀾點點頭領命去了,心下多少還有些疑惑,尚副帥的命令往往如此,接下命令來的時候不知道其中的關鍵,做起來才漸漸明白。青石軍中對尚慕舟有些傳言,一來是他接掌偏馬防務未久,而來也是因為他的做事方式。畢竟青石軍不是鷹旗軍,對於主將的完全信任是需要培養的。

    馬乘驍極有眼色,離開的時候招呼那幾個衛兵也站得遠了。尚慕舟的中軍,除了負責斥候後勤的幾名書記,就是鷹旗軍的衛兵,算上二十多名令兵,也不過四十多人。馬乘驍暗示一下,眾人都心領神會,紛紛站了開去,小小的中軍登時只剩下尚慕舟阿零兩個。

    還沒等尚慕舟開口,阿零已經別轉身去,從側臉望去,眼睛裡水汪汪的一片。

    尚慕舟還沒來得及瞪阿零一眼,就被他阿搶了先機,心頭的怒火越發燒了起來,冷冷地說:「你在軍中沒有職銜,要在中軍帶著,就不要多嘴。」頓了一頓,又說,「我自己的妻子干涉軍務,那我還怎麼號令三軍?難道要大家知道,這是女子的主意麼?」阿零恨聲說:「女子怎麼了?靜炎不也是個女子?我若說的不對,你只管斥責就是。我在鷹旗軍那麼久了,可曾給你下不來台?你就只管說我,幾時信過我幾分?」尚慕舟冷笑了一聲說:「你還有理了……你的本事我還不清楚,不說是水鏡術,就是……」他忽然覺得自己十分無聊,臨戰之際還在跟妻子鬥嘴,簡直是回到少年時代去了。

    阿零聽得尚慕舟沒了聲音,回頭一看,尚慕舟面色凝重,往行軍椅上一坐,長出了一口氣。她頓時慌了神,走到尚慕舟面前蹲下身來,拉著他的手柔聲說:「尚大哥,我不氣你了。你這樣操心,我實在是心裡難受,只想幫你來著。水鏡我是不會的,可若是運氣好了,花舞之術或許也有效用?」尚慕舟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由你就是。」阿零一片深情,他心中有數。結婚到現在,除了巫妖峒的日子,他的一顆心都放在了鷹旗軍上。對於這個小妻子,他自度虧欠頗多,一直容著忍著,終於讓她沒了輕重。

    兵將們面前,尚慕舟總是一副堅定穩重的模樣,面對阿零時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真的讓阿零傷了心。她緊緊握著尚慕舟的手,聲音都有些哽咽:「尚大哥,你幾時肯信我?身為一軍主將,身邊就那麼幾個護衛,我不佈置些偵察的辦法怎麼辦?」她長吸一口氣,「尚大哥,左近就有燮軍的探子呢!」尚慕舟猛然睜開眼睛,看著阿零說:「你慢慢說。」阿零鬆開手掌,一枚雀荊花在掌心微微跳動,漸漸直立起來,居然像個小人兒一樣跳起舞來。山上的雀荊花很多,一叢一叢的灰白顏色,並不特別美麗。可是阿零手中的這一枚,居然跳得頗為嫵媚。阿零看著那雀荊花,心情也平和下來,正要解釋,忽然一震,抬頭對尚慕舟說:「他們過來了!」三名燮軍的斥候,全身都披著灰黃的草枝皮毛,完全就是山間草木的顏色。若是伏在那裡不動,就算是只有七八步遠,也未必認得出來。

    能接近尚慕舟的中軍,對燮軍斥候來說完全是意外。他們只想查清金距軍青曹軍的部署,沒有想到這裡會駐紮著青石諸軍的主將。離前線那麼近倒也罷了,可是中軍的防禦太過單薄,一個真騎小隊就能完全衝開。要不是來去的令兵頻繁,又看見那兩名盔甲上有兩枚金橡葉的將官對尚慕舟執禮甚恭,他們怎麼也不會起意攻擊尚慕舟。他們是斥候,任務只是探偵消息。可當馬乘驍把衛兵們支開的時候,三名斥候一致認為應該動手。

    他們離尚慕舟的距離那麼近,又完全沒有被察覺,這樣的機會不能放棄。如果得手,也許就能決定青石之戰的結果。

    很不幸,他們沒有想到阿零這個馬馬虎虎的花舞之術暴露了他們的蹤跡。更糟糕的是,尚慕舟不僅是青石諸軍的副帥,還是鷹旗軍中的雙傑之一。尚慕舟、駱七笙,單從武技上說是鷹旗軍中的翹楚,中路游擊兩千人的刺槍術,就是尚慕舟通過駱七笙傳授的。

    斥候們的身手其實堪稱敏捷,如果從他們埋伏的位置上脫逃,這樣的林間弓箭施展不開,鷹旗軍們未必能順利抓獲他們。阿零之所以故意支開杜若瀾馬乘驍和衛兵們,就是希望燮軍斥候能夠主動接近。她固然擔心尚慕舟的安全,可更多的還是對尚慕舟的信任和驕傲。就算是界明城拿著八服赤眉,在馬戰的時候還是要吃尚慕舟的虧。面對尚慕舟的刺槍,燮軍斥候們的媒介就派不上多大用場。

    等到鷹旗軍們趕到身邊,三名斥候已經七零八落倒了一地。尚慕舟一手提著刺槍,望著滿臉自得的阿零,無可奈何地說:「偏是你鬼注意最多。」說著心頭一震,阿零的心思總是超出他的想像,再這樣下去,越發管束不住了。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斥候們覆蓋了。

    又是真騎斥候。

    和偏馬寨中的情形一樣,他們除了「我就是不說」再沒什麼其他言語。就算是會說,尚慕舟也不指望從他們身上打聽出什麼不得了的消息來。像他們這個級別的士兵,不可能瞭解到靜炎的思路。

    單單斥候出現在中軍附近的事實,已經給了尚慕舟足夠的理由改變戰役的部署。這肯定不會是靜炎派出的唯一一批斥候,對於青石軍的動向,靜炎就算沒有全知道,肯定也掌握了相當一部分。尚慕舟不知道經驗有什麼應對的安排,但是他可以打亂靜炎的安排。

    青石軍的所長在於精良的裝備和嚴格的訓練。當他們面對面與正規對手作戰時,戰鬥力是強大的,這一點在偏馬攻防中已經得到了證明。但是青石軍欠缺作戰的經驗,尤其欠缺運動作戰的經驗,具有高速機動力的燮軍真騎一旦撕開青石軍的防線,就可以造成巨大的混亂和殺傷。這將是靜炎的主要目標。呼圖大營前方的峽谷寬度近兩里,對於萬人逐次推進,卻一定不擅長退卻。善於退卻在這樣犬牙交錯的戰鬥中更加重要。

    短短的時間,尚慕舟已經做出決定,把峽口的三軍撤回預設陣地,提前在峽內投入鷹旗軍和扶風營。如果靜炎是想在混亂中絞殺盡可能多的青石兵力,那麼鷹旗軍會做一樣的事情。而承受絞殺並把燮軍帶往伏擊陣地的任務交給了扶風營,他們一投入戰場就將化整為零,小規模作戰和靈活的攻擊後退是扶風營的野兵們精熟的。

    「告訴杜將軍,」尚慕舟對令兵仔細交待,「近昏時分舉火做飯,一旦燮軍發動,立刻拉倒所以器械前方的樹木;告訴馬將軍,擋住燮軍兩輪攻擊則轉入金距軍防線,他們能夠拖多久就多久。」「要賀將軍重複給你聽。」尚慕舟咬了咬牙,「不管呼圖大營和棗林了。務必把真騎都給我裹出百里峽去。」任何一個稍有常識的將領都會指出臨時改變部署的巨大危害,作為戰火中生存下來的宿將,尚慕舟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如果麾下不是青石六軍,如果對手不是真騎靜炎,如果他可以承受巨大的人員傷亡……可是沒有如果,尚慕舟與界明城的最大不同就在於戰局的機變。在鷹旗軍之中,機變和堅持的差別也許不是那麼大,但這場戰事不同,尚慕舟使用的並不是自己熟悉的軍隊,他的改變就意味著結果的改變。

    當然,最沉重的損失可能要由扶風營承擔。尚慕舟想了一會兒,決定讓阿零和令兵一起去向照弋傳達這個命令。這一刻,他感覺有阿零在身邊還是很方便的。

    「界大哥那邊才是最危險的!」阿零急了。尚慕舟的調整很徹底,金距軍和青曹軍徹底轉入防禦,青石六軍中其餘的三軍則退出百里峽,一旦開打,界明城的幾百人短時間內將得不到任何增援。就算是鷹旗軍進去,也不是救援為目的的,他們會來回掃蕩,然後跟著被打散的扶風營向百里峽外退去。

    尚慕舟也知道這一點,他略略猶豫了一下,「界大哥不會有事。」他舒了一口氣。他不應該擔心界明城,那麼多比現在更險惡的情況界明城不是都很好地應付了麼?他畢竟是界明城。

    尚慕舟眺望著本陣的方向,他想到的,界明城應該也會很快想到。壞水河畔打響,界明城就不該繼續堅守本陣,他有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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