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 武皇開邊意未已---《白駒》 苦囊
    阿零抱著膝頭坐在水邊上,黃昏時分的暑氣蒸上來原是讓人頭暈的,可這池邊浮動的都是清冽的香氣,生生把那燥熱都壓了下去。

    池子裡滿噹噹的一片翠色,中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艷紅。若是靜下心來,能聽見滿池都是抽拔花葉的細碎聲響。

    「再晚上一天,花就全開了。」阿零瞅著那些紅說,「能開到這麼大,跟大碗口一樣,一穗一穗的好像火焰一樣。」她伸出手來比劃,袖子滑下來,一副剔透的青玉鐲子映得手腕雪白晶瑩。「再晚上兩天,就該結果子了,也是鮮紅顏色的,青石人都說是難得的鮮甜。」她回過頭來望著尚慕舟,嘴角彎了彎,眼睛裡黑幽幽地盛滿了笑意。

    「你知道我來了?」尚慕舟有些尷尬,他的腳步極輕,就算是最警覺的哨兵也未必能覺察他從背後接近,可離著阿零還有那麼遠,就被發現了。

    阿零說:「那麼多年的夫妻了,你走過來我還能不知道麼?」「那麼多年的夫妻了,你做什麼我就總是猜測不到。」尚慕舟走到阿零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看了看那副鐲子:「怎麼又帶上了?不是說戴著叮叮噹噹的不方便作事麼?」阿零嗔怪地說:「死腦筋!現在不是不用抱月兒煮飯烹水的麼?那就帶著。」她微微別過臉去,「戴著……就好像你在身邊似的,整天整天的看不見你……」尚慕舟的心中一軟,依稀記起了新婚時候給阿零戴鐲子的情形。他輕輕握了握阿零的手,阿零從來都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一雙手雖然纖細修長,指掌卻是粗的。那時候,他把鐲子套在阿零的手腕上,許諾要讓阿零的手也細嫩起來。可這些年下來,這雙手還是舊日的模樣。他心中慚愧,一時沉吟著說不出話來。

    阿零從他掌中抽出一隻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才幾日功夫,又多了些皺紋。」尚慕舟苦笑了一下:「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若是連皺紋都沒有,豈不是成了怪物?」話是這麼說,他也知道自己必然是一臉的疲累。大戰在即,雙方都清楚。青石幾乎調動了全部的兵馬來打這一仗,他們必須勝利!可是勝利要用多少的血肉和心思去堆砌呢?偏馬寨中他就是個鐵人,永遠都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可在阿零面前,他不用再撐這架子。片刻之前他還滿腔怨氣,惱怒阿零在緊要關頭調了他的兵來挖池子種花。可阿零溫柔的手掌下面,所有的怨氣都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有滿腔的愧疚。

    「你知道不知道你跟界大哥最大的區別是什麼?」阿零凝視著尚慕舟,那本是張英氣勃勃的面容,現在堆積了太多的焦慮,顯得多少有些黯淡。

    「哦?」尚慕舟揚了揚眉,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阿零拿他跟界明城對比。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相信界明城才是鷹旗軍的領袖,阿零也還是會堅持尚慕舟更優秀些。「太操心?」「我先前還埋怨界大哥這個時候把小路調回去,讓你一個人挑這擔子」阿零笑道,「其實小路就算留下,你也還是一樣的累心。」尚慕舟咧了咧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偏馬一戰關係著青石乃至宛州的命運,界明城一天不接手偏馬戰局,他就得盡一天統帥的職責,怎麼可能不操心?就算阿零是極聰明的女子,可肩頭沒有這許多人的性命,便不能夠能明白他的壓力。

    斥侯戰之後一直沒有大的戰事,這是因為燮軍就此退回了他們稱為呼圖的大營。

    攻守勢頭這樣的逆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儘管前戰中青曹軍的及時投入挽救了限於絕境的斥侯們和左路游擊,但這個局限的勝利對於燮軍的沒有造成實際上的傷害。燮軍的混亂很快就被制止,從後陣中殺出來的真騎頑強地扛住了青曹軍的攻擊。這讓馬乘驍大失所望,這樣短暫的時間,最樂觀的估計也不過是殺傷了近千名燮軍--對於呼圖大營中的靜炎來說,這實在不值一提。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燮軍忽然把兵力收縮到了呼圖大營裡面,反倒是青石軍常常派出輕騎在營前索戰。燮軍的應對非常乾脆,若是青石軍人數不多,便也派出精銳的騎兵來接戰,可青石軍若是轉身逃離他們也絕不追擊。這麼些天下來,雙方的傷亡加起來也沒有過百,而百里峽口已經完全成了青石軍的天下。

    對於這一點,不僅尚慕舟和偏馬諸將百思不得其解,連靜炎的老相識界明城也覺得詫異:真騎作風強悍,向來以敢戰聞名,也多有以弱擊強的先例。當年界明城就親眼看見過數百真騎對抗幾千夜北騎軍的戰鬥,絲毫沒有落了下風。現在呼圖大營中少說還有八千燮軍,這數量倍於偏馬寨的青石軍,何況燮軍中起碼有四成是真騎,來去如風,剽悍無雙。擁有這樣實力的靜炎,怎麼可能在青石軍面前畏首縮尾?如果領軍的是其他將領,或許可以認為是燮軍主將存心求穩,但火旗旗主靜炎的旗幟已經驕傲地在呼圖大營前巡迴了兩遭。從燮軍的歡呼聲裡就能聽出靜炎在軍中有著怎麼樣的威望--真騎的尊重是絕不會給於懦弱者的。

    最接近真相的也許是路牽機提出的可能。返回青石城之前,路牽機自己帶著那兩百左路游擊接近了呼圖大營。閃耀著藍鋼色光芒的騎兵幾乎是呼圖大營的鹿砦奔馳示威,他們的刺槍甚至把一些鹿砦高高挑飛。對於這支輕狂的騎兵,呼圖大營中的燮軍顯然有著清晰的記憶,他們甚至沒有在左路游擊身上浪費他們寶貴的箭矢,起碼在前半段是如此。當左路游擊們從一個營門跑到另一個營門的時候,終於有稀落的箭矢在他們的盔甲上撞出清脆的聲響,而在真騎蜂擁而出之前,他們已經掉頭奔回了偏馬方向。路牽機的看法是:靜炎並沒有能完全掌握住呼圖的燮軍。嵌在左路游擊盔甲上的箭矢形制與真騎所用的頗有不同,慌亂的射擊分明也不是青石軍們已經熟悉了的真騎套路,而最重要的一點是真騎出營之前,他看見了呼圖大營中忙亂的旗幟調動。作為經歷過九原易幟的天驅,路牽機對於燮軍繼承自離軍的那套旗令並不陌生。那些不成章法的甚至是矛盾的旗令只能說明呼圖大營中有超過一個發號施令的將領。聯想起斥侯戰中第一道防線慌亂的變陣和退卻,他就越發肯定靜炎的權威起碼不能落實到所有呼圖燮軍的頭上。

    一部使喚不動的下屬,一支擁有重甲騎兵和犀利弓弩的強勁對手,一個大軍南下必須的糧草基地,也許還有一個心懷疑慮的國主大都護。路牽機覺得,如果自己是靜炎,也不能拿出比固守更有利的方案來。畢竟姬野不可能指望用呼圖大營中的這支燮軍來征服宛州,他們只是來建立棗林這塊跳板的。

    但是前線的情勢並沒有因為攻守易勢而稍有緩解。雙方都知道,呼圖大營前粘膩無聊的小規模戰鬥只不過是大戰前的間奏。靜炎的實力已經暴露在青石守軍的眼中,知道了對方底牌的玩家是不會等待變化的來臨的。青石需要一個大的勝利,燮軍知道青石需要這樣一個大的勝利,剩下的問題僅僅是:這勝利到底會不會發生?起碼青石準備打贏這一仗。鷹旗軍的全部人馬已經渡過了壞水河,正沿著黃洋嶺的山麓向偏馬急行。比鷹旗軍更早離開青石的是孤飛修豪兩軍和扶風營,他們正在百里峽口修築伏擊陣地。而四十里外的合口村成為青石到偏馬之間的中轉點,整個青石城正在源源不斷地把它的戰爭資源投送到平原北端的預設戰場上來。這樣一來,青石城裡就只剩下了黃庭軍和城守,幾乎成了不設防的城市。雖然筱千夏算得上豪傑人物,要說服他這樣拿出全部的本錢賭在百里峽,界明城也已經盡了他的最大努力。當各軍依次抵達各自的位置,百里峽口的青石守軍就超過了一萬的總數。如果算上兵器裝備上的優勢,呼圖一戰的天平正迅速地偏向青石一方。

    當然了,駐守在呼圖的燮軍未必瞭解這些情況,可他們應該知道,每過一天,偏馬的青石軍就有可能變得更加強大,在呼圖的經營也許必要的,在全局看來卻是被動和危險的。如果任由青石守軍決定戰鬥的時間和方式,不管真騎有多剽悍,都注定了失敗的結局。這樣的道理簡單明瞭,靜炎一定知道。兩難之中到底作出怎麼樣的決定,誰也無法作出準確的預測。只是連最底層的士兵都知道,一場惡戰正在逼近眉梢。

    一方面,固守對靜炎來說是最穩妥的選擇;另一方面,她已經沒有多少等待的奢侈。如果在青石軍如此大規模的調動下,呼圖大營的燮軍仍能保持不變的姿態,那只能說明最壞的事情就要發生:燮軍的主力已經不遠了。

    對於燮軍主力的位置,不管是尚慕舟還是界明城都完全沒有掌握。在封鎖消息方面,山地之國比宛州商城有效得多。兵力,戰場都是固定的,唯一可以選擇的只有時機。這樣一來,尚慕舟沒有其他的出路,只有在自己還能控制局面的時候,盡早壓迫靜炎進行這場交戰。可是,靜炎也同樣在試圖控制戰局的主動權,怎麼樣才能讓她在尚慕舟選擇的時機出戰呢?青石諸軍的準備已經接近完成,時間越來越緊迫,尚慕舟也越來越緊張,每次一想這個問題幾乎讓他的頭髮都要白上一片。「你說是什麼?」尚慕舟想了一遭,還是不服氣地問,他不覺得界明城會比他更輕鬆,雖然整個偏馬戰局是掌握在他手裡的。

    「就是這個。」阿零微笑著用手指輕輕抹平他緊皺的眉頭,「界大哥自然也是事事操心。打仗的事情我終是不太懂,可我知道他操心的事情比你還要多。」她伸手劃了個大大的圈子,「你眼中還只是偏馬戰局,他可就要看到從天啟到淮安那麼遠。可是,再怎麼操心,也沒有你這勝負心吧?」尚慕舟呆了一下,居然不能否認。界明城的性子的確如此。如果說尚慕舟只是為了結果,那麼界明城往往是為了過程,雖然都要承受焦慮,他們的心思畢竟大不相同。

    「你呀,事事求全,巴不得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裡,但只要有一樁拿不穩的小節,就能在心裡疙瘩上半天。界大哥那麼散漫的人,怎麼比得上你的能幹?可他把偏馬交給了你,就把這份心思也交出來了。小路也好,賀大力也好,他每交出一件事都是完完全全地交出。哪裡像你……你要是有時間啊,大概連合口的轉運都要指點上一二吧?」阿零說的時候眼中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尚慕舟只有苦笑,幾年的夫妻,阿零摸他的脾性真是摸得透了,可他眼中的阿零卻似乎還是那個小小的朱纓和黑衣巫舞者的混和,一直是那麼模糊不清。「我還真是想去扶風營那邊看看。」他老老實實地承認,「若是能夠引出靜炎來,他們能不能頂出燮軍的突擊就是戰局的關鍵了。對於扶風營,我還真是不放心呢!」扶風營是野兵,卻是峽口阻擊的主力,就算他們是宛州最有實力的野兵,畢竟不是正規軍隊,碰到燮軍這樣的對手,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你不放心有什麼用?」阿零撇了撇嘴,「你不放心他們就能打了麼?用人不信,還想掌握全局,便是星辰諸神也不能夠。」尚慕舟被阿零說得微微有了怒氣,她說得輕巧,可關係到十數萬人的性命,他又怎麼能夠把信任放在那些還不瞭解的陌生人身上。

    「尚大哥。」阿零不由他心思轉動,接著又說,「你到這池邊來可是看我的麼?」尚慕舟想說「是」,臉上微微發熱,卻是說不出口。

    阿零會心一笑:「你再怎麼思慮周全,對在乎的人撒謊總是不會。」她緊緊握著尚慕舟的手,「這有多麼好!」頓了一頓,又說,「大戰當前,你是不是怕我又使什麼小性子,壞了軍中大事?」「那可不是!」尚慕舟斷然否認,完了心中卻有些迷惑。他過來原有問罪的心思,倒不單純是因為阿零調兵挖池子養花的緣故。阿零的心思他猜不透,偏在鷹旗軍中最有人緣,到了偏馬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麼的,在青石軍中也很有人氣。雖說沒有個正式的軍職,可畢竟使他的妻子。大戰之中,她若頭腦一熱衝出去,鷹旗的游擊怎麼可能不保護她?這樣的事情以往便發生過,幾日前又剛剛重演,難保不會再發生。他固然在乎阿零的安全,可要說沒有其他的顧慮,也不全是實話。

    「你看這苦囊花可美?」阿零忽然又調轉話頭。

    「原來是苦囊……」尚慕舟心中計較,卻不接口。他的心思便捷口齒也犀利,在鷹旗軍中威望極高,偏偏在阿零面前總是跟她不上,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過幾日開了花結了果子,好吃不說,驅蟲避害可有效了。」阿零解釋。這是夏天了,偏馬寨中蚊蟲厲害,尤其是青曹軍人馬同住,實在咬得兵士苦。

    尚慕舟歎了口氣:「軍中打仗生死都不怕,還怕了蟲蚊?你養出那麼一池子花來,動用那麼多的弟兄也是小事了,自己花了多少精神?」苦囊的來歷用途他不知道,可這樣突然長出這樣一池子花來,不用說,是阿零使用了巫舞者的祝福了。看著阿零這樣的倦怠模樣,只怕舞了一夜,他心中又是生氣又是心痛:這樣濫用精神力祝福,就算是阿零這樣天資極高的巫舞者也撐不了幾次。

    「你還不知道呢!」阿零伸手從池中抓起一枝苦囊。那苦囊總有半人多高,枝葉肥厚,水面下卻有人頭大小的一個半透明的球,「這便是所謂的苦囊了。裡面都是清水,可以喝的。若是不弄壞它,只是扎孔取水,每天都可以取出一囊水來,足夠一個人喝的。若是弄破了它,那苦囊皮性涼,這樣的天氣裡驅毒生肌再好不過。」她得意地一笑,「這麼一池子的苦囊,若是仔細經營,起碼解決了青曹軍一半的飲水,還有用藥呢!你說我用四五十個弟兄挖這池子,划算不划算?」尚慕舟吃了一驚:偏馬的飲水供給三千多青石軍頗為緊張,這樣熱的天,每日供水都是限量的。單是解決飲水一項,就能帶來多大的好處!阿零到了偏馬,看似沒有做什麼正經的事情,不是遊逛,就是挖池子養花,可是她所到的地方,就是跟士兵們說說話,也能提高士氣。更不用說苦囊的應用。有沒有阿零的偏馬,已經完全不同。

    「我說你不信人吧。」阿零認真地說,「我到偏馬來,便是守著你,若不能給你分憂難道還要給你添亂麼?」尚慕舟心下震捍,他太習慣把阿零當作一個需要寵溺的女子,竟沒有想過這原來都是他自己的想像。他用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自己的妻子,三十歲正是女人最美的年齡,既成熟又不失天真,更重要的是那擔當,他似乎這才發現面前的阿零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朱纓了。

    他伸手掠起阿零耳邊垂下的髮絲,笑道:「原來如此。我……」他說的頗為艱難,「我……對你實在是太過粗疏,苦了你了。」阿零眼眶一紅,登時一串大大的淚珠就滑了出來。她當得起尚慕舟如何生氣吼叫,卻被這輕輕一句道歉打碎了心房。這一刻,她真得覺得委屈了。

    「那你說,」尚慕舟慌了手腳,卻立時想到最好的辦法,轉移了話題,「還能幫我分什麼憂?能把真騎引出來麼?」阿零用手背抹去淚水,紅著眼睛微笑道:「那又有什麼難了。你若是早一天來問我,也少受一天的煩。」尚慕舟只是說笑,希望阿零轉了心思,不料阿零真有辦法,登時凝重了起來,追問:「你有什麼辦法?」阿零恨恨地說:「說到打仗,總之是比老婆重要。」她也不管尚慕舟神色尷尬,「其實按你說的,靜炎也是急於求戰的。就算燮軍強援有繼,她也總是一個降將。你說,青石這一仗,咱們最苦的是什麼?」「自然是兵力。」尚慕舟說。這仗之所以難打,倒還不在於必須打勝,而是打勝也不能損失太多人。青石那麼多人,可以徵用的寥寥無幾。士兵打一個就少一個。「我們知道這一點,她也一樣知道。這樣拿了餌去誘她,這些日子也常做,也沒有看見她上鉤。」「只要是餌,總要吃的,她也不過是在等時機吧?何況……就算她是多麼了不起的將軍,總還是一個女子。」阿零很自信地說,「女子總是有些天生的弱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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