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 武皇開邊意未已---《白駒》 重騎
    箭樓上擠滿了人,偏馬的位置甚好,幾處箭樓視野開闊,可以清楚地看見百里峽中的一切。這一刻,青石軍們看見的是自己的斥侯被真騎們圍困的情形。

    諸將都站在箭樓上,神情嚴峻。前一天夜裡,他們還在討論真騎可能採取的應對。卻沒有想到真騎的反擊來得這樣迅猛而犀利。

    真騎不僅在黃洋嶺上埋伏了大量的步軍,一路把青石軍的斥侯壓迫到了百里峽中,而且在峽中也部屬了游騎。青石軍的斥侯們下了黃洋嶺,就被真騎牢牢粘住,再也無力回撤。在峽中伏擊的位置也選得巧妙,差不多正好在偏馬和燮軍大營正中,若是偏馬要出兵援救,燮軍也可以出動重兵迎擊--這只怕才是真騎的目的,若非如此,那幾十名斥侯怎麼可能在真騎的鐵蹄下堅持?「還有沒有埋伏?」尚慕舟問路牽機。

    「看不出來。」路牽機搖了搖頭,「真騎真埋伏起來,只怕比我們還強。這滿山的步軍斷不會是今天在上去的,只怕已經在山上等了一夜。」早上離開偏馬寨的斥侯一共三十一隊,兩百七十多人。因為真騎擴大了斥侯小隊的規模,青石軍這邊也相應提高了斥侯的人數。兩百七十多人都是兩軍精銳,配備精良,戰力不容小覷。可是戰鬥一開始,青石軍就處處落了下風。被截斷後路退入百里峽的斥侯,看來不足百人,這還是因為真騎要留他們的性命沒有出全力。這樣算起來,山上的真騎很可能倍於甚至數倍於青石軍的人馬,再算上百里峽中用於圍困斥侯們的騎兵,僅僅在這一輪擴大的斥侯戰中,真騎投入的兵力就可能超過了一千。

    前幾日燮軍只是承受打擊,並沒有作出大規模的調整,而今日反擊堪稱動了雷霆之力,就是傻子也知道,這樣手筆的部屬,真騎的意圖不會僅僅停留在那些斥侯身上。一般人的想法都是:圍住斥侯,伏擊來增援的青石軍。是以人人在箭樓上看得心焦,卻沒有幾個莽莽撞撞地跳出來要求增援斥侯的。可是一直打到了過午時分,青石軍也還是沒有發現真騎的第二道埋伏,百里峽中的斥侯可未必支撐的下去了。

    杜若瀾和何天平兩個的心中好像澆了熱油,燙得吱吱亂叫。派出去那些兵都是他們的心尖子,只一個早上就折損了大半,如何不心痛?最要命的是明明看見剩下的人在苦苦支撐,卻不能過去救援。想到斥侯們絕望的眼神,兩個人的拳頭都要攥出水來。

    「副帥!」何天平先開口。

    「不准。」尚慕舟還沒聽見提議就回絕了他。

    「副帥!」杜若瀾低聲說,「這當然不是簡單的事情,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兄弟被殘殺,這對寨中士氣打擊太大……」「若是援軍也被埋伏了,這個打擊大不大?」尚慕舟提醒他。

    「救與不救,還是不同的。」路牽機也忍不住出聲。

    「是這樣麼?」尚慕舟轉過頭來看他們。

    「是。」幾個人一起點頭。誰都不傻,誰都知道這時候派出援兵只怕也是一樣送死,反而正中了真騎的下懷。可是派出援兵對兩邊的青石軍都是一種承諾,不管結果如何,起碼向士兵們證明他們不會被輕易拋棄。

    「既然都這麼說,就派人吧。」尚慕舟點了點頭。「叫索隱去。」路牽機應了一聲,卻不挪步,尚慕舟看他。路牽機猶豫地說:「索隱那五十來個人還不夠給真騎填牙縫的……」「那你的意思,我應該派更多的人去給真騎填牙縫?」尚慕舟的語氣鋒利。

    「青曹軍不是已經前出百里峽了麼?」杜若瀾知道尚慕舟對馬乘驍的青曹軍早有安排,這樣緊急的關頭,他覺得應該用上青曹軍,這是他們手中最強大的機動兵力。趁著真騎還沒有完全展開兵力,只要動作足夠快,青曹軍就有可能偷雞得手。

    「時候還沒到。」尚慕舟的心裡也不痛快,斥侯戰不是麻雀戰,幾天下來是消滅了些真騎,可那根本動不了真騎的元氣。斥侯戰的真正目的仍然沒有實現,他既不知道真騎是何時投入現在的部署,也不知道著部屬到底如何。青曹軍是他唯一的一張牌,打出來以後再也沒有回手,若是有個長短,那可不是幾十條斥侯的性命可以相比的。

    路牽機只有苦笑,整個斥侯戰的細節都是他策劃的,尚慕舟的思量他怎麼會不知道呢?斥侯戰的每一步,他都算了後手,眼前這個局面也在計算之中。在最初的設計裡面,斥侯戰的目的只是引發燮軍的全力反擊。僵持那麼久,最可笑的一點是青石軍從來不瞭解燮軍的真正實力。所謂兩萬多燮軍是他們數燮軍大營的營帳估計出來的。而燮軍若是真有兩萬大軍在手,在百里峽中悶著就是下下之策。不管燮軍的實力到底如何,必須有個準確的認識才能展開下一步的作戰。整個斥侯戰從一開始,就做好了犧牲斥侯們的準備。只是,圖上的推擬與實戰畢竟不同。看見偏馬寨中飛速蔓延的焦慮和壓抑,他知道自己還是少算了一樣:這些未經戰陣的青石軍的承受力要比他想像的低許多。斥侯戰的代價因此比原先的預計高出許多。他望了眼遙遙百里峽,心中十分沉重:真騎用兵從容,可見對方主將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到現在也不曾暴露真實的實力與意圖。這時候派兵救援,誠如尚慕舟所說的,就是用更多的人命來買點安慰,起不了多少實際作用。他又想了想,終究是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搖頭離去。

    「叫索隱記得。」尚慕舟忽然補充說,「他得把他的人都給我帶回來。」面容依舊冷峻,語氣中卻有些波動。

    「是了。」路牽機點頭,「一人雙馬,能把外面那些兄弟帶回來是最好。」他沒有說出口,若是帶不回來,按索隱的脾氣未必肯全身而退。

    祝羅萬仔細填上了最後一匣子弩箭。帶出來三匣弩箭,另有兩壺四十二支,到現在已經全部用完了。他的情況還不算最糟糕的,圈子裡的這七十餘名斥侯,差不多有一般已經用盡了箭矢,現在只能與同伴勻上幾支。

    圈子外面又多了許多真騎的屍體。從他與這些斥侯會合算起,真騎已經發動了六次衝擊。可是真騎的衝擊規模都不大,總是四五十騎一波,每一次都被斥侯們的箭雨覆蓋。倒在陣前的真騎總有近兩百人,這是足以令斥侯們驕傲的數字。但是斥侯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以驕傲的。打到了這個程度,斥侯們也明白,真騎就是在耍弄老鼠的貓。他們之所以不把自己一口吞掉,僅僅是為了從偏馬引來更多的支援。而這兩百多人的損失對真騎來說幾乎不算皮毛,圍繞著斥侯們奔馳的戰馬始終都有那麼多。每次衝擊過後,山腳下的林子裡總會衝出養足了精神的騎兵來。

    斥侯們也很矛盾。這是困獸之鬥,他們明白自己的反抗僅僅是一種儀式。他們當然希望能夠得到偏馬的支援,可也同樣清楚,等待援軍的是林子裡那不知實力的伏兵,從這個意義上說,斥侯們不希望自己人中了這樣明顯的計策。要消耗,就消耗已經被困在這裡的斥侯們吧!祝羅萬端起步軍弩試了一下,弩弦的聲音有些奇怪,看來撐不了太久了。這是第二條用壞了的弩弦,他的口袋裡還有最後的一條弩弦,不過看來用不上了。斥侯們手中的箭矢大概還能應付一輪真騎的衝擊,如果真騎依舊保持原來的衝擊規模的話。在那之後,斥侯們就只剩下的短兵器。那些鷹旗軍好些,他們的長刀足以劈倒馬上的戰士。可大部分的青石軍弓箭手就只配了小小的一面圓盾和匕首一般的短刀。祝羅萬不願想像肉搏的情形。青石軍的訓練是精密有序的,弓箭手們應該得到刀牌手和長槍手的保護。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用腰間的短刀去對付那些呼嘯來去的騎兵。

    衝入戰陣的真騎習慣使用重兵器,雖然他們也和其他燮軍一樣配備了馬刀。先前的戰鬥已經證明,鈍兵器所能帶來的恐慌匕殺傷力更致命。使用盾牌和刀劍抗擊對於真騎的狼牙棒和錘斧幾乎完全無效,每次衝入陣中的真騎都能成功地收割兩條人命。祝羅萬的身邊現在還倒著一名周捷軍的弟兄,他的腦袋被真騎的鐵錘整個擊碎,雙手還僅僅握著被砸碎了的長弓。

    「弟兄們,我們掛紅旗吧!」為首那名鷹旗軍說。

    他不是祝羅萬那隊的鷹旗軍,那名鷹旗軍已經戰死了。葦哨早已不再響起,所有倖存的斥侯都聚集在這個小小的防禦圈子裡。如果還在數的話,應該輪到第七枚葦哨了。這樣的局勢中擔任指揮絕對不是輕省的事情。每一輪的攻擊,真騎都能迅速找到正在發號施令的鷹旗,把箭雨集中到他的身上來。一名鷹旗軍倒下,就會有另一名鷹旗軍站起來接替指揮。所有的青石軍都驚異於他們這種前仆後繼的勇氣。如果不是這些鷹旗軍的堅持,這個防禦圈中或許還有同樣的倖存者,卻絕不會還有這樣頑強的戰鬥意志。

    這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戰鬥,廝殺的目的僅僅是廝殺,支撐這些斥侯們的只鷹旗軍們奇怪的執念和堅持。他們同樣能看清真騎的埋伏,卻似乎總還指望著得到支援---一直到這一刻。

    「掛紅旗,在軍中就是死戰到底的意思。」那名鷹旗軍解釋,諸侯國的軍制,青石軍未必都清楚,「也就是通知後方,不用再派援軍來了。」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反對。斥侯們都已經戰鬥得麻木,升不升紅旗對他們沒有區別。實際上,有些人是這樣的疲憊,戰死對他們而言也成了極大的誘惑。

    「沒有人反對嘛?」鷹旗軍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掛紅旗,更多是對這些斥侯們的一個交待。偏馬寨還在幾里開外,就是掛面被子一樣大的紅旗,又有幾個人能看見?「哪裡有紅旗?」祝羅萬忍不住開口。折斷的槍矛倒是現成,可是哪裡有旗幟呢?鷹旗軍用力揉了揉眼睛,看著身邊一窪一窪的鮮血。

    不多時,剛染紅的半匹戰袍被一支長槍挑得高高,在斥侯們的防禦圈中飄揚,順著槍桿滑下來的是一滴滴的鮮血。

    祝羅萬端著步軍弩看著那旗幟,心頭說不出的輕鬆痛快,當一個希望變得太過沉重,放棄它也會充滿真實的誘惑。

    大地在腳下震動,沉悶的馬蹄聲響如同地下滾動的巨雷。

    祝羅萬愕然地抬起頭來,原來燮軍真得要準備最後的攻擊了。一批批的燮軍從林子裡湧出來,他們旗幟鮮明,盔甲耀眼,原來並不都是真騎。黑壓壓的真騎在斥侯們面前密密排開一路,後面則是大隊的步軍。同時展開的還有斥侯們身後的兵力,壞水河和黃洋嶺間的狹窄峽道上佈滿了燮軍。

    「得有七八千?」一名金矩軍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大的排場!」「也就是四千模樣。」祝羅萬搖頭否認,他的目力最好,一眼就看出前後兩陣的厚度。「不過能用四千人來給咱們送葬,也實在是很給臉面了。」斥侯們都哄笑起來。這樣的時刻,死亡不再是沉重的話題,因為太過清晰,它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威懾力。

    也就是四千……話是這麼說,為首的鷹旗軍很覺得慶幸。偏馬的兵力配置大家都清楚,能夠調動的就只有青曹軍的一千輕騎。現在兩面的真騎就在兩千以上,不要說還有大量的長戟和弓兵。就算青曹軍全力衝擊,也未必能穿透燮軍的陣勢,他這面紅旗掛得實在有道理。

    可是地面震動的越來越厲害,這是騎兵在加速衝擊。斥侯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身後和面前的真騎都還在列陣,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分明不是他們在加速。

    「來得不多,大概就是兩百騎。」伏地聽聲的一名鷹旗軍判斷,「青石方向來的,是重騎兵!」,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是我們的左路游擊!!」「都出來了。」杜若瀾指著不斷湧出的燮軍說,心下微有寒意。燮軍果然在這樣狹窄的地域內安排這這樣強的伏兵,不管偏馬投入哪一路的援軍,都可能被山林裡的燮軍裹著廝殺。尚慕舟的話雖然刺人,可他的判斷畢竟是正確的,這樣的主將的確比杜若瀾自己要稱職得多。

    「終於撐不住了啊!」路牽機大笑,燮軍這個時候亮相說明他們的耐心已經到了盡頭,斥侯戰的目的終於實現了,「包圍斥侯的兵力大約是……四千多。」他總結,同時又亮出了另一份消息,「昨日派出到侯燮軍大營那邊的斥侯,營中增灶添帳,實際兵力當在五千以下,步騎各半,無重騎。此數與棗林方向的補給也大致符合。」「不到一萬的兵力。」尚慕舟的眼睛也亮了。「好!好!好!」路牽機連連點頭:「「燮軍果然是布了一個疑陣,難怪他們久不南下,原來也是兵力不足。這下漏了底,該輪到我們上場了。」「九千兵力叩關偏馬還是夠的,更別說封殺我們的援兵。」杜若瀾一時沒有理解尚慕舟與路牽機的興奮。

    「杜將軍所見是眼前的戰場,小路說的是日後的戰場。」尚慕舟笑道,「這一戰不去管他。燮軍大營後面是囤積南侵糧草的棗林,既然燮軍不足一萬,我當可戰而勝之。一旦攻破棗林,燮軍南侵的步伐就亂了。如今之計,能多拖一日,青石之戰的勝數就多一分……」杜若瀾聽得明白了,卻不能享受他們那份歡喜,原來眼前的斥侯戰已經不需要理會了。他心裡來來回回晃的只有四個字:「慈不掌兵」!「有援兵。」何天平指著青石方向說。燮軍的佈陣吸引了偏馬的視線,誰也沒有回頭注意青石的來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兩百重裝騎兵已經接近了偏馬。只是因為這些重騎的突然加速,才讓人們不得不把注意力投放到他們身上。

    「是左路游擊麼……」路牽機眼中爆出一絲亮色,不等尚慕舟開口就吩咐身邊的令兵,「三支火箭,西北。」完了才轉頭請示:「這便動用青曹軍吧。」尚慕舟微微沉吟。

    路牽機說:「左路游擊靠得住的。索隱他們才出發,也正好趕上。」尚慕舟終於點了點頭:「那就索性搞大點,周捷軍準備出寨。」何天平跳起來,大聲說:「得令。」滿臉都是興奮。眼看左路游擊數量不多,雖然不知道為甚麼尚慕舟路牽機突然改變了這場斥侯戰的不淑,他卻相信這改變是有道理的。更重要的是,他更願意相信被困在燮軍當中的斥侯們有了生路。

    兩百鐵騎毫不停留,掠過偏馬寨下方的官道,在身後揚起一道濃濃的黃塵。沉重的蹄上震得箭樓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這樣剽悍的作風。」尚慕舟笑道,「你說是不是賀南屏?」「我賭是阿零嫂子。」路牽機說,「賀南屏還要仔細些。尚大哥是忘了當年的巫妖峒攻防了麼?」尚慕舟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投向百里峽中的目光就多了幾分牽掛。煙塵滾滾,哪裡看得出這蘭黑色的鐵甲洪流裡面是不是有那個熟悉的嬌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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