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剛從短暫的遭遇戰中脫身的真騎沒有去追趕他們先行撤退的同胞,而是沉默地退入了大營。很快,營中的望樓上就出現了哨兵身影。從修士們的營地這裡望過去,幾乎看不見哨兵的渺小身影,只是他上樓時照亮木梯的火把為修士們提供了一點提示。
「還要打啊?」給重喃喃地說,連修士們都能看出這些真人是鐵了心要在這裡再戰了。
界明城苦笑了一下,靜炎倒是一點不隱瞞她的意圖,大營的木柵後面,紅色的戰旗紛紛豎立,像是道詭異的長牆。可是,她憑什麼對抗追兵呢?區區兩百人馬,撒在荒涼的夜北大地,連個影子都看不到。這是無險可守的高原,驛道兩邊的小山丘既緩且平,光溜溜的連只雪羊都藏不住,沒有伏兵的可能----就算有,靜炎那點兵力也勻不出來啦!大營前面的鹿砦倒是精心堆砌的,不過對付休國步兵可派不上用場。至於木柵的功能,遮蔽敵人的視線大概比遮蔽箭矢更多。
界明城回憶著靜炎,她琥珀色的皮膚和月牙兒一樣甜美的眼睛。如此沉著地帶著她的人馬退入死地,那女孩子的臉上現在該是什麼樣的表情啊?!花樣年華的女孩子,應該在愛人的身旁撒嬌才對,靜炎卻毫無緣由地把自己和兩百精銳的性命放在寂寞的雪原上。
不管在什麼地方,人們總能表現出預期以外的力量來,這是界明城喜歡自己行旅生涯的重要緣由。只是這樣的見聞並不總是輕鬆愉快。
靜炎怎麼想不許不重要,起碼她比界明城要冷靜得多,大營裡如此安靜,兩百人馬竟連一點嘈雜都沒有發出,他們對自己的首領該有多大的信心?修士們可沒有這樣的信心,界明城還在朝大營張望,他們就已經開始收拾剛鋪開的行囊。給重一邊收拾還一邊嘟囔著什麼,他困極了,原指望今夜可以好好睡一覺,畢竟剛從雪山上下來。
界明城輕撫著白馬的脖子,問黑瘦修士:「往哪裡走?」平緩起伏的高原雪野,就是走出二十里三十里,也能一看看見,該往哪裡走呢?「到天水去。」黑瘦修士的回答嚇了界明城一大跳。
「打仗呢!現在。」界明城一直以為長門修士是極端厭惡戰爭的。
「這場仗最好別打了吧!」黑瘦修士神色自若。
「是啊!沒什麼懸念,」給重口快地說,「再說,我們在這裡也跑不掉。」界明城皺了皺眉,修士們總是不合時宜地悲天憫人,還真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什麼。這樣的念頭,界明城早就放棄了。即使只看看真騎的氣勢,也能體會到靜炎的決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忽然從一支軍隊跑到另一支軍隊中去,雖然他不屬於任何一方,感覺總是有點怪。不過給重說得對,留在戰場上不是平民應該做的事情。他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馬鞍一側的白木弓和箭囊,也許留下獵人的弓是他在辟先山上作出的一個聰明決定。
「界先生不去嗎?」黑瘦修士似乎看穿了界明城的念頭。
「嗯,」界明城自己也有點猶豫,他想了想。
「界先生馬快。」黑瘦修士寬容地說,「走總是走得的。」界明城忽然明朗起來:「是啊!也許有新的故事可以講給畢止的人聽呢!我也該講點新東西了。人們總是喜歡聽戰爭的故事。」黑瘦修士面無表情地說,「只要那戰爭不在眼前。」「是啊,只要不在眼前。」界明城感慨地重複,「夫子們保重,戰火凶險哪!」對於修士們的天真他還是有點不以為然。要是有人在像他一樣四方遊歷之後還還天真地以為所有應該有答案的事情都會有答案的話,那就只能是長門修會的這些死腦筋了。
「界先生保重。」幾個修士向界明城行了個禮,扭頭走向天水的方向。
給重忽然想起來什麼,他的聲音遠遠飄了過來:「界先生,那個故事還沒講完呢!」界明城忍不住綻開微笑,高聲回答:「到天水的客棧裡來聽吧!」追兵來得很快。
修士們的身影在界明城的視線邊緣變成小小的黑點的時候,悶雷一樣沉重的蹄聲已經從地平線那邊傳過來了。飛馳的騎兵象黑色的洪流瞬間吞沒了那幾個小黑點,毫不停留地繼續向真騎的大營席捲而來,一直到大營前三四里才停了下來。
兩支騎兵小隊雁翅一樣抄上了兩邊的山坡,佔據了坡頂視線最開闊的地方。驛道兩邊一時黑壓壓的都是騎兵的身影,怕是不下兩千。
界明城很高興自己找到了山頂的這塊大石頭,石頭的陰影足以遮蔽他和他的白馬,要不然那支坡頂的側衛騎兵已經像飆風一樣衝過來了。
不多時,步兵也趕了上來,他們也許碰到了修士們,行軍的步伐曾經稍稍停頓,不過片刻功夫,又加快步伐向騎兵隊追去。界明城黯然地搖了搖頭,要是僅憑實力對比就可以決定戰爭的結果,那大家只需要把胳膊都放到桌子上來比粗細就行了。他不明白靜炎為什麼死心眼地非要打這毫無希望的一仗,但他知道不管是真人還是休人,都不會容忍衝突就這樣在懸殊的力量對比中平淡結束。
再過個把時辰天就要亮了,休國的主將看起來不想等待更好的光線。能在半夜三更把這樣數目的軍隊動員起來,並且對剛才的遭遇戰作出那麼快的反應,休國的主將很不簡單。無疑,他已經看出了真人正在爭取時間。也許他不明白為什麼真人在困守了幾天以後忽然要爭取時間(翻越辟先山的小道是獵人的秘密),不過對手想要什麼,就不該給他們什麼,這是最淺顯的真理。
他也有這個實力,到達真人大營前的休軍足有六七千人。除了兩千輕騎兵先行抵達,跟上來的還有一千盾牌手,一千弓箭手,長槍兵和刀斧手各兩千多。不要說對付兩百人,就是兩千真騎都完好無損,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是個有敗無勝的局面。
界明城努力想看清休軍的將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卻只能看見中軍陣中的錦旗飛揚,幾名親衛簇擁著的竟然是一部馬車。不是宛州人用的那種戰車,而是普通的乘客馬車。
大軍還沒有完全安定下來,馬車中的人不斷向邊上的副將發出指示。士兵們就在副將搖動的錦旗指引下紛紛展開。看起來休軍並不打算作戰前的小憩,恢復行軍中損失的體力,而是直接布成進攻的魚鱗陣形。
陣形剛鋪開,兩邊壓陣的騎兵忽然大聲鼓噪起來。界明城忙把視線轉回真人的大營,原來營門已經開了。只是,過了好一陣子,大營裡也沒有什麼反應,騎兵們的喧嘩漸漸輕了下去。
休將沒有命令騎兵進擊,他的弓箭手還沒有佔領陣位,步兵們也還在一片混亂當中。界明城和騎兵們一起,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緊盯著那黑洞洞的營門。
不知道那裡會出來什麼,但一定會有東西出來。
眼看弓箭手就要就位,望樓上忽然「刷」地射出一箭,帶著火頭的羽箭在夜空中發出尖銳的呼嘯,遠遠落在營外的一堆柴禾上,火焰熊熊燃燒了起來。看那勁力和準頭也該猜出,又是流風的手段。
人們的視線才落到火堆上,就聽見大營中馬蹄聲響,三匹快馬衝了出來。因為跑的太猛,蹄鐵在燧石路面上敲出了一連串的火星。等弓箭手們手忙腳亂地上滿了弦,三匹馬早已跑入了他們的射程。沒等軍官發令,已經有緊張的弓箭手鬆弦,十來支羽箭流星一般奔向三名真人騎士,為首的大漢朗聲長笑,手裡的鐵槍揮舞開來,槍上血紅的戰旗瞬間把羽箭掃了開去。他身旁兩名騎士同時左右分掣長弓,箭發連珠,慘叫聲裡,頓時倒下了四五名失手的弓箭手,竟然是一等一的神射手。休軍的騎兵都紅了眼,長槍端的平平的,視線投向了中軍的錦旗。幾百匹第一線的戰馬被騎兵勒得噴涕咆哮,蹄子在地面上敲打不停。
真人大漢兜轉馬頭,輕蔑地看著面前黑壓壓的雄兵,左手一揮,一支短矛「砰」地深深插入冰凍的地面。火光裡,誰都看得見,那竟然是一面白旗。
十八戰場似乎在一瞬間凝固。
三名真騎面對幾千休軍,就那麼坦然地站著。他們的對手擺出了所有的攻擊姿態,騎兵和步兵都緊緊盯著面前的真騎,手中的武器幾乎捏出水來。他們的眼神陰鬱而灼熱,充滿了要為同僚報仇的狂亂。
真騎們毫不畏懼地與休軍對視,他們的戰馬紋絲不動。真人的坐騎是暴躁的香豬,他們的騎術用來控馬綽綽有餘。只是因為耐不住這戰場上忽然的沉寂,為首的戰馬才打了一個響鼻。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界明城已經看不清楚戰場上的細節。他知道那個真人大漢是他在靜炎帳篷裡見過的一個將領,卻不知道那是額真驚瀾。他原以為那不過是個普通將領,現在卻深深為驚瀾的勇氣所折服。
戰場上應該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戰馬挪動的蹄聲,士兵沉重的呼吸,兵刃和甲冑碰撞的脆響。遠在山坡之上的界明城當然聽不見,除了寒冽的夜風劃過天空的聲音,他什麼也聽不見。
可只有這樣,他才覺得是正常的。忽然被凍結了的戰場,就應該是這樣安靜。
只有在這安靜裡面,才能感受到那上萬道仇恨的目光的份量。
若是自己,界明城暗暗地想,只怕抗不住那些沉重的目光。
一直到弓箭手已經拉不住他們的強弓,中軍也始終沒有傳來捕殺這三個使者的命令。
這道命令或者就不應該來。七千休軍面對三名真騎作出如此如臨大敵的迎戰姿態,就好像是一隻毛髮豎立的猛虎正死死盯著一隻跳蚤,即使用爪子的邊緣蹭碎這跳蚤也還是顯得小題大做了。至於那跳蚤的勇氣和信心,不過是一個笑話。
只是現在,魚鱗陣已經布成,只要緩緩向前推動,即使兩千真騎這時全都衝出來,也會在鋒銳的休軍攻勢中象海中泡沫一樣的消失。現在應該下達的命令與這三個使者完全無關,那是要粉碎真騎大營的命令。
真人不能說什麼,他們自己也是在不宣而戰的情形下席捲天水的。
中軍奔出一匹馬來。錦衣的騎將並未帶韁,那戰馬輕鬆地跑到真人前面,還自作主張地圍繞著使者們轉了一個圈子才站定。騎將緩緩收住韁繩,盯著驚瀾的眼睛。
騎將是個年輕人,頗為英俊的面容上掛著譏諷的神色,他的身子忽然一閃,從馬鞍上掉了下去,休軍中卻發出暴雷般的彩聲。界明城才一皺眉,卻看見騎將仍然好端端坐在鞍子上,手裡卻掂著那支繫著白旗的短矛,不由一驚。翻身取矛的動作雖然並沒有什麼難度,騎將的速度卻實在讓人吃驚。界明城下意識的伸手模擬這個動作,估計自己也不過能達到這速度而已。
騎將點點頭:「你們真騎好大的派頭,就是要投降也騎著戰利品來送降書啊?」三匹戰馬體壯毛長,顯然是真騎自天水劫來的夜北馬。
驚瀾和他的射手微笑不語。
騎將執旗在手,端正了態度:「夜北銷金騎營都統列游音奉左相令請真部來使到中軍說話。」驚瀾以手按肩甲,行了個禮:「真部火旗武衛營額真驚瀾,煩請列將軍引路。」真騎們策馬跟著列游音往中軍走去。
界明城看見休軍中果然有人來領著真騎去中軍,不由愣住了。真騎和休軍不用交戰,勝負也早擺在那裡,只是以真騎的夜襲和休軍的急追來看,雙方都不想讓這齣戲早早收場。休軍的統領顯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不知道怎麼竟然會按住大軍攻勢,有板有眼底和真人討論起受降問題來。
正在那裡狐疑,忽然聽見休軍隊伍中號角聲響。界明城抬眼一看,原來真人還沒有到中軍,陣中已經錦旗搖動。休軍中的騎兵們點燃了手中的火把,高聲吶喊起來,緊接著分兩隊依錦旗方向直衝到兩邊的緩坡上來。
界明城頓時滿嘴發苦,不知道是那休軍統領哪裡不對,竟然想到派騎兵搜索兩翼來了。白馬雖然很快,可要是被休軍騎兵盯上也是大大的麻煩。正要翻身上馬,他卻意外地發現騎兵們並沒有在山坡上搜索,而是急急催馬,遠遠繞開真騎的大營,一直往杜國方向追了下去。他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把身子又縮回黑影中去,想著想著,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對於驚瀾來說,休軍發動不是什麼意外,靜炎早就交代過這才是最大的可能。
不管是不是能夠投降,驚瀾的任務在他擲下短矛和休軍對峙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情是仍然留在大營裡的兩百真騎的。
「驚狼額真怎麼停下了。」列游音剛才大概沒有聽清楚他的名字,發音明顯是錯誤的,正回頭來問他。「左相在等著呢!」驚瀾望著列游音透著笑意的嘴角,依舊神色坦然。
「是!」他說,「不知道左相還要知道什麼?」「左相該知道都知道了,不知道的等著你們說。」列游音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刺耳。
「哦……」驚瀾淡淡地說,看著列游音嘴角的微笑,忽然有點警覺,忍不住扭頭去看。
「額真!」兩名射手已經緊張地喊了起來。
驚瀾看著兩條火龍繞過大營,一直刺入深深的夜色裡面去,不由面色大變。
真騎大營的營門忽然大開,一騎飛奔出來,朝著界明城藏身的石頭進逼。接著,密密麻麻的真騎一隊一隊出現在火光裡。
「請界先生現身!」真騎們一起衝著界明城的方向大喊。「請……界先生……現身!」界明城吃驚地差點跳了起來。
仔細想一下,這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界明城和修士們在山坡上露營,在大營中就可以看得清楚。雪野裡無遮無攔,只要留心,自然可以看見他躲到石頭後面的過程。界明城只是沒有想到,真騎竟然一直盯著他在看,最後還要把他拖下水。
現在幾千休軍也都知道石頭這裡有個人,還是所有真騎一起呼喊的人,顯然身份不一般。跑,是跑不掉了!界明城搖著頭翻身上馬,伸手把六絃琴拉到胸前,心裡頭狠狠咒罵著那個眼睛象新月一樣甜蜜的女子。
白馬還沒走出幾步,那頭香豬已經到了近前。白馬好像瞭解主人的心思,傲慢地繞過那名真騎,緩緩向真騎大隊走去。
「界先生!」那名真騎叫他,聲音裡充滿了憂慮和不安,竟然就是靜炎。
界明城帶住了白馬,靜炎這次穿著重甲,手中還握著長槍,身形好像大了許多,界明城剛才惱怒之下,竟然沒有認出來。
「旗主……」界明城帶著訝異說:「你……」靜炎沒有帶護衛單騎出營是出乎他意料的,雖然界明城從來沒有懷疑過靜炎的勇氣,可他知道靜炎是個真正的領袖,知道自己位置的領袖。她的勇氣是用來激勵士氣的,而並不是真的要和士兵們一樣臨危犯險。
靜炎又笑了,笑容狡猾得像頭小狐狸,很溫順的小狐狸。「界先生的彎刀應該很厲害呢!不過,就算捉住了我,這場戰事總也逃不過。休軍那邊誰知道你是誰,我又是誰呢?」界明城還在腦海邊緣遊蕩的念頭就被靜炎那麼捉住,「咯吱」一聲擠的粉碎,多少也有點尷尬。轉念一想,也是自己無事生非,何苦躲在這裡看打仗呢?他苦笑一下,無可奈何地說:「不知道旗主要我怎麼做?」靜炎眼中火花一閃,歡歡喜喜地說:「多謝界先生!其實也不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只是麻煩界先生到驚瀾那裡就好,若是休人問起來,界先生只需老老實實說出辟先山那條小路就成!別的事情都已經交代給驚瀾了。」她騎的香豬已經趕了上來,和界明城並肩下山。「休軍的統領是左相應裟,素有清名,只要界先生把話說清楚,他該不會濫殺無辜。界先生小心一點,自當平安。」界明城壓住內心的驚異,望著她,這女孩子一臉的真誠和關切。他忍不住歎了口氣,走了那麼多路,見了那麼多人,真話假話他總還聽得出來。靜炎的關切確實是發自於心的,可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更加古怪。他似乎開始有點點明白靜炎在軍中威勢的由來了。
見他無語,靜炎略微沉吟一下,說:「我們和休人的來龍去脈,界先生在大營裡的時候就是犯疑了的,這次在應裟那邊應該可以聽得清楚。界先生是個明白人,到時自然知道我們的難處。要不是先生和幾位夫子指點的小路,現在的情形只怕更加慘烈……」再走出幾步,眼看離那堆篝火更近了。界明城忽然問靜炎:「旗主是當真要降麼?」靜炎一滯,緩緩地說:「界先生來過我們真地,你聽說過有投降的真騎嗎?」界明城搖了搖頭,心中更加沉重。
他瞥了眼靜炎,那琥珀色的臉龐上沒有一點可以追尋的痕跡。
像是知道界明城在看自己,靜炎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地微微一笑:「不過,這兩千條性命總不能白白交在這異域他鄉啊!」「其實幾位夫子已經去了。」界明城說,他並不想打破靜炎的希望。他的心中還是沒譜,可是從靜炎的話語裡他還是嗅到了一點戰火以外的東西。
靜炎點了點頭:「我猜到了,不過界先生不一樣。」「不一樣?」界明城不是很明白。
「是啊!」靜炎又笑了,一個淺淺的酒窩在她的左頰上浮現出來:「這就不必隱瞞了吧?我若知道,休國的左相一定也知道,天驅和修士的說話必然不同。」「……」界明城知道自己的眉毛一定高高揚起來了。
「你的彎刀!」靜炎說,「認識它的人比你想像的要多。」界明城下意識地握住刀柄,它仍然安全的躺臥在斗篷裡面,他不知道靜炎是怎麼樣認出這柄刀來的。「旗主怕是誤會了,我……可還不是一名天驅。」「喔?」靜炎真的有點意外,片刻才說:「嗯,明白了,無妨。見到應裟的時候把刀柄露出來就好。」出乎界明城意料的是,大營中竟然走出來四五百的真騎,每人身邊都有兩三頭香豬,看起來浩浩蕩蕩。隔著篝火與失去了騎兵的休軍魚鱗大陣對峙,一點沒有失去氣勢。界明城覺得自己對身邊這個女子的用兵真是完全摸不清脈絡。
兩個人在篝火前立定,界明城看見靜炎眼中有火焰在冷靜地跳動著。靜炎反手從馬背上的囊中抽出一支短矛遞給他。短矛也繫著白旗,和驚瀾插在地上的正是一模一樣的。
「界先生小心從事。」靜炎望著界明城的眼睛低聲說,撥轉香豬,就要奔回本陣。
「旗主!」界明城喚住了她,「當真要降?」他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但他還是忍不住一問。
靜炎勒住了韁繩,歎了一口氣:「世上只有好戰的君王,哪裡有過好戰的軍兵呢?」她扭過頭了,「只是,事若不成……界先生提防天空就是了。」話畢,頭也不回地奔回本陣去了。
界明城看著面前森林一樣的長槍陣,一種難以言狀的興奮在身體中蔓延開來。
他的左手舉著白旗,右手的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六絃琴的琴箱,白馬就在這節奏裡向休軍走去。
十九走進劍拔弩張的戰陣裡面去,短短幾百步的路程就變得像永遠的流浪一樣漫長。想起自己少年時候對戰爭的嚮往,界明城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對於廝殺和格鬥他倒並不陌生,這也不是他頭一次攪進戰火中去,可這孤零零的幾百步路仍然是從未有過的重負。
他能聽見白馬的蹄聲,能聽見自己壓抑了的呼吸,能聽見自己手指在琴箱上敲擊的脆響,和對面戰陣裡傳來的甲冑和兵器碰撞的聲音。在休軍的眼裡,從篝火旁走來的這個行吟者神態輕鬆,目不斜視。可界明城自己知道,他的戒備已經提升到了最高的程度: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右手就可以會離開琴箱,帶著八服赤眉血色的刀光掠過起碼三四名士兵的咽喉。只不過,在這樣的軍隊面前,任何犀利的反擊也會在下一個瞬間被壓成齏粉。
界明城知道自己的恐懼從哪裡來,那是游離在戰場中間的孤獨和對自己使命完全無知的惶惑。想到這裡他笑了笑,對於他這樣的對於他這樣的旅人來說,這是宿命!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跟上白馬冷靜的步伐,這是他擅長的,自尋煩惱不是界明城做的事情。
「界先生來得好!」驚瀾笑道。剛才的震驚在他臉上只停留了不為人知的片刻就煙消雲散,列游音甚至不知道那抹震驚是不是真實的。以七千精兵追擊兩千真騎還要步步為營,到這個時刻,列游音才感受到左相的用兵實在是謹慎的有理。
這些真騎若不是頭腦有問題,就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界先生到了,前後也就可以說……」驚瀾轉向了馬車,帳幕已經掀起來了,左相應裟就坐在裡面。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讓我的騎兵過營追擊?」應裟忽然打斷了驚瀾的話,他的目光平靜而自信,絲毫沒有文人領軍的窘迫不安。
「這……」驚瀾不是個善變之材,他的從容裡面除了勇氣更多的是對靜炎的無條件信賴。應裟插口,他頓時接不上去了。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在你們夜襲以後連夜拔營進逼?」應裟接著問。
驚瀾不語。
應裟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你們的旗主還在對面陣中吧?」驚瀾面如鐵石,心裡面卻是七上八下的。「這沒鬍子的傢伙有問題!」他想。
驚瀾雖然思維並不敏銳,卻也知道是反擊的時刻了。「左相大人既然知道讓騎兵追下去,又怎麼還不明白我們不過是後衛呢?」「你們夜襲是為了爭取時間,阻擊也是為了爭取時間,」應裟指著對面戰旗獵獵的真騎,「既然你們要的是時間,我當然不能給你們時間了。」他對界明城笑了笑:「原來我倒還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忽然需要時間,不過現在,不需要這位界先生出面,也有人告訴我你們的退路了。」界明城對視了應裟銳利的目光,忽然明白了靜炎想要他說的到底是什麼了。
「來投降,就不要談條件,不能做決定的話,就回去叫你們的旗主來說話。」應裟的話終於讓驚瀾動搖了一下。
「驚瀾統領怕不是來談投降的。」界明城插了進來,他啼笑皆非地看了看隨手放在馬鞍旁的白旗,「打白旗的情況還是談條件的多吧?」列游音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行吟者:「界先生還知道打仗的事情麼?難不成真人的大營裡還有外人作主?」他的口氣中充滿了譏刺。
界明城裝著聽不明白:「我會講的故事很多,可人們愛聽的永遠是打仗的。」他似乎是無意識地整理了一把斗篷,彎刀的刀柄小心地探出一個頭來。
他不再搭理列游音,逕直對左相應裟說:「我是個過路人,這場仗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不過,真人想要我說的我得說出來,左相大人才能知道有沒有條件可談。」應裟盯著他看了一陣子,說:「說吧。」界明城想了一下,指著南方黯淡的群山輪廓:「我們今天一早從辟先山下來,幾位夫子是徒步的,一天的功夫走到真騎大營。」「這個我們知道了。」列游音不耐煩地說。應裟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列游音頓時心虛地低下頭去。
「是啊,我想左相也知道了,」界明城微笑地說,「真騎大隊早在夜襲之前就離開大營,這個左相大人怕也猜到了。」「先前的幾位修士怕是多有顧慮,大隊幾時走的倒是沒有說。」應裟緩緩地說,他望著界明城的彎刀點了點頭,「真騎的領軍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居然可以找到界先生這樣的人物。界先生倒是很好的說客。」界明城搖頭道:「我不是。左相大人是。」看應裟不解,界明城接著說:「以七八千人對付五百真騎,以兩千騎兵對付剩下的真騎大隊,左相大人可不僅僅詞鋒銳利,膽色也實在驚人啊!」徒步者一天的行程,騎兵只要小半天功夫就能完成,這是沒有什麼懸念的事情。如果應裟知道真騎大隊出發的時間,就該知道他的騎兵追到的時候真騎大隊已經上山了。應裟的戰略固然沒有錯,卻還是趕不及真人撤退的速度。修士們為避免戰事休軍窮追,便沒有告訴應裟真騎大隊撤退的時間,但以應裟謹慎周密的個性,對此應該有所預期。修士們以為不能說的話,界明城卻知道是該說的,這是武士和修士的區別。應裟派出全部的騎兵追擊,不能不說有賭點運氣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為了壓服阻擊的真騎後衛,畢竟應裟並不知道大營中還有多少真騎。
追兵一出,大營中的真騎也就知道再沒有故弄玄虛的餘地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驚瀾也聽明白了:「左相大人,我們這五百後衛,可是誰也沒有打算活著回去。若是左相真不願談,驚瀾也只有回陣中和弟兄們一起搏命了。」「這算是要挾嗎?區區五百真騎?!」應裟眼中流露出一絲笑意,「驚瀾將軍還真是有勇氣啊!」「驚瀾不敢。」驚瀾冷眼凝視列游音:「只是,昨日今夜兩場仗打得怎麼樣?天水又怎麼樣?左相大人看得清楚呢!」他不認識列游音,卻知道這是個騎兵軍官。
列游音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蘇平的部隊是大將軍岡無畏直屬的,雖然不在夜北軍的節制下,卻也算是休軍的精兵,連續折損兩陣,臉面上很是過不去。
談判終於回到了驚瀾準備好的軌道,他的話頓時流暢了起來。
「我們千里出兵討離公,是勤王的本意,和休軍當是盟友的關係。要逼到兵戎相見,左相以為是輕鬆的事情麼?」應裟的神情凝重,到天水才兩三天功夫,他還沒有來得及瞭解清楚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可從天水守軍和游擊蘇平的片面之詞裡面,他也聽出來這場無聊的戰事的真正起因。若是在開戰之前,應裟肯定會極力周旋,避免戰事。只是一旦事情發生,就不再是他所能完全控制的了。惱怒之下,他才派出了游擊蘇平漏夜偷襲,算是給這個不知輕重的傢伙的一點懲戒。
「好一個不輕鬆啊!」應裟淡淡地說,「驚瀾將軍在我七千大軍中尚能侃侃而談,看起來倒是很輕鬆的了。」驚瀾嘿嘿一笑:「若是打仗只是比胳膊粗細,這仗也就不必打了。」「不錯不錯,」應裟笑道,「我也是這麼對那幾個修士說的。」他轉向界明城:「界先生若也有此一說,不妨問問驚瀾將軍如何打算吧!」界明城搖了搖頭:「我可沒這麼說,我說的不過是此戰無益。」看見應裟神情複雜,他接著說:「走了大頭,就算這五百真騎在大人軍前死得乾乾淨淨,怕也沒啥意思。」驚瀾不由頗有怒色:「驚瀾雖是為求和來的,卻也沒打算活著回去。不過界先生還是小看了真騎吧,沒有兩三千陪葬的我們又怎麼死的甘心。」列游音聽得按捺不住,一口劍「鏘」的一聲,從鞘裡跳出半截。
應裟也不看他,只是問驚瀾:「求和怎麼說?」驚瀾忍了口氣,恭恭敬敬道:「願納香豬千頭、寶石百粒,換取五百人性命。
兩國言好,從此不提此事。」應裟點頭微笑:「原來這些香豬我們七千人還拿不下來?!好,好,驚瀾將軍可以去了。」驚瀾凝視一眼應裟,頭也不回地帶著兩名神箭手折回本陣。
界明城歎了口氣:「左相可知道千頭香豬價值多少?」列游音笑道:「一千頭骯髒的畜生?界先生不知道休國多金麼?」界明城遺憾地望著他:「左相大人本可以主宰東陸兩成的最貴重的香料,這次真人出兵,可是盡起本國精銳了。」「果然?」應裟面無表情地問了一聲。
休軍的中軍陣中忽然號角聲響,兩騎戰馬帶著大旗和火把奔上兩側的山坡,陣中的第一個步兵方陣開始緩緩前移。
驚瀾神色一黯,對左右說:「來了。」雙腿一夾,加速向真騎奔去。
真騎陣中,靜炎眺望著兩側的那兩面休軍大旗,忽然鬆了一口氣,臉上微微露出笑意,高聲喊:「流風!」「在!」流風一催香豬,跑到靜炎面前。
「帶武衛營首錄百騎,上去。」「是!」流風正欲離開,看見靜炎的一個眼色,連忙湊近了。
「流風額真。」靜炎口吻平淡如水:「第一個千人隊和游擊蘇平,否則,就不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