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雪斷斷續續下到了第五天,天空依然是沉重的鉛灰色,一點都沒有顯露出開朗的樣子來。鵝毛一樣的雪片無窮無盡地從那黯淡的天空裡旋轉著墜落下來,輕輕跌在潔白一片的大地上。要是用心去聽的話,除了火爐裡的泥炭時不時發出的清脆爆裂,人們甚至可以清楚地聽見雪層陷落的咯吱聲,說明屋外的積雪又厚了些,又重了些。
現在客棧裡所有的人都不再像前兩天那麼樂觀。商人們不再指望陽光可以融解山口的積雪,很顯然今年的冬天來的比往年顯然要早。驛路,是已經走不通的了。他們只是希望下山的道路可以早點被清理出來,這樣他們還可以把貨物帶回夏陽,也許還可以南下去碰碰河洛的運氣。獵人們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一場早雪本來可能等同於更多的皮貨,但是積到窗前的雪意味著他們的行動將受到很大的限制,像以往那樣追捕雪狼不太可能。屋角坐著的幾個修士倒還神色如常,不過從今天中午開始,他們已經開始吃為旅途準備的乾糧,大約是金錢將要耗盡了吧?熱鬧了兩天的客棧大廳,難得地陷入尷尬的沉寂當中。
門一開,凜冽的寒風衝了進來,靠門口坐著的商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狼狽地逃了開去。剛跑進來的客棧老闆連忙轉身把門關上,他的鼻子凍得發亮,山貓皮的袍子上結滿了冰墜子。他取下狐皮帽子,用力用手揉著僵硬的臉頰。大廳裡的人紛紛站了起來,滿懷希望地望著他。老闆喝下夥計端過來的一盞熱麥酒,緩了過來。他挺直了身子,環視了一下大廳,響亮地宣佈:「堅昆說了,昨天的獻祭被山神接納了,今天晚上雪就會停。」大廳中安靜了一瞬,接著爆發出一陣歡呼。
堅昆是鎮子上的占卜師,儘管他沒有受過真正的星相或者卜算訓練,他的預言卻從來沒有出過差錯。不管是尋找走失了的寒雞還是要出門遠行,鎮子上的人總能從堅昆那裡得到有益的幫助。對於見過世面的商人們來說,堅昆的泛神崇拜或者顯得原始了些,可在小小的蘭泥鎮,他的地位絕不會比夏陽的國師低多少。
屋角的桌子邊,一個年輕的修士疑惑地問他的同伴們:「你們說,那個跳大神的傢伙說的話會不會是譁眾取寵啊?他還真能知道什麼山神的心意麼?」中年的黑瘦修士看起來像他們的領袖,他皺了皺眉頭,說:「給重啊,猜度別人對己無益呢!」給重的臉上一紅,唯唯諾諾地說:「是,是。我還是修行不足。」黑瘦修士的臉色和緩下來:「我說這話不是批評你。道的啟示是無處不在的,總有人能夠以我們不瞭解的方式認識到這樣的啟示,那是值得感恩的天賦。不過要是把認識啟示的能力執著於自己眼前一花一葉的好處,那就成為了迷失。」給重用力點頭:「給重明白了。歷練艱苦磨難才能尋找到真正的道,要是唸唸之間總為外務纏繞,就只會逃避苦修,錯過真理。不管這雪停是不停,我們該走總是要走的。」黑瘦修士笑了起來:「給重你倒是個明白人,苦修確實是認識真道的唯一途徑,不過這雪要是不停,我們還是走不得的。」給重一臉的困惑:「那又是為什麼呢?」其餘的三個修士也不由笑了。黑瘦修士說:「這麼大的雪,要是不停的話,我們翻越辟先山只有死路一條。苦修的目的不是找死,而是找尋真道啊!找死無益於自殺,背離真道,那是修煉的人一定不可以做的事情。」給重的臉這下紅得像一塊布:「給重遲鈍!多謝老師的教誨。」修士們身邊坐著的一個年輕人一直在用心聽著他們的談話。他放下手裡的麥餅,轉過身子來對行腳僧們說:「幾位夫子,如果堅昆說得是對的,雪停了也還不能過山口呢!」黑瘦修士打量了年輕人一眼。年輕人整個人都裹在一件陳舊的青色斗篷裡,看起來年紀不大,但是飽經風塵的面容和散發著活力的青色眸子讓人很難判斷他的準確年齡。斗篷被他腰間的兵器頂著,鼓出了一塊,這使得修士們可以看見斗篷裡他斜背著的六絃琴的一角。很顯然,這是一個行吟者,靠他們的琴聲和歌喉在危機四伏的大陸流浪的人。行吟者的意見總是值得重視的,他們擁有豐富的旅行經驗也有靈通的消息。黑瘦修士示意讓年輕人繼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雪停了還是不能走。
年輕人指了指窗外:「雪下了那麼久,積雪可以到人頭頂,出了鎮子可就沒有路可以走了。」給重覺得那年輕人小看了他們,行腳僧走的路不見得要比行吟者少吧,怎麼會毫無準備呢?「我們有雪鞋啊!」他拍著包裹說。
年輕人耐心地說:「是啊,有雪鞋可以走一段,但是到了山口還是不行。狼牙口兩側峭壁如狼牙,那是積不住雪的,山口的地勢又陡峭所以不但雪會深的無法通行,而且還很容易造成雪崩呢!」「哦,這個我們倒是不曉得,」黑瘦修士詫異地說,「還以為太陽一出來,雪表融化結了冰就可以走了。不過,要是這樣……大家為什麼高興呢?」「商人們可以下山啊,」年輕人說,「下山的路雪停了就可以走。至於獵人們,大概他們不用走驛路吧。」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好奇的神色,「不過,我還是去問一下。」年輕人拍了拍一個鬍子拉查的大漢,他和獵人們這兩天已經混的很熟了。
「原大叔,要是堅昆說得是真的,你們怎麼過山口呢?山口這邊的林子裡野獸怕沒有那麼多吧?」原大叔剛才還樂呵呵的臉突然拉了下來:「什麼如果是真的?!堅昆說的怎麼會出錯?明城你來蘭泥又不是頭一次了,怎麼也說這話?」界明城連連道歉,他見過堅昆,不過一直都沒想像到原來那髒兮兮的老頭在本地人中的威信那麼高。
原大叔發完了脾氣,倒是立馬就沒事了,滔滔不絕地介紹:「當然,這樣的雪下起來,山口今年冬天就算封了,肯定過不去。不過我們會沿著香螺溪走,從鷹嘴巖翻過去。香螺溪水熱啊,一年到頭都不封凍。只要今晚雪停了,明天一早香螺溪邊上別說不用穿雪鞋,就是馬也一樣跑得。而且這麼冷的天,水邊野獸一定多,運氣好的話,一天就能打上幾頭雪狼呢!」「那好啊!」界明城樂呵呵地說,「那明天我也一塊兒走!」他轉向行腳僧們:「你們也一起走吧?我打算去畢止,應該有一段和諸位夫子同路的。」長門修會:是一個神秘的宗教團體。說神秘是因為他們很少向大眾傳播他們的信仰,從表面看起來他們和普通的行腳僧沒有很大區別。長門修會的信徒信仰大神墟,但是他們認為世界形成以後,墟就不再干預人間的事務,只有他的靈在虛空間運行,主宰著世界的運作,是所有生命的驅動力。他們把這種靈稱作「道」。
「道」是長門修會信徒所追尋的真理,而追尋的過程就是經歷各種磨難和痛苦,因為只有通過痛苦,人才能認清慾望如何蒙蔽人的眼睛,才能超越慾望,獲得「道」,與大神的靈融合為一體。稍加觀察,人們其實很容易辨認長門修會的信徒,因為那些修士總是主動地尋求苦難。
長門修會的信徒要抵禦一切物質和精神的誘惑,他們擁有豐富的相關知識作為抗拒這些誘惑的依據。長門修會信徒的基本生存手段就是通過向當地人傳授一些生產技巧來換取最基本的生存物資,所以他們在東陸通常被尊敬地稱作「夫子」。
但是他們自己不從事任何生產活動也不從事冥想以外的精神探索,以免入了歧途。長門教會中有這樣一些偉大的修士,他們高度的學識不得不讓人們懷疑他們和傳說中的龍淵閣之間有什麼聯繫,因為他們自己是沒有任何財產甚至經卷的。
二晴朗的日子裡,在蘭泥的鎮口就可以望見遙遠的夏陽城,那座白色的瑰麗都市在蒼綠的大地上像一顆寶石那樣的閃閃發光。對於即將穿越山口的旅人來說,在這裡最後望見的夏陽也許是他們關於杜國最美麗的記憶。
這個清晨也是明朗的。正如堅昆所預言的那樣,雲層在夜間就已經散去,陰沉了多日的天空恢復了以往那種高原上天空特有的明亮而深邃的藍色,只有幾絲淡淡的流雲在天際浮游,空氣都是安靜的,連風也沒有。很難想像昨天的下午,還有那麼大的雪片在一塊一塊地掉下來。
但是,夏陽是看不見的。當給重用力眺望南方的地平線,他只能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連森林和城市的形狀都不能分辨。他那麼堅持了好一陣,終於相信自己沒有看見夏陽。給重困惑地轉過頭來,問界明城:「不是說可以看見夏陽的嗎?在哪裡啊?」界明城笑了,他停下手中正在整理的馬肚帶,指向東南方:「應該在哪裡吧?不過今天是看不見的。」「為什麼?」給重失望地問,修士們特意繞開了繁華的夏陽城來繼續他們的苦修之旅,可年輕的給重還是對那座白色名城充滿了好奇。
「因為太陽出來啦!」界明城說,東方天空中那個小小的火球已經開始光芒四射了,充分展示這被壓抑了許久的威力。「太陽照在雪面上,雪就會融化、蒸發,大地被霧氣掩蓋,我們就看不見夏陽了。」他的眉間有一點點思索的神色一閃而過。
因為雪停了的緣故,雖然還是清晨時分,鎮口已經很熱鬧了。修士們早早地就在涼亭裡等候著,獵人們正在陸續會合,小販們和送行的人混在一起,忙碌地兜售滾燙的甜薯和肉餅。除了人們的喧嘩,空氣裡還充滿了興奮的犬吠和馬嘶,時而有一聲尖銳的破風,那是耳鼠在滑翔。界明城在給他的白馬披掛薄氈。不像那些獵人披著厚厚毛皮的夜北馬,他的白馬雖然也生長在北地的殤州草原,卻沒有那樣耐寒。也許是因為昨天聽到好消息以後狂歡過度,宿醉後的獵人沒有都按時到鎮口來,這是不尋常的事情。
「原大叔,」界明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滿臉不耐煩的獵人原壯,「你看今天山上還要多就起霧啊?」原壯著急地說:「快啦快啦!太陽那麼大,霧一下子就該起來了。真不知道小四他們怎麼搞的,再拖下去,今天的路可難走了。」他死死盯著出鎮子的大路。
一匹夜北馬正用它典型的節奏從那裡跑過來,在結凍的路面上敲出清脆的鼓點。
獵人們的首領是花白頭髮的雲鐵樹,他迎著夜北馬走了過去,和騎士稍稍交談了一下,皺著眉頭走回獵人們中間,大聲宣佈:「我們不等小四了,他們的給養包找不到了,要花點時間重新采備。我們先出發,晚了路該不好走了,晚上宿營再會合。」獵人們早就在等著出發的號令,聽了雲鐵樹的話馬上都行動了起來,一邊忙著一邊嘴裡還嘀嘀咕咕地罵著小四。
界明城仔細端詳了白馬的披掛,放心地歎了一口氣,對修士們說:「我們走吧!要跟上啊,這天氣在山裡迷路可不是好玩的。」給重忍不住咧咧嘴,這行吟者既然能看出他們是長門修會的修士,怎麼會不知道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在荒野裡行走呢?看起來界明城的年齡不過二十上下,交代他們的時候卻好像是監護者的口氣。他瞥了一眼他的老師,黑瘦修士倒是在一臉慎重地感謝界明城的提醒。
鎮子的路清理起來很方便,燒了熱水澆上去,自然就融雪結凍,可外頭的驛路就沒有人管了。太陽才剛出來,覆蓋著山野的積雪仍然是鬆軟的。獵人們坐在馬拖著的小雪橇上,在雪野中行進。夜北馬的蹄子特別寬大,即使如此,它們也不斷陷進過膝的深雪,走的很慢。界明城的白馬更糟糕,雖然新裝了特別的蹄鐵,離開鎮子那一陣子它還是幾乎在拱雪,不過它很快就學會了跳躍著前進,像一頭山鹿那樣敏捷,看得獵人們吃驚地合不攏嘴。
「哪裡找來這麼聰明的一匹馬啊?」雲鐵樹問著走在後頭的界明城,老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羨慕地神情,「咱們還真沒見過外地馬可以走雪原。」界明城得意地笑著,滿心滿眼都是快活,老練的神色早丟到了九霄雲外。
「雲大伯,您就猜吧!保準猜不著。」他笑得就像一個孩子。二十歲,也還是孩子的年齡呢!和修士們一樣,界明城穿的是雪鞋,那是小鍋蓋那麼大的籐編網子,栓在腳底足以在雪地上支持一個大胖子的重量。不過修士們穿雪鞋比界明城要熟練得多,他們飛快地向外擺動著雙腿,走在了整個隊伍的前面。
「這可真是……」界明城忍不住嘟囔起來,他從來沒遇見過長門修會的修士,只是聽說過一些關於他們的故事,現在他顯然需要修正自己對修士們的認識了。
獵人們挑的這條路很不好走,尤其是在雪後,柔和而優美的山坡曲線下埋藏著的石縫和斷崖根本看不出來,界明城老老實實踩在馬蹄印上跟著,大家都看見給重是怎麼樣為了走在隊伍前頭整個人陷到雪洞裡去的。在白雪覆蓋的山坡上,界明城實在不知道雲鐵樹是怎樣帶著隊伍繞過所有那些潛在的危險的,他甚至無法想像厚厚的雪下面還埋藏了這樣的一條羊腸小道。沒有疑問的是,不管是不是用眼睛來識別路線,雲鐵樹的指引都是隊伍安全前進的唯一理由。
太陽還沒有升到頭頂,霧已經完全升起來了,隊伍總共也只有十來人,可落在最後的界明城也看不見領頭的雲鐵樹,而且這霧正在越變越濃。大家都放慢了行進的速度,緊緊跟隨著自己前面的那個人。只有給重還是一樣大大咧咧,界明城看見他試圖去撫摸沉重地打著響鼻的白馬,卻一下整個消失在一團雪丘裡面,隊伍不得不再次停下。
對於兩次掉進雪洞的事實,給重一點沒覺得不妥,雖然雪水順著脖子一直滲到了他的衣服裡。「試練啊!」他激動地說,小聲感謝著上天賜給他的又一重苦難。他的同伴們一聲不吭,雖然道路艱險,這並不是他們遭遇過的最大挑戰。不過他們也沒有給重這樣自尋麻煩的興致。
界明城就沒有這樣的鎮定。白馬顯然已經累了,它必竟不是山鹿,聽著白馬呼哧呼哧的出氣界明城就覺得心疼,他可不想讓陪自己走過了漫漫長路的朋友在這地方受到傷害。
「什麼時候能到雪淺點的地方啊?」他跑上去問原壯,「我的馬累了。」「不久了吧?」原壯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也覺得奇怪,往年走進林子似乎沒花那麼長時間。「到了林子裡雪就淺了,穿雪板就能走路。然後不用一頓飯功夫就能到香螺溪邊上,那裡應該就沒有什麼雪了。」說著話,隊伍突然停了下來,雲鐵樹的聲音從濃重的白霧中傳了過來:「進林子了!大家把雪橇都摘下來吧!換雪板了。」雪板是很窄的樺木板,兩尺多長,穿著它在疏林裡滑行比雪橇要靈便的多。
「我說吧!我沒記錯啊!」原壯興高采烈地說,手忙腳亂地從馬背上卸雪板。
界明城趕緊跑回到白馬身邊,抱著它大汗淋漓的腦袋輕輕拍拍:「好了好了,雪淺了。」白馬歡快地打了一個響鼻,用腦袋在在界明城地斗篷上蹭來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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