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終末之章 正文 第三章
    老朋友啊,你的意思是說,朕不需要擔心皇儲的人選,只要安安靜靜地等待你那第十二預兆的出現,然後眼看著大好的河山從此覆滅就行了麼?皇帝的語氣中分明不太相信對方的話。

    永恆教主微微搖頭,答道:沒人知道下一個預兆什麼時候到來。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再要過一百年。所以,你仍是要為眼下的境況操一點心呢。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接著說道:不過呢,我倒是有一個主意。哦?說來聽聽。你覺得,作為一國之主,你的繼承者最需要什麼樣的才能呢?統馭力。皇帝想也不想地回答。

    然後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還有對下屬的識人之明,對重大決策的決斷,以及靈活地對臣下的進言做出判斷分析。永恆教主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唇,繼續問:那麼在你那一大群兒女中,你應該至少已經有幾個人選了吧?的確有那麼四五個。皇帝苦惱地說,算是從一群河洛中挑出幾個高個子來。雖說還達不到我的要求,但比其余的兄弟姐妹要好上那麼一些。那麼,就想辦法在他們之中挑選一個吧。永恆教主笑了起來,讓他們來見我,我會給他們一個考驗,看誰能做得最好。什麼樣的考驗?皇帝仍然心有疑慮。

    即使對老朋友你也不能說呢。永恆教主擺擺手,說道,不過我可以保證,這個考驗將會是公正的,並且能夠迫現出他們的最大能力。好吧。皇帝似乎下了決心,就給他們這個考驗。但最終的結果,還是要由朕來評判才行。永恆教主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難以察覺地笑了笑。

    那麼就這樣決定了。隨著永恆教主的聲音,靜室的門再度打開。

    皇帝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永恆教主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金盒,將它隨手拋到空中。在漂浮於空中的永恆教主背後,光芒織成的網絡閃了一閃,金盒便消失了。

    接著,這張巨網慢慢黯淡下來,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黑暗中。光芒從網絡的末端收縮回來,返回到他的身上。緊接著就連永恆教主的本身,也像是一塊快速冷卻的炭火那樣,漸漸變得稀薄,最終融化在空氣中。只剩下最後的一道連接著他的身體和地面的光線,像蛇一樣,縮進靜室中央的一個半人多高的祭壇中。

    這個祭壇中央深深凹陷,其中鑲嵌了一個六角形的金屬凹槽。大地上或許早已沒有人認識這個當年曾經改變了歷史的靜箱古代胤帝國君主的秘寶。

    靜箱中躺著的老人,緊閉著雙眼,皺紋密布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那個裝著星辰的金盒,便緊緊握在他的手中,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有絲絲星光從裡面透出。

    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暗藍的天空中,漂浮著灰白的微微發光的雲團。純黑的山脈剪影在遠處高低起伏。

    一行騎士沿著陡峭的山路迤邐而行。轉過了前方的山谷豁口後,整個盆地內的景象便一覽無遺。

    一條小河從盆地中流過,河邊散布著幾座高大的城堡和塔樓,星星點點的燈火從建築中透出來,仿佛是大群停歇在巖石上的螢火蟲。

    為首的騎士駐足觀望片刻,便繼續朝城堡前進。

    這裡是九州大地上最神秘的地點之一,當高帝國統一天下之後,便頒發了禁令,不允許普通民眾進入這個小山谷。只有那些得到了谷中居民許可的人,才能夠順利進入。

    騎士策馬沿著小河前進,穿過河中央的小橋時,他忽然感受到了一股被注視的壓力。憑借著天驅武士的敏銳直覺,他迅速回頭,朝那目光注視的方向望去。

    他所看到的,是河中央小島上矗立著的一座黑覷覷巨大雕像存在於九州傳說中的巨龍的雕像。

    龍的眼睛似乎盯著他。一瞬間,甚至令人以為這不是石頭,而是真正有生命的活物。

    騎士靜立片刻,再度上路。

    前方,城堡的門已經向他緩緩開啟。

    多年以來的第一次,龍淵閣的首座親自接見了這一行來自外界的客人。

    首座的睿智雙眼已經看過了這世界上太多的事物,再沒有什麼能夠令他驚訝。但當他見到騎士年輕的臉龐後,仍是在一剎那間感到了些微的錯愕。

    真像首座點了點頭,年輕的勇士,你長得真像我的一位故人。洛維有禮貌地行了一禮:是的,父皇曾經向我提起當年他與莫先生一起周游天下的經歷。首座微笑,問:那麼你的父親派你來這裡是有什麼事麼?不是父皇,而是永恆教主的意思。洛維正色答道。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盒子:教主希望我把這個東西交給您。首座略微疑惑地接過盒子,發現這個木盒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緊鎖著。但暗藏的機關當然逃不過首座所擅長的寰化法術真知之眼的觀察。他摸索了一會兒,找到機關,便輕松地開啟了木盒。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封信。首座打開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後,臉色不禁變了。

    他摸了摸盒子下層放的東西,一時間思緒萬千。

    洛維小心地觀察著首座的神情,心中大為好奇。他當然也想知道信中寫的是什麼,能夠令傳聞中的天下第一智者為之動容。

    首座放下信,閉目沉思片刻,問:那麼,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讓你親自來送?少許猜到了一些。在這位智者面前,洛維也不敢故作掩飾,教主讓父皇命我們五人同時啟程,分頭行動,向天下最有名的五位大師送遞信函。想來,一是因為這份東西十分重要不能輕易讓普通人經手;二是因為父皇對我們五人也存了一個比較之心。他這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危險。為了能夠盡早返回帝都,他冒險選擇了一條近路,穿越大迷沼和雷眼山,一路披荊斬棘,快馬加鞭地趕到這裡。

    說得好。可惜不是真正的答案。首座點點頭,取出木盒下層的一個小金球,讓我們來聽聽他自己的話。他將金球放在地上,伸手覆在金球上空,喃喃地念出咒文。

    漸漸有極細微的金色顆粒從金球中飄散出來,如同一股股細小的金色瀑布,噴流到地面上。

    以金球為中心,幾道蜿蜒的金色紋路在地面上擴散開去,仿佛是春冰坼裂。

    驀然間,從金球中射出一道沖天的筆直光柱。光柱延伸到一人多高,末端分裂出數十道放射狀的光線,光線之間又有縱橫交錯的連接,就像是一片金色的蛛網。

    在這幅網絡的中心,永恆教主的身形逐漸清晰起來。

    南風,又見面了。星網中的年輕身影開口說道。

    為什麼不親自過來呢?首座露出笑容,去年我們這裡得到了幾份珍貴的釀酒配方,有位精通釀酒術的游方根據這幾份配方釀制了一批酒,算起來最近正是成熟的日子。想來你一定會喜歡。我已經老得走不動了。永恆教主的聲音中流露出蕭索,假如衰老是一種病,那麼我得的病足夠讓十個人死上十次。但你看上去還是和當年一樣年輕。你所見到的是我的精神。永恆教主說,形歸泥土,神?霄漢。恐怕是因為你有未了的心願,所以不肯輕易死去。我們這些渺小者在茫茫天地中談論精神與形體的矛盾,倘若你將這也稱為心願,那麼我的確有必須堅持的東西,不,不如說是懼怕。我懼怕再也無法享受到甘美的醇酒不是為了酒本身,而是為了它在我心中勾起的悠遠記憶;我懼怕再也無法得到愛情的滋潤雖然我的心早在多年以前便因失去了所愛而干涸;我懼怕某一天自己忽然陷入永眠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事前知道那種真正一無所有的黑暗,並一遍遍地咀嚼這種感覺;我懼怕這個我曾在其中笑過哭過愛過痛過的世界終將毀滅寄托了回憶和感懷的是我們的精神,承載著這份精神的卻是我們的形體。當諸神墜落大地,世界回歸荒墟,我們的一切幻想都終將成為虛無。那麼是真的了。首座緩緩說道,關於世界毀滅的事。洛維在一旁豎耳傾聽。雖然他身為帝國的皇子,接受過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教育,但在永恆教主和龍淵首座的面前,他就像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

    當墟與荒再度融合,九州大地上的一切都將被抹去,回復於混沌。這本是龍淵閣中最為隱秘的知識,一切知識的核心。首座說道,甚至於整個龍淵閣都是圍繞著它建立起來的。但這個秘密本身卻在時光的洪流中幾近消磨殆盡,只有歷代的首座仍然口耳相傳這項並不形諸於文字的最高隱秘。一成不變的世界已經持續了太久太久,以至於這一個秘密的傳承對於很多首座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儀式和象征。然而毀滅已經近在眼前了。永恆教主說。

    然而毀滅已經近在眼前了。首座低聲重復道。

    我們所剩下的只有希望。或許還有最後的一個機會。沉默了片刻之後,永恆教主說,這就是我今天來此的原因。我的一生都在尋求挽救九州大地的解決之道,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值得去動手努力。哦?難道說你已經有了計劃?這當然要借助於你的力量,借助於龍淵閣的寶藏。老朋友啊,沒想到你竟然能夠猜到龍淵閣的真正目的。首座感慨道。

    或許只是和前人的智慧暗通而已。當我的心中形成了這個念頭,並且環顧天下尋找實施計劃之地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有一座現成的龍淵閣放在這裡。不錯,龍淵閣的知識,就是為此而保存。首座點點頭,又搖搖頭,但我們手中的籌碼還不夠。數千年的積累,仍然無法窮盡這世上所有的知識,因為每一時刻都有舊的知識消亡,也有新的知識誕生。這我已經有所准備。永恆教主說,我另外還遣出了四名使者,前往大地上其他四處知識的寶庫:寧州蓁林宮遺跡外的星輪谷、瀚州阿羅誇百煉道場、宛州富貴鄉公的私人圖書館,以及雷眼山地下深處的地火母殿。首座低頭沉思,心中默默計算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還不夠這些加起來還不夠南風啊,這世間根本不存在完美的東西。永恆教主說道,就算是諸神也有做不到的事他們不能令這個世界永恆存在何況只是凡人的我們?我們只需要盡一切的努力,去追求那最終的意義,而不必多想是否能夠做到最好。這樣到了世界終結的那一刻,只要我們能夠問心無愧地對自己說,我與諸神一起參加了這最後的時光,那就足夠了。首座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舉頭仰望穹頂,以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道:有時候我真羨慕你的意志。和你相比,選擇藏身在龍淵閣中的我就像是一個懦夫。永恆教主沉默了一會兒,同樣低聲地說:我的意志?你說得不錯,因為這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我已經失去了其他的一切。這也是星命吧?一個念頭忽然出現在首座的心中,或許,諸神早已安排下這一切,為了令你能夠挽救這世界,他們才讓你經歷種種苦難。夠了,不要再說過去了。永恆教主冷冷地說。

    抱歉,我的朋友。首座回到原來的話題,那麼,你准備什麼時候開始實施你的計劃?末日近在眼前,當然是越早越好。永恆教主指了指地下的金球:這裡是一塊星辰的碎片。當另外四塊碎片也到達他們的目的地時,我們就可以開始了。那麼你是准備用星網來連接五地的知識?首座想了想,說,恐怕還不夠。在龍淵首座歷代相傳的秘密預言中,種子應該同時包含荒墟兩者的力量,否則便不能經受住滅世時的融合。星網是純粹的精神力,我們還需要有形的物質作為本體。這個問題我早已想到了。永恆教主說著,朝洛維看了過來。

    首座的目光也跟著落到這個年輕武士的身上。

    在兩大智者的注視下,洛維頓時有了一種不妙的感覺。

    猩紅色的氈毯鋪滿了整個大殿,中央的高幾上隨意放著幾盤精致的糕點,年老的皇帝斜倚在軟座上,漫不經心地聽身邊侍立的兩位女官朗讀當日的奏章。

    賑理水災的事宜就交給青寧侯吧。聽說他與當地商會會長的關系不太好。皇帝閉著眼睛微笑,仿佛想到了有趣的場面,任命他為欽差大臣,全權處理。年輕的女官提著朱筆在奏章上記錄下皇帝的批示,然後拿起下一封:廣北府的急報,?殿下已經平安進入百煉道場。雖然廣北府的隨員不能陪伴入內,但見到阿羅誇族長在道場外掛出了群青飛虎旗,應該是一切順利的信號。據說?殿下是三百年來第一位進入百煉道場的女性,氣概很是令人折服雲雲。皇帝大笑著拈起一塊蜜糕:百煉道場那點臭規矩,早在幾十年前就破得差不多了。倒是十七走得挺快,雖然路途最遠,反而還趕在卅一的前面。女官挑出奏章上的一段讀道:?殿下麾下有不少奇人異士,據報是六位秘術家聯手施法,將她凌空送過了天劍峽。嗯。皇帝似乎想起了些什麼,閉目不語,只是緩緩將點心放進口中。

    另一位女官大著膽子問道:陛下,關於五位殿下的行程,最近宮中很是有些傳言。陛下要不要聽?說。傳言陛下您要通過這一輪角逐來篩選皇儲,為此宮中上下都亂成一團糟了呢。皇帝再度大笑起來:那麼你認為呢?朕真的會用這種近乎兒戲的方式來甄選繼承人麼?女官不知所措地說:陛下的心意,微臣不敢妄加揣摩。先前讀奏章的那名女官代答道:雖然近乎兒戲,但焉知沒有深意?這段行程應該只是一場大戲的序幕。皇帝望了她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也對,你是信教的。大概是你們夏教主告訴你的吧。女官從容對答:教主曾言,五位殿下此去攸關天下存亡。你就別用他那一套說教來哄朕了。說什麼世界即將毀滅,全是蠱惑人心的幌子而已。皇帝冷笑,朕和他五十年前就一起打拼,難道還不清楚他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已久,自然要靠宣揚末日才能撼人心目。女官不由自主回想起史官筆下的記載,當年高皇帝與永恆教主游歷天下的故事早已被渲染成了傳說。

    皇帝又取了一塊糕點送到嘴邊:你說的卻也有一些道理,朕早已料到他還安排了些別的東西。雖然朕不太清楚,但這倒是一個好機會女官卻不明白皇帝所指的好機會是什麼意思,但又不能開口詢問,只好忍著。

    天下大事,從來就不能用兒戲的方法來解決。皇帝轉回話題,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歷史中不存在輕率與偶然。邊上的女官為了舒緩氣氛,笑著說:可是當年陛下您不就是在偶然間遇到了教主,才立志要闖蕩天下,開拓疆土的麼?這卻是史有明載的。真的是偶然麼?皇帝冷笑,你當然不會知道真相。朕想要征服的是大地,他想要征服的卻是人心。彼此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女官不敢接口,只是束手站在一旁。

    皇帝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剛要說話,忽然間一塊粘糕噎在了喉嚨裡,頓時無法呼吸,雙手捂著喉嚨,鼻孔中發出嘶嘶的吸氣聲。

    陛下?陛下!兩名女官嚇壞了手腳,趕忙將皇帝從軟榻上扶坐起來,拍打他的後背。

    皇帝的臉漲得血紅,雙眼彈出,一句話也沒辦法講,胸背痙攣地抽搐,仿佛是努力要咳嗽,卻咳不出來。

    虛空中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似乎是流水,又似乎是風吹動書頁。

    洛維慢慢醒來,腦袋隱隱脹痛。

    他環顧四周,見自己躺在一座巨大宏偉的圖書館中,觸目所及都是數人高的書架,一排排布滿了四壁牆面。他躺在幾個軟墊上,龍淵首座坐在他的對面,在他們兩人的四周,則圍坐著十幾位智者。

    連洛維自己都覺得奇怪,他的第一個念頭卻是:為什麼這裡大多數智者都穿著黑衣?然後他忽然若有所悟,那正是滿天星辰的背景天空真正的顏色。

    你醒了。首座淡淡地說。

    洛維漸漸回想起之前的情景。在龍淵閣住了幾天之後,首座告訴他是時候進行這個重要的儀式。龍淵閣中所有最為卓越的智者們都集中在了這裡。一位印池系的大師根據首座所默寫的記錄啟動了儀式。在古老的密咒驅動下,一卷卷的書籍從書架上自動飛了出來,這是龍淵閣數千年來所收集的寶藏。無數的書卷排列成整齊的隊列,環繞著智者們飛舞。每一位智者都按照儀式翻動面前的書本,古老的文字從書頁上漂浮起來,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無窮無盡的金色字符充斥在殿堂之中,然後它們匯聚成金色的洪流,沖進洛維的體內他便在一瞬間暈了過去。

    你的體質不錯,這麼快就醒過來了。首座說。

    哦。洛維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儀式仍在進行之中,金色的文字源源不斷流入他的體內,從人類的古文到羽族的象形文字,從河洛的金石文到術士們的魔法密碼。智者們翻書的速度快得驚人,即使是將近一寸厚的卷宗,也能在短短數息間翻完。但誰知道龍淵閣裡究竟有多少書?幾萬?幾十萬?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個光怪陸離的片斷,都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東西:魂印兵器鑄造密譜、天然居的萬裡圖錄、晁王朝時代東陸服飾演變、六星匯聚演算公式、《桂花女》的原始曲譜、影流城地下立體結構圖、宛州商會會計總賬、《胤史》失傳的最後一卷還有更多的文字和圖像正在接連不斷地湧入。

    洛維的頭依舊昏昏沉沉的,嘴唇上似乎沾著些什麼東西。他伸手一摸,發現是干涸的鼻血。同時他摸到了硬硬的胡子茬,不禁悚然一驚:難道自己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他支撐著身體坐起來。與此同時,他聽到身邊通的一聲,一位智者仰天跌倒。那位智者面前的書頁跌落到地上,金色字符的流動出現一陣劇烈的紊亂。

    首座抬手作了幾個手勢,將空間中的字符流穩定下來。

    仿佛是聽到了洛維心中的疑問一般,首座不動聲色地說道:將知識注入你的腦中,需要消耗大量的生命力。洛維微微一驚,隨即想起,首座所擅長的是寰化法術,這一系的法術中有相當多的辨識與感知魔法,那麼能夠窺測到他人心中的念頭也就不足為奇。

    首座贊許地點了點頭:他所挑選的人果然不錯。你的領悟力相當強,身體對法術精神力的契合度也十分之高,倒是一塊秘術家的材料。洛維勉強笑了笑:大師過獎了。這個儀式本來預計該由龍淵閣的某一任首座來完成。首座說,但他的一番話改變了我的打算。現在看來,由你來實現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其實若等到儀式結束,就算讓你繼承首座的位置也未嘗不可。洛維嚇了一跳,他本以為這只是父皇對他設下的考驗的一部分。

    大師他斟酌詞句,開口道,協助大師進行儀式,自然是我的榮幸。如能盡快完成,我還得回帝都向父皇復命。這麼急?急著回去繼承大位麼?首座高深莫測地笑笑,假如說,盛極一時的高帝國已經不存在了呢?洛維驚問:大師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你覺得呢?洛維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喃喃地說:不可能怎麼會高樓大廈坍塌的勢頭遠遠猛於低矮的平房。當年我是眼看著你父親創下這一番功業的,也早已知道這個帝國終有一天將會崩壞。不可能不可能首座望著洛維發直的雙眼,忽然大笑起來:你相信了?我是開玩笑的。洛維的臉一下子扭曲起來。

    你何以光憑我的一面之詞便相信帝國已經滅亡?大師您德高望重,誰又能想到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首座換了話題,你所見到、聽到的,就一定是真實麼?自然不是。洛維兀自恨恨不已。

    首座攤開手掌,現出托著的一顆金球:這個球是存在著的麼?洛維剛要答是,猛地醒覺,硬生生住了口,盯著這金球看了好一會兒工夫,確認是自己送來的那一顆,這才點點頭。

    其實這只是一個幻影。首座握起拳頭,再度攤開手心時,金球已然消失。

    他直視著洛維,正色說道:假如有一件東西,只有你一個人看得到,別人一概無法察覺。你認為它是否真正存在呢?我會認為它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洛維老老實實地回答。

    假如有一件東西,只有你看不見摸不著,別人全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聽到摸到,你認為它是否真正存在呢?當然是存在的吧?那麼假如世界上一半的人能夠感覺到這件東西,另一半的人卻感覺不到,又如何呢?洛維怔了怔,苦笑道:我不知道。首座的目光愈加鋒利起來:剛才我告訴你帝國已經滅亡,你立刻便信了。假如同時有另一個人告訴你帝國依舊在,你相信誰呢?洛維仔細思考了半晌,說道:恐怕要看那人是誰了。如果他只是普通人的話,我自然還是更加相信大師您。但話說回來,如果雙方在我心目中分量差不多,那麼我本身還是更加希望帝國不會滅亡,恐怕就會相信那一方。首座贊許地點頭:帝國這東西,既看不見,又摸不著。它只存在於人們的心中。倘若大多數人心中還有這個帝國,那麼它就是存在著的。而假如大多數人心中已經沒有了帝國,那麼它就消亡了。他話鋒一轉,說道:而我們的九州世界,其實也是一樣的。這也就是我們所進行的儀式的目的。哦?洛維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這些知識關於世界的方方面面當毀滅到來之時,它們將成為種子。首座輕輕抖開自己面前的一份古老卷軸。那是數百年前某位精通預言的智者所窺測到的未來。

    當毀滅到來之時首先是天空開始震動。寧靜的生活被打破,人們驚恐地湧出家門,不安地眺望天空。諸星軌跡的變化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察覺。經過了上萬年之後,起始於同一點的,終將還要回歸到同一點。

    然後是大地深處傳來的轟鳴。河洛慌張地在他們的城市中奔走,他們聽到了地下傳來的某個令人敬畏的混沌之聲。上萬年的沉睡即將結束,原始與無序的宏偉力量即將蘇醒。它在沉眠中已經做好了迎接諸神意識回歸的准備,等待大夢初醒的時刻。

    空中降下燃燒的隕石。地火從山脈中爆發,熾熱的巖漿在平原上漫湧。流動的火焰摧毀了農田,也摧毀了森林。

    海底裂開巨大的縫隙。數百丈高的海嘯浪潮撲上堤岸,一往無前地橫掃陸地,所過之處吞沒一切,直至沖刷到內陸的深處。然後海水再度退卻,被海底巨縫吞吸干淨。

    席卷一切的狂風,將大地上的所有建築都吹得支離破碎,像一雙巨大的手將碎片捧起、搓揉、散播到天地間。天與地的界限混淆了。

    最終,諸神回歸的莊嚴樂章響起,一顆接一顆,星辰墜落到大地上,伴隨著驚天動地的震撼,伴隨著毀滅一切的沖擊。星辰的光芒色彩代表了精神力的性質。當群星隕落,天空純淨無比,沒有光明也沒有黑暗,只是一片空無。而吸納了星辰諸神的荒,則呈現出萬色紛擾的眩目。

    只要是生命,便不甘滅亡。諸神所創造的世界封印也具有生命,它籍由卑微的眾生的努力,將自己的存在延續下去。

    在這最後的波動中,有意識的種子被埋藏下來。

    它蘊含了上一個世界裡的精華。當世界毀滅的混沌逐漸澄靜,這顆種子便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再度萌芽。

    等待著新世界的再次誕生。

    而那時,這顆種子將會把曾經存在的烙印帶入新的世界。

    永恆教主默然獨坐在拱極靜室中。星網從他身上發散出去,穿過宮殿的森嚴壁壘,穿越廣袤的土地,一直連接到九州大地上的五個角落。

    在那裡,源源不絕的知識被灌輸進了五個被挑選的人體內。星網將他們貫連到永恆教主的精神意識上,令他能夠探查到所有知識的每一涓滴。

    他瀏覽著關於這世界的一切,將所有的信息一一歸納收藏。

    他的肉體已經腐朽不堪。當這儀式完成之時,他的精神終將增長到無法被這衰老的身體統御。只有憑借那五個被挑選者的身軀,才有可能將它束縛成一顆堅實的種子。

    在浩瀚似海的知識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冊薄薄的書,一個他曾經十分熟悉的書名。

    《春漿品藻》古素原著。

    一瞬間無數記憶從他心底泛起。他恍惚又回到了從前,那個令他生命從此轉折的時刻。

    在那之後,他為了某一個目標而奔走,其間也曾邂逅了對他十分重要的人,曾經開懷大笑,曾經放聲悲哭。

    但現在這一切都已成回憶,當他在心中慢慢思索這一切時,臉上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微笑。

    他知道,這個微笑也將在新世界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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