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缺一直以為,作為下人,要有下人的操守,不可以對貴人們有太多抱怨,但此刻他心裡確實是頗有怨念——一般人喝醉了酒,往頭上淋點涼水也就夠了,雲湛大人為什麼要兜頭澆上一盆?不過這一盆冷水確實管用,他一面打著噴嚏,一面覺得腦子清醒了很多。城牆很高,呼嘯而過的風配合著濕漉漉的衣服,很快驅散了醉意。
身旁的雲湛和石秋瞳在低聲商談著戰術,什麼側翼什麼迂回什麼佯攻的,什麼一點突破則全線崩潰的,唐缺都不大明白,也顧不上明白。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遠處的景象所吸引。在城外飛揚的塵土中,在那些由高頭戰馬組成的方陣之外,他看到了他的豬。距離遙遠,他無法分辨清楚哪些豬是唐家草場的,哪些是其他草場的,但他可以肯定,他養的豬必然有很多在其中。
唐缺陡然間鼻子一酸,為這些香豬的不幸命運而悲哀,他知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無論誰勝誰負,香豬都會傷亡慘重。
目前兩軍目前正在對峙,一方是衍國由步兵和騎兵排成的陣列,另一方是叛軍的騎兵,清一色的都是以香豬為坐騎,誰也沒有輕易行動。唐缺看看飄揚的旌旗,己方暫時處在上風位置,這是個好現象。雖然他自己早已習慣了香豬的臭味,但他還是深知這種氣味對其它牲畜的殺傷力的。不過盡管風向有利,香豬的氣味仍然是有一些擴散過來,看得出來,這一些輕微的氣味,已經讓馬匹開始不安分的騷動起來。
“據軍中的星相師說,今天會一直刮東風,”雲湛看出了他在想什麼,“對我們而言還算勉強有利,但這些畜牲如果沖鋒,還是沒辦法。你覺得他們能行麼?”雲湛所說的他們,指的是位於軍陣前列的一隊步兵。他們半跪於地上,手中舉著長長的鋼槍,鋒利的槍尖指向對面的敵軍。看得出來,為了應付香豬,衍國也作了煞費苦心的布置,甚至於戰士們的口鼻都用特制的面巾包了起來,雖然不能完全濾掉香豬的臭氣,也能大大削弱其攻擊力。而這些加急趕制的長槍,也是從歷史傳說中的山陣槍兵那裡汲取的靈感。雖然這支軍隊遠不可能如山陣槍兵那樣掃蕩六合,用於防御沖鋒,看上去倒是挺好用。如果有一隊騎兵沖過來,可能連戰馬帶騎士都會被穿在長槍上,好似一串羊肉串。
但如果不是馬,而是香豬呢?這就不大好說了。唐缺知道,香豬的腿比馬腿更粗壯有力,在體力充沛的前提下,奔跑起來更穩,也更具沖擊力。而且,戰馬受傷後可能會喪失戰斗的勇氣,香豬則不然——它們可能會發狂。
發起狂來的香豬什麼樣,唐缺可是清楚得很。他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幾年前的一個下午,一頭香豬在求偶的爭奪戰中,無意中折斷了自己堅硬的獠牙——象征著香豬尊嚴的獠牙。那只斷了一枚牙的香豬在劇痛和自尊的雙重打擊下變得瘋狂,它如同一團黑旋風一樣在草場上肆意的攻擊它所能看見的所有豬和人,即便是最強壯好斗的香豬都不得不躲避其鋒芒。它撞傷了四頭同類,追得唐缺和一名同伴沒命的亂跑,到最後力竭而死時,唐缺也已經離嚇死不遠了。
他雙腿一陣發軟,心裡想,今天一定會死很多人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雲湛突然發現,旌旗飄揚的方向改變了。風勢先是慢慢減緩,然後停止,隨即開始相反方向吹。幾乎是一眨眼工夫,南淮城處在了下風的位置。
“天亡我也!”石秋瞳閉上眼睛,喃喃地說。
“不是天,”雲湛搖頭,“那是一種法術,亙白系的驅風之術,我肯定。”唐缺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也顧不上去聽,一瞅下面,隨著臭氣的迅速侵襲,衍國的所有戰馬都開始駕馭不住了。它們忽而像醉漢一樣東倒西偏,忽而像舞女一樣翩翩起舞,忽而像脖子上長了瘡,忽而像腳底下踩了火炭。騎在他們身上的騎士們,好似風浪中的一葉小舟,隨時有可能傾覆、完蛋。
更完蛋的事情還在後頭。敵軍的香豬騎兵開始移動,並且速度越來越快,向衍國的陣地發起了沖鋒。唐缺並不知道這一次沖鋒的歷史意義:這大概是幾百年來,九州大地上第一次出現正面作戰的香豬部隊。他只是很困惑的看著那些不要命的豬,突然間發現它們很陌生——即便是面對老朋友唐缺,它們也從來不曾那麼聽話,說沖就沖,毫不猶豫。
老爺曾經講過,當年的真人為什麼只能自保而不敢侵略——事實上到後來自保都不能,除了香豬本身的種種缺陷以及真國國小力弱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香豬的馴化十分不易。這種動物相當的不聽管教,我行我素,所以能帶上戰場的香豬實際上並不多。
而唐家的香豬從來沒有經受過軍事訓練,說它們聽唐缺的話,也只是相對而言的。如果唐缺真想要指揮他們像這樣整齊的參戰,恐怕不那麼容易。
不過他很快知道了這是為什麼。遼闊的草原上鍛煉出的良好視力讓他發現,這些香豬的脖子上都套著一個脖套,套上有皮繩,被豬背上戰士握在手裡。再仔細一看,唐缺驚呆了。
每一個脖套上,都帶有鋒銳的鋸齒。騎士只需要一拉皮繩,那些鋸齒就會收緊,深深嵌入香豬的皮肉裡。唐缺想象著那冰冷、鋒銳的痛楚瞬間切入體內的感覺,狠狠攥緊了拳頭。
怪不得香豬都那麼聽話,唐缺快要氣暈了,竟然是用的那麼殘忍的不要臉的方式。他覺得一陣陣血往臉上湧,手腳卻冷得像冰塊。當時他並不知道,那些鋸齒上都塗了特殊的藥物,可以讓痛感加倍,否則他可能真得暈過去了。
劇痛驅使下的香豬,唯一能意識到的是:當它們奮力向前奔跑的時候,脖套會略微放松一些,那股帶著撕裂和咬噬感覺的痛苦會稍稍減輕一些。如果它們抗拒,脖套就會收緊,創口會被刺得更深,血會流得更多。於是它們只能無奈的接受套在自己脖子上的命運,向著前方鬼知道是什麼玩意兒的目標沖殺過去。
第一排香豬很快撞上了對方的長槍陣。扛槍的士兵們即便是事先早有心理准備,在逆向的風吹來的排山倒海的惡臭中,在大地不安分的震顫中,仍然迅速的被深深的恐懼所籠罩。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香豬,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們絕對不能相信,這種豬會有那麼高大,相貌會那麼猙獰,沖刺的速度會那樣迅猛。那些在陽光下反射著微光的獠牙,那些在鋼齒的折磨下圓睜欲裂的雙眼,那些在地面上踏擊出小坑的硬蹄,那些順著嘴角流出的帶著血色的泡沫,那些奔跑中不斷發出的充滿殺戮意味的咆哮聲,令所有人都禁不住雙手發抖。
長槍刺入了香豬的身體,但香豬們格外堅韌的軀體令它們並沒有在瞬間被刺穿。他們扭動著,嗥叫著,仍在一分一寸的努力向前挪。這種視死亡如無物的野性足以摧垮一個人最後剩余的一點信心。而在它們的身後,更多的香豬正在前赴後繼。
防線被沖開的那一剎那,唐缺已經明白了,為什麼襲擊運糧隊的那些香豬會選擇撞樹或是巖石。也許是無法忍受痛苦,也許是無法忍受奴役,也許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些香豬其實是想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於它們而言,生命應該在溫暖的越州草原上綻放,而不是在撕扯皮肉的鋸齒中苟延殘喘。
現在的香豬們似乎就是這樣想的。與其說是無法躲避,倒不如說它們是主動地往槍尖上撞,這種求死的欲望比求生的本能更加威力無窮。防線在潰散,香豬在接二連三的倒下,城上諸人的心情各異。
他還想到了,為什麼石秋瞳見到了香豬屍體,卻沒有和他提及這脖套。顯然她以為香豬的脖子上理所應當有這麼一個套子。
“這幫該死的畜牲!”石秋瞳狠狠一跺腳。
“畜牲,這群畜牲……”唐缺喃喃的說,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都沒發覺。
兩人口中的“畜牲”,指代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