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承哼了一聲,正準備把這友好的談話繼續下去,卻聽到遠遠傳來一個陰鶩的聲音:「你們倆都很聰明,彼此彼此。」雲湛大驚,一把抓住了姬承的胳膊準備拉他跑,但很快頹然的鬆手,做了個「跑不掉了」的手勢。果然,四圍都亮起了火把,一盞茶的工夫之後,兩人已被綁成粽子模樣,帶進了一個大帳篷裡。姬承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虎牙槍,這把槍現在正被一個身材高大的巨人拿在手中把玩,在火光的映照下,槍尖反射出迷人的光彩。
帳篷周圍佈滿了士兵,看裝束都屬於叛軍,姬成不由得一陣迷糊:動用這麼多人,來搶這一把破槍?雲湛卻目不轉瞬的盯著那個巨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河絡族準備在什麼時候起事呢?」姬承這才注意到,那巨人的皮膚十分古怪,看上去像樹皮,又像是動物的鱗甲。巨人戴著頭盔,從頭盔裡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不愧是天驅的傳人,如此頭腦,令人佩服。我是特地留下來等你們的。」姬承的腦子裡一下子蹦出了兩個概念,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慢慢想清了這兩件事。首先,那巨人只是個矮小的河絡,那巨大的軀體不過是將風而已;其次,雲湛是天驅的傳人。
天驅是什麼?似乎是亂世時代的一個邪惡組織,曾經策劃過刺殺自己的祖先姬野。這個組織接納一切種族的成員,據說個個都是一流的高手。可他們的宗旨究竟是什麼,後來是怎麼消失的,姬承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雲湛搖搖頭:「那麼,我猜,羽族的叛亂也是不可避免的了?」河絡說:「當然,不齊心合力,我們怎麼能推翻現在這個腐朽的聯盟呢?」「可是,即便你們把幾個皇朝都推翻了,你們自己之間,就能保證和平呢?」河絡哈哈大笑,笑聲透過毫無表情的頭盔在帳篷裡迴響著:「和平?抱歉,我們不需要和平。我們是注定會相互大動刀兵的。但現在我們不會,我們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同盟現在必須要相互倚助。所以在人類的慕容氏被推翻前,我在這裡絕對安全。我現在的身份是這支部隊的軍師,等到平定了宛州和中州之後,我們就會揮師南下,在越州重新書寫河絡的格局。」「你們打破一個死氣沉沉的僵局,換來的卻是不知道會綿延多少年的亂世烽煙,這樣有什麼意義嗎?」「意義?」河絡又是一陣狂笑。他一步步走到雲湛面前,伸手摘下頭盔,露出一顆毫無血色的小小的頭顱。
「至少,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殺我們想要殺的人,也可以毫無愧疚的自相殘殺。」他微笑著說。
「那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拿虎牙槍?」姬承忍不住問,「你們那麼大的勢力了,拿這一柄槍又有什麼用呢?」河絡並不回答他,他把虎牙槍高高舉起,用讚賞的語氣說:「那是一段多麼輝煌的傳說啊!」然後,他的頭轉向了虎牙槍的主人。
姬承自幼經受過各種各樣的歧視,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已經修煉得寵辱不驚。他時常想,父親給他取名「承」,也許並不是為了繼承姬氏的光榮,而是為了承受姬氏的屈辱。但他還是沒能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聽到這樣的話。
「其實虎牙槍並不是最重要的,姬承,我們不過是想把你引到這裡而已。你才是我們的目標。」我?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他很想找一面鏡子來,仔細看看自己有什麼樣的魅力,可以讓人如此大費周折的把他騙過來。可以想像,鏡子裡會出現一個落拓的小個子男人,三十歲的臉上有著四十歲的滄桑和倦怠,手無縛雞之力,腦子裡裝的東西比綠豆粥略微稠一些。這樣一個男人,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寶貝,實在是荒唐之極。
河絡並不在意他的反應,繼續講下去:「這些天你也看到了,我們圍住了天啟城,卻遲遲不敢進攻。這並不僅僅因為我們缺少可以和慕容皇朝慕容歸、慕容明敬、南郁烈這些大將抗衡的將才,最重要的在於,我們缺少一個可以收束軍心的統帥。戰爭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時的優勢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必須有一個強硬的後盾。」「現在我們的軍隊倉促拼湊,看上去聲勢浩大,其實很脆弱。雖然可以用一統九州的口號去煽動,但一旦陷入苦戰的僵局,卻很有可能逐漸走向崩潰的邊緣。」姬承望著他:「所以你們想到了姬野,想到了找出一個姬野的後人,來令軍心穩固?」的確,除了那位瘋狂的皇帝,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了。在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姬野的名字就是神的代稱,當然同時也是惡魔的別號。
河絡沒有否認這一點。姬承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一聲哀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你們找對了人,可是你們想錯了,」他說,「我是姬野的後人這不假,可我不是他那樣的英雄,我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浪蕩子,我結識的姑娘可能和姬野砍下的人頭差不多數目。你們想讓我來穩定軍心,但你們知道嗎?我可能連虎牙槍都拿不穩。」河絡嘿嘿的笑了,笑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奇怪的扭曲著,看上去好像在哭。
「我會讓你拿穩這把槍的,」他說,「只要你身上流著的的確是姬野的血,而不是醬油。」於是姬承身上的繩子被割開,所有人都來到了帳篷外的一片空地上。姬承的手中現在真地握住了虎牙槍,槍很沉,他的雙臂都在微微顫動。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是在一個長長的惡夢中,並祈求趕快醒來,發現自己抱著虎牙槍躺在床上。
一名高高瘦瘦的黑袍男子走到了他跟前,他的面容遮在一塊黑布後面,只露出眼睛。姬承看了他一眼,突然覺得渾身發冷,那黑袍人的雙眼深如黑洞,似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力。他想轉頭,不去看對方的眼睛,頭頸卻絲毫不聽使喚。
耳中聽見河絡說道:「羽族之中,有少部分人永遠都不能飛上天空,因為他們只能凝出殘翼。但是,有一種方法,卻能夠讓他們飛起來,你知道是什麼嗎?」姬承顧不上去思考,黑袍人的眼睛似乎在不斷擴大,變成兩個氤氳的大洞,姬承在其中看到了戰火、鮮血、遍地的屍體。他想喊,卻喊不出來,全身如凝固住了一般。
卻聽得雲湛低聲叫道:「冰玦!」河絡說:「不錯!昔年辰月教頗擅使用冰玦,而我們從一本意外得到的辰月秘笈中,找到了一種絕少有人使用的法術。這種法術可以利用冰玦,激發出人隱藏在血液中的力量。此術對常人無用,但如果他真的還有一點姬野的血脈,我就能把他變成第二個姬野。」姬承只覺得全身越來越冷,彷彿泡在冰水中,但隨即又變得燥熱難捱,似乎是在火爐中炙烤。這種冷與熱的感覺反覆交替了數次,他終於支持不住,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手裡還無力的拄著虎牙槍。黑袍人也開始喘息連連,汗水浸透了身上的長袍。
突然之間,黑袍人大叫一聲,仰面倒在地上。姬承也在這一刻發出一聲長嘯,這聲長嘯絕不像他自己的聲音,以至於當晚在天啟城門值守的士兵們賭咒發誓,說城外出現了獅子。
河絡滿臉歡喜之色,雲湛卻頹然長歎。
人叢中走出一名彪形大漢,手握一柄戰刀,站到了姬承面前。他一言不發,突然惡狠狠的當頭一刀向姬承砍去。
仍然坐在地上的姬承下意識的提起槍,擋住了這一刀。他的手臂被震得發麻,但心裡卻隱隱覺得,虎牙槍變輕了。而且,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慌張。
轉瞬之間,對手已經向他連砍了二十多刀,姬承手忙腳亂的招架著,只覺得手中的槍越來越輕,對方的速度越來越慢,與此同時,胸中卻有一種暴戾的情緒在燃燒。他的一生中,當幼時被玩伴欺負時,當在南淮城被地痞搜刮時,都從未感受到過這種憤怒。那彷彿是一團熱火,從胸口一直燒到全身,並不難受,只是需要一個宣洩的缺口。
「為什麼就讓他不停的砍我?」這個一向懦弱的人想著,「我為什麼不還手呢?」想到這裡,他突然大吼一聲:「夠了!」右手提槍,猛地一槍直衝沖的向對方當胸搠去。
此時對方正在一刀斜劈他的左肩,他卻毫不理會,勁貫右臂,只聽一聲慘叫,幾滴熱血濺到了他的臉上。虎牙槍生生將對手的身體刺穿,而對手的刀卻懸在他肩上,只差半寸便可砍進去。
第一次殺人的姬承,輕鬆的抽回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河絡的喜色更濃,拍拍手,又招出了一名武士,與姬承交戰。這次不過用了十個回合,姬承又是一槍,將敵人釘死在地上。他其實根本不會什麼槍法,但虎牙槍一旦揮舞開來,卻似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帶動著他的全身,令他更加感覺體內有股熱氣不斷膨脹,必須通過戰鬥去平息。
夜色漸濃,天空中的星辰也越來越多。空地上,圍住姬承的武士已經變成五個人,但這五個人也無法阻擋虎牙槍重如千鈞的可怕壓力。激鬥中姬承單手執槍,掄出一個圓圈,五個人便踉踉蹌蹌的連退數步,倒了下去。
河絡哈哈大笑:「足夠了!姬承,你現在相信你的力量了吧?」姬承看著他,冷哼一聲:「你就不怕我現在殺了你,讓你到了陰世都永遠後悔?」河絡繼續笑道:「一切的法術,都有時效,你這樣的力量,不過能維持一個時辰而已。以後,如果不靠我們施術,你仍然只是過去的那個廢物。但是如果和我們合作,我們可以讓你表面上做我們的首領,奪取天下之後,也可以讓你安逸的過一輩子。你放心,那時候你只是個廢人,我們沒必要殺你。」姬承聽他講完,一言不發。方才殺戮的快感還未消失,手中的虎牙槍似乎在勃勃的跳動,將凜冽的殺氣注入體內。但他也知道,河絡講的是真話。如果離開了他們,自己將永遠不會再體會到那種感覺,那種和虎牙融為一體的、萬夫莫當的感覺。
「怎麼樣?想通了嗎?」河絡問,「好好回味一下剛才的感覺吧,我想你的一生中也沒有過這樣的威風。」「我的確沒有過,」姬承說,「我從小就不爭氣,讀書讀不進去,練武又受不了苦,以至於我父親死的時候都閉不上眼睛。許多時候我都想,我真是愧對我的先祖,愧對姬這個姓氏。」河絡輕笑:「那你就應該想想,怎樣才能不丟了他們的面子。」姬承點點頭:「我的確已經想明白了。我剛才一直在想,如果姬野處在我這個位置,他會怎麼選擇。後來我想,如果要靠聽命於人來獲得別人施捨的力量,姬野也許寧可選擇自殺。」他將虎牙槍一抬,那傷痕纍纍的槍尖筆直的指向了河絡。
「所以,我大概也只能選擇自殺了。」姬野的後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