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判斷一個人是否誠實可靠,首先需要看他的眼睛。於是姬承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但結果令他失望。這個羽人雙目毫無神采,眼白上佈滿血絲,看起來萎頓不堪,和姬承每一次宿醉後回家照鏡子所見的幾乎無二。興許他昨晚也去了天香閣、倚紅莊一類的地方吧,姬承想。
「怎麼了?看我眼睛通紅,覺得我不夠敬業?」羽人突然問道。
姬承很誠實的說:「的確有一點。」「因為我昨晚到一個地窖裡偷了一柄槍出來,於是耽誤了休息。」羽人回答。
說完,他拍拍目瞪口呆的姬承的肩膀:「你找隔壁那一家的時候,說話聲音太大了。這裡的房子木板太薄,都不怎麼隔音,我們羽族的耳朵又不錯。」這一個早晨光線昏暗,淡淡的霧氣籠罩了整個南淮城。姬承走出家門後,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眼前熟悉的街道在霧的稀釋下變得略有點扭曲,一切看起來都模糊而不確定,連鳥兒的鳴叫都顯得有氣無力。有那麼一刻,姬承懷疑自己還在夢中,面對著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去尋找一把在臆想中丟失的槍。他盯著門口那株彎彎曲曲的老樹看了一會兒,走向了城南,逐漸出現的泥濘將他帶到了那條街。
在這條污穢破敗的街上居住的人,都有一個聽上去很光明的職業,叫做「遊俠」。但他們的生活卻未見得很光明,因為隨著戰爭的結束和九州各族的和平共處——至少是表面上的和平共處,他們能獲得的工作機會不多。這世界上不再有那麼多的暗殺、攔截、綁架、護衛、追捕,不再有許多不得不穿越的危險區域和不得不傳遞的秘密信函,遊俠這個古老的職業早已從歷史的神壇上走下來,淪落到靠盯梢、勒索、抓小偷來維持生計。
因此,一個在人族眼中自視高貴的羽人,竟然會出現在遊俠的隊伍裡,實在是件很突兀的事情。就像一堆礁石裡蹦出個雞蛋來,姬承這麼想道。
可是別家的開價都高,而且一張口就索要一大筆預付款。這筆錢已經足夠他們離開南淮,到別處安身了。走進這個羽人的房間,也是出於無奈。
「不過,你一個羽人,不到起飛日,能夠做什麼?」姬承猶猶豫豫的表達著自己的懷疑,「恐怕我一隻手就能把你從這樓上扔出去。可你們不是一年或者一個月才能飛一次嗎?」「有些事情需要靠這裡。」羽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頭顱,姬承明白他在說什麼。
「其實,我也並不想幹這一行,可是在你們人族的地盤,我找不到別的工作可幹。」羽人又說,「你必須知道,如果現在是幾百年前,我只可能從南淮的空中掠過,向著地面放箭;而你如果在地上遇見了我,一定會一把擰斷我的脖子。」那是顯而易見的,姬承想,到現在還有羽人偷偷的放箭,還有人類偷偷的擰斷羽人的脖子呢。但他很快想到一個問題:「那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這裡?寧州廣袤的土地,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因為我愛上了一個人族的女子,」羽人微微一笑,「後來她拋棄了我,我也沒臉回去了,我高傲的同類們不可能再接納我了。所以我只能留在這裡。」人族的女子?姬承猛然大笑起來。從這個清晨醒來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笑。
你會在床上被壓斷骨頭的,姬承邪惡的想,但你還真是個情種,合我的胃口。
在太陽移到人們頭頂之前,這個叫做雲湛的羽人已經來到了姬承的地窖裡。他揮手制止了姬承老婆的絮絮叨叨,饒有興致的在地窖裡東敲敲、西踩踩。
老婆陰沉著臉,無聲的表達著對無能的丈夫找回一個無用的羽族遊俠的抗議。
但這個該死的羽族遊俠偏偏要火上澆油。他突然扭頭問:「你們夫妻倆誰更重?」姬承的鼻端在這一瞬間隱約聞到了一陣焦糊味,那是老婆的怒火在燃燒。誰重,那還用問嗎?他想,總被拎在手裡的是我啊。
但這話他不敢說出口,他只是硬著頭皮說:「可能、可能我稍微瘦點。」雲湛毫不理會人族女人根根直立的頭髮。「麻煩夫人到這裡踩兩腳,」他說,「一定要用全力。」姬承眼看著強忍怒氣的老婆走了過去,狠狠一腳跺在了地上。喀喇一聲,老婆突然從地面消失了,隨即地下傳來咕咚一聲。
「挖得真夠深啊,」雲湛聽到那咕咚一聲後喃喃自語道。
還沒等姬承驚慌的撲過去,地下便傳出了老婆尖刀一般的叫聲。
「地洞!」老婆的聲音在地窖裡不斷的碰撞折射,「有人在這裡挖了地洞!」老婆很肯定說,這個地洞是最近兩天才挖出來的。因為兩天前,那裡還堆放著許多土豆。她的弦外之音是,那些土豆比她的身子可沉多了。
雲湛點點頭,帶著姬承跳了下來。落地時的巨大衝力讓姬承意識到,這個坑的確很深。抬頭一看,更是吃驚,前方竟然已經挖出了一條長長的地道。這地道一直通到姬宅之外,出口處還巧妙的佈置了一個狗窩,擋住了地道的真容。
顯然,盜槍者事先作了充分的謀劃,對虎牙槍是志在必得。老婆嘴都氣歪了,忍不住又要開罵,雲湛卻示意她別吵,自己彎下腰,仔細的檢查著地道裡的一切。過了許久,他長出了一口氣。
「我現在還不清楚具體是誰幹的,但至少其中包括了河絡和誇父。」雲湛說。他解釋說,這個地道的挖掘方式,完全是按照河絡的方法,光得到河絡的工具,沒有他們的指點,不可能幹得那麼漂亮。
「而這一根毛髮,」他手裡拿著一根又長又粗的黑毛,「應該是誇父身上的。如果有一個誇父在這裡幹活,抵得上四五個人類。」姬承接過那根鐵絲一樣的毛髮,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戳了一下,充滿敬畏的說:「真是個可怕的種族啊。」儘管誇父稀少的人口和鬆散的組織令他們不能形成強大的軍隊,但在普通人類的心目中,其實最畏懼的還是誇父。在人族與誇父族爆發所謂的「戰爭」之前,人族和羽族、蠻族和農耕民族之間,早已是多年殺伐,戰火不斷,姬承偉大的老祖宗就是在那個時候奠定了自己的歷史地位。但無論人類還是羽人,和散落於殤州雪域中的誇父們,還是極少有正面接觸。
後來到了那一年,殤州北部天相大異,一場暴風雪竟然在夏秋之交席捲了誇父的棲息地。這群失去了圍獵時機的巨人,迫於無奈,大量的往南部遷徙,終於和人類的圈子相交了。
姬承曾經聽過說書人講述人類和誇父的那一場衝突。說書的把驚堂木一拍,四濺的口沫讓姬承後悔自己沒有打傘:「……潘小二戰戰兢兢,推開房門向外一望:好傢伙!直嚇得他是魂飛魄散目瞪口呆。但見那村口的水井旁,立著好大一隻怪物。這怪物形貌如何?身高足有十丈,好似一尊鐵塔;青面獠牙,赤髮紅須,頭大如斗,拳碩似缽。那怪物,身上胡亂圍了幾張獸皮,赤著雙足,腰間掛著一圈圓溜溜的東西。仔細一看,赫然全都是人頭!……」姬承後來想起說書人給自己幼年帶來的驚嚇就忍不住好笑。誇父雖然高,也不過兩丈到頭;誇父雖然強悍,卻也並不殘忍嗜殺。但人類天生對巨大的人與物心存畏懼和戒備,這是難以改變的。
那時候誇父殺了多少人?姬承想,不會太多,他們的人數太少,又拙於戰陣,其時北陸蠻族的鐵騎一出,誇父們便根本無法抵擋。但根據史書記載,每一個誇父在搏殺中都是亡命的,即便戰至最後一人,也決不退縮。與他們作戰的士兵,或多或少,心中都產生了濃重的陰影。於是誇父的種種可怕之處便被渲染出去,愈傳愈離奇。
「那你有辦法找到他們嗎?」老婆的心中燃起了希望,語氣中居然帶了幾分懇求的意味。
「那我可說不準,只能試試。這座城裡一向絕少有誇父出沒,據我所知,城南的久盛客棧幾天前住進了一個誇父,我們可以去看看。」於是姬承又走出了家門。已經是中午了,霧氣散盡,陽光的熱度開始顯現。他肚子很餓,但他無法休息。老婆的目光如同錐子,一下一下的刺在他的背上,讓他感受到人生的殘酷與無常。
久盛客棧佔有著城南一大片土地,在那裡修建起了好幾排歪歪斜斜的樓房。這是整個南淮城最混亂的區域之一,來自九州各地的商人、旅客、大盜、蟊賊都在這裡彙集。客站老闆信奉著一個簡單的原則:有錢的就可以入住,其餘一概不論。
「你說那個缺了一隻耳朵的誇父?」掌櫃的聲音懶洋洋的,「七八天前住進來的,今天一早就結帳走了,還撞壞了我兩個門框呢。」「有什麼同行的人嗎?」雲湛問。
掌櫃想了想,說:「一共有七八個人,其中還有一個矮矮小小的,總是把自己裹在黑袍子裡,看不清面目。但那麼矮,我想是個河絡。」「剩下都是人類,有羽人嗎?」「那我可沒留意,給錢的我都讓住。」「他們是一起走的嗎?帶了什麼東西?向什麼方向去了?」「一起走的,帶什麼東西我就沒注意了。他們有兩輛大車,一輛可以放很多東西的,另一輛是特製的,讓那個誇父坐在裡面。他們似乎是往北邊出城去了。」「七八天的時間,有誇父在,足夠他們挖出那條地道了,而且那麼巧今天早晨離開,一定是他們昨天夜裡挖通最後一段,盜走了槍。」雲湛分析說。
「應該是,」姬承說,「我老婆說昨晚睡覺前,那槍還在的。」「那麼,」雲湛說,「我們只能追出去了。」「我們?」「當然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