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番外 纈 羅VII
    天享元年本不該是三關換防的年份。然而戰亂頻仍,關上人馬困乏,兼為著六翼將中有三名要離京赴任邊關主帥,新帝登基大典後,兵部上了破例換防的折子,自然是准了。

    夏末八月,九萬換防兵馬麇集朱雀門外,森嚴陣列。人馬集結的那幾日,天啟城中酒肆生意還是熱絡,繁華市聲底下卻掩不住人心惶惶。當年叛亂起時,正是趁著黃泉、成城、莫紇三關兵馬換防空隙,其中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人們才剛從顛沛流離中安頓下來,傷痕猶新,縱然是太平日子,這樣重兵擁城的情景看在眼裡,仍心有餘悸。

    那日拂曉瀾中時分,天色還是墨黑的,惟天際一抹淡薄曙光,灰白淒冷。城下環繞著人影旌旗,烏壓壓鋪出數里去,卻肅靜無聲,偶有幾聲馬嘶,亦立即被安撫下去。

    宮中傳出消息,說御駕已在往朱雀門的途中,淑容妃緹蘭隨同在側。

    人叢裡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繼而薪火傳遞,連綿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營衣甲分作赭黃、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陣。

    過了片刻,朱雀門上燈火騷亂,城門兩側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闊、十二尺長黑緞金蟠龍令旗來,竟是御駕到了。鼓聲為號,九萬兵士齊屈膝,山呼萬歲,宏大聲浪揚起滾滾塵土。

    黃泉關前列的副帥旗幟下,湯乾自揚首眺望城頭。緇衣帝王身邊,一剪纖細人影裹著孔雀翎的斗篷,不勝晨露清寒的模樣。一旁內臣高聲頌讀聖旨,漫長單調的異國語句,她聽不明白,只得安寧佇立於雉堞前,垂下頭,像是在遙遙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檢閱已畢,城上鳴炮為號,三營將士川流分路,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繞行西北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湯乾自上馬撥轉方向,隨著帥旗西行而去,身後是三萬人馬的大隊。天色灰淡,墁著層雲如綿,竟不知道是何時亮起來的。

    那一整日終究還是沒有放晴。一早不見太陽,仍覺得悶熱,內臣們捧了大琉璃碗,將歧鉞送來的藏冰往內宮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後,天色已昏暗如夜,亂雲湧流中,有青藍電光穿刺如戟。飄風驟起,愈安宮簷下的風馬錚錚亂響,四處窗門碰合,不多時,疾重的雨點便如鞭子般抽了下來。

    緹蘭立於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簾一陣陣被風趕著,斜飛如瀑,遠山皆沒入蒼茫濃雲,望不見那個人的去路。

    從此後天涯迢遙,相隔瀚海,再見不著,亦不願再見了。她退了幾步,坐回了蘇枋織錦的矮榻上,看著簷下如注的雨漸漸出神,不覺睡去。

    緹蘭睡得極沉,再沒有那些不祥的夢,只有無際無涯的黑暗擁抱過來,她心中卻空曠適意,只願一直這樣陷落下去,不再醒來。

    熟睡中,她驀然覺出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無聲地貼了過來,觸在臉上,散發出鋼鐵的腥冷。

    她猛地睜開了兩眼。

    那沉重的觸感還在,水珠滑落下來,鑽進襟領裡,她仃仃地打了個寒戰。那是一隻手,鋼甲下的牛皮襯底都濕透了,大約是怕驚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頰上。夜已深重,燈燭不知何時被風撲滅了,外頭雨還是湍急的。眼前人單膝跪在她矮榻前,整套羽林侍衛輕甲滴著水,面貌身形都遮擋了大半,但她認得。

    她坐起身來,恍在夢中,只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震初。」「跟我走。」他壓低了聲音,黑暗裡只有一對清澈的茶色瞳仁,閃著焦灼的光。

    緹蘭臉色死白,道:「我不聽你的擺佈。」「我連夜潛出營地,趕了七十里路來見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兩手捧住了她的面孔,不准她轉開臉去。他身上散發著夜雨的寒氣,一絲絲滲入她肌膚底下,叫她週身起了寒慄,是憤怒,是哀傷,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複道。

    「你的母親怎麼辦?」她茫然地問。

    湯乾自毫無猶疑,「我安排了人護送你到雲墨鎮,即刻出海。我到秋葉去接了母親,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與你會合。到了海上,就再沒有人攔得住我們了。」「季昶呢?」他搖頭,「他是個大人了。」「那你的官位呢?」「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來,「我帶你走,我們去做海賊。」她愣怔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似的,搖著頭,用力將他的雙手推開。

    「太遲了,震初。」她說著,豐厚的鬈發散落下來,遮蓋了她的面孔。

    「緹蘭……」他幾乎驚惶起來,重又抓住她的肩,低頭凝視著她。

    「皇妃與將軍漏夜出奔,於兩國而言皆是可怕的恥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戰端呢?萬一追緝的文書人馬搶先抵達秋葉,羈押了你的母親呢?」緹蘭驟然揚起眼來。那眼光沉重灼熱,像是鋪天蓋地的野火燃到盡頭,最終那一瞬熾烈不可直視。

    「一切總可以設法。」他聲音嘶啞,神色卻已動搖了。

    「震初,你付不起這代價。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會後悔的。」她微笑起來,眼裡明厲迫人的光漸漸冷下去了,「但你是個明白人,你不會責怪我,只會恨你自己,恨一輩子。」他望著她。白亮電火點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間,又熄滅了。

    「太遲了。」緹蘭靜靜搖頭,「你回大營去吧……趁著天還沒亮。」年輕的武士猛然將她整個人攬緊了。那樣凶狠的氣力,幾乎要將她節節捏碎,揚為齏粉,再和著自己的血肉塑出一個新的緹蘭來。他的甲冑鋼鱗邊緣如無數粗鈍的刀,濕而冷,將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膚,她沉默地忍受著。這痛楚是他給她的印記,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

    霹靂裂響,隆隆滾過屋脊。緹蘭合上眼睛,彷彿看見萬千世界傾屺崩毀,星辰焚燒成灰,隨著無休無止的雨瀑沖刷而下,黑暗中卷挾著火花,落向永不見底的地淵。

    這一夜雷聲轟鳴。可是一切燃燒過的,終歸都要熄滅。

    次日緹蘭醒來時,已是個明晃晃的清朗天氣。若不是窗扉敞開,殘葉遍地,她幾乎要疑心昨夜的疾風暴雨是否真的曾經來過。

    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

    春末時節,百雁郡守上折,稱尋訪到了鄢陵帝姬與駙馬都尉。鄢陵帝姬褚琳琅乃是昶王的同母姊,乳名「牡丹」,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捲走時,年僅十三。

    初見鄢陵帝姬時,緹蘭心中一凜,手裡一盞茶打翻在地。她憶起兩年前那個糾纏不去的噩夢。夢中那個長箭貫心、墜落高城的人,面孔仍歷歷在目,原來就是眼前這言笑晏婉的清麗女子。

    猶疑數日,終於還是遣可靠的人給季昶送了信去,卻一直未曾收到回音。緹蘭自己亦明白,那樣支離破碎的畫面,不知是何時、何地,無從阻攔。命運詭譎,疑陣重重,倘若掙脫不開,又何必提早揭開終局的幕布,徒然毀壞了眼下的平和日子?自天享二年八月至次年新春,因墜馬、難產與反逆,六翼將中已有半數死於非命,帝旭早年平叛時追隨身邊的大將,只餘下寥寥三人而已。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觿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諡靖翼王。

    六月,莫紇營主帥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

    七月,黃泉營主帥蘇鳴接到旨意,令他返回京畿,接任方鑒明的鎮遠使職位,他是六翼將中存活的最後一人了,黃泉關軍務暫由副帥湯乾自領替。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死前自述是汾陽郡王庶女,亦是鄢陵帝姬與昶王的表姊妹,聲色俱厲,城下庶民皆聽得明白。汾陽郡王聶敬汶當年隨褚奉儀反亂,事敗滅族,此女便仗著面貌肖似,冒充帝姬入宮,伺機復仇。

    民間嘩然,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本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城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這位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

    隔了幾日,內苑裡開了初冬第一枝小寒梅,昶王領頭嚷嚷著要夜張燈燭,賞花煮酒。那夜緹蘭亦在,見他飲得很急,醉眼朦朧,可那目光最深處仍掩著一點清明的寒霜。

    次年四月十一,鎮遠使蘇鳴出使殤州,六月中旬方有了回報,使團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

    蘇鳴失蹤的消息傳來,當夜帝旭宿在愈安宮。將眠未眠那一瞬恍惚之間,他握著緹蘭的腰,喃喃說了聲:「紫簪。」便睡熟了。

    緹蘭輕輕支起身子越過他,挪開絹紙罩子要吹熄燈盞,那一瞬間紅暖燭光下,依稀看見帝旭眼睫間有濕潤的光。

    自麟泰二十七年至今,不過十二年,褚仲旭與六翼將的亂世傳奇終了,曲終人散。那段縱馬如風的歲月被後人編成演義,在市集酒肆傳唱多年,絃歌齊喑、繁華落盡的最末一折,演義本子上題名寫得分明:自斷六翼。

    緹蘭總以為宮中歲月漫長,可是四季輪轉,那麼多日子川流而來,亦川流而去,留不下痕跡。

    她極少遇見鳳庭總管方諸。此人雖是內臣,卻深居簡出,除了帝旭居住的金城宮,並不往旁的地方走動。也難怪,他原本的那個身份已然在史冊上死去了,定了謚號,靈位供奉在宗祠,他卻換過一身衣裳,在暗影裡寧靜地過著下半輩子。望著那張熟悉淡定的面孔,與唇角旁似笑非笑的刀痕,她總要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才捨棄王侯之位,入宮侍奉呢。

    帝旭登基之初任命的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不在了,天享四年夏,原本領替職責的那些副帥都宣召入京述職,擢升了主帥,本當是次年舉行的三營換防亦提前了。黃泉關主帥湯乾自二十七歲,是這幾名將帥中年紀最輕的一個。

    愈安宮內的日子波瀾不驚,來去皆是那些看熟了的面孔,掛心之事無非四時新裝,畫眉深淺。湯乾自有時一年進京兩回,有時好幾年不來。緹蘭入宮時年紀尚幼,逐漸長成了明艷照人的女子,東陸語言亦流利,日常卻總是沉默的。她養著一隻西陸的三途隼,頗有年紀,已不能傳遞消息。女官偶然撞見她撫摸著三途隼黯淡的翎羽,素日冷淡桀驁的神情全不見了,換了怔忡的溫柔。

    當日朝堂上帝旭第一眼看見淑容妃緹蘭,那樣震愕,冊妃之後未滿半月,出宮閱兵時又攜她在身邊,這原是皇后的地位。人都說,往後淑容妃專寵是一定的了,冊後亦是指日可待。可是誰也料不到,天享九年、十四年的朱雀門閱兵,帝旭再不曾親臨,淑容妃亦始終是淑容妃。

    天享十三年以降,徵朝國庫倉房不足,出盡銀銖換購黃金。市面金價連月瘋漲,西陸金客趨利而來,黃金鉅萬亦隨之流入東陸。天下黃金十之七八出自中州,而雷雲兩州並無礦脈,到了天享十四年夏季,大徵國庫內連金錠亦已無處堆放,西陸諸國市面流通的金銖卻幾告罄盡。

    司庫監上奏折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御筆朱批,今後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於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史書上提起帝旭末年的狂悖無理,總少不了這段事跡。

    西陸諸國乘機大量購回黃金,誰知僅七月下半月中,徵朝國庫內流出的黃金已佔去東陸流通的三分之一。金價很快跌破早年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西陸諸國剛剛吃回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滯留東陸與瀚州的金客無力償還債務,自殺者眾多。

    天享十三年冬狩後,帝旭新冊了一名淳容妃方氏,別號「斛珠夫人」,女官們傳說是鳳庭總管方諸的養女,武將出身,一直當作男孩兒養育的,亦時常男裝隨駕伺候。緹蘭見過淳容妃數面,娟麗中自有英氣勃發,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次年立春前,西陸各國使臣麇集瀚州,收取破產自殺的西陸金客骨骸,撫恤遺族,而後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

    那年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雜陳,樂舞麇集。尼華羅、南毗、注輦、錫甫、央吉塔、吐火魯、迦滿七國使臣均應邀而來,齊聚鈞雷宮正殿。使團首領乃是注輦王太子索蘭,緹蘭破格列席,姐弟暌違十五年,索蘭已是二十四歲的青年了。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進獻鮫人。帝旭以示夷使,諸夷咸表羨服。遂結立春之盟,約世代永好,不舉兵燹。

    ——《徵書·本紀·帝旭》索蘭焦躁地往復踱步,如在囚牢。

    這愈安宮的小閣內,一切佈置皆是注輦式樣,舒適懶散。緹蘭遣走了當值的宮人,自己捧了一碟金絲糖胡桃進來。

    索蘭猛然轉回頭來,道:「王姊,你不該嫁給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給這樣一個瘋皇帝,我就不讓你來了!」緹蘭微微一笑,道:「你不讓又如何?我來東陸的時候,你才九歲。」說著便把糖胡桃遞到索蘭手裡,「給,你最喜歡的。」索蘭氣得也笑起來,輕輕擋開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兒了。」她揚起眼睫看索蘭,「是呵,你都這麼高了。」神情飛揚溫柔,還像是當年盲眼的小公主。索蘭忽然一陣心酸,伸手接過碟子擱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地說道:「王姊,當年是你抱著我逃命,如今換我來救你出去。」緹蘭一怔。

    索蘭一口氣道:「這個瘋皇帝多活幾年,西陸諸國都要被掏空了,我們這次往東陸來,就是已經有了打算,見一見褚季昶。先前我們遣了人與他秘會,他已經應承,登基後由徵朝國庫吃回黃金。褚季昶也是早存了一份心,人馬調派都是現成的,近畿營副帥是他的人,到時候把主帥打發了,用近畿營壓制住羽林軍,天啟便拿下了七分。原本他還與北方蠻子的左菩敦王議好了,叫他們開春佯攻黃泉關,絆住整個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殺,這算盤也就落空了。一旦事起,他會下令黃泉營分兵南渡,打著勤王的幌子,到了京畿,便可壓製成城營與莫紇營。」緹蘭靜靜聽到這一節,搖頭打斷他道:「黃泉關的兵馬不會來。要是北面蠻族騎兵真有入關襲擾百姓的危險,震初絕不會離開黃泉關半步。」索蘭不以為意地輕笑,「湯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別說褚季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只要王姊你還在天啟,他亦不會不來。」緹蘭鴉翅樣濃黑的長髮上籠著燈燭的光,那樣靜,像是烏檀木刻出來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許久,她終於開口道:「若他是那樣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這十五年了。」索蘭歎息道:「王姊,你不必擔憂這些。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來護衛你,萬無一失。」「什麼時候?」「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龍尾神歸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聽說的。京中叛亂,他要避開這個鋒頭,往海上去最好。」緹蘭淡笑。季昶就是這樣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實,卻不願意擔這個名,他喜歡一切軒敞堂皇,不容半點瑕疵,至少看起來須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隊航入泉明港時,他俯瞰舷下人頭蠕蠕,眼裡神光是明敏冷銳的。倘若沒有帝旭,褚季昶未嘗做不成一個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寢殿內沒能揮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積蓄了力量,要將桎梏著他熊熊野心的枷鎖砸成粉碎了。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了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

    索蘭接著道:「我們注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緹蘭心裡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只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願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裡去。

    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回來,旁的都不必擔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閣,下樓自去了。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只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只是方纔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裡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志,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了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

    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台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虯髯軍漢,萬騎腰珮,週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裡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

    緹蘭心裡涼了。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系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了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捲而去。

    人們的吶喊聲彙集成潮,直衝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湧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牆上。密雨般的流矢衝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了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了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只有數步之遙了。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了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面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後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屍身淤塞御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幹涸,軍靴在屍身之間的縫隙裡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只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牆下近千具屍首無人收殮,夜裡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污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後,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虯髯將軍來了,只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了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

    緹蘭掙扎著轉回頭來直視著他,一字字道:「張將軍,你告訴我。」這注輦女子烏油油的頭髮全散亂了,蓋了一臉,卻遮不住瘋狂而熾熱的眼神,令人心驚,「那船是不是……翻了?」張承謙不過半個時辰前剛收到急報,未曾提防緹蘭這樣一問,臉上神情壓抑不住,便索性默認了,道:「眼下生還的只有淳容妃一人。」出乎他的意料,緹蘭週身顫抖,卻不曾哭泣。她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像是點了點頭,蒼白單弱,如同一枚紙剪的小人兒,大而無光的眼是白紙上兩點淡墨,濛濛地洇散開來。她順服地被女官攙了出去。

    二月十一,她暫遷進鳳梧宮偏殿居住。叛亂起時淳容妃方氏遠在海上,鳳梧宮內無主,宮人內臣多半逃散了,只是遭了劫掠,倒還乾淨。張承謙指派了一百五十人晝夜輪值,說是護衛,實為軟禁。

    進來伺候的宮人說,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臨去前白刃貫身,仍斬殺了數十名叛軍將兵,力竭而亡。鳳廷總管方諸隨侍在旁,亦亡故了。緹蘭倒不意外,只是一切來得太快,她仍覺得懵懂。她戴著枷鎖過了半輩子,掙開一重,又扣上一重,永無自由之日。如今這圍困了她十五年的牢籠真坍塌了,四顧茫茫,她竟無處可去。

    她想起幼年時,每到盛夏,英迦舅舅總要遣人給她送冰盞來。是大塊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盞,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裡邊,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終年炎熱的西陸是極希罕的玩意。她喜歡那涼滑的冰盞,總是捧著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緊,化得越快,不過一刻工夫,全融成涓涓雪水從指縫裡漏走了,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過是這樣一隻冰盞。父母、兄弟、摯友、戀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們,為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都遠離了她。每邁出一步,腳下都有無窮無盡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了,到頭來,每個人都是孤身前行。

    緹蘭在鳳梧宮住到了七月,禁城內忽然喧嚷起來。淳容妃方氏自海難中生還後,隨行御醫診出她懷著近兩個月的身孕,只得暫留越州安胎,身體稍見起色,便執意返回天啟,此時鳳駕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個月間黃泉關守軍按兵不動,未曾分出一人一騎進京。湯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卻也絕不會將北國重關敞開,拱手揖盜。變亂以來,宮內消息封鎖得嚴密,天啟城中都說,淑容妃緹蘭在亂軍中失去了蹤跡。縱然他遣了人來,亦尋不到她下落。

    緹蘭俯瞰著滿目創痍的帝都,暮春的薰風揚起她妖嬈的長髮。她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外頭宮人通報,張承謙將軍到了。近畿營副帥符義反逆弒君,為帝旭手刃,主帥賀堯遭符義拘禁,解救出來時已傷重瀕死,近幾月來,張承謙儼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權的第一號人物。他久不來探視,緹蘭心知來意大約不善,然而人為刀俎,她倒不如坦蕩些。左右她已是一無所有,也就不必再存著什麼畏懼了。

    張承謙亦不與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請即刻整理簡單衣裝,末將護送您上路。」緹蘭料想著他是來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麼衣裝,她反而疑惑了,「往哪兒去?」「往北去。」張承謙一笑,硬朗爽快。

    張承謙走在前頭,她步履匆匆跟著出了偏殿,迂迴繞到宮門外,約有三兩百軍士在外頭候著。緹蘭幽閉數月,此刻日光兜頭蓋臉朝她潑下來,不由得微微眩暈,忙遮嚴了身上松石綠的絲絨斗篷。軍士們簇擁著她,沿著那青璃石的寬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霽風館前正要折向垂華門,南面有車輦儀仗行來,逐漸近了,看得出前頭一頂簷子是皇妃的品級。軍士們齊齊立定了,一聲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單膝跪地,獨剩緹蘭一個佇立原地。

    那燦爛華彩的十八抬鎏金飛角大簷子緩緩過了她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側面緋紫的緙金錦緞簾子撩起一角來。簷子內的女孩年紀極輕,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是盛妝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間曾有怎樣飛揚的英氣。她望著緹蘭,只微微一笑,便放下錦簾,簷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鳳廷總管方諸的養女,別號斛珠夫人。彼時她已懷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當年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張承謙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親政之時,張承謙已位至兵部尚書。

    那一年黃泉關的冬天來得尤其早,十月就降了雪。

    已近日暮,天地遠山皆陷入混沌,只有沉重的雪花無休無止,簌簌撲上人的臉來。三兩百人的騎隊頂著風雪艱難北行,在耀目欲盲的廣闊雪原裡只是一道蠕蠕的黑線。

    兩個時辰前,遠處就能隱約看見零星火光,卻一直到不了近前。直走到天全黑了,才看見營前哨衛。騎隊頭領勒住了馬,掀開雪篷,露出一張虯髯的剛毅面龐,道:「主帥呢?有訪客。」哨衛認得是關上的參將張承謙,趕忙肅立行禮,一面偷眼覷看那另一匹馬背上的人。即便裹著厚重的雪篷,仍看得出那訪客身材矮小,全不是行伍之人的模樣。

    營房內燈暈柔暖,書卷漫攤了一桌,若不是牆角架上懸著甲冑刀劍,幾乎不像是邊關守將的居所。多少年了,那個男子還是瘦,伏在桌上,披著的裘衣已滑落了,露出肩背上清峭的線條。

    裹著雪篷的人影輕輕在身後掩上了門,躊躇著,無聲無息地走上前去。桌前的男子已睡熟了,面容寧靜,微黃燈光抹消了臉上峻烈的風霜痕跡,看得出少年時溫雅模樣。他手邊擱著只青瓷酒碗,酒清如水,蕩漾著奇異銀光,甘冽香氣幽幽向人鼻端探上來。裹著雪篷的人影探手取過酒碗細細端詳,那底下還沉著什麼皺縮的東西,經了浸潤,舒展開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紗羅裁成。

    那是纈羅,烘乾浸酒飲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裡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同,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男子沉沉地睡著,呼吸勻淨。

    緹蘭脫去了雪篷,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那澄淨清涼的酒淌下去,火辣辣地割著她的嗓子,一股熱流從胸口浸入四肢百骸。冰冷的手漸漸暖了,長途跋涉的倦意亦一瞬間全湧了上來。

    她靜靜地坐在地上,頭枕著他的膝,合上眼,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夢見那年晴和的暮春天氣,日光烘得人骨頭髮酥,她十四歲,乘著堆滿潔白菡萏的大木盆,漂流在帕帕爾河上。夢裡有人牽著她的手,溫暖堅定,彷彿一世都不肯放開。

    縱然此刻窗外莽原暮雪,關山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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