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的天氣最是寒冷難耐。盛夏季節,小黃門們每隔四個時辰便向宮室地磚下的夾層內灌入冰水,使室內清涼爽快,入冬之後,便改為灌入熱水,今日為有尼華羅使臣波南那揭到訪,殿內更著意加了數個精巧炭爐,滿堂溫暖如春。
小黃門已經清晰地覺出脖頸裡一道熱汗蜿蜒曲折地流淌下來,波南那揭卻還緊緊捧著他的暖手爐子,面色鐵青,如覆了一層嚴霜。「貴國的君王若不願屈尊相談,大可以堂堂正正拒絕接見小臣,如此宣召在前,冷遇在後,莫非是欺我尼華羅國小勢弱?」尼華羅氣候溫暖幅員遼闊,菽麥一歲三熟,周圍吐火魯、錫甫諸國皆附庸其後,使臣自詡國小勢弱,語氣已近乎譏諷。小黃門滿身熱汗登時就要冰結起來。半個時辰來,他生怕應對不周鬧出亂子,始終唯唯諾諾對付著,這回怕是要對付不過去了。正焦急時,忽然聽見殿內玉座的屏風後傳來腳步聲,立刻喜上眉梢。
波南那揭亦怒意稍解,起身整肅衣冠。
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卻令陪同使臣的禮賓主客郎中瞬間變了面色。波南那揭看見的是個姿儀清貴神情端凝的男子,雖只是穿著宦官衣裝,卻令人不由肅然注目。主客郎中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腰間的腰牌。華貴的金紫穗子髓玉孔雀紋腰牌,分明是正一位大臣的品級。這樣的尊榮,在宦官中不再做第二人想。
昨日冬狩中,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十四年來初次現身於群臣面前。這傳說中權勢煊赫的內臣披著厚重紫貂裘,風帽將面容遮掩了大半,即便在鷹狩中曾脫去裘服,亦只不過是一刻長短,直到此時,主客郎中才看清了這名權臣的容貌。身邊銅爐精鍛炭火內雜有蘇合香與薰陸香,芬芳宜人,澄青地磚融融透出暖熱之氣,隱有春意。而凜冽的寒瑟,卻從主客郎中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竄升上來。年近花甲的主客郎中,在帝修年間便曾數次見過那個緊隨仲旭左右的英武少年——當年的清海公大世子。
方諸拱手為禮,道:「皇上稍後便來。」青綠色素緞的袍袖中,右手背上一處新傷格外觸目。
「不必,朕已經到了。」屏風後傳來清朗如鐘磬的聲音。
尼華羅使臣來訪並未大張旗鼓,覲見之禮儀亦簡省到極點。因不是儀典場合,帝旭穿的只是常服樣式衣裝,為示慎重,依然選了一件十二章團龍立水紋。儀仗不過是十二名宮人、十二名內臣,惟有一名少年武官亦步亦趨,緊隨帝旭身側,人叢中格外醒目。那少年眉目清邃,腰如尺素,面色卻冷肅得與他那韶秀年華殊不相稱。
這位大徵的帝王已經游嬉放誕了十四年。然而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各類稅入與貢賦額度逐年增加,彷彿樂師一點點繃緊絲絃以試探樂器能發出怎樣的高音,帝旭惡作劇般地試探著庶民耐受的極限。
中州黃金礦脈豐富,冶煉精粹,市面流通卻多是銀與銅,黃金大半藏入國庫,不見天日。即便如此,天下黃金仍有十之七八出自大徵。天享十三年,地方繳入國庫的銀兩終於無處堆放,於是全部設法向南方諸國兌換成黃金,使得金價一時飛漲,居高不下,西陸商人紛紛攜帶黃金鉅萬,自雷州港口乘船趕往帝都,東陸人稱之為金客。即便各鄰國在海港設立諸多關卡,黃金依然無法控制地流向大徵。
今年夏季,大徵國庫內連黃金亦已無處堆放,司庫監上奏折請求擴建庫房,帝旭略掃一眼,御筆朱批,今後十年賦稅全免,命將國庫一半財貨取出用於修建各地堤壩與義倉,司庫監主事當朝昏厥。帝旭笑道:「小家子氣。有進無出,守財奴耳。」僅僅七月下半月中,國庫內流出的黃金數量已達到國內流通黃金數量的三分之一。起初數日,各鄰國尚且欣慰金價即將回復正常。誰想金價很快跌破天享十三年市面五十兩銀兌一兩金的平價,依然一路暴落,始終沒有要停的意思。各國剛剛吃回國庫內的黃金轉眼價值驟降,市面上竟有二十七兩銀兌一兩金的荒唐事。西陸與南疆的十數個國家,就這樣生生失去了小半財殖,民心浮動,街談巷議中老幼婦孺均激憤難當。
其時西陸金客依然在絡繹進京,消息快的半途便掉頭折回,已抵達帝都的那些金客不忍將當初高價收購的黃金賤價賣出,乾脆在帝都購置屋舍奴婢,安心住下等待金價回升。可是亦有不少西陸人急於將黃金脫手,東陸商賈乘機極力壓低價格,叫他們吃了大虧。那些急於脫手的金客,多半是當初為了投機,在故鄉質押了房產、借下高利貸,收購黃金至東陸販賣,可是,一路擔驚受怕保全下來的黃金,如今已低賤至自古未有之價格,眼看無法按期償還故鄉債務,絕望已極。數月中,帝都街頭觸目皆是獨坐愁飲的西陸金客,自殺者亦為數不少。各國使臣均已召集死難家屬,準備出發前往天啟。
西陸諸國仍在寒冬季節,不便立即前來,尼華羅地處南方,使臣亦抵達最早,名義是來處置安葬與僑民事務,並覲見帝旭,實則隱有興師問罪之意。
帝旭含著冷然蘊藉的笑,看波南那揭慷慨陳辭,始終不發一語。
主客郎中的膝彎在袍服內顫抖。當年寡言少語、明敏果決的少年旭王,為什麼會變得如此令人膽寒?帝旭沒有侵略鄰國的趣味,兵員糧草方面亦不曾聽說什麼動靜。如此剝掠他國,不是為了拓展疆土,卻不過是玩了一場兒戲——以天下為泥盆、以庶民為蟲蟀、以國帑為賭金——怎樣一場豪奢的兒戲!而那手拈斗草的人,即便逗弄到了興頭上,也不曾仰天長笑,只是如此不發一語地賞玩著盆內的三尺風波。
「波南那揭大人,朕聽聞貴國中以鮫人為航海守護之神,絕世之祥瑞,正如吾國傳說之天龍,是否真有此說?」澄澈的男聲,如水晶相擊,在殿內幾乎要起了回音。
波南那揭料不到帝旭沉默良久,開口便是這樣一句,困惑之下,只得簡單答一句:「是。」「大人可曾見過鮫人?」「不曾。」「那麼,待開春後各國上使齊聚天啟之時,請大人來宮中同賞鮫人罷。」波南那揭手中的暖爐猛然鏘朗一響,幾乎要站起身來,「鮫人乃是仙人之屬,可遇不可求,怎能拘禁於宮闈之中?」海市垂於身側的手,無聲地握緊。完好的右掌心裡陣陣疼痛。
帝旭微笑不語,瞥了身側侍立的男子一眼。
方諸頷首,旋即將目光投向波南那揭,神情平和,言語中卻挾著巨大的威壓,「將祥瑞迎入皇宮供奉,是吾國的國運昌隆。大人莫非要質疑吾國國運麼?」波南那揭言語吃虧,面色通紅,可惱的是金價交涉亦未有結果,只得雙手怫然交握,答道:「哪裡。小臣屆時定來朝賀。」方諸稍稍側目,海市正從帝座的另一側望著他。彷彿搖搖欲傾的接天樓台被砍斷最後一道支柱,她的眸子裡,有什麼正在轟然崩壞。
帝旭含笑的眼光在波南那揭身上繞了一圈,又兜回了海市身上。
那半個月,帝旭都不曾臨幸鳳梧宮。
帝旭對新冊的淳容妃方氏愛寵有加,是朝中盡人皆知的事實。鳳梧宮原是太后居所,富麗堂皇堪與金城宮比肩,後被賜予鄢陵帝姬居住。帝姬事發後,鳳梧宮空置十年,又被賜予這位別號斛珠夫人的淳容妃。
角樓敲響了淒清的梆子,瀚正時分已過。
女官門外稟報,今夜皇上獨宿金城宮,各宮嬪妃晚妝可卸。
門扉開啟一線,海市搖頭,前來為她梳洗的宮女只得原樣捧著瑪瑙盆退下。
宮室軒敞空寂,螺鈿珠玉在燈下隱約閃爍。
海市端然正坐於榻上,指尖纏繞的松石鏈子下懸著掐絲瑵琺琅薰球。她抬高了手,讓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隻手指輕輕一彈,鏤空薰球便如同一個小小的渾天儀飛快旋轉起來,三層圓軸內的香杯卻始終不曾傾倒。焚的是龍涎香,猶帶蜃氣樓台之餘烈,球內飄出的淺翠篆煙依然在空中凝結不散。她拔下發間金簪,伸入煙縷中,緩緩將翠煙破為兩道,然後是四道、八道,最終支離破碎,經她一吹,恍如滿捧空幻的羽毛四散無蹤。
晚來風吹得窗扉作響,海市無聲歎息,終於丟開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紙上投下盛妝環珮的剪影。
她伸手挽起紗簾。
夜晚的禁城黑影幢幢,廣大靜寂。想六百餘年來,多少捲簾美人曾經投影此窗,而後病老歸塵,消散於杳杳流年之中。
美人剪影在窗上停了停,眼睫翕動如蝶,而後終於打開窗扉。
簷下風馬響動,倒懸的黑衣人影並不閃避,反而坦蕩蕩與海市對視。
「你要守到什麼時候?」海市泛起了輕淺的苦笑。
「守到小公子不逃為止。」硝子答道。
小公子?宮妝女子唇邊苦笑更深。她哪裡還有小公子的模樣?堆雲雙環髻,左右各押一朵盛放的葛巾牡丹;修眉聯娟,額心垂著攢七寶夜明鮫淚珠;唇染胭脂,身披牙白錦織孔雀紋翟衣,領襟內隱約露出一點紅痕。
她微微歎息:「你回去告訴那個人,但凡他一日要我親手捕獵救命恩人,我便一日要逃。即便刀逼著我到了海邊,入了水,你們也就無能為力。」「小公子您也知道,這兩年為著黃金一事,周邊諸國多有不滿。除了迦滿與鵠庫正在交戰,無暇顧及之外,其餘的都已多半暗地裡有了動作。」硝子低聲道。從硝子那些言語中,海市彷彿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正冷冷重疊於後——嗓音醇淨平緩,唇邊的舊刀痕一定正微微揚起,成為一抹笑意。「南方各國皆視鮫人為航海通商之守護神祇,我國中若有鮫人守護,多少能有懾服之效。儀王之亂平靖尚不足二十年,眼下正值民間金銖籌算混亂,只要有數月的外征內亂,國體崩毀百姓塗炭之大勢即難以挽回。難道小公子要犯下這六千萬人命的罪愆麼?」「你錯了。」海市昂然地揚起頭,冷冷睨視著硝子,彷彿是在對硝子身後的那個幻影說道,「何必自欺欺人?將六千萬人拖下深淵,那只能是皇帝的罪愆。」硝子微微一怔,很快平靜了心神。「令堂老夫人此時怕是已在來京的路上,待小公子迎回鮫人,便可團聚。」「你們、竟然——!」海市驚怒已極,探手腰間,卻尋不到慣用的長劍。
「老夫人聽說小公子在京中做了富貴人家的繼室,迎老夫人來京頤養天年,想必心內欣慰得很,總想早一刻見到您罷。」硝子說罷,倒懸著拱手為禮,繼而將身子向後一仰,雙手反抓簷頭,無聲無息地上了殿頂,幾個提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海市定定立在原地,窗前紗帷在冬夜的料峭寒風中飄舞。
次日晨早,女官進來侍候更衣時,發覺宮室內空無一人,金珠瓔珞與白錦翟衣凌亂委棄在地,兩朵怒放的折枝葛巾牡丹經了一夜北風,已然萎謝失色。
奪罕,鵠庫左菩敦王奪洛幼弟。糾合右菩敦部、迦滿國,篡左菩敦王位。奪洛戰死。左菩敦部牧場、牲畜歸於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立春前,西南各國使臣麇集瀚州,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順便捎來了鵠庫變亂的消息。左菩敦王奪洛銳意併吞迦滿,遭迦滿人抵死反擊,一貫的夙敵右菩敦王額爾濟更將兩名女兒許配與奪洛胞弟奪罕,派軍扶助奪罕篡取王位。左菩敦部在兩面夾擊下節節敗退,奪罕手刃奪洛,篡得左菩敦王位。
「邊疆平靖。每一份邊牒都是邊疆平靖。從冬至到立春,邊疆沒有任何動靜,鵠庫人沒有依約佯攻黃泉關,連集結騎兵隊跡象也沒有半點。」昶王聲音不大,太陽穴卻隱約浮動著青筋,「惟有這一份不是邊境平靖,竟然是奪洛的死訊。」一份緞面折子啪地摔到符義面前,「沒有奪洛在黃泉關牽制配合,以我們手中的兵力,對付近畿與羽林軍太過勉強。」「王爺。」符義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這回護送使臣進京的武將乃是我在黃泉關的同袍,兵士中亦大多是我的舊部,再加上近畿營中我直系二萬餘人,善加運用已經足夠。如今方諸的養子養女俱已失去兵權,羽林軍亦不足懼。王爺不妨尋個借口出京去,待屬下將京中打掃乾淨,省得許多口舌是非。」「護送使臣的武將,叫什麼名字?你對他可有把握?」昶王瞇起的眼裡閃過精光。
「那人名叫張承謙,平民出身,是郭知行的舊部。」「——也好。昨兒個夜裡那些打魚的已經來過了。」「哦?」符義稍稍動容。昶王私下一貫稱呼注輦人為「打魚的」,可謂厭惡已極。他少年時被送往注輦充當質子,飽受冷遇,難為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謹慎持重,明敏好學,在宮廷中保全了自己。十三歲上,儀王叛亂,季昶母舅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並變賣金珠,購置糧秣送往瀚州,尚要受注輦官員譏諷盤剝。隨著仲旭勢力逐漸坐大,勝局初定,注輦人對季昶態度方熱絡起來。早年輕視昶王的注輦使臣蒲由馬更藉機希求攀附,送來一張上好絲緞扇面請昶王賜字,昶王亦不推辭,揮毫而就。蒲由馬得意洋洋將扇面配上扇骨,四處示人。注輦人不識東陸文字,多半曲意敷衍兩句便罷,隨行的五千名羽林軍見了卻不免暗自好笑——季昶題的乃是「前倨後恭」四字,確是鐵劃銀鉤、神完氣足。
帝旭登基後,昶王提出要返回大徵,注輦不僅立即放行,另贈送了大量寶貨,進獻公主緹蘭。二十一歲的昶王那時便深知韜晦之道,將八年之亂中一切功勞推到湯乾自名下,自己擺出一付放蕩模樣,避過了諸多耳目。
「我對那人說,他們開出的一應條件都算上,再加一條,殺了蒲由馬,我登基後便考慮由大徵國庫吃回黃金。」昶王露出慵懶的笑容,「蒲由馬已經活了七十來歲,這樁買賣已經便宜了他們。」執事送進信箋來,昶王匆匆瀏覽,濃秀長眉猛然一抬,看著符義,「宮中傳來的消息,淳容妃失蹤了,皇上並沒有下旨搜尋。」少年將右拳浸入海水,熒白的珠光從指縫間隱隱透露出來。那展開手掌的動作,緩慢得就像是恐懼著自己掌心內的東西。手掌終於完全攤開,發光的東西,是兩個縱列的文字。
瑯嬛。
少年的眼睛冷凝晶澈。
大半輪明月自波濤盡頭升起,細碎白浪勾勒出蜿蜒綿長的海岸。少年解開衣帶拋在腳邊,接著褪下整身青布衣裳,露出一身青灰光澤的鯊魚皮水靠,舉步走入海水。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涼潤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擁抱上來,直到沒頂。海市昂起頭,頭頂兩尺的水面如同鏡子般映出她的容顏,倒影中依稀看見月華粼粼,有如星光。她還能呼吸,幼年時鮫人留給她的印記仍有魔力。於是她繼續向海的更深更黑暗處走去,直到走進了洋面下巨大溫暖的水流中。洄游往蓬萊方向的虹鯛與鯡魚群彷彿萬千候鳥在天空翔集,斜斜飛掠海草叢林的林梢。水流強勁有如狂風,好像稍稍用力扑打雙臂,就能飛翔起來。海市看了看掛在胸前琉璃盒子內的小小司南,一蹬雙腿便離開了海底,乘著洋流,讓它帶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