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呢?」「我的願望……」向異翅的眼睛澈亮著,「是能有一雙翅膀,和她一起飛翔……」「只有暗月能陪伴著明月共舞,但是,暗月是永遠不可能接近明月的……」「永遠沒有例外麼?」「沒有,只有千年一度,雙月會有一次離得最近的時刻,那時它們只相隔不過數里,似乎你在這邊振翅一飛,就能落到她身邊去……但是,那其實卻是永遠不可能的。」「永遠麼……」二十一歲的向異翅從夢中驚醒,眼前是竹屋中的燭光,忽明忽暗地照著案前的地圖,各色旌旗在諸城上招展著。他記起這是成王三年一月,戰火正在大地上漫延著。
忽然屋外傳來幾聲清銳笛鳴,那是手下傳來的信號。向異翅笑了笑,他伸指彈了彈案上的燭焰,光影的晃動立刻把他的指令傳了出去。
不多時,一個巨大的身軀擠開幕簾鑽了進來,有著鐵鑄的頭顱和粗壯的披鱗厲爪,凶悍的面孔下卻發出一個乾枯的聲音。
「向翼者別來無恙?辰月教使向鶴雪之主致意了。」向異翅偏過頭去,冷冷道:「沒想到河絡族也會做辰月教的信使。」「我只是收取錢財,為人代步而已。」一個小小的身體從鐵頭顱後探了出來,那是一個河絡族,他們的身高只有人族的一半,「尤其在鶴雪士的營地,我覺得只有呆在我的將風裡才感到安全。」他操縱他的將風緩緩地舉起手來,那巨手上托著一個頭顱,那才是剛才那乾枯聲音的來源。
「亂世之盟剛又在沁陽城吸收了一個新成員——西門也靜,皇極經天派的傳人。」那頭顱用黑洞洞的嘴開始說話了,「為了對付這新的天驅力量,我們派出了大軍,動用了最優秀的戰士與術士,但是都失敗了。而離軍和國師派去的刺客這次又沒能除滅他們。」「驚動離軍雷騎和辰月教、諸國精銳、諸路宗派,那個叫姬野的人真有這力量將天下攪得如此不寧麼?」向異翅只是用竹籤挑著燭焰,不動聲色。
「因為他是天驅指環的新主人,他的野塵軍中有著眾多的天驅武士。一隻幼隼的振翅,或許可以掀起席捲九州的暴風。辰月之主一直在注視著這一切。但所有的功業,都將建在無數人的血骨之上,包括成霸者業的親人至友。你知道辰月教的宗義,就是信奉荒神之道,置世間於紛亂離散之中,不容許任何權威與一統。所以,要把他殺死在尚未成氣候之時。」「這個戰亂之世能維持多久,一百年,兩百年?終有一天……」向異翅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竹籤被火燃著,又漸漸熄滅了,「……一切都會結束的。」「但誰來決定何時結束?絕不是天驅武者。現在普天之下,鶴雪不出,還有誰能對付天驅呢?」「我想,你們最害怕的並不是姬野,而是亂世之盟中那個叫項空月的人吧,他與辰月教的淵源或許和我一樣深呢。正好,也有另外一封信來到我的手中。」向異翅揚了揚手中的信,「他也要請鶴雪除掉野塵軍。」「看來諸侯都開始害怕了,而你們鶴雪士的箭,就將決定九州之鼎的傾向。整個九州,都在等著你們的決定呢。」辰月信使離去了。向異翅,這位鶴雪的主人走出了他的竹屋,放眼遙望遠山。這裡沒有喧嘩的軍陣,沒有戰馬隆隆,只有瀰漫著青霧的竹林與如白練高掛的山澗,但它卻是九州最令人敬畏的地方之一。無數帝王名將的生死,都將由這裡來做出決定。
年輕人看著手中的名冊:「姬野,天驅指環之主,使虎牙槍,原下唐騎將,後反出下唐。」「呂歸塵,青陽世子,由父青陽王呂嵩送下唐為質,後盟破將斬,被姬野救出。」「羽然,羽族郡主,在羽族王室之變後流亡世間,傳說身負姬武神的秘密。」「龍襄,少時投入天羅,修習刺殺之術,來去無蹤。」「項空月,傳為公山虛的後人,精通音律,博雅古今,尤其秘術高超。」「西門也靜,皇極經天派傳人,精占星籌算,能觀天象而證未來。」他輕輕轉動著手中的一根潔白羽毛,那鶴雪之令落在哪個名字上,或許那名字的主人就將消失於世上,至少在這之前,極少有過例外。
「姬野……羽然……很熟悉的名字啊……當初還是那麼小的孩童,現在卻要成為死敵了。」年輕的鶴雪之主唇邊露出輕笑,因為他能聽見這高山腳下,世上的人都在問著:「一個天生異翅不能飛翔的羽人,居然掌控著九州的天空,這不是很奇怪麼?」「一個天生異翅不能飛翔的羽人,居然掌控著九州的天空,這不是很奇怪麼?」那直立的怪軀走到山下,軀殼中的河絡才敢開口問道。
「錯了,他掌握著這片天空下的人的生死,但他卻不知道,自己將死於何時。」那大手中捧著的乾枯頭顱咧嘴露出了恐怖的笑容。
突然,無雲的碧藍天空之上,一道白影掠過,輕盈如落葉,迅捷如流光,轉眼沒向山澗去了。
數雙眼睛一起向天望去。
「那莫不就是羽族明月風凌雪麼。今日終於有幸見到——九州最純白的一雙羽翼。」他們感歎著。
一個穿著白色戰衣的年輕女子坐在竹屋中,她神色靜穆,凝望著手中的一根晶瑩透明的羽毛,它漸漸地暗淡了,像雪一樣消融了下去。
向異翅從屋外走了進來:「凌雪,你剛來麼?」女子靜靜地轉過頭:「我來了很久了。」「我今早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也許會改變這個亂世的信。」「又要殺誰呢?」風凌雪只是輕聲地問。
「亂世之盟。」「是他們?」「風凌雪,把這封信交給盧方城的城主鐵棘。你親自去。送完信後就等在城外,如果他看完信後當夜就帶兵出城,立刻射殺他。」「明白了。」風凌雪答應著,接信走了出去,展出一雙翼來,飛向天空。
那雙翼,是雪白無瑕的。
這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原上似乎只剩了黑白二色,松林像重墨的蒼勁字體,鋪陳在巨大雪原之上,於空中望下去,如同一幅狂放的詩卷。
可是,卻有誰能在高天俯視呢?鷹自遠天而來,看見了空中那幾個雪白影子,竟也盤旋著躲開了。
積雪的松枝忽然輕輕一抖,雪塵被彈向空中,輕輕飄下,一雙輕靴點上了枝頭。
那純白羽翼的女子輕盈地立在松枝頭逍遙晃著,靜靜地等著前方城裡的動靜。
黑洞洞的城門口傳來沉悶的開啟聲,一條火把長龍從城裡魚貫而出,為首的大將正急促地催促著馬匹。
風凌雪平靜地從腰間箭壺中輕輕抽出純白色羽箭,再緩緩拉開弓……空中一道白光閃過。
風凌雪轉頭展翅而去。她已飛上高空,城門口才傳來驚喊聲。
……近百里外,沁陽城。
小城中,一支僅數千人的軍隊正駐紮著。城頭,士兵們緊靠著火堆取暖,蜷縮著連動也不想動一下,雪落滿了甲袍,身體像是就要被雪掩埋了,只有那主帳前的大旗在北風中獵獵狂甩,成為惟一有生氣之物。
忽然有馬蹄聲自遠處而來,一馬狂奔雪沫四濺,轉眼來到城下。一個白袍年輕人奔上城頭,直入樓殿中。
殿中陰暗竟連炭火也沒有一盆,只有一位黑甲將軍在案前靜靜撫額而思,連這猛吹進來的風雪,也全然不顧。
「空月兄,離軍動向如何?」黑甲者姿勢未動,聲音也像久凍堅冰。他正是野塵軍的首領姬野,虎牙槍之主。那些密使們要請鶴雪去殺的人。
那走入殿中的年輕人拍拂著袍上的雪,忽然間那雪塵全部飛揚起來,閃亮著向殿穹飛去。年輕人像是站在光辰旋舞的中心,雪芒消盡後,他身上一點雪印也沒有留下。
姬野笑道:「項兄愛惜自己的衣服,有如玉鶯愛惜自己的羽毛啊。」那年輕人便是以智略異術著稱的項空月,亂世之盟六人之一。這俊朗青年臉上卻露出一絲苦笑:「原本想帶兵來投靠我們的盧方城鐵棘,昨夜忽然驚慌棄城而逃,然後在城門口被人一箭射死。」項空月揚起手中的箭:「一支純白羽毛的箭。」那支箭被遞到了姬野的手中。
「讓羽然來看看吧。」姬野緊緊握住了那支箭。
風把城樓帳簾猛地激起,隨著狂噴而入的雪片,一位美麗女子走了進來,毛絨護耳,銀簪長髮,厚袍裹不住她的輕秀身形。
「羽然,這是你們羽族的箭。」姬野站起身來,把這支箭遞到了女子的手中。
那名喚做羽然的女子舉起那支箭,看見它在手中漸漸地化了,成為一團瑩輝,灑落無痕。她的眼睛睜大了,望著自己的手,竟半天說不出話來。
「鐵棘是被人從近一里之外發箭射死的,他周圍的士兵連對方的人影也沒瞧見。就算那人有著羽族超遠的眼力,可也不可能把一支普通的箭射出這麼遠。這箭不是用實物製成,而是發箭者精魄之力的凝結,就算是羽族,能使用這種箭術的也只有他們了。」項空月緩緩說著。
姬野望向羽然:「鶴雪團?」沒人再說話,鶴雪團這三個字似乎比千軍萬馬的來臨更恐怖。
殿中沉寂無比,只有殿外風雪的呼嘯聲。
「啊!昔有美人長空至,一箭射穿我心窩,透心涼兮向天呼,美人去矣不還顧……能如此死法,真得意境也。」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一高瘦之人從樑上倒掛下來,持酒壺向口中倒著熱酒,似乎正詩興大發。
羽然臉色發白,猛地轉身走了出去。
那高瘦之人像是醉得掛不住似的,「啪」地摔了下來,在地上一個滾翻,看似狼狽,可酒卻一滴也沒有落在地上。
「龍襄,莫非你昨晚偷了我的酒,就是睡在這樑上的?」項空月搖頭道。
那人正是亂世之盟之一的刺客龍襄,他手不支地,靠腰腿力就忽地直起身來,如一根倒木神奇地站直了,好奇地看著門口:「那丫頭怎麼了,我拿羽族開玩笑她好像不高興。」羽然在城頭,呆呆望著天空。當龍襄叫嚷著蹦到她面前時,她微偏過臉,流露出一絲失望的神情。
「怎麼?來的不是姬野讓你失望了?」龍襄笑著問。
「沒有。」羽然淡淡地說,「我倒希望現在他哪兒也別去。因為鶴雪團的箭會隨時從天上射來。」「哦,是嗎?但那個多嘴討厭的龍襄就最好能被一箭射死,對吧?」龍襄對著天空大喊,「喂,有人嗎……我在這兒……你聽得見嗎?」羽然氣得一把將龍襄推倒在地上,「你怎麼這麼愛鬧?」龍襄坐在地上大笑起來:「哈哈,這回顧不上煩心了吧。」他拍拍灰站起來,望著天空大聲說:「人的生死是在自己,不是天定的。我自幼學刺殺之術,從來只有我決定別人的命,不會讓別人來決定我的命!」他看著羽然,眼中忽然沒有了戲謔:「也不會讓人來決定我所關心的人的命運。」羽然轉過頭去,雖然不想理他,可臉還是微紅了。
龍襄轉頭微笑著注視前方道:「你安心睡吧,我會守護在你窗口的。」羽然笑道:「你若守在我窗口,我哪還能安心地睡著。」「嗯,放心,不論是鶴雪團還是姬野,我都絕不會讓他進去的。」「你……」羽然再次被逗樂了,可這笑容很快就消逝了,「太危險了,你不是不知道鶴雪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即使是你,也……」「正是因為這樣,刺客去會殺手,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龍襄一轉頭,身形如風遠去了。
「龍襄!」羽然焦急地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