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好像小了一點,他們感受到一種潮濕石頭發出的逼人寒氣。在霧氣和綠葉組成的洞穴盡頭,顯露出一座倒塌的石頭神殿出來。到地方啦,頭嚷嚷著說,想清楚再往上走,上去了可就沒回頭路了。風行雲用探詢的眼神看了看向瓦牙,向瓦牙明白無誤地點了點頭。花。他說。他對周圍的東西還是視而不見。
他們離開了溪水,踏上那個被陰影籠罩的撒滿落葉的門廊,腳上沾著的藍溪水發著暗淡的鬼火般的光澤。有三兩點螢火蟲一樣的光好奇地在後面跟著他們。
石砌的通道又陡又長。那些石階久沒有人踏過,上面長滿了常春籐和爬山虎,路旁有一列倒塌的石像,它們那沒有眼珠的眼睛似乎在哭泣,它們的臉頰和額頭上垂下叢叢雜草,好像是道道綠色疤痕。
水聲在他們背後變小了。風行雲一邊往上走,一邊默默地數著台階。他們被寂靜壓得喘不過氣來。道路兩旁的灌木中時不時地露出一兩尊殘破的武士雕像來,它們手裡揮動著形形色色的刀和長矛,卻如同保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一樣沉默不語。在第一百零五層的時候,他們高過了那些樹梢,看見了自上而來的光亮,然而濃霧還是籠罩在他們的前後。
大塊的整石砌成的通道上,撒滿了散發著樟木氣味的樹葉,它們顯然是沿著一座小丘陵修建的。風行雲皺了皺鼻子。在那股好聞的樹葉氣味下面,隱藏著一絲令人不快的臭味。它像翻開來的鬆軟沃土,還有點像腐敗的落葉氣味,還有點像他提著的頭顱上散發出來的氣味。
現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三面石頭牆,一道比一道更高。他們看不見牆的另一邊。風行雲停了下來,他掃視著眼前通向四個方向的山道,猶豫該走向哪個方向。
往高處走。向瓦牙拖著鐵劍,低著頭往上就爬,花。我知道的,它總是長在最高的地方。他們選擇的那條道石階的梯級最高聳,很快它就匯入另一個丁字路口中。他們繼續前進,只走了五步就來到了一個新的路口。風行雲抬頭上看,發現它在上面又分出了三條岔路。
這可不行,風行雲說,我們爬不了多高就會迷路的。他探詢般地望向手裡的頭顱,然而這沒心沒肺的傢伙又呼呼地睡著了,嘴角邊還流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獰笑。
那怎麼辦?向瓦牙用牙齒咬著嘴唇,我們不能就這麼回去。水聲在他們遠遠的下方微弱地響著。
風行雲站在那兒停了片刻,皺著眉頭思索,那食鬼者的話刺破了他腦中的簾幕。他解下了一直背在背上的箭壺,搖了搖它,裡面傳出一陣唏裡嘩啦的撞擊聲。你帶了多少支箭?他問。
不知道。總有二三十支吧。向瓦牙回說,你想幹什麼?風行雲拔出一支羽箭,把它放在岔道口上,箭頭朝著來的方向。
路標用完之前,希望我們能爬到山頂上。他們一路上爬,每逢一個岔道口就放一支箭作為路標。如果走入了死胡同或者路轉而向下,他們就退回來,揀起那支箭,再試另一條路。
他們上升得很快,但是箭壺裡的箭也越來越少,此刻風行雲手中只剩下兩支箭了。
我有感覺,花就在前面。向瓦牙吃力地扛著那柄劍說,他低著頭不停喘氣,唾液星子墜落在地,我們就要到了。風行雲沒有回答,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你們該多帶兩支箭。那老頭說。那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他意識到一直跟在他們後面的螢火蟲熄滅了。彷彿一聲令下,它們一起飛跑了。他在低頭看著眼前路上的一條灰色的軌跡。那道軌跡像是一隻巨大的動物肚皮貼地爬過的痕跡,又像是一道干了的尿跡,邊緣處閃閃發光,沿著它周圍,那些灌木都枯萎了,葉片凋謝,枝幹焦乾,露水變成了黑色。
它什麼都不是。向瓦牙狂熱地喊,我們就要到了。讓我們拿了花就回家。他們確實站在了一條寬大的通道下面,台階筆直地向上延伸,頂部消失在一片白霧中,怎麼看那兒都像是這座迷宮的中心地帶。向瓦牙吭哧吭哧地背著劍向上跑了起來,風行雲跟在後面,然後他們一下子都站住了,聽著那聲音。
他們聽到了爪子在岩石上摩擦滑動的聲音,到處都是回音,使他們無法判斷距離。有什麼野獸正在走過來。那種曾經被他們忽略了的氣味突然猛烈地沖刷起他們的大腦起來,那是潮濕腐爛的氣味,中間夾雜著腐肉和野獸的氣息。
他們沒有聽錯,有什麼東西走過來了。這種聲音他們一生中從沒聽見過,這是一種活著的動物的聲音,一種極大的聲音,就在附近,越來越近的地方。那種無情的逼近的聲音,彷彿一道鐵壁在慢慢夾緊。風行雲和向瓦牙聽到了巨大的腳爪踩在石道上的轟響,腳下的台階也跟著一起顫動起來。
他們拚命地往四周看,周圍一片霧氣茫茫。那個東西邁著沉重的腳步向他們走來,風行雲能聽到前方巨石牆被撞倒,翻滾下山的聲音,但是什麼也看不見。
然後,他看到了什麼東西不是用他的肉眼,而是從內心深處感覺到的。以一種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速度,風行雲一縮肩膀,從背上取下了綠弓,將一支箭搭在了弦上。他突然意識到,除了它,他們的箭壺裡只剩下最後一支箭了。
白色的霧氣被這東西的身體弄成了石塊的灰色,有一刻,風行雲相信他看到了一點橘紅色的火光,燈籠一樣高高地在石階上方閃爍。
突然間,濃霧後退了,讓出了一個圈子,那傢伙像出現在戲台中心那樣顯露出來,就在他們的眼前。它是一個巨大的怪物,好像一支扁平的蜥蜴,肩膀超過羽人至少有四尺高,它低著的腦袋是扁平的,像一把鎯頭,長著灰黃的鱗甲,閃著綢緞一般的亮光,它的鼻子抽搐著,黃色的泡沫順著牙縫流下來。
他們好像看到它垂著巨大的頭部呆立在原地,左右地甩著頭,像是那些瞎了眼的野獸那樣作。然而停了只是一小會兒,它開始刨挖地面,鋒利的腳爪摩擦在石頭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一些巨大的石塊被它翻了起來,滾落到陡峭的山下。它無聲地咆哮著。風行雲心裡清楚,它目標明確,就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頭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它在風行雲的手裡尖利地號哭了起來:媽的,又是這鬼東西。跑!快跑啊!你們這班傻子,還在等什麼。風行雲和向瓦牙都沒有轉身的意思。在他們體內,流淌著的與生俱來的獵人的血在那一瞬間彷彿被點燃了。風行雲發現它是側著頭看他們的,那一瞬間裡他明白了剛才看到的火光是什麼。怪獸抬起頭來了,它的確只有一隻眼,那是一隻火紅的透明的物體,巨大而奇特,彷彿噴著熊熊的火焰。
風行雲拉滿了弓弦,他閉上了一隻眼睛瞄準,然而在與怪物那如火的毒眼相交的一瞬間,他猛然間覺得自己皮膚發緊,關節僵硬,手指像枯樹枝一樣無法動彈。搭在弦上的羽箭從他手中滑落在地。
他聽到頭顱滾落在一邊,在他腳邊瘋狂地尖叫道:閉上眼。閉上閉上閉上。別看它的眼睛。那是唳螭。風行雲別過了頭,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他的皮膚如同火烤過一般疼痛,石頭粉末簌簌而落。草叢中隱映的那些石頭雕像此刻閃電般跳入他的腦海。唳螭,那是一種能將人化為石頭的毒獸啊。一路上的那些雕像,都是來採花的人,被它化為了永恆的為愛而死的石頭啊。要不是它已經瞎了一隻眼,要不是這濃厚的遮擋一切的霧氣,風行雲知道,他們也將毫不例外,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時化為石頭。
小心,那顆頭喊道,它聞得到你。唳螭雖然是個獨眼瞎子,嗅覺卻極靈敏,讓它在濃霧中視若洞火。它咆哮了最後一聲,兇猛地直朝風行雲撲擊了過來。風行雲聞到了那股腥臭的氣味,他蹲下身子剛剛躲過去,那只巨爪又掃了過來。風行雲向後退著,撞在石牆上,避無可避。他絕望地看著那只巨爪撕裂空氣,呼嘯而來。
向瓦牙高高舉起那柄鐵劍,自上而下,兇猛地拍擊在它的尾脊骨處。他的手腕被震得幾乎脫臼了。唳螭回過了頭,只一甩尾巴,就將向瓦牙挑離地面,摔在台階下的石牆腳下。
向瓦牙的鐵劍掉落在一邊,唳螭居高臨下地朝他俯衝下來。他顧不上害怕,只感到一陣腿肚子抽筋,還帶有幾分困惑和時間停止的感覺。風行雲抓住這機會,從箭壺裡抽出了最後一支箭,把弓拉得滿滿的,牛筋制的弓弦直陷入他的拇指中,鮮血迸流而出。他射出了那支箭,那支箭在唳螭的鱗甲上滑了一下,彈到了石牆上,崩落巴掌大的一塊石頭。
唳螭毫無損傷,它回過頭來,紅色的獨眼打量著風行雲。
過來吧,你這個混蛋。風行雲低聲地喊道,低頭避開它的目光。他的拇指痛得厲害,剛才那一下割得見了骨頭,綠弓不是那麼好用的。
唳螭仰起頭,咆哮起來,黑色的舌頭在鋒利的三角形牙齒間磨得咯咯作響。它抖了抖身體,再次朝風行雲走去,但它沒能走出第二步向瓦牙在後面拖住了它的尾巴,他的指甲在那粗糙的鱗甲上打滑,感覺得出它那骨節突出的尾椎骨。他用力地往後拉它,直到它憤怒地回轉過身子要不是他被腳邊的鐵劍絆了一交,踉蹌著退到牆根,它那鋒利的牙齒就會撕爛他的喉嚨。
你們想想辦法。它只是個瞎子。頭不知道滾落在哪個角落裡喊。
怪物緊追不捨,朝向瓦牙撲了過去,它舉起一隻利爪,向瓦牙奮力閃到一邊石壁上留下了三道深深的爪痕。
風行雲握緊了空空的手,向前衝了過去,卻險些被一座半埋在土裡的雕像拌倒。那是一位羽人青年的雕像,那雕像的臉在塵土下繃緊了肌肉,咬緊了牙關,像30年前那樣,瞇縫著一隻眼,擺出了副張弓搭箭的模樣。風行雲在電石火花間還有餘暇想到,唳螭的另一隻眼睛就是被這位勇敢而不幸的羽哨射瞎的。他低頭看去,正好看到石頭雕像那佈滿污跡的指邊躺著那枚掉落的利箭。
風行雲從地上揀起了羽箭,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了。沒關係。他覺得自己只需要一次機會就夠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如此清醒鎮定。他左手緊握綠弓,將脖子上的指環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用它當扳指拉開弓弦,動作有力而自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著如烈火烘烤般的劇痛,瞄準那只火紅的獨眼。
怪物把向瓦牙逼到了牆根,它那噴著惡臭的大嘴幾乎頂到了他的肩膀上。向瓦牙不敢看它的臉,用力地閉上了眼睛,憋住氣,往後縮著身子,但是唳螭翹起一隻鋒利的長爪,劃開了他的衣服,在他的身體上自胸至腹劃出一道血溝。鮮血噴湧而出,濺在他的大腿上和地上。他伸手在地上亂摸,摸到了什麼,那是一個滿是窟窿眼的圓傢伙。他高高地把它舉了起來,想用它當武器敲打唳螭的頭,然而他卻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臭味,幾乎讓他當場反了胃。
我的天。他說,發現自己手裡抓著的正是那顆倒霉的頭顱。
唳螭狐疑地站住了腳步,它的鼻子在空氣中抽動著,什麼都看不見的巨大眼珠轟隆隆地滾動著,追隨著向瓦牙的手在空中劃出的弧線。瓦牙心中一動,他高高地舉起了那顆頭,讓它的臭味隨風飄散。我知道帶上你會有用的。他吼道,把它盡力往外一扔,那顆頭顱在一聲慘叫裡骨碌碌地順著台階一路翻滾了下去。唳螭咆哮了一聲,轉身跟著它跳了下去。
風行雲放開了弓弦。
天地崩塌了,唳螭的身影一瞬間裡變得巨大無比,蓋住了他所有的視野。彷彿是棵大樹倒了下來,把他壓在底下。那傢伙沒死,它撲過來了。他想道,卻沒有躲避的念頭,那一刻他已經覺得自己像石頭般僵硬。摔倒在地的時候,他甚至不能低頭保護自己的頭部。他僵硬地向上看著,星星閃閃發光,彷彿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墜落下來,地底深處傳出石頭裂開的聲音。
向瓦牙將風行雲從垂死的唳螭身子底下拖了出來。他的兩隻手伸著,還保持著放箭的姿勢。過了良久才能慢慢地放下來。唳螭吐著舌頭,齒縫裡往外噴著黃綠色的唾液,比它從前創造的那些石頭雕像都要更加僵硬。它的那只獨眼緊緊地閉上了,眼縫裡插著他的箭。
風行雲轉過頭,看到一點一點的螢光從高處落下來,落在石頭牆上,草葉上,和石頭台階上。那是些歡樂舞動著的樹靈。他意識到自己早先看到的星星就是它們。所有的石頭雕像都裂開了,深深的裂紋在它們平靜了數百年的臉上竄動,賦予了它們一些微妙的表情。現在這些為愛而死的勇士可以崩塌成塵土了。風行雲有點難過地從唳螭肚皮低下抽出了那柄綠弓。它已經被壓斷了。他回頭看到向瓦牙驚魂未定地站在一邊,肚子上的血還在噴湧。
你的傷怎麼樣?沒關係,向瓦牙小心地摸著自己的肚皮,腸子還沒出來老大,我們到底幹了什麼?此刻他還不明白自己所為的真正含義,他心不在焉地看看那具巨大的橫陳著的屍體,像是不小心打碎了鄰家的玻璃,我好像想不起來剛剛過去的一切了。他轉頭看到了那柄折斷了的弓,把頭深深地埋到了胳膊下:天啊,這回慘了慘了。我還不如死了好我老爹會把我生吃了的。哦。你們沒人管我了嗎?頭在遠遠的台階下呻吟了起來,我頭暈。向瓦牙的目光再一次迷離起來。他越過了風行雲的肩膀,看向長長的石頭台階盡頭。
風行雲追隨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看到了一座神龕一樣凹陷的石槽,在那裡面,一株藍鐵草展露著纖細的羽葉,微微搖晃,在那些樹靈的簇擁下映襯著漂亮的藍色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