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時候,鬼鬼祟祟的兩名少年帶著麻袋,躲躲閃閃地走向森林。為了在林中不至迷路,他們決定沿著一葦溪回溯而上,但為了避開村裡人,他們得先繞上一段路。
他們在小溪邊的空地上停了下來,那兒正是他們處死蠻族男孩的地方。黃昏將盡,周圍的景色一片死氣沉沉,落日的餘暉在河對岸呈現出一片橘黃色。
村裡還活動著的人都在另一頭忙著。四周太安靜了,一個人影也沒有。風滑過林梢,彷彿一個龐然大物。我戰抖了一下,但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孤獨感使他不寒而慄的。這種感覺又細微又無法形容,它無影無形,但在他內心深處擾動著。
風尖利地響著,帶來一股屍體的氣味。高處彷彿傳下來吟歎之聲,令人寒毛倒豎。風行雲抬頭看見此刻那屍體黑黝黝地依舊懸掛在樹梢上,跳著神秘的舞蹈,輕飄飄地彷彿沒有重量。
他發覺向瓦牙緊緊揪住他的胳膊,幾乎掐了進去。
「沒事的,不過是具屍體。」他說,一邊打開麻袋的口,用手緊緊地抓著袋口以防被風吹亂,「我們把它拿出來吧。」向瓦牙沒有回應他,卻猛地往後一跳,幾乎被一叢灌木絆倒。那兒,在樹的陰影下面,站著一個人。
風行雲看到那邊樹下一個人,孑然孤立。那人身著一件深色的帶風帽的罩袍,背負著一件長長的青布包袱,正望著天邊那即將消失的棕黃色的餘暉。他的罩袍風帽被風吹得掀開向後時,風行雲看到下面的臉又老又蒼涼,只有在無窮無盡的路上經受過那無窮無盡的風霜的臉,才會帶上那種滄桑感。
他站在那兒的模樣使人感到害怕,彷彿一棵被火燒過的乾枯木樁矗立在地上,彷彿一塊磐石,或者一座山,或者任何一種時間的流逝對其無法起到影響的物體一樣立在那兒。
風行雲握緊手裡的弓,從灌木叢後站起身來。他從來都是這樣,只要剛覺得有一點害怕,他就會捏緊拳頭,跳出去面對它。他們根本沒有發出聲音,然而那老人彷彿早就知道他們在那似的。
「哦。」那老人背向著他們說,「是兩名偷偷溜出家門的小伙子。你們好準備出遠門嗎?」「你怎麼知……我們只是在附近轉轉。」風行雲立定了腳步,他用胳膊把向瓦牙推在自己的身後,雖然還有些殘存的害怕,但他們的好奇已經蓋過了恐懼。
老人回過頭來望著風行雲。他有著滿臉鬍鬚,那部鬍鬚別有特色,兩腮之處是花白的,篷篷地向外怒張,讓他看上去總有些怒氣騰拔;於下頷骨處卻已經全白,鬆軟下來垂落在胸,讓他看上去安詳寧靜。他的眼睛裡有一點晶光讓人不安,它銳利得刺透了風行雲的瞳孔,並且直透過後腦,讓他的五臟六腑剝落淋漓暴露在呼嘯的風中。風行雲面對著他,心中浮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道寬闊的水流——它舒緩地流淌著,向蘆葦叢生的河岸,向默然不動的大地展示裸露著一切。
「羽人哪,」蒼老的男子專注地看著他說,「有很多人踏出自己的第一步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過自己將一直不停永遠永遠地走下去。他們如同嬰兒墜地,並不瞭解自己將要面臨一個怎麼樣的生涯。」「羽人啊。」那老人在風中揮揮手,一簇藍色的螢光在他的指間閃爍。向瓦牙又後退了一步,他們早猜到他是一位術士。那些星星點點的光芒迎著風衝上高空,螞蟻撲食蜂蜜一樣爬滿那吊鐘一樣晃悠著的蠻族人,把他吞噬了。光芒消退的時候,蠻族人的屍體也隨著不見了。
此刻,風在他們的耳旁像龍一樣咆哮著。合香樹的樹葉彷彿不勝風力,雨點般地下墜,堆積在他們腳下,淹沒了他們的腳踵,小腿和膝蓋,樹皮開裂,風行雲和向瓦牙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從巨大的樹縫中步出了那具年輕蠻人的屍體。
「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他,他想要些什麼呢?」老人在一旁引誘道,「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他,你將得到些什麼呢?」他的聲音溫和又自信,彷彿老祖父對孫兒的叮嚀,然而那具屍體如此地近,讓他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的臉。它的臉格外地蒼白,那裡的前額裂開了,卻沒有流血,蛆蟲在臉頰上爬來爬去,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它的嘴咧開著,牙齒齜著,像一個一個歪歪扭扭的墓碑。那幽幽的綠光,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位少年。風行雲忍不住將頭轉向一邊,看向其它地方,結果他看到四枚箭稜從那名蠻族男孩的胸口突兀出來,在那兒閃閃發亮,彷彿釘錯了位置的紐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