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人和騾馬都已經疲憊不堪。
馬幫離開了土路,再次踏上了石道。和他們接近鬼神頭的石道一樣,這條路隱沒在灌木和雜草中,斷斷續續,但是凡有路的地方,修建用的每一塊石頭都切割整齊,石道狹窄卻平坦。沒有人歡呼,誰也不知道什麼在紫血峒等著他們,所有人都催趕著騾馬加緊前行。
龍神節只有十日,龍神節過去蛇母是否還在紫血峒誰也不知道。而任何時候石頭蠱都可能發作。
商博良忽的抓住女人的手腕讓她停下。
女人拉下了蒙眼的紗,猶豫著:「我拿不準了,這裡路太亂,記不清楚。」「我知道。」商博良說。
老磨和彭黎都從後面追了上來,所有人都看見兩條路在他們前面分岔而行。這兩條石道所行的方向幾乎完全一樣,僅有略微的差別,它們通向前面一片不透風的林子,看過去的時候林子裡沒有一絲光,完全被遮天的密蔭擋住了。兩條石道中間是層層疊疊的蛇骨籐,密的根本無法穿越。
「怎麼回事?」彭黎問。
「你能感覺到哪條路是對的麼?」商博良問女人。
女人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岔道口很久,最終茫然的搖頭:「還是拿不準。」「永遠不見陽光的地方,是說這片林子麼?」彭黎低聲說。
「大概是,我想我們走在迷宮裡了。」商博良低聲說,「這個岔道口我們昨天來過的。」「來過的?」彭黎大驚。
商博良點頭,「是的,彭都尉你看看我們背後,那裡的林子也一樣密不透風。」彭黎回身望向背後,心裡隱隱的一寒。商博良說的沒錯,他們其實已經站在了一片黑壓壓的密林中。他們在雲荒走到那麼久的路,沒有一片林子那麼密集,頭頂的濃蔭把一切的光都吞了,偶爾有個金銖大的光斑落在地下,那是風短暫的吹開了樹枝。他們走的太快了,沒有注意到這些。
「第一次遇見這個岔道的時候我們走了左邊,我在這裡留了一個印記。」商博良指著插進地面的三根樹枝。擺出品字形,「我當時很詫異有這樣的岔路,所以記了下來。現在果然又遇見了。」「那麼我們這次便走右邊。」彭黎說。
商博良搖頭:「不,這只是其中一個岔道,算上石道和土路,我們在找到石道後已經走了近百個路口。這麼走下去,我們必須一個一個的標記路口,最終才能找到正確的路。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是否錯在這個路口上。」彭黎的心一沉,轉頭看著女人:「你真的認不出路了?」女人畏懼的往後縮了縮。
「我想巫民也知道有人可能會用陽光來分辨方向,他們是蒙著她的眼睛帶她去紫血峒的,如果有人不蒙眼去過,那麼記路會更加容易。所以他們把最後的路障放在一片密林裡,這是一個巨大的迷宮,而且幾乎不見陽光,無論走在那裡,看起來都差不多,睜眼的人都會被繞昏。」商博良轉向女人,「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們帶你去紫血峒的時候點了火把,對不對?」女人點頭。
「所以你的感覺在這裡不可靠,走這麼黑的路必然會打火把,這裡本來沒有什麼陽光,火光照在你的身上,你還會產生錯覺。」「只差最後一步了,難道想不出辦法過去?」彭黎看著商博良。
「有辦法,我們等到天完全黑下來。」商博良看了一眼密林外漸漸黯淡下去的天空。
人們在石道中央點起了火堆,五個人圍著火堆而坐,放了騾馬在周圍吃草。商博良和蘇青取出包袱裡風乾的雞肉和糍粑架在火堆上烤著,很快食物的香味就瀰漫在周圍。
可是沒有人有食慾,隨著太陽落山,密林裡透出越來越重的寒氣,往人的骨骼裡侵入。女人凍得打著哆嗦,商博良瞥了一眼老磨,看他偷偷看著女人,卻不敢有什麼動作。
「冷麼?」商博良盯著火堆問。
女人的嘴唇發烏,她哆嗦著點了點頭。
商博良解開了外衣扔給女人。他沒有穿裡衣,赤裸著肌肉分明胸膛,龜裂的紋路遍佈他的上身,無處不是乾涸的血跡。女人看了,微微一抖,把商博良的外衣披上,此時她縮在厚重的黑衣裡,臉色白白,臉兒嬌嬌小小的,垂著頭,像個無辜的孩子。
「我想大家都不會比我好多少。」商博良環顧眾人。
男人們都點了點頭。
「彭都尉那裡有解石頭蠱的解藥,蠱母本意大概是要我們為了搶藥自相殺戮,好在我們走到這裡還沒有死人。」商博良輕聲說,「無論現在大家心裡想著什麼,如果找不到蛇母不能解石頭蠱,在大家各自舉刀之前,我只想大家能夠想想這一路上的不容易。」「我會兌現我的許諾,既然商兄弟和老磨一路艱險陪我們來了這裡,那枚解藥是你們兩個的。」彭黎說。
「最後是商兄弟和老磨要拔刀拚個輸贏來爭那枚藥麼?」蘇青冷冷的笑,「我倒希望我死的慢點還能看到結尾。」男人們一個個神色都冷冷的。
「我還想去雲號山,不想死在這裡。」商博良搖頭,「但我不會為了一顆藥殺人,我的刀已經很久不用了。」「不說這個,還沒有到最後一步!我們此時還是兄弟!」彭黎起身,從騾馬背筐裡拎出一隻罐子裡,敲開了泥封,幽幽的酒香飄散出來。
彭黎抽動鼻子,狠狠的吸了一口那酒氣:「宛州正宗的冰燒春,和蠻族的古爾沁老酒一樣烈,巫民的米酒跟它沒法比,藏了那麼久,喝了吧!」他給五個杯子都斟上酒。一個個的挨著傳過去。
「何當痛飲,與子同仇。」商博良舉杯。
「何當痛飲,與子同仇!」彭黎一拍膝蓋,也舉杯。
老磨茫然不解,他聽不懂這詩文的意思。
「何當痛飲,與子同仇!」蘇青舉起杯子,解釋說,「這句話說何時該要痛飲?就是大家是朋友,有同樣敵手的時候!」女人和老磨也都舉杯。
「我答應了老磨和商兄弟,解藥歸他們兩個,」彭黎看著女人,嘿嘿的笑,「要是他們兩個哪個願意讓給你,我不管,可要是他們不讓給你,我就一刀給你個乾淨利落的死法,保證一點不痛,比我死得要爽快!你是我們的對頭,但也指路給我們,這算我的報答。」女人用力點點頭,把杯子又舉高了些。
五個人酒杯一碰,一齊飲下。烈酒如同火流似的在喉嚨裡燒著,女人大聲咳嗽起來。
彭黎幸災樂禍似的笑了起來:「看來你在宛州的時候,可不太陪客喝酒啊。」「我還想問一個問題,」商博良轉向女人,「他們帶你去紫血峒,他們為什麼要帶你去紫血峒?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他們在那裡教我跳舞,他們說我天生的體格很好,可要讓上千人完全被我迷住,一定要學會他們的媚術和舞蹈。有個女人,在那裡教我,教了很久。」「女人?」商博良問。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她的聲音很奇怪,我也見不著她,他們用一種泥封住了我的眼睛,很粘,怎麼也揭不開,離開了紫血峒,他們才把那泥洗掉。」「所以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女人搖頭:「只知道那裡很陰冷,幾乎沒有人,走路有隱隱約約的回聲。」「你離開紫血峒是什麼時候?」「大概二十天前。」商博良和彭黎對視一眼。
「到了紫血峒,我會以大燮使節的身份去交涉,諸位兄弟請不要出聲。我會把救大家的命作為第一條件,只要蛇母答應,大燮皇帝大可以賜她身份貨物,助她稱霸雲荒。」彭黎說。
「稱霸雲荒,」商博良微微搖頭,「在這滿是瘴氣的貧瘠地方,也一樣還是有人要稱霸啊。」人們沉默的吃著東西,無論有沒有食慾,他們必須積蓄體力。
一小罐冰燒春很快見底了,酒液的溫暖讓人的身體熱了起來,腦袋昏昏的,林子的陰氣也被驅逐了。五個男女在這時候居然能夠拍著彼此的肩膀笑笑,互相敬一杯酒,遞一塊烤好的肉,融融恰恰。
商博良咬著嘴裡的風雞肉,忽然覺得一切就像他最初遇見這支馬幫的時候,幾十條漢子一起融融恰恰,祁烈在唱歌,梁貴彈著雲荒的調子,正烤乾衣服的小伙子光著屁股從角落裡蹦出來,去火堆上取一塊肉,又在眾人的嘲笑聲裡竄回岩石後面躲著。要是大家笑的猛了,小伙子沒準還跳出來赤裸裸的站在石頭上耀武揚威的嚷,都是男人,笑啥笑啥,誰沒見過的,老子就讓他看個夠。
他望著頭頂濃密的樹葉出神,風來,樹枝上的雨水灑落,淋得他一身。
彭黎搖了搖酒罐子,把最後一滴酒灑在火上。烈酒入火,「呲」的一聲燒沒了。
彭黎滿意的點點頭:「果然是最純最烈的好酒。」「喝完了就出發。」商博良起身。
其他四個人的笑容都消失了,跟著站了起來。
「商兄弟,現在可以說了吧?怎麼才能找對路?」蘇青問。
「我不是賣關子,不過只有親眼看看,才能知道這個法子管不管用。」商博良從旁邊拔了火把,帶領彭黎和蘇青走到分岔的石道邊。
他把火把放低,照亮了石道。石道上是一層薄薄的青苔,青中泛紫。
「彭都尉,現在你彎腰貼近路面,側對著火光看看。」彭黎疑惑的俯身下去,凝視著路面的青苔。他臉上忽然浮起狂喜的神色:「是這裡!是這邊這條道!」蘇青緊跟過去看了一眼也明白了。此時火光照著,青苔上面隱隱約約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腳印,也有些是零散的,還有騾馬的蹄印。商博良讓蘇青持著火把,也湊過去看了一眼。
他搖了搖頭:「不是這邊,這裡的腳印是我們剛才留下的。」三個人轉到另外一條岔道,這次側光看過去的時候,腳印也顯露出來,卻只有一行,比先前的腳印淺的多。那是一雙女人的腳留下的,赤裸而嬌小,從腳印裡可以清楚的看出她的足弓,又有一些腳印只有前腳掌。
「是一個人掂著腳從這裡經過,只有一個人,一個女人,她走得很輕快,很熟這裡的路,她應該是去紫血峒。」商博良說。
彭黎和蘇青對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這個法子其實是羽人用來找路的辦法,寧州的森林裡,滿是地衣苔蘚,往往很難分辨腳印,尤其是下過雨。可是有一種痕跡是抹不掉的,就是被踩過的地方,地衣苔蘚總是長得比周圍慢一些,雖然只慢那麼一點點,可是在火光一照之下,也會顯形。」商博良說。
「多虧商兄弟是見多識廣的人。」彭黎低聲讚歎。
「我原本也想不起來這一招,後來我忽然想起老祁,其實這跟他看蕨樹被砍的痕跡找路,是一樣的。」商博良說。
彭黎一怔:「你怨我殺了老祁麼?他是蠱母的內奸啊。」商博良看著他的眼睛搖搖頭:「一個人要殺另一個人,總有理由的。」彭黎知道再說什麼也是沒有用的,揮手招呼蘇青和他一起去整頓騾馬。他們的背後,老磨悄悄的伸手去握了握女人的小手,兩個人用力握緊,對視了一眼。商博良恰好回頭,看著他們兩手交握,老磨臉色驟變,呆呆的站著。
商博良只衝他們搖了搖頭,默默的。
彭黎和蘇青並肩而行,蘇青低聲說:「終於到了。」「這個戲台是最後一個了吧,」彭黎目視前方,喃喃的說,「這場戲,唱到頭了。我也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