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卷之四 不空 終卷之章 長安曼陀羅
    【一】空海在青龍寺接受灌頂,此時,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萬變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龍寺接受傳法灌頂——久病的順宗皇帝下詔: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

    據此,順宗讓位,由皇太子李純繼位。隔年,年號也將由永貞改為元和。

    空海入唐期間,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宮廷人事大幅度調整。

    實際掌握宮廷大權的王叔文和王坯兩人,均遭左遷。

    王叔文左遷為渝州司戶,王坯則為關州司馬。

    兩者皆屬僻遠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遷者,非僅此二人。與兩人較接近的文官,也被貶為地方剌史。

    以空海週遭來說,劉禹錫降調至連州,韓泰貶至撫州,柳宗元則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來說,還是地方長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會由刺史降為司馬。

    先讓當事人左遷為還算不差的地位,再於赴任之前,降調官職,這是自古以來即行之有年的作法,關於此狀況,當事人也該有所覺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訪空海。

    「我來向您辭行。」柳宗元說。

    「聽說是邵州——」「是的。」柳宗元靜靜點頭響應。

    不知如何隱藏、掩蓋,柳宗元的聲音裡聽不出半點悔恨。

    「雖是半途而廢,但這也是命吧。」熱血詩人柳宗元淡淡地說。

    「我們所做的許多事,大概從此煙消雲散。其中,總會留下幾樣成果吧。」「我也有同感。」空海點點頭。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柳宗元說。

    「鬆了一口氣?」「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評價,我頓時感覺,我們或許真的留下幾個成果了。」「一定會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說一次。

    「留下成果——對處身此種位置的我來說,此話真是十分受用。」「什麼時候出發?」空海問。

    「三天後。」「王叔文大人呢?」「已經出發到渝州了。」「是嗎?」「他托我傳話,衷心感謝空海先生。」「感謝?」「他說,拜你之賜,我們才有一些時間善後,這段時間,也完成了數件工作。」柳宗元望向空海,說:「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覺悟。」有何覺悟,空海沒有問。

    因他明白柳宗元話中含意。

    大唐帝國之中,政治失勢者的下場即是死路一條。

    首先,將他左遷至地方,授與閒差。

    繼之,不多時,京城便派來使者,傳令要當事人自行了斷。

    還會攜帶毒藥。

    與「死刑」沒什麼兩樣。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國,此稱之為「賜死」。

    如果拒絕自盡,便會被殺,以病死之名回報京城。

    事實上,王叔文左遷隔年,即遭「賜死」。

    王侄則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柳宗元說。

    「劉禹錫先生呢?」空海問。

    「連州。」柳宗元答道。

    劉禹錫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詩友。

    兩人從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劉禹錫一兩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調邵州刺史,劉禹錫左遷連州刺史後,柳宗元又降職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

    此後十年過去,長安有人建議讓兩人陞官。

    兩人左遷,本因王叔文連帶所致,十年之間,事件喧囂也該平息下來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斷吧。

    再說,兩人均為優秀人才,不該擺在閒差之上。

    兩人因而擢升兩級,分別成為刺史。

    任地也隨之異動,柳宗元赴柳州、劉禹錫則分發播州。然而,播州地處邊境,位於今日雲南省和貴州省邊境。

    劉禹錫家有年邁老母。

    「懇請與劉禹錫交換任地。」柳宗元上書長安,如此請願。

    結果,請願有了響應。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劉禹錫則轉為連州刺史。

    兩年之後,柳宗元辭世,終年四十七歲。

    幫柳宗元寫墓誌銘的,正是劉禹錫。

    此後,劉禹錫返回長安,活至七十一歲。

    柳宗元和劉禹錫自長安一別,便不曾再相見,然而,兩人情誼卻持續終生。

    兩人都是深受民眾愛戴的詩人。

    「此回被左遷,並非白龍那事行跡敗露,而是對我們看不順眼的傢伙所為。無可奈何。他們也有他們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們週遭,一定很難辦事。」柳宗元語氣堅定地說。

    「能與你相遇,我真是幸運。」「幸運?」「到哪裡,都能做事——這是我從你那兒學來的。」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應你的處境,做你該做的事。我因應我的處境,做我該做的事。至死方休。」「至死方休?」「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堅決說道。

    「我想,我們再也沒機會相見了,請保重——」此為柳宗元最後一句話。

    柳宗元辭別西明寺。三天後,便啟程前往邵州了。

    【二】十二月——惠果臥病在床。

    竭盡己力為空海灌頂,猶如燃盡生命之火,惠果隨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來到青龍寺之後,讓弟子們難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復了精神。

    照這個樣子看來,應該還有元氣,一切無礙吧——青龍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舉行完傳法灌頂後,進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惡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為交談對象。

    惠果覺得,與佛法儀軌無關的事,也應該讓空海盡量見識。

    而且,師徒關係之外,果惠也欣喜於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認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脫離師徒關係,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種喜悅,惠果臨終前都想盡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喚空海。

    「您找我嗎?」空海來到惠果病床前說道。

    【三】入夜——僅有一盞燈火點亮著。

    屋內,只有惠果和空海兩人。

    惠果仰躺在床鋪上,空海隨侍枕畔,凝視惠果臉孔。

    惠果靜謐無聲地呼吸著清冽的夜氣。

    他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空海啊。」惠果用冷靜的聲音說道。

    「是。」空海也用冷靜的聲音回答。

    「今晚,我要傳授你最後的教誨。」「是。」空海點了點頭。

    「我要傳授的,不是金剛、胎藏兩部灌頂,也不是結緣灌頂、受明灌頂,更不是傳法灌頂。我現在要說的教誨,雖然不是這些灌頂儀式,卻比任何灌頂都要來得珍貴——」惠果仰望空海。

    「雖然我剛剛說要傳授教誨,其實,我想傳授給你的佛法,不用開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先說明一點。那就是,雖然這些話出自我口中,卻是你曾經向我說過的。空海啊,也可以說,我教導你,有時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該懂得這件事的意義吧。」「是。」空海再度點頭。

    「空海啊,在此地所學的東西,你必須全部捨棄。你懂嗎?」「我懂,師父——」「人心深不可測……」「是。」「下探人心深處,在其底層之更底處——自我不見了,言語也消失了,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這些已無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動著。不,此處連『場所』都稱不上。它無法用言語形容,是言語無用的場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終於到達無法區分差別的地方。想抵達那地方,惟有穿過心的通路才能抵達。」「是。」「這道理無法以言語教導。」「是。」「我,不,許多人以言語、知識、儀式、書籍及教誨,將它玷污了——」「是。」「這些都得丟掉……」「是。」「你要把它們全部丟掉。」惠果喃喃自語,旋即閉上雙眼,靜謐無聲地呼吸大氣。

    然後,又睜開了雙眼。

    「可是,言語是必要的。儀式、經典、教誨、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說道:「此世間的所有人,並不像你一樣。對於跟你不一樣的人,言語是必要的。為了丟掉言語,或是丟掉知識,言語和知識也都是必要的。」「是。」空海只是點頭。

    惠果所說的話,空海完全明白。

    對空海來說,獲授所有灌頂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儀式和教誨都成為不必要之物。

    不過——在日本國或是此大唐,為了對芸芸眾生傳達密教,言語、儀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頂峰,人必須依靠自己的雙足。因此,枴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頂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隻腳在聖界,一隻腳在俗界——然後,必須以兩腳支撐所謂自己的中心……」語畢,惠果閉上雙眼。

    「打開窗……」惠果閉著眼睛說。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開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氣,湧人房間。

    燈火微微搖曳。

    惠果再度睜開雙眼。

    看見高掛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傳授給你了。」惠果一邊看月一邊說。

    「夜氣對您的身子可能有礙。」空海對惠果說。

    「沒關係。這冷冽的感覺十分舒暢。」惠果說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與你相遇,真是開心……」「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將至,如果沒有與你相遇,或許我會抱憾終生,而今我了無遺憾。」惠果的視線移至空海身上。

    「死,並不可怕。臨死之際,或許多少會感到痛苦,但這是每個人都得經過的路,這點痛苦應該忍受得了。」空海僅是靜靜地傾聽惠果說話。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備,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現罷了。,,「是。」「空海啊,早點回去倭國也好。若有回國的機會,千萬別放棄。』『惠果的話,充滿無盡的慈愛。

    不久的將來,空海的確可以回去日本了。

    無論何時回去,惠果傳承的密法教誨,也將隨同空海一道東渡。

    若惠果此時若說出「不要回去」的話,此言將成為空海回國時的重擔。

    因察覺這一點,惠果才對空海說出這番話。

    對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體悟。

    「感激不盡。」感覺眼眶一陣溫熱,空海說道。

    「好美的月啊。」惠果說。

    【四】三天之後,惠果便辭世了。

    遷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稱呼。

    意指並非死去,而是搬遷住所。

    惠果遷化之日,是永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譯註:永貞元年即公元八。五年。)辭世之時,正是滿月之夜。

    享年六十。

    舉行葬禮時,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寫。

    撰寫碑文,也就是說,空海構思文章,將之書寫出來,再原樣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數干人,空海從中脫穎而出,並非因為他獲得傳法灌頂。

    此類紀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寫。文章,就交由專擅文章的人來撰寫;文字,則交由書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僅是當時習俗,也是中國歷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雀屏中選,是因為他既是優秀的文章家,也以書法聞名。

    《性靈集》之中,留有相關的文章內容:俗之所貴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聲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嘗試論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結尾如下:生也無邊,行願莫極。

    麗天臨水,分影萬億。

    爰有挺生,人形佛識。

    毗尼密藏,吞併餘力;修多與論,牢籠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國師三代,萬類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時;所化緣盡,怕焉歸真。

    慧炬已滅,法雷何春;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楨封閉,何劫更開。

    【五】過完年,正月丙寅日——憲宗皇帝率群臣上尊號予順宗皇帝。

    應干聖壽太上皇——這是其尊號。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日,年號由永貞改為元和。

    因順宗退位,去年八月起,雖然還使用永貞年號,如今憲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過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順宗駕崩。

    當然,順宗並非突然暴斃。

    他是臥病在床,是在眾人都認為早晚將不治時辭世的。

    然後——長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亂不已之時,空海所播下的種籽終於開花了。

    他等待的東西來了。

    倭國,也就是日本國所派遣的使者,來到了長安。

    【六】「喂,空海,你聽到了嗎?」趕至西明寺的逸勢,呼吸急促地問空海。

    「日本使者來了。」逸勢雀躍萬分,臉上浮現異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空海的聲音聽來頗沉穩。

    「大使是高階真人遠成大人。」空海說道。

    日本來的使者,昨天剛抵達長安。

    這回的使者,與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攜帶大唐文化回日本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籐原葛野麻呂還在長安時,皇帝德宗駕崩,由皇太子李誦繼任為順宗。

    籐原葛野麻呂雖然人在長安,但未能以日本國使者身份,對順宗致以正式弔唁和祝賀之詞。

    高階真人是以日本國正式使者身份,來到長安的。

    葛野麻呂回日本前,空海對他說:「你打算擱著,就此什麼事都不做嗎?」空海暗示葛野麻呂,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馬上奏請朝廷,正式派出弔唁和致賀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種籽,如願開花結果。

    高階真人一行抵達長安時,正是空海接受密教傳法灌頂之後,此時機真是恰到好處。

    此事正是我策動的——然而,空海並未說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說。

    「去哪兒?」「鴻臚館。」鴻臚館是各國使節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學生身份,停留在長安的空海和逸勢,既然故國有使者抵達,當然必須前去打招呼。

    「快點。」空海催促。

    【七】一見到日本使節等人,逸勢淚流滿面。

    大概是思鄉心理作祟吧。

    寒暄過後,高階真人對空海說:「我聽到你的議論了。」怎樣的——空海並沒如此追問。

    「不敢當。」空海只是頷首致意。

    「聽葛野麻呂大人說,有空海在,真的幫助很大——」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籌莫展時,仰仗空海所寫的文章,一行人不僅登上了陸地,還受到熱情款待。

    進入長安後,憑恃空海的語言能力及才幹,葛野麻呂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像葛野麻呂在朝廷過度熱情述說此事時的身影。

    「不僅如此,我明明才剛抵達這長安城,就已幾度聽到你的議論了。」空海的名字,早已傳遍長安知識分子之間。

    「聽說,你獲授青龍寺大阿閣梨的證位。」「是的。」空海點了點頭。

    來自東海小國日本的留學僧空海,接受青龍寺傳法灌頂,成為大阿閣梨一事,是眾所皆知的。各處的知識分子、文人雅士聚會時,常邀請空海為他們寫文章或書法。

    每當這樣的場合,空海總能不負眾望,作出比對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滿意的演出。

    「我來自日本。」高階真人這樣說時,對方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個空海和尚的——」這樣的對話,高階真人當然不會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處般,對高階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實說,在下有件事要請托高階大人。」「什麼事?」「我想回去。」空海說。

    聽到此話,逸勢比高階真人更感驚訝。

    「空海,你當真?」逸勢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當真!」「在下空海為了求密,才來到此長安城。」空海說:「我已完成任務了。」對此,高階真人僅能點頭響應。

    空海已獲得傳法灌頂。

    自師父惠果辭世後,在密教方面,在此長安城裡,空海已是第一人。

    來到長安不過一年,空海便如願以償,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現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廣密教。」「不過——」高階真人脫口說出的話,也不無道理。

    無論空海或逸勢,都是以日本國正式留學生的身份來到長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為。必須取得大唐朝廷的許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對於日本國,他們是以約定二十年的身份來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歸國日期。

    如果現在任意答應,以後發生問題,高階真人也將陷入困境。

    官僚厭惡出事,可說今古皆然。

    以高階真人的立場來說,向新任皇帝稟陳日本朝廷的賀詞,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沒想到來後一看,順宗已駕崩,憲宗繼位為新皇帝。

    高階真人人唐時,順宗尚在人世,他進入洛陽時,才得知順宗駕崩之事。

    正是順宗駕崩第三天之後。

    在此忙亂時期,高階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勢會面。

    因此對於空海突如其來的請願,高階真人也不知所措。

    無論結果如何,一開始,絕不能讓高階真人說出「不行」這樣的話。

    即使因形勢上而情不自禁說出這樣的話,只要說了,人往往會對自己所說的話意氣用事。

    空海深諳個中微妙。

    於是,空海便說出無可爭辯的話。

    「老實說,我已得到先皇順宗恩准了。」怎麼可能——高階真人並沒有說出這句話。

    「真的嗎?」他只是如此問。

    「是的。」空海自信滿滿地點頭。

    當然,這全是事實。

    停頓了一陣子,「不過,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說:「如果要成為正式文件,就必須重寫文書,由高階大人上呈當今皇上。」正如空海所說。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國和大唐的約定來到大唐,二十年時間不到就要回去的話,應當由日本國大使奏稟當今皇上。

    嗯——當高階真人陷於沉吟時,空海以事情已然決定般的口吻,說:「返國的請願奏文,由我來寫。」「空海……」說話的人是逸勢。

    空海一看,逸勢血色全無,一臉蒼白。

    身子正微微抖動著。

    「別丟下我回去……」逸勢用顫抖的聲音說:「不要留下我孤單一人!」逸勢的聲音大了起來。

    此時,揪住逸勢內心的,是恐懼。

    在此長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話——自己就會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

    有空海在,逸勢多少還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獨留在此大唐的話——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嗎?語言不太靈光,拜師學儒又沒著落。

    倘若帶來的錢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饑寒而死。

    即使錢用光了,在此長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門最上位之人。

    自己卻什麼都不是。

    也沒賺錢本領。

    不,餓死之前,或許,自己會不停地思慕日本、思鄉而死吧。

    「變成孤單一人,我大概會發狂而死吧。」逸勢走投無路地說。

    逸勢本來面向空海,繼而轉向高階真人。

    「拜託您了。」逸勢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勢也想請願返回日本。」逸勢眼中,撲簌撲簌落下豆大的淚珠。

    一旦說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勢像個孩童般耍賴,「拜託您了。」「拜託您了。」雙手扶地如此說。

    這位心高氣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這樣的姿態,倒是頭一回。

    那東海小國。

    小國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宮廷世界。

    逸勢不顧羞恥地想回去,回到那個逸勢曾經瞧不起的世界。

    「拜託您了。」逸勢說。

    【八】此時,空海所寫上陳皇帝的奏文,見諸《性靈集》。

    題為《與本國使請共歸啟》。

    留住學問僧空海啟。空海器乏楚才,聰謝五行。謬濫求撥,涉海而來也。著草履歷城中,幸遇中天竺國般若三藏,及內供奉惠果大阿闔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剛界大部之大曼荼羅,沐五部瑜伽之灌頂法。

    忘食耽讀,假寐書寫。大悲胎藏金剛頂等,已蒙指南,記之文義。

    兼圖胎藏大曼荼羅一鋪。金剛界九會大曼荼羅一鋪(及七幅,丈五尺。)寫新翻譯經二百卷,繕裝欲畢。

    此法也,則佛之心國之鎮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脫凡入聖之墟徑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運,三密之印貫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鄉,引領皇華。白駒易過,黃發何為。今不任陋願。奉啟不宣。謹啟。

    須臾之間,空海寫就此篇奏文。

    文章雖短,卻言簡意賅。

    所謂「十年之功兼之四運」。

    說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運」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時間。

    一般需花費十年習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難為情地寫道。

    「白駒易過,黃發何為。」歲月猶如白駒易過,轉瞬間,青年黑髮驟黃,變成了老人——此話已超越單純修辭,而是空海親身的感受吧。

    【九】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後,逸勢一臉憔悴,來到空海住所。

    「寫不出來。」逸勢開口。

    寫不出奏文。

    該怎麼寫呢?逸勢一點頭緒也沒有。

    「昨天,在鴻臚館拜讀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該怎麼寫?完全理不出頭緒來。」逸勢失魂落魂地歎氣說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他已完成留學目的。

    逸勢卻沒有。

    這不得不考慮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勢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謂佛教,它既是一個思想體系,也是一種儀式,也有灌頂傳法作為證明的作法,儒教卻沒有這樣的東西。

    如果此奏文失敗,便沒有後續了。

    空海將偕同高階真人回國。

    至於下回遣唐使船何時會來,誰都不知道了。

    逸勢從日本啟程出發時,便已傳出「廢止遣唐使船」的言論。

    「下回,何時會來,就不知道了。」高階真人曾對逸勢說。

    事實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時三十二年後的承和五年(八三八年)才來,對空海來說,此時若不回去,將無緣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結果,逸勢寫不出半個字,便前來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託你!」逸勢俯首致意。

    「你幫我寫吧。」逸勢臉頰消瘦,雙眸卻散發出亮光。

    這個時代,習慣上,代筆是自然可行的。

    當時,文字讀寫,並非像今日這般普遍。有人能讀不會寫,即使會寫,大多數也只能寫幾個字。舞文弄墨,是一種特殊才能。

    然而,逸勢以日本留學生身份來到大唐,必然兼備讀寫之才。

    在大唐,也有人稱他為「橘秀才」。

    這樣的逸勢請托空海代筆奏文,大概也是萬不得已了吧。

    「目前為止,你寫的文章,幾乎無事不成。在福州時也是這樣。」逸勢說的,是空海、逸勢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風雨襲擊,干辛萬苦好不容易抵達福州的事。

    「那時,葛野麻呂寫了好幾次奏文都沒有效果,你提筆寫了後,不就上陸了嗎?」逸勢認為,空海寫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動人心的咒力。

    「拜託啦。」逸勢懇切請托。

    「這樣做,好嗎?」「當然好!」考慮了片刻,空海說:「這個很難辦。不過,總有辦法可想吧。」「有嗎?」「嗯。」空海點了點頭之後,思索般環抱著胳臂。

    「這事沒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過關,這通奏文,內容對你來說很不利。」「沒關係。」逸勢堅決地說。

    「那我就幫你寫,只是,我和你的奏文筆跡不能一樣,所以,我寫好之後,你得再謄寫一次。」「應該如此吧。」「到時候,你可別恨我。因為我現在要寫的內容,只是一種權宜之計。」「你寫什麼,我都不會恨你,現在就幫我寫嗎?」「現在寫,早點上呈比較好吧。」說畢,空海便就地寫起逸勢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為橘學生與本國使啟》為題,同樣見諸《性靈集》:留住學生逸勢啟。逸勢,無驥子之名,預青衿之後。理需天文地理諳於雪光,金聲玉振縟於鉛素。然今,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游槐林。且溫所習,兼學琴書。日月荏苒,資生都盡。此國所給衣糧,僅以續命,不足束修讀書之用。若使專守微生之信,豈待廿年之期。非只轉螻命於壑,誠則國家之一瑕也。今見所學之者雖不大道,頗有動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撫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國。尚彼遺風,耽研功畢。一藝是立,五車難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於天。今不任小願,奉啟陳情,不宣謹啟。

    「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游槐林。」日本和大唐之間,迢迢山川阻隔,自己還未能通曉語言——空海幫逸勢這樣寫道。

    而且,「資生都盡」。

    盤纏都用光了。

    目前僅仰賴大唐國所給的衣糧,勉強維生。

    「非只轉螻命於壑——」「螻」指的是螻蛄。

    空海將逸勢自身比喻為螻蛄。

    我或將如螻蛄被丟棄在山溝底下,這難道不是大唐國的一大遺憾嗎?儒學雖還未學成,多少還學得音樂琴律。音樂雖然不是什麼大學問,卻霆力萬鈞,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滿心期待,將此妙音流傳日本。

    且應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閱讀空海當場寫就的奏文,逸勢一副臉上無光的模樣。

    「逸勢啊……」空海才剛開口,逸勢就打斷他的話頭,「空海,沒關係。」逸勢說。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逸勢勉強擠出笑容。

    寫此奏文的時候,空海自身所設定的想法,會依書寫而衍生出下一個想法,然後,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馳。

    走筆——大概就是這樣吧。

    然而,抽離逸勢的感情,光就文章本身來說,空海寫得十分漂亮,想要增減都不可能。此點,逸勢十分清楚。

    逸勢將空海幫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不過,我想對你說句話。」逸勢喃喃自語。

    「空海啊,你的缺點就是文才太好了。」

    【十】不久之後,空海前往晉見憲宗皇帝。

    面聖場所在宮廷的晉見間。

    逸勢、遠成也在現場。

    形式上,是來自日本國的使者遠成帶著兩人前來晉見。其實,是憲宗方面提出帶領空海同來的要求。

    「你是空海嗎?」御位上傳出憲宗問話。

    「正是。」空海用平常的聲調點頭響應。

    逸勢和遠成由於緊張過度,此刻,兩人在空海身旁微微顫抖。

    「你的事,朕聽說了。」順宗的聲音十分響亮。

    當然,憲宗並未患病。

    對空海和逸勢的歸國請願,他尚未響應。

    按理來說,應該是請願通過了再拜見,然而,此時兩人尚未收到允准通知。

    「太可惜了。」憲宗說。

    到底什麼太可惜,憲宗沒有明說。

    「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憲宗興味盎然地凝視此位異國沙門。

    在長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憲宗對此也很清楚。

    「聽說,惠果阿閣梨的碑文也是你寫的。」「是的。」對此,空海點頭稱是。

    「朕讀了你的奏文。」憲宗看似仍在評估空海,始終凝視著空海。

    「文章寫得很了不起。」此時,憲宗製造出日後以「五筆和尚」之名流傳於世的空海傳說。

    【十一】「朕有事相求於你。」憲宗說。

    「什麼事呢?」「請你題字。」「題字?」「不錯。」憲宗點了點頭,又向旁邊的侍者使了個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侍者趨近,說:「這邊請。」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憲宗起身,走了出去。

    空海等人被催促著,隨行在憲宗後面。

    踏著石砌地板前進,不久,前導的憲宗等人走進一個房間。

    空海、逸勢、遠成則在稍後進入屋內。

    房間約三間四方。(譯註:間為日制長度單位,約1.818公尺左右。)正面是一片白壁,以兩根柱子每隔一間隔出三面牆壁。

    右側兩面還是簇新的,左側一面看來頗老舊。老舊壁面上,寫有文字。僅此舊壁有題字,右側兩面新壁,則空無一字。

    壁前已準備好龍椅,憲宗在那兒坐了下來。

    「看。」憲宗說。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舊壁面前。

    憲宗和其身邊圍繞的三十餘人,用評價般的眼神凝視空海。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眾人以這樣的視線包圍空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書法寫得十分恣暢。

    筆端自由移動,任思緒遊蕩,卻一點也沒有破綻。

    真是了不起的書法大作。

    「這是曹操大人的詩——」語畢,空海吞嚥下文般地閉住了嘴。

    憲宗身旁的侍者們,發出「喔——」的低沉讚歎聲。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種眼神凝視空海的侍者們,對於空海能說出此詩作者,似乎感到非常驚訝。

    來自日本國的僧人,為何連這種事也知道?的確,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國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還被稱為「橫槊詩人」。據說,只要腦海浮現詩作靈感,即使在沙場上馳騁,曹操也會將槊橫放,當場悠然寫出詩作來。

    《魏書》中也記載:御軍三十餘年,手不捨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

    曹操所作的這首詩,還有下文,此處僅到一性有杜康」為止。

    看到空海似乎還有話說,「怎麼了?」憲宗問。

    「有個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什麼不明白,請說。」「那就是,為何此處會有王羲之大人的書法呢?」「空海啊,為什麼你知道這是王羲之的書法?」憲宗問。

    身邊侍者們一片驚呼、憲宗不由自主地追問,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時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離長安很遠,是位於山東琅琊。

    他是東晉的書法家。

    可以說,在空海入唐那時,直至今日,無論中國或日本,他都是最負盛名的書法家。

    然則,現代並未留下王羲之真跡。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愛王羲之書法,曾從王羲之七世孫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跡。

    此真跡正是有名的「蘭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至山陰縣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廣邀文人墨客,舉行曲水流觴之宴。當時,聚會地點正是名勝「蘭亭」。

    是日,與會諸人,各自寫詩題字,彙集成卷。王羲之則親自提筆寫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蘭亭序」。

    太宗駕崩之時,遵其遺命,將「蘭亭序」殉葬於昭陵。此書法從此不見天日。

    後世,僅留下碑文拓下或臨摹的「蘭亭序」,想見到王羲之真跡殊為不易。

    空海到底於何時,又在何處見過王羲之的字跡呢?「我國有王羲之的『喪亂帖』,是從大唐國傳過來的。」空海解釋:「那是輯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牘成卷的,但不是真跡。」「是這樣呀。」「是『雙鉤填墨』而成的。」所謂「雙鉤填墨」,是真跡上覆蓋一張可透見的薄紙,用細筆鉤描其下字跡輪廓,然後在其輪廓線中,用真筆填上濃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運用於書法複製。

    尺牘第一行,是以「喪亂」兩字起首,所以後來便以「喪亂帖」稱之。

    「你見過王羲之的『喪亂帖』,所以知道嗎?」「是的。」空海的對答流暢無礙。

    「這確是王羲之真跡。本來寫在東晉首都建康的宮殿壁面之上。」憲宗說:「聽說,當時的天子自山陰縣傳喚王羲之進京寫下的。」憲宗繼續解釋著。

    「據傳,晉朝亡國後,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寶,於是派人將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後運至洛陽,作為宮殿壁面之用。」「爾後,我大唐太宗在位時,又將此墨寶自洛陽運出,移至現在這一太極殿上。」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來,已近二百年歷史。自王羲之初次寫壁,則超過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跡,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歷史縱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勢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兒。

    「本來,三壁都有墨跡,但因老舊剝落,兩面壁上的字跡已不見蹤跡了。玄宗時曾派人修繕過,所以才會留下白色壁面。」玄宗時期算來,也匆匆過了五十年——「所幸安祿山那小子,沒有對此真跡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不過,白壁就這樣擱著,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書寫——」據說,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會畏縮不前,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因為一旁是王羲之的書法,另一邊要並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點,有人便害怕得直發抖,以致連筆都握不住了。

    這也難怪。

    五十餘年來,兩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憲宗問道。

    「這面壁,就由你來寫點什麼吧。」咕嚕。

    逸勢的喉結上下滾動,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於我的,就是這事嗎?」「正是。」空海望向回話的憲宗。

    他在估計憲宗的真正意思。

    難道他想試探我?憲宗想看空海畏縮不前,並看他將如何拒絕,以為取樂?然而,這樣的想法浮現腦際,不過是剎那間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體內流動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溫熱起來了。

    這不是干載難逢的機會嗎?自己所寫的書法,得以並列在王羲之墨寶之旁。

    不知不覺,空海的心跳加快,脈搏賁張,滿臉泛紅。

    憲宗到底想試探什麼,這已無關緊要了。眾人面前,憲宗親口說出這一件事。

    只要空海點頭應允,此刻,包括憲宗本身,誰也阻止不了了。

    「樂意為之。」空海臉上浮現笑容,點了點頭。

    本來,大唐帝國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絕的。話雖如此,如果寫了無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沒有這種擔憂了。

    「兩壁原本寫了什麼字呢?」空海問道。

    「可以查明。」憲宗點了點頭。

    宮中當然留有記錄。

    「可是,我不打算說。沒必要重寫一樣的字。」「知道了。」空海才頷首,旁邊的侍者便說道:「這邊請,東西都準備好了。」空海定睛一看,房內一隅擱著一張書桌,筆、墨、硯一應俱全。

    用的是大硯台,水也準備得很充足。

    粗細不同的毛筆,準備了五隻,都是既大且粗的筆。

    「磨墨之時,你思量一下,要寫些什麼。」憲宗說。

    【十二】空海人在右側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擱著一張書桌,其上盛有墨水飽滿的硯台。

    空海右手握住筆,筆端悠悠蘸濕墨水。

    看不到空海緊張的模樣。

    ——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憲宗身邊的侍者們,用異樣的眼神望著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價值,這男人真的懂嗎?——為什麼,他看起來如此沉穩鎮定?人盡皆知,大唐歷來多少傑出書法家,在此壁前畏縮不前,寫不出一個字來。

    握著飽含墨汁的筆,空海站在壁前。

    頓了一口氣,空海說:「那,就動手了。」話才落下,手已舞動起來。

    手筆酣暢流動。

    毫無停滯。

    空海握在手中的筆端,連續不斷地誕生文字在此世間。

    速度飛快。

    宛如觀賞一場魔術。

    空海的肉體看似也在壁前盡情舞蹈。

    一會兒,便寫下一篇詩來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寫就此篇詩作之時,驚愕、讚歎聲四下沸騰。

    此是秦漢之際,與漢國劉邦爭霸的楚國項羽所作的詩。

    最後一戰之前——也就是傾聽「四面楚歌」的項羽,覺悟死期將至,令其愛妾虞美人起舞時所作的詩。

    騅,是項羽的愛馬。

    此後,項羽以一己之劍殺了虞美人,隨後騎騅奔向戰場。、由於左側壁面有曹操詩作,空海有意讓兩者相互呼應,因而選用同為亂世英雄的項羽之詩作。

    趁字韻未散之際,空海右手再握住四隻筆。

    加上最先握住的筆,此刻,空海已將五隻筆全握在手上。

    他將五支筆整合為一,在硯台內蘸墨。

    五隻筆蘸滿一大半殘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動手了。」說完,馬上彎下身子。

    「喔……」壓低的聲音,自旁觀的眾人口中傳出。

    橘逸勢也不假思索地隨侍者們一起叫出聲。

    因空海最先落筆之處,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線條,自下而上豎立而起。

    自下而上——這樣的筆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見過。

    空海到底打算幹什麼?最後,踮起腳尖般,走筆畫過壁面至頭頂之上才止住。

    繼之,空海蹲下身子,從方才剛剛寫下的粗線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筆拉出一條橫槓。

    於是,壁面之上拉出這樣的兩條線。

    與由下而上畫出的線條一樣,由右而左拉出的橫線,也不是書法的傳統筆法。

    而且,收、拉、頓、跳一人盡皆知的筆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著,空海在右側畫出一條線,夾住那條橫線。

    筆畫還是由下而上。

    線條忽而右搖、忽而左擺,變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細線條,其形狀一如起筆。

    空海的手繼續動作著。

    接二連三不可思議的線條,畫落在壁面上。

    然後,隨著線條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現成形的字體。

    空海頓筆時,「嗯……」呻吟般讚歎的聲音,自憲宗嘴裡流瀉而出。

    出現在壁面的,僅有一個字:樹字還沒寫完。

    最後,空海擱下五隻筆,右手持硯,冷不防,「叭」一聲,將全部殘墨,氣勢磅礡地往壁面蓋落下去。

    此刻,傳來一片歡呼聲。

    空海最後蓋落的墨,變成了「、(點)」。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樹」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後所蓋落的墨汁,濺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則垂流下來,乍見之下,實在看不出來是「、」,整體觀之,卻是一個漂亮的「樹」字。

    不是篆書。

    不是隸書。

    金文、草書都不是。

    然而,這個字卻是道道地地的「樹」,比任何書法寫出的字,看來更像「樹」。

    巨大的樹,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椏自在舒展。

    字形雄渾又飽滿多汁。

    那個字寫得歪斜,卻歪斜得極有力道,堂皇的大樹風格,展現在字間。

    「真是了不起……」憲宗大叫出聲。

    「不敢當。」手上還拿著硯台,空海回答道。

    「那個樹,是曹植的『高樹』吧。」憲宗問。

    「您說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與曹操另一子曹丕並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稱「三曹」——也是一位才華出眾的詩人。

    曹植有首詩:高樹多悲風以此為起始旬。

    高樹多悲風——意指「高大的樹,常吹來悲慼之風」。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寫下「樹」之字。

    相對於左側壁面曹操的詩,另外兩壁也產生關連了。

    「空海啊,朕有點捨不得讓你回國了。」憲宗說。

    突如其來的話。

    臉上浮現驚歎笑意的逸勢,一瞬間,表情全僵住了。

    停頓了片刻,「話雖如此——」憲宗繼續說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沒。此時,朕若不允許你的請願,那朕豈不成了恩將仇報嗎?」憲宗一邊說一邊凝視著空海。

    「回去也好。我准許你的請願——」憲宗說。

    「隆恩厚意,感激不盡。」待空海說畢,憲宗對身邊的侍者喚道:「拿來吧。」身邊侍者馬上捧著銀盆走到面前。

    銀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憲宗親手取出那念珠,呼喚空海,說了聲:「賜給大阿閣梨。」空海立在憲宗面前,憲宗又繼續說:「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賜予你。」空海的《御遺告》中,曾有如下記載:仁以此為朕代,莫永忘。朕初謂公留將師,而今延還東,惟道理也。欲待後紀,朕年既越半,也願一期之後,必逢佛會者。

    空海告辭臨行之時,「空海啊。」憲宗喚了一聲,接著要空海抬起臉來。

    「此後,你就以『五筆和尚』為號吧。」憲宗如此說道。

    往後,空海便冠號為「五筆和尚」。

    根據《今昔物語》、《高野大師御廣傳》記載,當時,空海兩手兩腳各握一支筆,口中也銜著一支筆,五支筆同時在壁上書寫。

    這本來不出傳說範疇的故事,但在大唐國留下「五筆和尚」之名一事,卻似乎是事實。

    大唐留下的記錄如下:距空海當時四十餘年後,法號智證大師、其後成為天台座主的倭國僧人圓珍,曾入唐來到長安。造訪青龍寺之時,名叫惠灌的僧侶曾如此問道:「五筆和尚身體安泰嗎?」「五筆和尚,前幾年圓寂了。」圓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淚來:「異藝未曾倫也。」惠灌如此歎道。

    總之——空海和逸勢就這樣得到歸國的批准。

    【十三】三月——大地瀰漫一片春的氣息。

    空海和逸勢下馬,立在灞水堤岸上。

    灞水流經他們眼前。

    由右而左。

    灞水在前頭,與方才渡過的、7產水合流,再流人渭水。渭水更向前流,最終匯流人黃河。

    今天早上離開長安春明門,在田園中騎馬奔馳。

    桃李花開時節,風中飄蕩著花香。』原野、樹林,到處萌發新綠。

    自堤上望向對岸,前方遙遠的綠地沃野,煙霧迷離。

    堤上種植的青翠柳條,在風中搖曳。

    灞橋旁——高階真入遠成的嗒嗒馬蹄,正在橋板上作響,開始過橋了。

    空海和逸勢立在堤上,與長安的知己友朋,交換依依離情。

    路只有一條。

    目的地已經知曉。

    所以,不必擔心跟不上。

    百餘人在此相送。

    「空海先生保重——」大猴眼眶濕潤地說。

    大猴身旁是馬哈緬都那張臉。

    多麗絲納、都露順谷麗、谷麗緹肯——馬哈緬都的三個女兒也在場。

    大猴如今在絨毯商馬哈緬都的鋪子裡工作。『其他的還有和空海熟識的西明寺僧人們。

    義明、義操等在青龍寺結法緣的諸僧人,也會聚在此。

    吐蕃僧人鳳鳴也露面了。

    他們折下堤岸的楊柳枝,繞成一圈,送給空海和逸勢。

    兩人手上滿滿都是楊柳圈。

    離開長安城,折柳相送親近的旅人,是此都城的習俗。

    左遷至遠方的柳宗元並不在此。

    只有赤的身影。

    風在吹。

    柳絲在搖曳。

    浮雲在高空飄動。

    空隨白霧忽歸岑,一生一別難再見。

    這是空海送義操詩作的兩句。

    在此離別,將再也無緣相見了。

    誰都明白此事。

    就是這種離別。

    走在前方的遠成一行人,已跨過橋的一半。

    「還沒來啊。」說話的,是胡玉樓的玉蓮。

    不知擔心什麼,玉蓮用牽掛的眼神,頻頻眺望長安城方向。

    「今天,空海先生要歸國的事,他應該知道啊——」玉蓮此刻在乎的是,白樂天。

    與空海有因緣卻沒出現的人,就屬尚未到來的白樂天了。

    「樂天先生明明告訴我,要準備一樣東西帶過來,卻還沒見到他的人影——」說畢,望向長安方向的玉蓮,眼睛突然一亮。

    「來了。」玉蓮說。

    仔細一看,果然見到有人策馬急馳,遠遠走在田園路上。

    「的確是白樂天先生。」「是的。」空海點了點頭。

    馬一停在堤岸上,連翻帶滾般,白樂天下得馬來。

    「太好了,終於趕上了!」他一臉憔悴,髮絲紊亂。

    然而,白樂天的眼眸、唇角,都綻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悅表情。

    「來晚了,為了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樂天說。

    「定稿?」空海問。

    「我寫出來了,終於完成了!」「什麼東西呢?」「是《長限歌》。」白樂天大聲地說。

    「終於完成了嗎?」「是的。我一定要披露給空海先生知道。這都是拜您所賜。」白樂天氣喘吁吁,不單是因為策馬疾馳的關係。

    「請您聆聽《長恨歌》吧。」白樂天潮紅著臉說。

    「一定。」空海回答。

    白樂天自懷中取出紙卷,握在手上。

    「隨時可以開始。」玉蓮已手抱月琴,站在白樂天身旁。

    風在吹。

    柳樹在晃動。

    「錚」一聲,玉蓮撥了一下琴弦。

    白樂天在風中吟詠唱起剛剛完成的《長恨歌》。

    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慇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砜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慇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月琴聲伴和著白樂天的吟哦聲,隨風飛渡河面之上。

    然後,隨風吹送到更遙遠的虛空之中。

    白樂天眼中流下一道、兩道淚痕,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風在吹。

    柳絲在搖曳。

    桃花在飄香。

    人在。

    空海在。

    逸勢在。

    玉蓮在。

    白樂天在。

    鳳鳴在。

    義操在。

    馬哈緬都在。

    多麗絲納在。

    都露順谷麗在。

    谷麗緹肯在。

    大猴在笑。

    河水在流。

    風在吹拂。

    天空在。

    蟲子在飛。

    陽光照射。

    人在。

    樹林飄香。

    風兒飄香。

    天空在。

    雲在動。

    人在走。

    一切的距離都是等值。

    宇宙在飄香。

    宇宙體內充滿了人。

    宇宙在膨脹。

    風在吹。

    「啊——」空海一邊聽白樂天的吟哦聲,一邊呻吟低道:「真是讓人受不了啊……」雲在動。

    桃花在飄香。

    風在吹。

    一切都是爛漫的——讓人受不了的曼陀羅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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