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的原野。
春草滋生。
不久之前還凍得僵硬的大地,如今已被新萌的野草所覆蓋。
浮雲悠悠,飄蕩在晴空之中。
遠眺去路,驪山已隱約可見。
昨天早上,告別了長安。
一行十五人。
空海。
橘逸勢。
白樂天。
子英。
赤。
大猴。
玉蓮。
五位樂師。
三位廚師。
十五人加上三頭載貨的馬匹,一起前往驪山。
驪山,位於長安東北六十八里處。
當時六十八里路程,換算成現代尺度,大約三十公里。如果步行,朝發長安,夕至驪山,需要花費一整天工夫。
「不必急。」空海決定,兩天一夜走完此行程。
長安至驪山途中,會經過滬水和灞水兩條河流。
抵達灞水,便打尖夜宿。
今早自夜宿地再出發,此刻,驪山已近在眼前。
空海和逸勢,都是第一次來到驪山和華清池。
一行人中,僅白樂天曾來過此地一回。
此刻,白樂天默默眺望著愈來愈近的驪山。
由其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此時,白樂天官拜秘書省校書郎。
雖說是校書郎,卻是個閒差,對自負的文人而言,該不是個滿意的官職吧。
相較於白樂天,玉蓮看似雀躍不巳。
玉蓮是胡玉樓的藝妓。
空海和胡玉樓商討後,她才一同前來驪山。
由於空海曾幫玉蓮驅除附身邪物,所以玉蓮和胡玉樓對他風評頗佳。
「好久沒出遠門了。」玉蓮邊走邊向空海說道。
「我真的幫得上忙嗎?」玉蓮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混在此行人中。
不僅玉蓮,逸勢、白樂天、大猴,及子英、赤等人,也都不明究裡。
不,規劃此行的空海本人,恐怕也同樣不明白。
「當然幫得上忙。至此為止,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忙。」原來,樂師和廚師全都是看在胡玉樓玉蓮的面子,才一道隨行的。
「到了華清池,只要做你們平常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對玉蓮等人如此說道。
「玉蓮姐負責起舞……」樂師們負責奏樂。
至於廚師,「就使出你們的本領,做出好菜讓大家品嚐就成了。」空海這樣對廚師們說道。
然而,此行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對此,逸勢和玉蓮似乎也不明白。
被追問的空海,也僅響應:「不,我也不太明白。」「不明白也無所謂。只要對空海先生有幫助,宴會又辦得賓主盡歡,這樣就夠了。」和空海一同出遊。
在華清池舉辦宴會。
光憑這些,玉蓮似已心滿意足。
同樣地,大猴也如此想。
「空海先生對此事大概自有考量吧,我就無所謂了。就算空海先生沒任何考量也行,我一點也沒關係。」大猴如此理解。
終於,行程逼近登上驪山的坡道。
「空海,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逸勢用日語向空海問道。
「不知道,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空海一邊跨上坡路,一邊答道。
「要是你知道什麼事,就透露一點點嘛。」「逸勢,對不起——」空海說:「老實說,這件事我也還沒搞清楚——」空海微笑響應。
「你自己都沒搞清楚?」「或許會發生什麼事,或許不會發生什麼事……」「——『』「我沒有其他意思。」「其他意思?」「我只是想辦一場宴會——」「辦一場宴會?」「沒錯。」「——」「而且,只想聽聽與會賓客們說說話而已。」「賓客?你到底在說誰?」「不知道,到底會是誰呢?」空海喃喃自語。
往上走著走著,隨風飄來一股空海、逸勢十分熟稔的溫泉味道。
「一場歡宴……」空海這樣說道。
【二】驪山西繡嶺下湧出的溫泉,歷史久遠。
據說,遠在秦漢時代即為世人所知曉,現在的溫泉湧量每小時還有一百二十五噸。溫度則高達攝氏四十三度。內含石灰、碳酸錳、硫酸鈉等九種有機物質,傳聞對關節炎、皮膚病格外有療效。
此處的「溫泉宮」,是貞觀十八年(六四四年),唐太宗李世民命閻立德所建造。
溫泉宮改名為「華清宮」,則始自唐玄宗天寶六年(七四七年)。開元二十八年(七四。年),楊玉環和唐玄宗在此邂逅,此後又經過了七年,才改名華清宮。
華清宮的「華」,意即「花」,指的是「牡丹」。
而所謂牡丹,也就是楊玉環。
溫泉宮南側聳立著驪山西繡嶺,玄宗在其北坡和宮殿庭院遍植花木。
當時,栽植最多的正是牡丹。
為數大約一萬株。
為了栽植變種牡丹,玄宗詔令天下第一園藝師傅朱單父,來此效勞。
每逢花季,整片斜坡都綻放著牡丹,看似刺繡,因而取名為「西繡嶺」。
可以說,華清宮是為楊玉環和唐玄宗精心打造的宮殿。
此處宮殿,不止一棟建築物。
四周環繞著高大城垣,數棟樓閣、宮殿座落其內外。
每年十月至翌年春天,玄宗在此過冬。
在此期間,此地就是大唐帝國的政治中心。
眾多宦官與其相關人員也都隨行移住,整個冬天都在此執行政務。
長安政治,幾乎原封不動全部搬至華清宮。
驪山附近的各個村落,也群聚著商人和官員。冬季裡,長安城的熱鬧,整個遷移至此。
華清池的建築,極為豪奢。
以四周環繞的城垣來看,也可說是具體而微的長安城。
北邊是正門,津陽門。
南邊是昭陽門。
兩門之間,建有富麗堂皇的前、後殿。
東側是玄宗和貴妃的寢宮「飛霜殿」,玄宗御湯——九龍殿和貴妃專用御湯——妃子湯,又名芙蓉湯,則相隔在兩端。
不論玄宗專用御湯九龍殿,或貴妃芙蓉湯,都是石砌而成。
九龍殿寬敞的浴池中,魚、龍、鳧、雁等白玉石像羅列其間。
製作石像所用白玉石材,均是安祿山千里迢迢自范陽(今北京)運來奉承天子之物。
浴池之間,搭設美麗白玉石橋,湯池水畔則有盛開的白玉石雕蓮花。
《明星雜錄》記載,每逢玄宗入浴,便出現花朵綻放、雁鳥展翅、龍魚鱗光閃現的異象。
楊玉環專用的芙蓉湯,也配置了這樣的白玉石蓮花。
唐代詩人王建所寫《華清官感舊》一詩便如此描述:貴妃湯殿玉蓮開。
傳聞,「端正樓」是貴妃梳妝所在,特別為貴妃所建的「七聖殿」四周,則遍植貴妃所鍾愛的石榴樹。
在華清宮西側,還有為宮女沐浴所建的十六個「長湯」。
長湯湯屋數十間,遍佈有著美麗花紋的文石。
《明星雜錄》記載,以白銀顏料塗漆的白香木小舟,在浴池中載浮載沉,就連槳櫓也綴飾著珠玉。
更甚者,還有瑟瑟、沉香交疊堆成的東海蓬萊仙山,聳立浴池之中,此湯殿本身,就寓有神仙世界的象徵。(譯註:瑟瑟,美玉名,據傳產於西域于闐。)然則,安史之亂以後,華清宮便逐漸衰頹了。
代宗李豫時期,一手掌握權勢的宦官魚朝恩,為代宗亡母建造章敬寺時,曾拆卸華清宮「觀風樓」,當做建材使用。
比空海人唐還晚的後世,也就是黃巢之亂以後,便荒蕪得無影無蹤了。
晚唐詩人崔魯曾參訪此地,作詩憑弔:草遮回蹬絕鳴鑾,雲樹深深碧殿寒。
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
野草蔓生,遮掩石階。天子御駕鈴聲,不復聽聞。雲樹深深纏繞,青碧御殿森寒,一切沉寂無聲。
明月如昔,兀自來去。再也無人,憑倚白玉欄干,眺望明月了。
【三】正面的津陽門,覆滿了新生滋長的野草。
空海一行人自此進入華清宮。
跨步進去,是一段石階。
石階間雜草蔓生,隨風靜靜搖擺。
野草不似夏日般蔥鬱衝鼻,而是春天的柔軟新綠。
彼處一叢野甘草。
此處一叢繁縷。
春草還不甚繁茂,高度也未及膝。
這兒的景致,予人的印象並非荒涼頹廢。
左右並列的湯殿均十分古老,也都滋長著柔軟野草。
說是風情,的確是風情。
「景色真迷人哪。」空海說。
「事前沒想到竟是如此美景——」逸勢歎了口氣,喃喃自語般說道。
前面又是一個門。
空海一行悠然漫步,穿越此門。
右手邊,有高聳人云的宮殿。
一眼便看到青瓦屋簷。
青瓦和青瓦之間,雖然長有不少雜草,但應該還不至於漏雨程度。
樑柱上的朱紅顏色,也還殘留著。
「沒想到,華清宮這樣華麗。」逸勢的聲音,似乎興奮難抑。
總之,單單穿過津陽門的內城裡,便有宮殿、湯殿、樓閣、城門等三十餘座。
午後陽光斜斜照入。
樑柱、殿壁上,攀爬著雜草、葛籐。
整座華清宮隱然可見,歷經數十年,已逐漸歸於自然之中。
搭載的物品連同三匹馬,一起擱在津陽門外。
樂師和廚師也留待門外。
此處有一水池,中央有個浮島,其上搭建了一座橋。
「從前,大概很熱鬧吧。」玉蓮喃喃自語般說著。
「從這兒望過去,那邊就是玄宗寢宿的飛霜殿吧?」空海立在池畔問道,白樂天頷首回答說:「沒錯。」「白先生,該不是第一回來此吧。」「第二次了。」飛霜殿搭建在較高處,自水池登上石階,便可走到飛霜殿前庭。
「那是九龍殿,那是芙蓉湯——」白樂天伸手指點解釋著眼前的建築。
「地點要選在哪兒?」空海向白樂天問道。
「若是追思貴妃的宴會……」白樂天站在池邊,放眼四望,說:「就在飛霜殿好了……」「那,我們去看一下。」空海率先往前跨步。
左邊是水池,空海繞到水池右邊。
接著腳踩石階,拾級而上。
白樂天走在空海身旁,逸勢、大猴、玉蓮、子英尾隨其後。
登上飛霜殿那一刻,「喔。」最先叫出聲的人,是空海。
「這是——」白樂天站在空海身旁,紋絲不動。
隨後登上石階上的逸勢,也低聲讚歎道:「太漂亮了……」四處開滿了牡丹花。
有如懷抱飛霜殿一般,叢生的牡丹盛開著花朵。
沒想到數量如此驚人。
綻放大朵紅花的牡丹,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上百株吧。
開著白花的牡丹,數量相差無幾。
妊紫。
嫣紅。
其他繽紛多采的牡丹,也在此繚亂漫開。
玉花。
紫水。
瑞麗。
干香花。
各式各樣牡丹品種,均栽植在此處。
而且,所有牡丹宛如果實般開放,不勝負荷地將花莖折彎。
說是紅色,不單單是紅色。
說是白色,也不單單是白色。
既有濃郁的紅,也有輕淡的紅。
即使濃郁的紅,有看似血色的紅,也有太陽西沉般的紅。
飛霜殿即聳立在此牡丹花海之中。
「好漂亮……」玉蓮在空海身後自言自語。
五十年之前——此處,到底舉行過何等華麗的宴會?楊玉環腳履胡人長靴,也曾踩踏過此石階嗎?穿戴與身體等重飾物的仕女們,曾在此來回走動嗎?如今,此地其人已杳。
惟有來自倭國的留學生沙門空海。
以及橘逸勢。
默默無聞的詩人白樂天。
胡人玉蓮、胡人大猴、漢人子英。
僅此而已。
石階之間冒出的野草,隨著微風搖曳,成千上萬的牡丹花,沉甸甸地搖擺著。
「就這樣決定了。」空海喃喃自語。
【四】空海、逸勢和玉蓮三人,魚貫走在白樂天身後。
飛霜殿前,如火如荼地準備宴會。
宴會地點一選定,空海便要大猴招呼在外等候的赤、樂師、廚師等人,把馬上的物品運來。
「在這附近點上篝火吧。」空海吩咐。
空海讓人準備篝火放在四個地方,中央鋪上波斯絨毯,四周擱著燈火架。
樂師們解開樂器行李,廚師們動手準備菜色。
趁著空檔,空海和逸勢由白樂天帶路,去探視華清宮內部。玉蓮也加入其中。
穿越飛霜殿至浮島上的石橋,一行人走出西側。
在這之前,他們已看過九龍殿、芙蓉湯的內部情景。
意想不到的是,芙蓉湯內仍有少量泉水流入,浴池上搭建的白玉石橋,也留下了遺跡。
九龍殿中的白玉石魚、龍已遭人盜取,消失不見了,但芙蓉湯的白玉石蓮花還剩下一半。
看來,竊賊搬運白玉石蓮花時,沒能全部帶走。
看完這些之後,空海一行人才來到此處。
宮女沐浴的長湯,位居西側。
湯屋共有數十間。
為了能讓宮女們同時入浴,浴池建造得十分寬敞。
約莫六十尺見方大小。
白樂天要大家來探看,一行人才穿過水池來到此地。
「前次沒看見內部。」白樂天解釋。
此人真是諱莫如深。
說要跑一趟華清宮的人,本來是白樂天。
聽他這樣說,空海才想到宴會的事。
現在,白樂天正苦心構思名為《長恨歌》的長詩。
此詩是以貴妃——楊玉環和玄宗皇帝為題材。
自樂天始終無法完成此篇詩作。
為了尋覓靈感,白樂天思量要跑一趟華清宮。
說起來,空海、逸勢同白樂天前往馬嵬驛,也出自相同理由。
西側建築,比東側傾圮得嚴重許多。
部份牆壁已剝落,似乎也能由此穿梭入內。
白樂天站在破壁之前,以手撫觸即將崩壞的壁面,顰蹙著臉回望空海等人。
「有股奇怪的臭味傳來。」白樂天說道。
【五】那股臭味,空海和逸勢也都聞到了。
聞到的那一瞬間,惡臭讓人極想別過臉去。
是腐臭味。
顯而易見地,那股腐臭是自崩頹的壁間傳出。也就是說,臭味乃是自建築物中散發出來的。
那樣的臭味,不是某一腐爛東西擺在裡面而已。臭味十分濃烈。
撲鼻而來的臭味,只有一點點。但可以確知,這是大量臭味極少的一部分。
猜想得出,這一點點臭味的背後,是由多少臭味造就出來的。
那臭味,不是在空氣中微微消融之類的臭味。
而是令人脖後會豎起寒毛的臭味。
「喂,空海——」逸勢喚道。
空海望向逸勢,隨後和白樂天對上了眼。
「進去看看吧……」空海說。
穿過崩塌的牆壁,空海率先走進建築物之中。
白樂天、逸勢緊隨在後。
進入建築物後,宛如置身腐爛污物中的臭味,立即傳至三人鼻尖。
與其說是空氣,不如說是固體般的臭氣,直接刺入鼻腔內。
彷彿發臭的汁液噴進眼睛一般,逸勢閉上雙眼,不時用拳頭擦拭眼皮。
屋內有些昏暗。
雖說如此,由於為照明而設的窗欞、崩塌的壁洞等所透入的亮光,仍依稀可看見內部的模樣。
眼睛適應之後,更看到了細部。
腳下,部分崩落的壁面——有土塊剝落下來。
前方還可看見,自地面往下挖掘的石砌浴池。
浴池十分寬敞。
上百名宮女當可一起在此人浴。
不知是遭人所盜或運往他處了,將湯殿做成仙界象徵的諸多飾物,或別具意義的各色物品,均已煙消雲散。
應該聳立在浴池中央,以瑟瑟、沉香交疊而成的東海蓬萊仙山,也杳無蹤跡。
通過崩裂的牆壁,自外面射進來的微光,映照在暗淡的湯殿、瓦礫之上。
往昔此處煙水瀰漫的溫泉氣味,全都沒有了。大概從泉源引來湯水的湯道,中途毀壞了吧。
此處惟有濃烈的腐臭籠罩著。
三人避開瓦礫,邁步向前。
愈來愈接近浴池邊緣,其內部便漸漸映人眼簾。
浴池底部,微微隆起一堆發黑的泥土。四處還有發白的泥土。
寬廣的浴池,有大半似乎被運入的泥土所覆蓋。
走在前頭的空海,無言地停下腳步。
他定睛注視浴池之中。
身後小心翼翼走來的逸勢,與空海並肩而立。
「發生了什麼事,空……」剛要喚出空海名字的逸勢,突然噤口不語。
逸勢站在空海一旁,全身僵硬。
比逸勢稍晚來到空海身旁的白樂天,似乎也察覺到了。
佔據數十間湯屋地面一大半,埋藏在浴池底部的東西並非泥土。
那是狗的屍骸。
究竟有多少狗屍,被丟棄在此呢?並非一、兩百頭。
而是超過一千、兩干頭——無以數計的狗屍,埋藏在浴池底部。
那數量,約有數干頭——而且,十分詭異的,每隻狗都沒有頭。
雖說狗頭也在浴池之中,卻都已從狗身上割下。
狗屍早已腐爛,散發出陣陣屍臭。
仔細一看,還有牛、馬、羊屍,也混雜倒臥在狗屍之中。
狗、牛、馬屍的部分軀體,不知是被啃掉還是腐爛後肉塊剝落,甚至還見到發白的肋骨或內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狗屍之間還可看見不可勝數的蛇屍。
不,不止屍骸,還有活著的蛇,在狗、牛、馬屍的肋骨之間鑽動,在腐肉裡蜿蜒起落。
逸勢兩排牙齒在嘴裡上下顫動,微微發出咯吱咯吱響聲。
不祥的光景。
有人在此地作法下咒。
到底是何種咒術呢?「是蠱毒……」空海喃喃自語。
「若非蠱毒,就是類似的咒術,看來,有人在此地下咒——」原來不僅長安城內,此地也同時進行著某種咒術。
白樂天的雙眸,像是凝結了沉重光芒,閃閃發亮。眼球浮出鮮紅血管。
「原來臭味是這個……」白樂天喃喃自語。
「原來是這個。」他再度說出相同的話。
白樂天瞪視著層疊堆積如山的狗屍。
「原來我們所牽扯的事件,就是這個……」「不錯。」空海點頭。
「我本來不知道你到底跟什麼事件有關。當然,現在也還不知道。不過,原來是這個。」「——』』「你……不,原來我們所牽扯的事件,竟然如此可怕。」「是的。」空海再度點頭。
白樂天深深吸進一口氣,似乎想說些什麼,幾度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空海,到底怎麼回事——」逸勢探頭望著浴池問道。
即使想別過臉,也無處可別了。
「你早就知道了吧——」逸勢說:「你早就知道,此地進行著這種事吧?」「是——」空海點頭:「逸勢,你說的沒錯。」空海額頭上,浮現一顆顆細小的汗珠。
「我事先早就知道這事了。」空海喃喃低語:「不過——」空海微微搖頭,「卻沒想到事情這樣嚴重……」說畢,空海緊咬著嘴唇。
「逸勢啊——」「什麼?」「或許,我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就是邀玉蓮姐他們來這兒的事。」「——」「我還好。本來就打算和樂天先生一起到這兒來的。可是,玉蓮姐、樂師、廚師這些人卻不是。他們是因為我的邀請才來的……」「——」「或許,這兒比我所想像還來得更危險。」「空海——」逸勢喚道。
空海緊閉嘴唇。
此時——「空海先生。」白樂天喚道:「請你告訴我們吧。」白樂天望著空海。
「既然我們都看到這樣的東西了。你得告訴我們,我們究竟牽扯進何事了?「——」「以前你說過,你和皇上週遭正在發生的怪事。」「是的。」空海點點頭。
「那時,你說了。總有一天,時機到了,就會說出來——」「沒錯。」「如今正是時候。」「——」「現在我們眼中所見的情景,便是與皇上有關的事件吧?」「是。」「連楊玉環的事、我們在馬嵬驛遇見的怪事,以及這回到華清宮,統統都有關連吧?」「是。」「那到底是什麼事呢?」「——」「現在就是你必須說出詳情的時候了。」「——」「而且,我也必須聽聽你怎麼說。」「——」「雖然不清楚你打算做什麼,但今晚你預計進行的事,我會幫忙。即使聽過你的說明,我也不會阻止你今晚要做的事。不管你說出什麼,我都不打算從這兒逃走。
所以,請你告訴我吧。」白樂天說話聲音愈來愈高亢。隨著聲調變高,他的心情也隨之亢奮起來。
「你得把詳情說出來。因為,這或許攸關我的性命。一看到這些,我就明白了。
不,不單是我這條命。也或許關係到今天在場所有人的性命……」白樂天說。
「是的。」彷彿下定了決心,空海點了點頭。
「樂天先生,誠如您所說,你有權利知道我所知道的事。」空海轉向白樂天,與他正面對望。
「如您所說,這是關係皇上生死之事,也是大唐王朝的秘密。此事說來話長,絕非三言兩語所能交待,我只挑重點告訴你。」「拜託你了。」「不過,要說這事,這兒並非合適地點。讓我們先到長湯外面吧。」【六】「關於這件事,老實說,除了你、樂天先生,還有一個人我也必須跟她說。」走到長湯外面,空海說道。
「哪一位?」白樂天追問。
「胡玉樓的玉蓮姐。」空海回話時,逸勢突然插話說道:「喂,空海,這樣行嗎?」逸勢所說的「行嗎?」指的是大唐王朝的秘密就這樣告訴別人是否妥當。
逸勢的臉上彷彿寫著——這不是秘密嗎?「沒關係。」空海毫不猶豫地說。
「就算今天在此向玉蓮姐說出一切,也不會讓事情產生任何變化。」空海爽快地回答道。
「可,可是,空海,你說的雖然有理——」逸勢臉上流露出自己察覺不到的不滿神色。
既是來自日本的留學生身份,卻又牽扯上大唐王朝秘密——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逸勢引以自豪之處。
來到長安之後,逸勢開始變得畏縮,而讓他支撐下去的那股意識,正是他自身正捲入旁人所不知道的重大秘密中。
正因為是秘密,才令逸勢如此在意。
如今卻要隨意將此秘密公開——「我無所謂。因為我是打定主意才來到這兒的。」逸勢焦慮地解釋著。
逸勢的內心深處,潛藏著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念頭。
空海望向逸勢,微微一笑。
逸勢垂下眼皮。
「喂,逸勢。」空海說:「這有什麼關係呢?」空海拍了一下逸勢的肩頭。
「玉蓮姐不是多嘴的人。況且此事關乎她的性命。既然邀她來到這兒,如果要她回去,至少也得給玉蓮姐一個交代。」「要讓玉蓮回去嗎?」「是的,我想,就這麼辦吧。」「樂師、廚師也一道回去嗎?」「沒錯。」「那——」「也就是說,只有我們留下來。」空海說。
【七】「有件事,我想對你說。」空海這樣對玉蓮開口。
「什麼事?你想對我說什麼呢?」玉蓮一邊喘氣一邊說。
因她一直在廚師、樂師之間,忙得團團轉。
而且,空海呼喚玉蓮,她似乎十分高興。
「說出來之前,請你先看一下。」「要我看什麼?」因空海的語調一反常態,聽得出很認真,玉蓮也一臉鄭重其事。
「我要怎麼做?」「請跟我來。」空海帶著玉蓮往長湯方向走去。
白樂天和逸勢已等在那兒了。
【八】走出長湯之後,玉蓮臉色慘白。
本來就白皙的肌膚,看來血色全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玉蓮手撫胸口,似乎強忍噁心好一會兒。
自是理所當然。
連身為男子的空海等人,也想別過臉去的東西,玉蓮突然見到,自是如此反應。
而且,臭味也實在太濃烈了。
「空海先生……」玉蓮抬頭,望向空海。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打算向你說的事,跟這個有關。」「我懂了。我可以聽你說明,但這地方您就饒了我吧。就是給我一年薪俸,我也絕不再回到裡面。」「當然。」空海用眼神示意前方的水池,說:「那兒有座可看見水池的樓閣。我們一道上那兒去吧。」如空海所說,水池旁邊立著一座小樓閣。
雖然青瓦屋簷長出雜草了,朱紅樑柱也已褪色,但四人要在此交談,空間倒頗寬敞。
「樂天先生也一起過去聽我說明吧。」「好,就在那兒聽。」白樂天也點了點頭。
「我無法細說,但會將必要的事全部說出來。」【九】空海說到做到,全盤托出。
他巧妙地避開王叔文可疑之處,細說五十年前安史之亂的因緣,也談及安倍仲麻呂——晁衡的信箋,及高力士的親筆手書。
而且,如今永貞皇帝中咒的事,也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
偶爾,白樂天和玉蓮也會短暫追問,但幾乎都是空海一人獨白,他們默默傾聽。
「以上便是我今天所能說的。」空海說畢,好一陣子,白樂天和玉蓮都沒開口。
大理石砌成的座椅,安置在壁邊。
背倚壁面,安坐於此,四人便可近距離對望。
高度及腰的牆壁,其上僅以六根柱子支撐屋字。
自此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整片池水。
池面吹來陣陣微風,輕撫樓中四人的面頰。
「原來如此。」最先開口的是白樂天。
白樂天喟然長歎:「空海,真是為難你了,竟然全部說給我們聽。」他像是下定決心般地點頭。
待白樂天短暫沉默後,玉蓮開口:「空海先生,也就是說,向皇上施咒的那個督魯治咒師,有可能也在此地?」「是的。」空海點了點頭。
「那,空海先生,為何今天要告訴我這件大事。」「那是因為——」玉蓮打斷空海的話,又說:「我懂了。您是否想勸我回去?」「正是。」空海點了點頭。
「空海先生、逸勢先生及樂天先生,都打算留在這兒,是吧?」「是的。」空海再度點頭。
「空海先生認為,這兒處境十分危險?」「是的。」「可是,既然您帶我們來到這兒,表示起初您也沒料到這兒是那樣危險的地方,是這樣的吧?」「正是。」空海又點了點頭。
時至今日,督魯治咒師的確殺害了好幾條人命。
然而,那是對他的敵人痛下毒手。
或是,懲罰背叛他的人。
對於不相干的旁人,他倒還沒動手過。
更清楚地說,如果督魯治咒師有心殺害空海一行人,機會應該多得是。
然而,他卻沒有動作。
而且,要到此地一事,空海於多目之前就已公開說了。
督魯治咒師早該有所察覺。
如果他不想讓空海一行人前來,應該會在半途阻撓。或者將下咒場所移往他處。
反之,如果空海於事前知道督魯治等人藏身華清宮,也應該採取行動,立即派入圍剿,不讓他們有機會逃走。
特意告知華清宮之行,在某種意義上,空海變成督魯治咒師的同盟。而且,此舉無非意在言外地表白:我們就要去華清官了,你們快逃吧。
至少,空海非敵人的印象,應該已傳達給對方了。
前往華清宮,或許那兒連個人影也沒有。就算督魯洽咒師在,也不會突然採行危險的舉措。
這是空海事先的看法。
如果連個人影也沒有,就當是一場歡樂的夜宴。如果督魯治咒師他們沒逃離,還留在此地的話,也並非意味此行就有危險——空海是這樣想的。
此外——空海內心也懷有一種微妙的自信。
那份自信就是——自己為他們所喜愛。
總覺得,自己為丹翁和白龍——督魯治咒師所喜愛。
空海一直這麼認為。
然而,在親眼見到長湯景況的那一刻,空海突然感覺——或許一行人踏入遠超過自己想像的危險場所了。
或許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了?「這就是我事前的看法。」空海對玉蓮說明自己事前的心態。
「可是,空海先生三人,還打算留在這兒吧?」玉蓮追問。
「是的。」「那,我也要留下來。」「——」「如果處境確實很危險的話,我們可以考慮離去。但既然空海先生打算留下來,我也就奉陪到底了。」玉蓮臉上神色,又恢復了原狀。
「我深信空海先生早先的判斷。再說,任何人都知道,胡玉樓玉蓮姐從來不曾在宴會中途逃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