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4 鳳凰卷 第2章 騎在青鬼背上的人
    一二人舉杯對飲。

    濃濃的秋意漫溢於夜色之中。

    秋意拂過杯中滿滿的酒面。彷彿是在飲著這份秋意一般,晴明和博雅不時將酒杯送往唇邊。抿一口掠過酒面的秋風,便覺得深深地充盈在大氣中的秋意和著酒一起,逕直滲入肺腑裡。

    「你的心很好嘛,晴明。」不僅僅是因了酒的緣故,博雅陶然欲醉似的歎息道。

    這是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在面對著庭院的外廊內,兩人相向而坐。

    博雅坐在圓形草墊上,晴明則身著白色狩衣,背倚著一根廊柱。

    晴明右手擎著琉璃杯,目光漫不經心地投向夜色中的庭院。

    一盞燈火孤零零地亮著。

    一陣陣濕潤的風颯颯地吹過庭院中的草叢。

    女郎花、龍膽、瀕臨凋謝的胡枝子花在風中搖曳。

    將近滿月的青色月光,從正上方潑灑下來。

    夾雜在金鐘兒、金琵琶、蟋蟀的嗚叫聲中,邯鄲的音色分外清脆,迴盪在夜晚的大氣中。

    這庭院彷彿是將秋目的原野原封不動地搬來這裡一般。

    五天前,剛剛有過一場暴風雨。

    暴風驟雨將殘存的夏日餘暑,從大氣之中掠走.不知帶去了何方。

    夜幕降臨時,天空變得清澄,充滿了涼意。

    「這樣的夜晚,不知為什麼,總讓人覺得有些傷感啊。」博雅說。

    「是啊。」晴明簡短地應道。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不緊不慢地飲著酒。

    「真是美好的夜晚啊……」博雅呷了一口酒:「如此良夜,就算是身為妖怪,恐怕也會情不自禁心有所思的吧。」「妖怪嗎?」「是啊。」.「即便是妖怪,也無非是生手這天地之間,和人不無關聯。人心如果有所觸動,妖怪的心只怕也會有所觸動吧。」「照你的說法,倒好像人心能夠左右妖怪似的。」「不是好像,我是說能夠啊。」「人心能左右妖怪?」「嗯。」晴明點點頭,打算接著說下去。

    「等、等一等,晴明!」博雅忙說。

    「什麼事?」「你現在是不是打算談咒的事?」「沒錯。果然是知我者,博雅也。」「得啦,咒的事就不要多說了。」「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一旦你談起咒的話題,我心裡的快樂情緒好像就會離我而去啦。」「是嗎?」「所以說,晴明啊,你就讓我這樣安安靜靜地再喝一陣子酒吧。」「唔。」「我呀,就像現在這樣,悠閒自在地和你一起開懷痛飲,心情最舒暢啦。」「是嗎。」晴明露出一絲說不清是苦笑還是微笑的笑容,支起一隻膝蓋,興趣盎然地望著博雅。

    「對了,你剛才的那句話……」博雅說。

    「剛才的哪句話?」「就是妖怪也會心有所思那句……」「那句話又怎麼了?」「五天前那個暴風雨之夜,橘基好大人好像遇到了呀。」「遇到了?遇到什麼?」「怪事呀。」「呵呵。」「在一條大路的木造望樓裡。」「望樓?那樣的狂風暴雨之夜,基好大人又為什麼跑到那種地方去呢?」「還不是為了女人嘛。」「女人?」「基好大人也沒說對方是誰,反正那個晚上,基好大人在望樓裡和一個女人幽會,就是那時候遇到怪事的。」博雅打開了話匣子。

    二那天夜裡——從傍晚開始下起大雨,天色愈晚,雨下得愈大。

    橘基好和女人在木造望樓裡,心不在焉地聽著風雨聲。

    木造的望樓,原本就不是供人居住,而是為了觀賞在一條大路上舉行的賀茂祭(又稱葵祭,京都三大祭之一,陰曆四月酉日(現為5月15日)在京都下鴨神社及上賀茂神社舉行。)而建造的。

    兩個人都已將自己的隨從打發回各自的府邸去了。

    事前已吩咐隨從,天明時再來迎接。可看到眼下這情形。基好有點後悔,不該打發他們先行回去。

    室內點著兩盞燈火。

    雖然也預備了酒菜,然而,因為木板窗透風的緣故吧.燈火搖曳不停,令人心神不寧。木板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根本不是飲酒作樂的氛圍。

    隨著夜色加深,風雨愈來愈強烈,木板窗被劇烈地拍打著。

    木板窗的護板輕輕抬起,一陣疾風吹進來,把一盞燈吹滅了。

    到了深夜,狂風驟雨越發強勁起來。

    結果,剩下的一盞燈也被吹滅了。

    雨點擊打著屋頂,狂風在屋簷邊呼嘯。

    整個木房子在風中搖晃,簡直像漂浮在空中一般。

    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不知是從天上還是從地下伸出來,拚命地搖晃著木造的望樓。

    兩人驚恐萬狀,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不停地念佛禱告,不知不覺中竟昏昏睡去了。

    之後——等他們猛然醒來時,發現剛才那劇烈的風雨聲已經聽不見了。

    劇烈地擊打著屋頂的雨聲也好,喀嗒喀嗒搖撼著木板窗的風聲也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是這種無法形容的寂靜,竟然使兩人從睡眠中醒了過來。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聲響。

    那是低沉、蒼老的男子聲音。

    側耳傾聽,那聲音彷彿在念誦著什麼偈語。

    那聲音漸漸趨近了。

    諸行無常諸行非常萬物變幻遷移他方似乎是在低誦著這樣的詩句,低誦完畢之後又唱誦起來: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彷彿歌唱一般,那聲音高聲誦讀著《涅桀經》中的一段。

    奇怪啊……基好覺得不可思議,便打開了木板窗,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風停雨息,雲開霧散了。清澈的夜空中,月亮探出臉來。

    是半月。

    從疾速流過天空的雲朵間,青青的月光把一條大路照得明亮亮的。

    大路中央,有個東西披著月光正在行走著。

    仔細望去,發現是一個身高直抵屋簷、長著一個馬頭的鬼怪。

    原來就是這個鬼,在念誦著《涅桀經》。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一邊朗聲誦讀著,一邊沿著一條大路由西向東,悠然邁步而去。

    這光景既讓人感到恐懼,又讓人覺得慟心。

    就這樣,基好和女人躲在木板窗後的暗處觀望,只見馬頭的鬼魅走過木造望樓前,在皇宮方向消失了。

    三「總之,晴明,事情經過大體就是這樣……」博雅滿面感慨地說道:「這難道不是好事一樁嗎?就算是妖魔鬼怪,有時候也會陷入這樣一種心境啊……」博雅擎杯在手,大口喝酒,彷彿要讓酒滲入五臟六腑裡一般。

    「那是雪山童子的捨身偈吧。」晴明道。

    這雪山童子的捨身偈,原是《涅桀經》中的一段故事。

    有一天,雪山童子為了追求佛法而行走在山中,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此世的眾生萬物都變幻無常,有生就有死,這才是此世的真相——那個聲音這樣吟唱道。

    雪山童子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一看,原來竟是個妖魔,在深山中念唱著詩句。

    「求求您了,請讓我聽聽下文吧。」雪山童子說道。

    「我肚子餓了,唱不下去了。要是讓我吃上幾口熱乎乎的人肉、喝上幾口熱乎乎的人血,就可以讓你聽聽下文啦。」妖魔這樣說。

    「那麼.就請吃我的身體吧。」「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童子話音剛落,妖魔便唱起後半偈。

    擺脫有生必有死這一無常的痛苦,並且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獲得心靈的安寧,這才是真正的安樂——那妖魔如此說道。

    童子喜悅至極,在周圍所有的樹木和石頭上一一寫下這些句子,然後自己縱身投入妖魔的口中。

    霎時間,妖魔變成帝釋天的形象,唱誦著喜慶的祝詞。抱著童子向著天空飛昇而去。

    這便是雪山童子的捨身偈故事。

    「是啊,把這個偈語唱給雪山童子聽的,就是妖魔嘛。」「可那不是帝釋天變幻的嗎?」「是啊。所以基好大人看到的鬼怪,說不定也是下賀茂或者什麼地方的神變幻的呢。」「是嗎。」「也就是說,鬼也罷神也罷,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都是相同的嘛。」「是嗎?!」晴明對博雅的這番話似乎頗覺吃驚,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怎麼了?」「好啊.博雅!因為你說得很驚人啊。」「什麼意思?」「你剛才不是說,鬼也罷神也罷,都是一樣的嗎?」「是說了。那又怎麼樣?」「所以我才說,這很了不起啊。」「怎麼了不起啦?」「因為事實正如你說的那樣。」「……」「鬼也罷神也罷,歸根結底,如果不和人發生糾葛.他們就不會存在於這個世上吧。」「什麼?」「正是人們的心,讓鬼神之類生到這世上來的。」「你該不是打算說,是由於咒讓他們存在於這世上的吧?」「正是由於咒,鬼神才存在於這世上的。」「……」「如果塵世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種種鬼神也會隨之消失了。」「好了,晴明啊,你說的這些話太深奧了,我聽不懂。」「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你先說的啊,博雅。」「我可不記得我說過。」「不記得,才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別把我當傻瓜。」「根本沒有。」「真的?」「我這是在讚美你呢,博雅。」「你可別拿這種話來糊弄我……」「我怎麼會糊弄你呢?」「真的?」「真的。」「不行不行。我還是感覺好像又被你騙了。」博雅把酒送往唇邊:「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我覺得剛才滿腔的陶醉心情,此刻好像已經煙消雲散,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那可真是抱歉嘍。」晴明用食指搔搔額頭,說:「既然如此,作為補償,我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吧。」「有趣的地方?」「明晚你有空嗎?」「有空是有空,可究竟是怎麼回事,晴明?」「用你剛才的話來說,就是因為人心的緣故而產生了鬼。」「鬼?」「是的。」「究竟怎麼回事?」「讓鬼產生的,是鴨直平這個傢伙……」於是,晴明開始講起這個故事。

    四有一個名叫鴨直平的男子,年齡約莫四十來歲,是個眉目間依然殘留著幾分清秀的男人。

    直平的妻子名叫蔌。

    她虔心信佛,雖然目不識丁,卻能誦念《涅檠經》。

    雖然結縭已有一十二載,可是約莫一年前,直平新結識一名女子,到春天便將妻子休了。

    遺棄妻子之後,直平便對她再也不聞不問。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隨著時光流逝,奇怪的流言傳到直平的耳朵裡。

    那流言並不是說妻子有了新的男人,而是說每到夜晚,妻子便開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莫名其妙的舉動。

    據說是每當夜色降臨、四周漆黑一片時,妻子便會走出家門,一邊飛也似的四處奔跑,一邊呼喚著直平的名字。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她赤裸著雙腳,一會兒跑到這邊的小樹林裡,一會兒又跑到那邊的大森林中。

    「親愛的直平大人,您到底在哪兒啊?」她高聲呼喚著疾速飛奔,有時,聲音又陡然一變:「你這個壞蛋,直平……」聲音極為可怖地大吼大叫。

    有時也會整晚都不出房門,獨自守在家中。

    有人擔心出事,偶爾前去打探。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這時,只見她口中唸唸有詞,吭哧吭哧,用牙齒啃著家裡的木柱子。

    據說到了夏天,荻突然開始不吃東西了。

    左近的鄰居偶爾遇見她,只見她僅剩下皮包骨,一天比一天消瘦、衰弱下去。

    聽到這風聲,直平開始有點擔心起來。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去看看她。

    然而,走去一看,發現屋裡一片寂靜,絲毫沒有人在這裡生活的跡象。

    直平膽戰心驚地朝裡面窺望,發現有一個人倒在地板上。

    走進去仔細一看,發現倒在地上的正是被休的妻子荻,而且,她早已斷氣。更為可怖的是,死去的荻裸露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怒睜著雙眼。

    死不瞑目——也就是說,她是懷著滿腔怨恨死去的。

    「從三天前起,就沒有再聽見聲音,大概就是三天前死的吧。」鄰居們議論紛紛。

    這個女人,父母都早已去世,也沒有其他親戚可以投奔。

    所以。沒人來安葬她,遺體就那樣擱在家中。

    然而,直平已經與她離婚,事到如今,這個女人雖然死了,直平並沒有考慮要為她做些什麼。

    於是,就這麼聽任她的遺體擱置著,直平競自回家了。

    不久,又有奇怪的流言傳人直平耳中。

    任憑許多天過去,蔌的被棄置不顧的遺體,竟絲毫沒有腐爛的跡象。

    頭髮也不脫落,骨骼也不散架,全身依然原樣未變。

    不僅如此,據說一到半夜,家中便亮起青光,房子裡還會發出聲響。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而且,據說屋內還會傳出女人呼喊的聲音。

    直平畢竟覺得奇怪,終於又決定去看個究竟。

    夜晚還是讓人害怕,所以他是在白天去的。

    透過門縫朝裡面張望,果然發現有女人倒在地上。

    去世已經四十多天了,蔌的遺體確實沒有腐爛。頭髮也沒有脫落。

    蔌的遺體又細又瘦,變得如同木乃伊一般,面孔正對著大門的方向,眼睛依然怒睜著。

    全身以及臉部明明都已經乾枯,眼珠卻還泛著濕潤的光澤。

    直平忍不住「啊」地脫口驚呼出來。

    臉往後一縮離開門縫,向後縱身跳了開去。

    五「這是兩天前的事情。」晴明說。

    「可是,晴明,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博雅問。

    「鴨直平今天中午到我這裡來過一趟。『』」原來如此。「博雅點點頭。

    聽直平說完。晴明扳著手指一天、兩天地計算了一下天數,對直平說:「這可是一件相當棘手的事情,一兩天內不想辦法解決的話,恐怕就要危及你的性命了。」聽晴明這麼說,直平不禁驚慌失措:「請救救我吧。不然我會被那個女人折磨死的。」「雖說有不少方法,今晚……不,還是明天晚上最為穩妥吧。」「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好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這辦法恐怕得要你擔驚受怕,飽嘗恐懼。你有這個準備嗎?」「準備?」「本來起因就在你自己嘛。就算擔驚受怕、飽嘗恐懼,也總比命歸昔泉好得多吧?」「是……那倒是。」直平點頭,又連連懇請說萬事拜託,然後才回家。

    「那麼,明天晚上,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博雅問。

    「這個嘛……」晴明從懷裡取出塊手掌般大小的人形木片,說:「是我今天剛做好的。」博雅接過木片,湊到燈火前仔細一看,發現上面寫著當事人的名字「鴨直平」。

    「這是什麼?」「就用這個,能救直平的命。不過,明天晚上,他大概會嚇得半死吧。」「怎麼?你說要他擔驚受怕,原來是真的啊。」「那不是理所當然嗎?」「可你不是經常拿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嚇唬別人,自得其樂嗎?」對於博雅的話,晴明沒有反駁。

    「是啊。」晴明反倒點頭贊同。

    「不過,這次可是真話。如果不照我說的去做,直平弄不好就沒命了。」「你究竟打算怎麼辦?」「明晚你來了就知道了。」「明天晚上嗎?」「傍晚以前直平會到這裡來,然後我們一起出發。」「去哪兒?」「下京。就是那女人的家。」「下京?」「怎麼樣?你來不來?」「唔……」「去不去,博雅?」「嗯。」「去吧。」「去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六安倍晴明、源博雅、鴨直平,三人站在一所房子的門前。太陽已經西沉,黑暗逼近了四周。

    雖然西邊的天空還很明亮,但那所房屋的周圍,漆黑的夜色卻顯得尤其幽暗。

    房屋四周野草叢生,一片荒涼的景象。

    「進去吧。」晴明催促著。

    於是三人走進屋裡。

    「不要緊吧?」直平忐忑不安地問著。

    「只要你意志堅定就行。」晴明說。

    走進屋裡,發現整棟房子裡都泛著朦朧的青光。

    果然,屋裡有一具女屍俯臥在地上。

    一如流言所傳說的那樣,她的身體既沒有腐爛,頭髮也沒有脫落。

    直平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躲在晴明的背後望著女人的遺體。

    「怎、怎麼辦?」他聲音嘶啞著問道。

    「請跨在這遺體的背上。」晴明簡短地說。

    「跨在這、這個上面嗎?」「沒錯。」直平哭喪著臉看著晴明。

    「來,快一點!」晴明說完,直平用求助的眼神看看博雅,最後,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跨到了女人遺體的背上。

    「好。抓住這女人的頭髮,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鬆手!」直平伸出顫抖的雙手,抓住了女人的頭髮。

    「好。現在張開口……」晴明說。

    直平便張開了口。

    於是.晴明從懷裡掏出昨晚給博雅看過的那塊人形木片。說:「來吧!用牙齒緊緊咬住它……」然後將木片放入直平口中。

    「準備好了嗎?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絕對不能喊出聲,抓著頭髮的手也絕對不能鬆開。這些事哪怕做錯一件,你立即就會被鬼吃掉,一命嗚呼啦。」直平的下巴不停地抖動著,點點頭。

    如果不是口中咬著木片,上下牙便會因為發抖而格格打戰,發出響聲來。

    「好了,博雅,我們守在這裡。」晴明把博雅帶到房間的角落裡,口中小聲念起咒語。

    「我在這裡佈置了一個結界,只要不大聲嚷嚷,鬼兢不會發現我們。」還沒等晴明把話說完,博雅就喊道:「快!快看……」「晴明,那是什麼?」只見直平身下的女子遺體全身開始發出青光。

    「哦,快要生成了。」「怎麼回事?」「鬼要生成了。」晴明說話時,那女子的遺體緩慢地蠕動起來。

    接著,那遺體雙手撐在地上,抬起了上半身。

    蓬亂的頭髮,猛然披落到臉上。

    用鐵青的眼睛盯了幾眼周圍,接著,女子的遺體站了起來。

    凝神望去,原來那是一個渾身鐵青的鬼。

    直平一副隨時都會高聲悲鳴的模樣,死命地騎在女鬼的背上,兩手緊緊抓住她的頭髮。

    「啊,好重啊!身子怎麼這麼重……」女鬼用極為恐怖的聲音念叨著,又長又紅的舌頭在口中躍動。

    「啊呀,總算熬到七七四十九天了。終於可以抓住那可恨的壞蛋直平,生啖他的肉了。總算到時候了!」女鬼縱身躍出屋子,竄到了長滿莽莽雜草的院子裡。

    「直平,你在哪裡啊?」說完,女鬼疾奔起來。

    七快步如飛。

    像疾風一般,女鬼在黑夜的都城中奔跑。

    颼颼的風聲,在直平的耳邊鳴響。

    「他躲在這裡嗎?」青鬼首先來到直平的宅邸。

    然而,直平不在家裡。

    接著,來到直平新歡的家中。

    「在這裡嗎?」然而,直平也不在那裡。

    「啊!我聞到那男人的味道了,那傢伙一定就在這附近。」女鬼這麼說著,又沿著都城的大街小巷飛跑起來。

    然而,還是找不到直平。

    「直平.你到哪兒去啦?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女鬼一面疾奔,一面高聲吼叫。

    直平嚇得魂飛魄散。

    「對啦!一定是哪個陰陽師把他藏到什麼地方了。」事實正如女鬼所說,可是她卻沒想到,直平居然就藏在自己的背上。

    「啊呀。身子怎麼這麼重呀!」整整一夜,女鬼一面抱怨著,一面滿城飛奔,到處接尋直平。

    終於。東方的天空開始發白。

    「好吧,今晚先回去再說吧。明天晚上可一定得找到他……」女鬼喃喃地說著,背著直平回到自己家中,又倒伏在原來的地方。

    八「行了,鬆開她的頭髮,站起來吧。」晴明對著直平說:「危險已經過去了。」儘管晴明這樣說了,但直平卻還是一個勁地渾身顫抖不止,抓著女鬼頭髮的手怎麼也鬆不開,更無法從女鬼的後背上爬下來。

    晴明握著直平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開,直平才總算可以站起來。

    直平淚流滿面,鼻涕橫流。

    因為一直咬著人形木片的緣故,口涎從兩個嘴角拖掛著流了下來。

    晴明剛把木片從直平口中取下,直平便顫抖著牙齒說:「她、她說,迷、明天還要再去找我。難道……我每天晚上,都得這樣做才行嗎?」「不用。」晴明一邊說,一邊把人形木片放在趴在地上的女鬼面前。

    於是,那鬼陡然睜開眼睛:「原來在這裡啊。直平,你這混賬!」隨著吼聲,女鬼猛撲到人形木片前,把它一口叼住,嘎吱嘎吱地嚼碎,然後又吞嚥下去。

    吞嚥完畢,啪嗒一聲,那鬼又倒在地上。

    剛一趴下,女鬼的頭髮便開始脫落下來,肌膚也開始片片腐爛,周圍頓時充滿了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氣味。

    這時,耳邊傳來低低的嗚咽聲。

    轉眼望去,原來是直平在淌著眼淚哭泣。

    「你怎麼了?」博雅問直平。

    「天哪!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直平哀歎道:「今晚,整整一夜騎在這個女人的背上飛跑,我害怕得半死。然而心裡卻萌生出另外一個念頭。」「另外一個念頭?」「看到這個女人拚命到處搜尋我,我真是不忍心啊。甚至想乾脆把嘴裡咬著的人形木片丟掉,告訴荻說,我就在這……」直平說完,只見倒在地下的女人開始蠕動起嘴唇,用極其細微的聲音開始念誦起什麼來。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念誦完這些句子,女人的雙唇便停止蠕動了。

    已經腐爛、散發出惡臭的女人的雙唇,看上去似乎浮起了一縷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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