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
陰曆十月前後。
清勁的涼風吹過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內喝酒。
對面坐著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樣,也不時把酒杯端到唇邊。
晴明微紅的雙唇,總是給人帶笑的印象。或許他的舌尖總含著甘甜的蜜,所以總是浮現這樣的笑容。
夜。
燃亮的燈盞放在一旁。可能是為了防風,外面套了一個竹子框架、紙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燒烤的蘑菇和魚乾。
月色如水,遍灑庭院。
黑夜裡,有芒草、黃花龍牙、桔梗在風中輕搖的感覺。
現在已經沒有夏天那種濃烈的芳草味了,雖然仍是濕潤的,但某種乾爽的氣味,已經溶在風裡。
一兩隻秋蟲。在草叢中鳴唱。
滿月之夜。
「哎,晴明——」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說話。
「什麼?」晴明送酒到唇邊的動作中途停下,回應道。
「不知不覺間,時日真的就轉換了啊……」「你說什麼?」「季節嘛。直到前不久,還天天喊『熱呀熱呀』的,在晚上還要打蚊子,可現在呢,蚊子一隻也看不見了。吵得那麼厲害的蟬,現在也無聲無息啦。」「噢。」「只有秋蟲鳴叫了.而且,聲勢也比前一陣子差多了。」「的確如此。」「人的心情,哈,也不過如此吧,晴明。」「『不過如此』的意思是……」「我是說,人的心情嘛,也像季節一樣會轉換的吧。」「你怎麼啦,博雅?」晴明微微一笑,說道。
「你今天有點怪嘛。」「季節轉換之際,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沒錯,因為你大概就是這種狀況吧。」「好啦,晴明,別拿我開玩笑。我今天確實有許多感受。」「哦?」「你聽說了嗎?高野的壽海僧都出家啦。」「哦,這是……」「我昨晚值夜時,聽籐原景直大人說的。這件事給我很大的震動。」「是怎麼回事?」「壽海僧都原是石見國的國司(即地方長官。)。」「噢。」「他原來住在京城裡,但被任命為石見國的國司後,就搬到那邊去了。那時候,他把母親、妻子也帶去了,在那邊一起生活……」「哦。」「母親也好,妻子也好,在壽海眼裡,大家相處得都不錯……」「哦。」「但是,據說有一個晚上出事了。」博雅的聲音低了下來。
「在一個房間裡,母親和妻子高高興興地下著圍棋。壽海大人偶爾從旁走過,看見了她們的身影……」「身影?」「那裡正好有隔扇,因為燈火在那一頭,所以將母親和妻子兩人下棋的影子打在隔扇上了……」「哦。」「壽海大人看見那影子時,大吃一驚……」「怎麼回事?」「映在隔扇上的兩人頭髮倒豎,變成了蛇,還互相噬咬呢。」「哦。」「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著棋,其實心裡都憎恨著對方.這種念頭把映在隔扇上的發影變成了蛇,纏鬥不休。」實在是令人感傷啊……「壽海大人將所有財物分給母親和妻子,自己一襲緇衣出家了.到了高野。」「原來是這麼回事。」「人啊,即便此刻春風得意,難保別處就不在醞釀什麼事情了。於是,也就有像壽海大人這樣的,自己在盛極之時.就毅然撒手,捨棄一切出家了。」「哦。」「話說回來,不過是映在隔扇上的頭髮,竟會讓人看起來是蛇的模樣.這種事也會有吧。」「博雅.人的頭髮的確會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壽海大人這件事上,也不能只責怪母親和妻子兩人吧。」「哦?」「因為人往往在無意中。就在自己心裡頭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圍的事物。」「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晴明?」「也就是說,可能壽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個契機吧。他也可能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內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個樣子了。」「到底會是哪一種情況呢?」「這是我也弄不清楚的地方。因為即便去問壽海大人,也許他本人也說不清這麼複雜的事吧。」「哦……」博雅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端起酒杯。
「博雅,今晚要陪我嗎?」「陪你?現在這樣子還不是陪你嗎?」「不是在這裡。今晚,我稍後就要去一個地方。我是問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上哪兒去?」「去一個女人那裡。」「女人?」「在靠近四條的堀川,有一所房子裡住著一位名叫責子的女人。」「去她那裡?」「對。」「喂喂.晴明,找女人還帶一個男的,太不識趣了吧?要去你自己去嘛。」「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為別的事嗎,晴明?」「我今晚是為正經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的。」「正經事?」「唔.你聽著+博雅。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現在你聽完我說的事.再決定去與不去也不遲。」「姑且聽聽吧。」「為什麼這樣說?」「原先聽你說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處嗎?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時候啊。」「因為不是那麼回事,所以失望了?」「咳.並不是失望。」「那麼,不是那麼回事.太好了?」「別聞我這樣的問題。」博雅生氣似的抿著嘴,移開視線。
晴明微微一笑,說道:「好吧,博雅,你聽著……」他又把酒杯端到紅紅的唇邊。
二有個男子叫紀遠助。
他是美濃國人,長期以來,一直在四條堀川的某家當值夜的人。
應召進京時,他的妻子細女也一起來了。
這位遠助平時住在四條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機會回到西京自家,和細女一起度過。
大宅的主人是個身份尊貴的女子,名叫貴子。
有一次,遠助奉女主人貴子之命,出門到大津去辦事。
辦事的時間給了三天,但辦完事情本身卻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
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務已經完成。
本來可以在大津再過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寧願當天急急趕回京城,這樣一來,就可以在自己家裡和細女共度良宵了。這樣一想,遠助就決定返回京城。
到離京城不遠的鴨川橋附近時,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哎……」是女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橋頭站著一名身穿蒙頭衣(古時貴婦人出門穿的衣服。)的女子。
「咦?……」剛才上橋時,原以為沒有人呢,可現在那裡分明站著一名女子。看來是自己趕得太急了,沒有發現站在一邊的女子。
夕陽西下,四周暮色漸濃。
遠助問那女子:「您有什麼事嗎?」「是的。」女子點點頭,說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貴子小姐有過一些交情。」「啊?……」於是遠助心裡想: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貴子相熟,這沒有什麼。可是,她怎麼知道我在貴子家裡做事呢?於是遠助就這樣問了那女子,女子答道:「我好幾次路過那大宅子,那時候見過你的模樣。」說來也有道理。
「兩天前,偶爾看見你過橋往東邊去。不像是出遠門的打扮,所以想你兩三天就會回來,於是就在這裡等你。」噢,原來如此。
「那,您等我有什麼事嗎?」「是的。」因為女子穿的是蒙頭衣,她的臉完全看不見。遠助只能看到她自淨的下巴和紅紅的嘴唇。
那紅紅的嘴唇嫣然一笑。
「有件東西要托你帶給貴子小姐……」女子的手離開蒙頭衣,伸人懷中,取出用漂亮的絹布包著的、信匣子似的東西。
「我想請你回去之後,把這個交給貴子小姐。」「您為什麼不自己給她呢?」這女子似乎在此專候了整整兩天,有這工夫的話,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個來回了——遠助這樣想。
「因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勞了。」她把東西硬塞到遠助手上。
遠助只好順勢接下來。
「麻煩你了。」女子深鞠一躬。
「請問您的姓名?」遠助這麼一問,女子答道:「我現在不能說,等貴子小姐打開那個匣子之後,她就會明白的。」女子又說:「只有一點我要聲明:把匣子交給貴子小姐之前,請千萬不要中途打開。要是打開了,對你很不好的……」話裡有一種不祥的味道。
收下這樣的匣子,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
遠助想還給對方,話未出口,對方先說了:「那就拜託了!」女子深深鞠躬,已經背轉身去。
遠助無奈地往前走了幾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還是拒絕為好。回頭望去,那女子卻已不見蹤影。
傍晚的時間已經過去,夜色漸濃。
沒有法子了。
遠助只好抱起匣子趕路。
幸好接近滿月的月亮升上東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細女見了遠助滿心歡喜,但見丈夫提著個絹布包裹,便問道:「咦,這是什麼?」遠助慌忙答道:「不不,沒有什麼,你不要管它。」說著,遠助把匣子放在雜物房的架子上。
遠助因為旅途勞累已沉入夢鄉,而他的妻子卻牽掛著那個匣子.無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個妒心極強的女人,這下子更認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為某個女人買的。
用這麼漂亮的絹布包著,裡面究竟是什麼呢?她越想越生氣,翻來覆去睡不著。
細女最後拿定主意,她爬起來,點上燈,來到雜物房。
把燈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
解開絹布,裡面是個鑲嵌了美麗的螺鈿花紋的漆盒。
細女一下子熱血湧上頭.她打開了盒蓋——「刷!」盒子裡有東西在動,一個可怖的黑色東西從盒子裡向外躥出。
「唉呀!」她不禁大喊一聲,聲音大得吵醒了遠助。她的丈夫趕緊起來看個究竟。
遠助來到雜物房,只見妻子細女嚇癱在那裡,全身瑟瑟發抖。
「怎麼啦?」對於遠助的問話,妻子只能像鯉魚那樣,嘴巴一張一合,手指著地上的某一處。
藉著燈火,遠助看清地上的那個地方,只見那裡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種東西爬過的鮮紅血痕。
遠助追蹤著血跡,出了雜物房,來到外廊內,那血跡穿過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
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追下去了。
返回雜物房看看,細女好不容易才能說出話來。
「我打開邪匣、匣子.從裡面……躥出了好可怕的東西……」「出來什麼了?」「不知道呀。因為驚慌失措,沒有看清楚。」她已經氣息奄奄。
遠助看看架子上,打開了蓋子的匣子還放在那裡。他取過這惹事的匣子,窺探裡面的情況。
剛看了一眼,他「哇!」地大叫一聲,把匣子拋到一邊。
藉著燈火看得很清楚,裡面放的是一雙連眼瞼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帶陰毛割下的陰莖。
三「呵……」一直在聽故事的博雅,喉嚨深處情不自禁地發出聲音。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說道。
「昨晚?」「對。到了早上,遠助慌忙趕回大宅,向貴子小姐匯報整件事,交上了那個匣子。」「然後呢?」「然後貴子小姐就來叫我——情況就是這樣。」「那你今晚要去見的女人是……」「就是貴子小姐。」「原來如此。」博雅點點頭,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但是,你白天為什麼不去呢?」「貴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來得稍早一點點而已。」「哦。」「我對派來的人說了,我有朋友要來,稍後吃過飯就和他一起來。」「『一起來『?晴明,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就是你嘛。博雅。」「是我?」「對。」「哦。」「你不去?」「不,我沒有說不去。」「那不就行了嗎。可能有很多事還要請你幫忙。」「幫忙?用得上我嗎?」「嗯,可能會吧。」「是嗎?」「你不去?」「唔,嗯。」「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他們的牛車前往四條堀川的那所大宅。
沒有帶隨從和趕車的人,大黑牛拉著載有晴明和博雅的車子,四平八穩地在月光下走著。
「哎,晴明——」博雅舒適地隨著牛車輕輕顛著,對晴明說話。
「什麼事?」「那個在鴨川橋出現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這個嘛……」「原本是人的時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噢,應該是吧。」「她是鬼嗎?」「這事可急不得。」晴明的語氣很平靜。
「但是,從匣子裡躥出來的黑糊糊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聽你說的時候,我感到不寒而慄。」「總會弄清楚的。稍後見了貴子小姐,聽她介紹之後就會明白了……」「嗯。」博雅點點頭,掀起簾子朝外面看看。
車子走動著,碾過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處時,發出輕微的聲音。
青幽的月光,把車子的黑影濃重地投射到地面。
五牛車到達大宅。
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領到貴子的寢室。整座宅子充滿了騷動不安的氣氛。
各房間裡的侍女們都壓低聲音說話,她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呼吸緊張。
庭院裡燃起了幾堆篝火,外廊內各處也點著燈。
在院子的篝火周圍,可以看見一兩名擔任警戒的武士。
被帶到房間後,晴明和博雅並坐,與貴子相對。
貴子是個年約二十四五、膚色白淨的女子.長著一雙丹鳳跟。
貴子身旁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婦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不過,她眼中也偶爾顯出不安的神色。
從迎入晴明和博雅、眾人退出後她仍留在室內的情況來看,這位老婦人應該是很受貴子信賴的人。
晴明鄭重其事地向貴子致意,然後介紹了博雅,又說:「許多事情都要請他幫忙,所以就一起過來了。能告訴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讓博雅知道。」「明白了。」貴子低頭致意。
「這一位是……」貴子望望身邊的老婦人。
「我叫浮舟。貴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老婦人也低頭致意。
她因此而在貴子身邊是可以理解的。
「家裡好像騷動不安的樣子啊。」晴明環顧四周,說道。
「約半個時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貴子壓低聲音說。
她顯得有點驚魂未定。
燈光在她的臉龐上晃動,照著她蒼白的臉色。
明顯是因驚嚇而失去了血色。
「發生』什麼事?」「她在外廊內走動的時候,腳被一個黏糊糊的東西纏住了。」「啊!」侍女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
其他人聞聲趕到時,纏繞侍女腳上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但是,那名侍女的赤腳上已經血跡斑斑。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看來情況比預想的發展得還快。」儘管晴明說話時已經盡量控制著情緒,但他的聲音裡還是顯出幾分興奮。耳力敏感的人,恐怕聽得出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吧。
不過,貴子倒是沒有察覺晴明聲音裡的這種色彩。
「看來,在遠助家裡打開匣子時,逃掉的那個黑色東西已經到這裡來了……」「當然可以這麼看,但在確認之前,還是先請介紹一下情況吧。」「好的。」「您看過匣子裡的東西嗎?」「……」「怎麼樣?」「我看了。」貴子小聲說道。
「匣子還在這裡嗎?」「是的。」「可以讓我看看嗎?」「好。」貴子點點頭,瞥一眼老婦人。
老婦人點點頭,默默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很快,老婦人手上捧著絹布包裹的匣子回來了。
「那就請吧。」老婦人說著,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
「請看吧。」晴明解開絹布,取出匣子,打開蓋子。
貴子低下頭,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視線。
晴明不動聲色地打量過匣子裡的東西之後.問道:「博雅,你看嗎?」「哦……」博雅點點頭,膝行而前,探看匣子裡面的東西。
他隨即迅速移開視線,退回原來的位置。
博雅的額頭滲出顆顆小汗珠。
「這裡面的東西,您明白是怎麼回事嗎?」「我明白……」貴子聲音僵硬。
「是誰的器官?」貴子伏下臉,幾度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下定決心似的抬頭看著晴明。臉上現出一種決然的神色。
她用挑戰似的目光盯著晴明,一咬牙說了出來:「是籐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貴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條大道大宅的籐原康范大人嗎?」「是的。」「聽說他三四天前失蹤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籐原康范大人一向來此相會,是吧。」「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您能想到什麼線索嗎?」在睛明發問的時候,貴子膝前「滴答」一聲落下了什麼東西。
是一滴鮮紅的血。
「嗚哇!」貴子不覺抬頭仰望,「啪!」地又一樣東西落下來,覆蓋在她的臉上。
是一大把烏黑的長髮。
貴子仰面就倒,甚至沒有喊叫一聲、她的身體痛苦地扭動起來。
她撕扯著要扒掉黑髮,但扒不掉。
「貴子小姐!」老婦人撲上來抓住黑髮,想把它從貴子的臉上揪掉.但揪不掉。因為她很用力,把貴子的臉都提了起來。她用腳踩著貴子的胸口再揪,直把貴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經粘在臉上了。」晴明說道。
「只管用力揪的話,貴子小姐的臉就會連皮帶肉被扯下來。」「可、可是……」「是皮的緣故。不單是頭髮的問題。這是連帶著人的頭皮扯下來的頭髮。現在是因為皮的部分蒙在了貴子小姐的臉上。」「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老婦人手足無措地仰望著晴明。
貴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無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自己用手揪著那把頭髮要將它弄掉,但無濟於事。
「博雅!」晴明站起來,俯視著貴子,對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貴子小姐,讓她動不了,再用手試著用力拔那頭髮.好嗎?」「是!」博雅答應一聲,按住掙扎翻滾的貴子,右手伸向那把頭髮。
「刷!」突然,頭發動了起來,纏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手腕、下臂都纏繞起來。
「怎、怎麼辦?」博雅求助地望著晴明。
「讓貴子小姐不要動!」晴明邊說邊繞到貴子頭部的後方,雙手將她的頭捧起。
「晴明,貴子小姐不能呼吸,這樣下去她會死的!」博雅的聲音近於哀號。
「晴明!」晴明抱著貴子的頭部……「嗚……」貴子牙齒咬合著,從中擠出聲音來。
僵持之中,貴子突然癱軟,不動彈了。
「晴明!」「啊?」「怎麼啦?」「不行了。貴子小姐……」「她怎麼了?」「死了。」晴明的聲音彷彿是從咽喉裡絞出來的苦汁。
「什麼?」「對不起。我失手了……」「你怎麼會……」博雅剛說到這裡,只聽「喇」地一聲響,蒙在貴子臉上的頭髮脫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來。
晴明將貴子的頭擱在自己膝上,注視著捧在手中的貴子的臉。
臉上血跡斑斑,但並非貴子的血。
那把長長的頭髮,從博雅的右手臂上緩緩垂下。
博雅右臂垂掛著的,原本是連皮帶肉從人的頭蓋骨上扯脫的頭皮。
現在,「啪嗒」一聲,那把頭髮整團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頭髮,站起來。
他右手拿起燃燒著的燭台,邁開大步。
「你上哪兒去,晴明?」「過來,博雅!」「晴明,你要幹什麼?幹什麼都已經沒用啦。貴子小姐已經死了啊.」晴明不予理會,走出外廊,將右手所持的燭台挨近左手握著的女人頭髮。
等火燒到頭髮,晴明將燃燒起來的頭髮丟到庭院裡。
女人的頭髮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燒起來。
它竟像有生命似的豎立起來,將火頭擺來擺去,像身體在扭動。
髮束邊扭動邊被火焰吞噬。燒肉和燒頭髮的難聞臭味擴散到夜間的空氣中。
不一會兒,頭髮燒盡,火也熄滅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回、回哪裡?」「到貴子小姐那裡。」「貴子小姐那裡?」「對。」晴明自顧自起身便走。
在剛才的房間裡,貴子仰臥在織錦包邊的草蓆上,老婦人撫著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請不要哭。」晴明說著,在老婦人身邊蹲下,將老婦人擋開,然後抱起貴子的身體,用膝蓋輕輕頂著她的後背。
這時——「啊……」從貴子唇間吐出一口氣。她睜開了閉著的雙眼。
「我、我……」貴子環顧左右,似乎不知發生過什麼事。她盯視著抱著自己的男子的臉,說出一句話:「晴明大人……」「貴子小姐!」「晴明!」老婦人和博雅一齊大叫起來。
「不用再擔心了。一切都結束了。稍後我再告訴您剛才發生過的事,現在您得好好休息。」晴明說著,望一眼老婦人。
「請為小姐拿一杯暖開水,然後預備床鋪……」「是,是。」儘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婦人還是歡喜地答應著,站了起來。
六「哎,晴明,到底是怎麼回事?」博雅說這句話時,二人已在牛車上了。
「該出手時就出手嘛,博雅。」晴明看著博雅,愉快地微笑著。
「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晴明,你得給我講清楚剛才的事情。」「沒問題,沒問題。」晴明笑著抬起一隻手,說道:「當時,我對你說:貴子小姐死了。其實那是騙你的。」「說謊?」「對。」「你竟然騙我啊,晴明!」「對不起。但是,也不是欺騙你啦。我是騙那把頭髮。」「什麼?」「只有認定貴子小姐已死,那束頭髮才會脫離貴子小姐的臉呀。」「……」「我當時抱著貴子小姐的頭,其實我是用手指壓住她頭上的血管。」「血管?」「對。當血管被壓住一會兒之後.人就會有一陣子沒有呼吸。」「……」「不過,心臟還是有跳動的。所以就有必要讓那柬頭髮纏在你的胳膊上。因為這樣一來,那束頭髮感覺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這樣它就很難察覺貴子小姐的心臟還在跳動。」「貴子小姐死了,這話是你說的呀,晴明……」「不這樣說的話,那束頭髮就不會放開貴子小姐。正因為你相信了我說的話,所以那束頭髮也上當受騙了。這是你的功勞呀,博雅。」「……就算你這麼說,我心裡頭也高興不起來。」「當時刻不容緩啊。在那裡,再預備什麼咒呀、符啊之類的東西,再念起來,貴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燒的話,就會連貴子小姐的頭髮也燒著.…..」「對。」「是你的功勞啊,博雅。」「哦。」「幸好有你在。」「晴明,你要去貴子小姐家時說過需要我,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打算……」「怎麼可能嘛。那時可沒有想到這個地步。因為當時我連頭髮的事也不知道。」「那倒也是。」博雅似乎還有些不平。
他鬥氣似的嘟著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來你要到哪裡去?」「不知道。」「不知道?」「對啊。」「為什麼?」「你問它!」晴明將右手舉至博雅面前。
「是什麼?」「看不見?是這個。」食指和拇指併攏著,像捏著什麼東西似的,捏合的指頭向上。
博雅掀起簾子,讓月光照入車內。
晴明將右手置於月光中。
睛明右手食指和拇指夾住的東西是——「這是?!」博雅喊叫起來。
那是一根細小的頭髮。
頭髮的髮梢正好彎向牛車前進的方向。彷彿前方有把頭髮吸引過去的磁力般的東西——「在點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頭髮。這根頭髮會給我們帶路的……」「我們要去哪裡?」「去這頭髮的主人——下咒讓頭髮置貴子小姐於死地的傢伙那裡呀。」七月亮大幅地偏西的時刻,牛車停了下來。
聽得見河流的水聲。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車。
京城東端——鴨川橋的橋頭。
抬頭望去,滿月已西斜,挨近山頂。
向橋上望去,只見橋頭站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身上散發著朦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個人影。
是一個穿蒙頭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貴子小姐已經死了。被你的頭髮絞死的。」晴明平靜地說道。
能看見的,只有這女子的紅唇——向左右兩邊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齒。
「太高興了……」女子的嘴唇微笑著說道。
「可以告訴我事出何因嗎?」晴明這麼一問,那女子開始慢慢敘述起來。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籐原康范大人管治的遠江國.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女子低著頭,淡淡地說。
「儘管信誓旦旦地說一到京城,就叫我過去。可自他回京以後,過了一年、兩年、三年,還是沒有音信。轉眼間第四年了,風聞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為熱心到她那裡去……」說話中間,不知是由於憤怒還是傷心.女子上下牙磕碰著,開始發出小小的「格格」的聲響。
「豈有此理,康范!」女子的唇間牙齒突出。但隨即又恢復原樣。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實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獨自離開故鄉。但我途中得了病,僅有的旅費用完了。十天前我從旅館發了信給他。」康范來了。
不知何故他獨身一人,連隨從也沒有帶。
康范一見女子,便握著她的手,潸然淚下。
「啊,讓你受苦了。」康范說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癒似的,拚命也要趕路,終於來到鴨川河邊時,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達京城也好——腳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這個念頭。然而,冷不防康范竟從身後拔刀劈向先踏上鴨川橋的女子。
被刀砍中的女子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
正好在這個沒有人影的地方,把礙事的自己弄死,拋屍河中,然後逃之天夭……他是為此才單獨行動的吧。
正好在夜間來到這裡,也是一開始就想好了的……康范以為第一刀便已將女子置於死地,於是背靠著橋.打算先平靜一下心情。
此時,甦醒過來的女子奪過康范的長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殺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負重傷,將不久於人世了。
「我當時想,自己要變成生靈,附在那個仍活著的康范的新歡身上.殺死她……」女子的牙齒又「格格」地響起來。
「我把康范的陰莖割下來,剜下眼珠子,自己嘛.也這樣把頭皮……」女子一下子脫掉蒙頭衣。
「啊!」博雅喊叫起來。
女子自眉以上的頭皮被徹底剝離了,剩下的頭蓋骨清晰可見。
「黑髮凝聚著我的心念,終於附著那女人,殺死了她。」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齒從嘴巴裡凸顯出來。
「哈哈……」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太高興啦……」「太傷心啦……」「太高興啦……」「太傷心啦……」女子越喊叫身體變得越單薄起來。
變得更加單薄了……「高興啊……傷心啊……」消失了。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晴明突然說話了:「結束啦,博雅。」「哦……」博雅點著頭,但眼睛還是盯著女子消失的地方.沒有動身的意思。
涼颼颼的秋風吹著兩個人。
八據說後來在鴨川橋下打撈時,從河底找到了籐原康范的屍體,以及一具沒有頭皮的女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