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 2 飛天卷 第2~6章 尋常法師
    一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訪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個秋日的黃昏。

    這個漢子訪問晴明時,總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親王之子.從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孫貴胄。以其身份,本來是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而且身邊也不帶侍從,連牛車也不乘,就獨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這個漢子就是這樣,甚至有時會做出魯莽之舉。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竊時,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帶一名侍從,便闖到羅城門去。

    總之,在這個故事裡,博雅是一位血統高貴的武士。

    還是言歸正傳吧。

    一如平素,穿過晴明宅邸的大門,博雅長吁一口氣。

    “呼——”仿佛歎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紅瞿麥、草牡丹,以及其他眾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滿院怒生。這邊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風之中搖曳,那邊一從野菊混雜在紅瞿麥中縱情盛開。

    久唐破風式的山牆旁邊,紅花盛開的胡枝子,低垂著沉甸甸的花枝。

    整個庭院看上去似乎絲毫未加修整。

    任由滿院花草自生自滅——乍看上去就是這樣。

    這樣的景象,簡直——“就是荒野嘛!”博雅臉上的表情在這樣說著。

    可是不知伺故,對睛明這花草自由自在盛開無忌的庭院,博雅並不討厭。甚至覺得喜歡。

    人概是因為晴明並不僅僅聽任花草自生自滅,其間似乎也有著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緣故吧。

    這庭院的風景並不是單純的荒野,而是存在著某種奇異的秩序。

    雖然無法用語言巧妙地表達這種秩序到底存在於何處、呈現出何種形態,但大約正是那奇異的秩序,才使這個庭院令人喜愛吧。

    如果要說肉眼可見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種花覃長得特別多。可又並不足每種花草都長得同樣多。有的種類多,有的種類少,但整體望去,比例恰到好處。

    而這種調和究竟是出於偶然,還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對此,博雅不明就裡。

    盡管不明就裡,但他覺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確乎以某種形式,與這風景有關吧。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著屋子裡喊道。

    然而.屋子裡沒有回應。

    就算有誰出來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樣也好獸的形狀也罷,總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喚的式神吧。

    記得有一次,一只會說人話的萱鼠來迎接過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內,甚至還留意觀察腳下.但是並沒有出現什麼。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圍鋪展開去。

    “不在家嗎?”低聲自言自語時,博雅聞到了風中甜甜的香氣。

    那妙不可言的香氣,是融化在大氣之中的。仿佛在奪氣中的某一層,那香氣格外強烈,只要扭扭頭,和著那動作,香氣便會忽而變強忽而變弱。

    奇怪……博雅側首凝思。

    到底是什麼香氣?知道是花香。

    菊花嗎?不,不是菊花。比起菊花來,這香氣更帶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會將腦髓溶化似的。

    就像為這香氣所誘惑,博雅舉足踏入花草叢中。

    穿過花草叢,博雅繞向房屋的側面。

    薄暮從房屋的側影和院牆的側影裡一點一點地爬出來。正悄悄潛入大氣中。

    這時——只見不遠處的草叢中,長著一棵三人高的大樹。

    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棵樹。

    每次造訪晴明宅邸時,都會看到這棵樹。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樹的枝條上長著黃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實的東西。

    那甜甜的香氣,似乎就是從這棵樹上流瀉出來的。

    走過去,這香氣變得清晰而濃烈。

    博雅在樹的近前停住腳步。

    他發現樹梢處似乎有什麼在動。

    是個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樹上,不知在干什麼。

    “吧嗒”一聲,博雅的腳邊落下一樣東西。

    仔細一看,是一根細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長滿了與樹上一樣盛開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實的東西。博雅暗忖:香味這麼濃烈,恐怕不是果實而是花吧。

    這時,又一枝花落了下來。

    輕輕折斷細枝的聲音從樹上傳來。

    那人影不斷地將開著花的細枝,用細細的指尖折斷,拋下樹來。

    再仔細看去,樹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鋪滿黃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雖在枝葉茂密的樹梢間.卻絲毫不受阻礙,行動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軀體仿佛空氣一般,在枝條與葉子間自由自在地鑽來鑽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個人影究竟是誰。

    可是,越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臉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輪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見,卻越看越看不真切。

    簡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嗎?!不料博雅這麼一閃念,那朦朧的臉龐,突然變得清晰了。

    還對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博雅輕聲叫道。

    “喂,博雅。”從斜後方傳來呼喚博雅的聲音。

    博雅回頭看去,房屋的外廊內,身著白色狩衣的晴明盤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上,豎起右臂,下巴擱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著博雅。

    “晴明,剛才那樹上……”博雅扭頭去望向那樹梢。

    然而,那裡已經沒有人影了。

    “原來是式神啊。”博雅回過頭來,對著晴明說。

    晴明抬起臉:“哦,也可以這麼說吧。”“你叫式神在做什麼?”“你不都看見了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明白自己所親眼目睹的事情。有人從那棵樹上折了開著花的細枝拋到地上。”“對呀。”“可是,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所以這才問你嘛。”“馬上就會明白了。”“馬上?”“嗯。”“馬上我怎麼弄明白?”博雅話說得爽快、耿贏。

    “你瞧,博雅,這裡已經預備了酒。咱們一邊喝上幾杯,一邊慢慢地觀賞庭院,過一會兒你就會明白啦。”“哦……”“到這邊來吧。”晴明的右手邊有一只托盤,上面放著一瓶酒和兩只酒杯。另一只碟子裡盛著魚干。

    “好啊。反正坐下來再說吧。”博雅從庭院直接跨進外廊,坐到晴明身邊。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簡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來似的。”“博雅啊,要想不讓我知道,在經過一條戾橋時,就別自言自語呀。”“我又說話了嗎?在哪兒?”“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這麼說的嗎?”“難道又是你那戾橋的式神告訴你的?”“呵呵。”晴明的嘴角浮現出不經意的微笑。

    這時,晴明拿起瓶子,往兩只杯子裡斟滿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博雅發出驚歎:“這不是琉璃嗎?”博雅拿起杯子,細細地觀賞。

    “呵,連裡面的酒也不比尋常啊。”凝眸看去,杯中盛著紅色的液體,雖然聞香便知是酒,但卻又與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試試,博雅……”“總不至於有毒吧。”“大可不必擔心。”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舉杯送往唇邊.喝了一口。

    博雅將一小口紅色液體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啊,不錯。”博雅長吁了一口氣:“贏透五髒六腑啊。”“杯子和酒都是從大唐傳來的。”“呵!原來是來自大唐啊。”“嗯.”“到底是大唐,奇珍異寶應有盡有。”“從大唐傳來的,可不止這兩樣。佛家的教義、陰陽的本源,也都是從大唐和天竺傳來的。此外——”晴明將視線移向庭院中的樹:“那個也是。”“那個也是?”“那是桂花樹。”“噢。”“每年一到這個季節.花香就會芬芳四溢。”“唉,晴明呀,一聞到這種香味,便會讓人思念起意甲人啊。”“呵呵,有人了嗎,博雅?”“哎呀,你問什麼?”“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剛剛說的嗎。一聞到這種香味,便會思念起意中人?”“哪兒的話。我並不是說自己,只是泛泛而談.說說一般人的心情而已。”博雅連忙掩飾。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視著博雅。

    這時.晴明的視線移動了。

    “啊.快看……”博雅移動視線去追隨晴明的視線。

    其視線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樹。

    桂花樹前的空中,懸浮著煙靄一樣的東西。

    蒼蒼暮色已經悄然潛入庭院的大氣之中。

    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個發著朦朧磷光的物體似要凝固起來。

    “那是什麼?”“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馬上就會明白的。”“跟剛才折花扔下來有關嗎?”“就算是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安靜地看嘛。”簡短的幾句交談之間,空中那個東兩密度慢慢地增大,開始形成某種形狀。

    “是人……”博雅低聲自語。

    轉眼之間,出現了一令身著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小熏?”“在這個季節照料我身邊瑣事的式神。”“什麼?”“到這花凋為止,也就只有十來天時間間吧。”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可是,晴明啊,這與剛才拆了花拋到地上又有什麼關系呢?”“博雅.召喚式神其實也不容易。在地面鋪滿桂花,是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現。”“這又是怎麼一回事?”“比如說,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嗎?”“如果是聖上降旨的話,我大概會照辦不誤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氣吧?”“嗯。”“但是,如果先在溫乎乎的水裡泡一下,然後再跳進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倒也是。”“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樣。呼喚樹之精靈來做式神.讓她突如其來地闖出樹外,那就跟直接讓她跳進冰冷的水裡一樣。如果先讓她在充滿同樣香味的空氣裡待上一會兒,樹之精靈也就容易出來啦。”“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正是。”晴明轉眼望著庭院,對小薰道:“小熏,麻煩你到這裡來,給博雅大人斟酒,好嗎?”“是——”。小熏丹唇輕啟,簡短地答應一聲,靜靜地向外廊走來。

    輕飄飄地,小熏悄無聲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將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謝謝。”接過葡萄酒,博雅畢恭畢敬地一飲而盡。

    二“話又說回來,晴明啊,蟬丸(平安時代(794∼1185)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與琵琶.住在逢阪山(在滋賀縣大津市南),曾傳博雅秘曲。)大人在逢阪山結廬蟄居閉門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博雅一面喝著葡萄酒,一面歎息道。

    “怎麼突然大發感慨?”“你別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所思的是什麼呢?”“人的欲望這玩意兒,其實足很可悲的。”那語氣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著博雅的臉,問道:“出了什麼事嗎,博雅?”“出事倒也說不上。橫川的僧都前幾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嗯。”晴明點點頭。

    橫川與東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於京都市東北,天台宗總本山延歷寺所在地,亦為延歷寺的山號。延歷寺分止觀院(東塔)、寶幢院(西塔)和楞巖院(橫川),合稱三塔)之一.“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響的人物。博學多識.信仰篤誠。病倒之後,仍然堅持每天念佛。所以當這位僧都亡故之時,人們都以為他毫無疑問會往生極樂世界……”“難道不是嗎?”僧都的葬儀終了,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位弟子承繼他的僧房,搬進去住了。

    有一天,這位僧人偶然看見架子上放著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燒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來裝醋的。

    這位僧人順手拿起來,往裡面一看。“你猜怎麼著,晴明?那罐子裡面居然有條黑蛇盤曲成團,血紅的信子還不時搖來擺去吐進吐出的。”那天晚上,僧都出現在這位僧人的夢裡,淚水潸潸.說道:“誠如你們都曾看見的那樣,我一心盼望往生極樂世界,滿懷志誠念佛不已。直到臨終之前都心無余念,可不意就在將死之際,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後.那個罐子究竟會落人誰人之手呢?就這麼一次在垂死之際浮上腦畔的念頭,卻成為對塵世的眷戀,讓我變做蛇的形狀盤吐在那個罐子裡了。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托你用那個罐子作為誦經費,替我供養經文,可以嗎?”這位僧人依言辦理之後,罐裡的蛇消失了,憎都也再沒出現在他的夢中。

    “連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會這樣,凡夫俗子要捨卻欲望,豈不更是難上加難嗎?”“嗯……”“不過,晴明,難道僅僅是心懷欲望,就這樣難以成佛嗎?”現在的博雅,已經是酒酣耳熱,雙頰染上了紅暈。

    “我倒覺得一絲一毫的欲望也沒有的人,就已經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話——”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繼續說道:“我呀,最近覺得做一個普通人就行了,晴明……”他感慨良深地說道。

    小熏又為他的空杯斟滿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臨了。不知不覺間,房屋裡到處都點起搖曳的燈火。

    晴明溫柔地注視著面孔通紅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他輕輕地說。

    “成不了嗎?”“對,成不了。”“連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嗎?”“嗯。”“不論怎麼修行都不行嗎?”“是的。”仿佛要把晴明的話深深地納入肺腑裡似的.沉默了一會兒,博雅說:“那,難道不是很可悲嗎,晴明?”“博雅,都說人可以成佛,其實這只是一種幻想。,佛教對於天地之理,擁有一套窮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這一點上竟會如此執著呢?我曾經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終於想清楚了:原來正是由於這種幻想,佛教才獲得了支撐,也是由於這個幻想,人才能夠獲得拯救。”“……”“把人的本性稱做佛,其實也是一種咒啊。所謂眾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夠成佛的話,那也是由於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哦……”“放心吧,博雅。人,做一個人就行了。博雅做個博雅就行了.”“咒什麼的,我也搞不懂。不過,聽了你的話,不知為什麼感到放心了。”“對了,你怎麼突然談論起什麼欲望來了?恐怕是跟今天來找我有關吧。”“哦,對啦。晴明啊,因為小熏的緣故,不覺就忘了說正事了。我今天的確是有事來找你的。”“什麼事?”“說起來。這件事相當棘手。”“呵呵。”“這麼說吧。我有一個熟人住在下京,自稱寒水翁,是個畫師。”“嗯。”“雖然自稱寒水翁,年紀也不過才三十六歲上下。佛像也畫,有人相求的話,隔扇也罷扇子也罷,都畫。松竹鯉魚之類,下筆如有神,信手畫來。就是這個人,如今倒大霉啦。幾天前,這家伙來找我,跟我說了一大堆話,可聽他說了來龍去脈之後,我發現根本不是我應付得了的。晴明,這倒好像是你的專長。所以今天我就到這兒找你來啦。”“先別管是不是該由我來過問.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談一談那位寒水翁的事呢?”“嗯。”博雅點點頭。

    “事情是這樣的……”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三前一陣子,以京西那一帶為中心,常常可見一個自號青猿法師的人,在各處街頭路口賣藝,表演魔術。

    有時他讓看客的高齒木屐、無跟草履之類變成小狗滿地亂跑,有時憑空從懷裡掏出只吱吱亂叫的狐狸來。

    有時還不知從哪裡拉來馬兒牛兒,表演從牛馬的屁股鑽進去,再從牛馬的嘴巴裡鑽出來的魔術。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過,看到了青猿法師的表演。

    寒水翁本來就對奇門外法極感興趣,在親眼目睹這些魔術之後,就徹底成了俘虜,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東獻藝便跟到東,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這麼亦步亦趨地趕場追隨青猿。一來二去之間,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學魔術的念頭。

    這個想頭發展到極致時,寒水翁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話了:“請問,您能否將這套魔術傳授給我?務請賜教!”據說當時青猿回答道:“這可不能輕易傳給別人。”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絕不輕易退卻。

    “務必懇請垂教。”“真拿你沒辦法。好吧,如果你誠心想學,方法倒也並不是全然沒有。”“那麼,能請您教我嗎?”“你先別忙。不是我教你。過幾天,我帶你去見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學。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帶你去見他而已。”“那就多多拜托了。”“事先需要跟你約定幾件事,你能信守諾言嗎?”“請您盡管吩咐。”——首先,從今天起七日之內,吃齋淨身.不要讓別人知道。還要預備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淨淨的年糕放進去。扛著它再來見我。““明白了。”“還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堅心誠,真心想學這門秘術的話.下面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什麼事?“那就是:絕對不能帶著刀來。”“容易得很。不帶刀不就行了嗎?我是專門前來求教的.絕無他意。”“那麼.千萬不要帶刀!”“好的”於是,寒水翁立刻沐浴淨身,張起注連繩(用來驅邪的稻草繩),閉門不出,任何人都不見,齋戒,七天。

    做好潔淨的年糕,裝在潔淨的新木桶裡。

    到了即將動身去見法師的時候,卻對一件事忽生疑竇,那便是不准帶刀的問題。

    為什麼不許帶刀呢,那位法帥特意強調不准帶刀,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險沒帶刀去而出了什麼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猶豫了半天,最後決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帶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懷中。

    “我如約前來拜訪。”寒水翁來到青猿那裡,青猿叮問道:“可千萬沒帶刀來吧?”寒水翁直冒冷汗,點頭稱是。

    “那麼就走吧。”寒水翁肩扛木桶,懷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後。

    走著走著,青猿帶他走進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漸感到有些恐怖,可還是緊隨其後。

    過了一陣子,青猿停下腳步,說:“肚子餓啦。”回頭對寒水翁說:“吃些年糕吧。”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你也吃些嗎?”“不.我不餓。”寒水翁扛起變輕的木桶,繼續向更深的山裡走去。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啊呀,屆然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兩人繼續前行,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來到一處相當別致的僧房。

    “你在這裡等一下。”將寒水翁撂在那兒,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著他.只見他在短籬笆前停下,咳嗽了兩聲。

    於是,紙糊的拉門從裡面拉開,出現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長,服裝似乎很氣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邊露出長長的牙齒。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風,從那個老僧身上吹了過來。

    “你好久沒來了。”老僧對青猿說。

    “久疏請安。萬分失禮。今天我預備下禮物來拜訪您老人家了。”“什麼禮物?”“啊,有一個人說情願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領到這兒來了。”“你大概又是滿口花言巧語把人家誆來的吧。那玩意兒在哪裡?”“就在那邊——”青猿扭過頭來。

    青猿與老僧的視線,屁寒水翁的視線相遇。

    寒水翁微微點點頭,覺得心髒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這時,出現了兩個手提燈盞的小和尚,將僧房各處的燈點亮。

    “到這裡來吧。”青猿對寒水翁喊道。寒水翁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剛一站到青猿身邊,青猿便從寒水翁手中接過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內。

    “這是年糕。”“呵呵,看樣子很好吃嘛……”紅色的舌頭隱約露出來。

    寒水翁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趕快回家了。

    這個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聲抱頭逃跑,但他只能極力忍耐著。

    “那麼,怎麼樣?這家伙該不會懷揣利刃之類吧。”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說道:“用利刃剝我的皮,那我可受不……”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經再三叮囑過了。”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過來——”老僧朝著小和尚喊道。

    “是!”“你們查查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沒有帶刀。”“明白!”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過來。

    啊呀。不好!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還不圖窮匕見嗎?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會就此命喪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橫豎都是一死,干脆先斬他一刀再說。

    小和尚走過來了。

    “哎喲——”小和尚喊道。

    “怎麼啦?”老僧忙問。

    “這位大人渾身哆嗦呢。”“哇呀!”小和尚話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聲拔出刀來,一把推開小和尚,縱身躍上外廊。

    就著跳起的勢頭,寒水翁沖著老僧猛撲過去,“嗨!”寒水翁順勢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喲哇!”剛覺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覺,卻聽老僧口中發出一聲驚叫,轉眼蹤影全無。

    同時,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環視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處來歷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細一看.發現帶寒水翁來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渾身發抖。

    “天哪,你怎麼能干出這麼荒唐的事,真是膽大包天啊!”青猿說完,對著寒水翁大哭大罵:“你乖乖地讓他吃了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反正你也是難逃一死,這麼一來,還連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嗚呼。”嗷嗷。

    嗚嗚。

    他大聲痛哭起來。

    隨著一聲聲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漸漸起了變化。

    再仔細看去,那青猿原來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嗎嗚。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裡。

    四“事情大致就是這樣。這怪事就發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說。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為心存無舊的欲念,想學什麼魔術.結果便遇上了這麼可怕的事。”“後來呢?”“寒水翁好歹總算回到家裡,可是三天之後的晚上,叉出事了。”“什麼事?”“哦……”博雅點點頭,又開始說起來。

    寒水翁雖然回到了家,卻恐懼得無以復加。

    “反正你也是難逃一死。”大猿的這句話始終縈繞耳際,想擺脫也擺脫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戶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門。

    由於恐怖,他不吭一聲。

    “是我是我。”一個聲音說道。

    是那個法師,大猿的聲音。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開門吧。”他的聲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態好轉了?便打開門,可外邊空無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灑滿一地。

    怎麼回事?正奇怪時,突然一個東西從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來是那只大猿的頭滾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樣浴著月光。

    “三天之後的晚上,我還會再來。”滾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動著,用那老僧的聲音說道。

    再仔細一看,大猿口中蠕動的舌頭上沾滿糞便。

    “於是,寒水翁今天中午來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這樣。”“那麼,三天後的晚上是哪天?該不會是今天晚上吧?”“是明天晚上。”“哦。那樣的話,倒也並不是無法挽救。”“有什麼辦法?”“沒時間說了。現在也沒多少辦法做好准備。對於可是個窮凶極惡的家伙。”“有那麼困難嗎?”“嗯……博雅啊,你聽好,我下面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好,你說吧,”“明天傍晚以前,你趕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門窗關嚴實.你們兩人躲在屋裡。”“明白了。”“我現在來寫符咒。你要把這符咒貼在他家裡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個方位(陰陽家的方位定法依次為:子正北,丑北北東,艮北東.寅東北東,卯正東.辰東南東,巽南東,巳南南東,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然後呢?”“這麼一來,那妖物大概就進不了屋了。”“哦,那太好了。”“並沒有那麼好。知道進不來,那妖物就會千方百計闖進屋裡來。記住,如果是裡面的人自己開門引狼入室的話,那麼不管貼了什麼符咒,都將形同虛設。這一點你一定要記好。”“嗯。”“總而言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將任何東西放進門來。”“那麼,晴明,你干什麼呢?”“我晚點再去。”“晚點ぼ”“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別的東西。我得去找。順利的話,傍晚時分就可以趕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順利的話.也許就要到夜裡才能趕到了。”“嗯。”“所以,在我趕到之前,不管誰來,都決計不能開門。”“明白了,”“為穩妥起見,你把小熏帶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該不該開門,就問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搖頭不許.那就絕對不可開門。”“好。”“為了更加穩妥起見,我再把這個交給你。”晴明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把短劍。

    “這劍名叫‘芳月’,曾為賀茂忠行大人所有。萬一那妖物想出什麼辦法進入屋內的話,隨後要做的事情就是鑽進寒水翁的身體裡面。從你剛才說的情況來看,大概是從寒水翁臀部鑽進去,再從嘴巴鑽出來。記住:讓那妖物從、臀部鑽進去不要緊,但要是讓他從嘴巴鑽了出來,那時候寒水翁就會連魂一塊兒被它掠走啦。”“把魂掠走?”“就是說,寒水翁必死無疑。”“耶可不行。”“所以,如果發現妖物已經進入寒水翁體內,一定要在它鑽出來之前,讓寒水翁將這把劍銜在口中。記住:要把劍刃向內讓他銜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從前曾狠狠吃過利刃的苦頭。”“好.明白了。”博雅點點頭。

    五淡淡的桂花香氣四溢。

    博雅靜靜地呼吸著這隱約飄動的香氣。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側。

    離兩人稍遠的地方,坐著小熏。

    桂花的香氣,就是從小熏身上飄過來的。

    燈盞裡只有一豆燈火。

    已是深夜。

    將近子夜時分。

    晴明尚未到來,時刻卻已經迫近了。

    到這時,一直還是平安無事。

    “博雅大人,也許會這樣一夜平平安安就過去了?”寒水翁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知道。”博雅惟有搖頭。

    也許真的會像寒水翁說的,一夜無事。但是,也許會出事亦未可知。對此,難下斷言。

    其實,寒水翁也並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實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說了出來。

    博雅的膝前放著一柄短劍。他隨時都可以拔劍而起。

    薄暮時分還沒有一絲微風,但隨著夜色漸深,風也漸漸刮起來。

    風,不時搖撼著門戶,發出響動。

    每當這時,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會悚然心驚,朝著響動處看去。然而,那僅僅是風聲,並沒有什麼異常發生。

    然後……大約剛過子時,只聽嘎嗒嘎嗒,傳來推搡門板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試圖把門推開。

    “嘿!”博雅拉過長刀,單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處竟有符咒。”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搖門聲停下來,接著,離門戶稍遠一點的牆壁,又發出了響動。

    那是豎起銳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聲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處竟然也有符咒。”低低的、聽上去十分懊惱的聲音傳了過來。

    寒水翁失聲驚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亂顫,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歎息聲環繞房屋四周,總共傳來一十六次。

    那聲音正好繞著房屋轉了一圈。靜寂再度降臨。

    依然只有風聲傳來。

    “是不是走了?”“不知道。”博雅松開由於緊握刀鞘而變得發白的手指,又將長刀放回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有人冬冬地敲門。

    博雅一驚,抬起臉來。

    “寒水呀,寒水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呼喚著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著了嗎?是我呀……”是上了年紀的婦人聲音。

    “母親大人!”寒水翁喊出聲來。

    “什麼?”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長刀,低聲問道。

    “那是家母的聲音,她理應在播磨國才是。”寒水翁說著,旋即站起身來:“母親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嗎?”“這話是怎麼說的?瞧你這孩子!好久沒見到你了.娘想你,這才巴巴地趕來看你。開門吧。你忍心讓娘就這麼一直站在寒風裡嗎?”“母親大人!”寒水翁朝門口走去,博雅攔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靜靜地搖了搖頭。

    “是妖物。不能開門。”博雅拔出長刀。

    “誰在說我是妖物?你居然跟如此惡毒的人為伍嗎?寒水呀……”寒水翁沉默不語。

    “母親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話,您能說出我父親的名字嗎?”“什麼?他不是叫籐介嗎……”“我那嫁到備前國去的妹妹,臀部有個黑痣。那顆痣是在左邊呢,還是右邊?”“你混說什麼呀?阿綾臀部哪來的什麼黑痣啊!”婦人的聲音嗔道。

    “真的是母親大人?”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攔住了他。

    就在這時——“啊喲!”外邊傳來女人的哀叫。

    “這是什麼東西啊?有個可怕的東西抓我來啦。啊,快來救救我,寒水呀——”咕咚一聲,門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著又傳來喀嚓喀嚓……野獸啃肉的響聲。

    “疼死我啦……”婦人的聲音哀鳴著。

    “這家伙在吃我的腸子啊。哎喲,疼啊……”博雅看看小熏,小熏還是靜靜地搖頭。

    博雅和寒水翁的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門外靜了下來。

    只有風聲依舊。

    博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剛剛呼吸了一兩下,這時猛地一聲巨響,門板向內側彎曲進來。

    是什麼東西想從外面以強力破門而入。

    博雅將長刀高舉過頭,叉開雙腿站在門口。用力咬緊牙關,身體卻哆嗦個不停。

    破門聲持續了一會兒,隨後,這聲音逐漸安靜下來。

    “呼……”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氣。

    又過了一段靜寂的時間。

    好像是快到丑時了……門外又有誰來敲門。

    “博雅,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們沒事吧?”是晴明的聲音。

    “晴明——”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門口。

    “博雅大人,那是——”小熏站起身來,搖頭制止。可這時博雅已經把門打開了。

    說時遲,那時快——呼啦!一陣狂風從正面向著博雅撲過來。

    同時,好似黑霧一樣的東西隨著烈風鑽進門口和博雅之間的縫隙,進入了屋內。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霧前,狂風和黑霧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霧散於大氣中。

    桂花的濃郁芳香,充溢在房屋裡烏黑的大氣中。

    黑霧變成了一條細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間,消失了。

    “啊喲!”寒水翁兩手捂著臀部,撲倒在地上。

    倒下之後,寒水翁忍不住痛苦地扭動著身體。

    寒水翁的肚子膨脹起來,圓滾滾的大得驚人。

    “寒水翁!”博雅奔過去,慌忙從懷中取出晴明交給他的短劍,拔了出來:“快張開口,把這個銜住!”博雅將短劍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齒將短劍緊緊咬住,苦狀立刻平息了。

    由於寒水翁是將刀刃對准內側橫過來銜著,所以兩個嘴角都受了傷,流出血來。

    “別松口!就這麼銜緊了!”博雅大聲叫道。

    “晴明……”博雅呼喊。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博雅手足無措,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

    寒水翁用膽怯的眼睛仰望著博雅。

    “別放開!不能放!”博雅只能對著寒水翁大聲呼喊。

    博雅將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抬起臉來,忽然看見門口有一個人影。

    晴明站在那裡,正看著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嗎?”“對不起,博雅。因為進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這麼多時間。”晴明迅速來到博雅身邊,從懷中取出一束藥草。

    “這種藥草是生長在夏天的,所以這個季節很難找到。”晴明說著,薅了一兩把草葉,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來。

    咀嚼了一會兒,再吐出來,用指尖捏著,從寒水翁銜著的刀與牙齒之間,塞進寒水翁的口裡。

    “吞下去。”晴明說道。

    寒水翁趕緊將藥草吞進胃裡。

    如此反復數次。

    “行了。就這麼把刀銜著,挨上一個時辰的話,就得救啦。”晴明懇切地說道。

    寰水翁熱淚潸潸,點點頭。

    “晴明,剛才讓他吞下去的是什麼?”“天人草。”“天人草?”“這也是從大唐傳來的東兩。據說是吉備真備(吉備真備(695∼775),奈良時代人717年作為遣唐使來唐,735年回日本。)大人帶回來的。在大唐,多生於自長安通往蜀中的山道上。在我們國家,現在雖然還少,但已經有野生的了。”“噢。”“自長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會從臀部鑽進人體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煉制的吐精丸來護身。安史之亂時,從長安逃難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經過耶山裡時.聽說也吃了這吐精丸呢。”“可是。你剛才讓他吃下去的……”“因為沒有時間煉制吐精丸,所以讓他直接吞下了藥草。給他服用的劑量很大,藥效應該是綽綽有余的。”大約一個時辰過後,寒水翁的肚子開始咕咕作響。

    “快到時候了。”晴明低語道。

    “快到什麼時候了?”博雅不解地問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開始痛苦地搓揉起肚子來。

    牙齒與刀刃之間,痛楚地咻咻呼氣。

    “要不要緊啊?”“不要緊。天人草見效了。”於是……不多會兒,寒水翁排出一頭野獸。

    似乎曾被獵人捉住剝過皮,野獸的腹部有一塊很大的刀傷。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經年老貉的屍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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