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德尼領主,我會保持鞠躬的樣子直到將臉埋到泥巴裡的。」那是第二天一個性格古怪的老農民在地裡對德尼-甘德蕾說的一句話。所有聚在德尼身邊的人類與侏儒都爆發出嘲弄的大笑。
「我現在應該直接向您繳稅嗎?」另一個傢伙問道,「這裡的一部分同那裡的一部分,豬飼料的那部分以及豬自己的部分?」「只要豬的後半截,」第一個老頭說道,「前邊那部分你自己留著吧。」「你該留下它吃料的那截,而不是長肉的那一頭,」一個尖鼻子侏儒說道,「這樣聽上去才更像是個貴族腦子裡想的東西啊!」他們再次發出響亮的笑聲。德尼-甘德蕾盡量忍耐著不答腔,但是很不成功。當然了,他懂得他們的歡樂。這些農民從來沒有什麼機會能從他們已經深深扎進去了的泥巴地裡抬出頭來,但是現在,事情發生得突然而出乎意料,看起來甘德蕾家的運氣就要發生改變了,他們家庭中的一員可能即將攀登到那個不可能的高位上了。
德尼本來是可以接受他們的嘲弄,可以加入這完全發自內心的大笑,甚至在其中穿插入自己的一些俏皮話,但是卻有一件事實是不合他意的,這是件令他徹夜無眠的事:瑪蘿達不想去了。如果他的女兒能對弗林戈領主表現出一些態度,一些肯定的態度,那麼德尼就將變成整個北地最快樂的人之一。他知道事實如何,因而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愧疚。出於此原因,這些嘲諷重重地擊中了他,在這個雨天早晨的泥地裡,往他的神經上增添著道道傷口,這都是他那些朋友所不知道的。
「那麼你和你的家人準備什麼時候搬進城堡呢,德尼領主?」另一個挪到德尼面前的傢伙笨拙地鞠了一躬問道。
純粹是出於本能的反應,甚至在他還沒有仔細考慮自己的動作之前,德尼就一把推到了那人的肩膀上,將他毫無防備地放倒在泥裡。那傢伙邊爬邊同其他人一樣哈哈大笑。
「哎喲,他可從來沒有這樣表現得像是個貴族過啊!」那第一個老無賴喊道,「快到地裡幹活吧,要不德尼領主會把我們都踹倒的!」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樣,所有的農民都開始跪倒在泥地裡向德尼膜拜起來。
收回自己的怒氣之後,他記起了這些可都是他的朋友,他們只是不懂德尼的感受罷了,德尼-甘德蕾東倒西歪地走出了他們的包圍,拳頭攥得緊緊的,指關節都發白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直至自己的下巴感到了疼痛,同時一長串嘀嘀咕咕的咒罵聲從他的嘴中冒了出來。
「從沒感覺過自己有這麼傻。」瑪蘿達對托瑞坦白道,兩個女孩正待在她們的那間小石頭房子裡。她們的母親出門了,那是她兩個禮拜以來的第一次出門,她是那麼地熱衷於在鄰里朋友間奔走相告有關自己女兒同弗林戈領主度過的那一晚。
「但是你穿著那件禮服時多漂亮啊。」托瑞爭辯。
瑪蘿達對她妹妹報以了一個淡淡的表示感激的微笑。
「他肯定一直在盯著你看,我相信。」托瑞補充道。從她的表情來看,這個年少的女孩已經完全墜入了一種充滿浪漫幻想的夢境中了。
「還有他的姐姐,普裡西拉女士,不過她是一直在惡意中傷我。」瑪蘿達回答,同時說了個農民之間經常用來咒罵的詞。
「哦,她是頭胖奶牛,」托瑞也毫不客氣,「她不過是在妒忌你的美麗罷了。」兩個女孩此時一齊爆發出了一陣大笑,但是瑪蘿達的笑聲只維持了短短一會兒,她馬上又變得愁眉不展。
「你為什麼不快樂呢?」托瑞問道,「他是奧克尼的領主,能給你帶來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他能嗎?」瑪蘿達重新開始了諷刺,「他能給我自由嗎?他能給我我的賈卡嗎?」「他能給你一個吻嗎?」托瑞頑皮地問道。
「我沒法阻止他吻我,」瑪蘿達回答,「但他別想要得更多,你別不信,我已經將我的心全給了賈卡了,而不是任何一個聞起來不錯的領主。」她的宣言轉眼間便如同蒸發了一般,她的聲音最後拖曳成了一種耳語,因為就在此時門簾向兩邊分開,狂怒的德尼暴風雨般闖了進來。「出去。」他命令托瑞。當小女兒猶豫了一下,向姐姐投以關心的一眼時,他咆哮得更大聲了:「馬上消失,小豬崽!」托瑞慌忙向房外走去,同時回過頭觀察她的父親,但他的目光馬上使得她全速撤離這個房間。
德尼-甘德蕾將他那可怕的怒容轉向瑪蘿達,女孩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因為她從沒見過父親臉上出現這樣令人刻骨銘心的表情。
「爸。」她開始嘗試性地打招呼。
「你讓他吻你了?」德尼-甘德蕾直接了當地問道,他的嗓音在發抖,「而他還想要更多的東西?」「我沒法阻止他,」瑪蘿達強調,「他靠過來得太快了。」「但是你是想要阻止他。」「當然我是的!」話音未落,德尼-甘德蕾的大巴掌已經落到了瑪蘿達的臉上。
「而且你還想要把你的心和你作為女人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一個農民小子,難道不是嗎?」這男人怒吼著。
「但是,爸--」第二記巴掌將瑪蘿達扇到了床上,隨後又滾落到了地板上。德尼-甘德蕾將自己所有的挫折都傾瀉到了她身上,他一邊用那巨大有力的雙手摑著她,毆打著她的頭和肩膀,一邊大聲罵著她是「賤貨」、「娼妓」,罵她根本都不為她的母親--那個拉扯她長大的人著想。
她想試著去反抗,試著去解釋她愛的是賈卡而不是弗林戈領主,解釋她什麼都沒有做錯,但是她父親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唯一在做的事就是將雨點般的擊打與咒罵施加到她身上,接連不斷地,直到她躺在地上手臂交叉地護住頭部,對自己進行著毫無效果的保護。
毆打的停止同它的開始一樣迅速。過了好一會兒瑪蘿達才敢從地板上抬起她那滿是淤傷的臉,慢慢地望向自己的父親。德尼-甘德蕾坐在床上,手捧著腦袋大聲地哭泣著。瑪蘿達從沒看到過他這個樣子。她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平靜地輕聲安慰著他一切都沒事了。瞬間憤怒代替了他的悲傷,他一把抓住女兒的頭髮將她拖到面前。
「現在你給我記住,女孩,」他的每一個詞都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給我好好地聽著。你沒權力去選擇。一點都沒有。你要給弗林戈領主所有他想要的,甚至更多,而且你的臉上要一直保持微笑。你媽就要死了,愚蠢的女孩,而弗林戈領主是唯一能救她的人。我是不會讓她死的,不會讓你這麼自私自利的。」他狠狠地搖了搖她後放開了她。她盯著父親,就像他是個陌生人一樣,而這種眼神,可能才是最使失落的德尼-甘德蕾痛苦傷心的東西。
「或者更好的辦法,」他靜靜地說道,「我會親眼看著賈卡-斯庫利去死的,讓他的屍體在岩石上由海鷗和海燕享用去吧。」「爸……」年輕的姑娘抗議著,她的聲音僅僅只有耳語的程度,而且是一種顫抖的耳語。
「離他遠點,」德尼-甘德蕾命令道,「你應該去的是給弗林戈領主那裡,我一句怨言都不想聽到。」瑪蘿達沒有動,甚至都沒有擦那已經從她的美麗綠眼睛中淌出來的淚水。
「把自己弄乾淨,」德尼-甘德蕾指示,「你媽就要回來了,她是不會願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的。你是她所有的希望和夢想,女孩,如果你將這些從她面前拿走,那她就會被埋進冰冷的黃土下了。」說完這些,德尼從床上站起身來開始走向瑪蘿達,像是要去擁抱她,但當他將雙手靠近她時,女孩緊張的樣子是他以前從沒有經歷過的。他從瑪蘿達身邊走了過去,低沉的肩膀表示了一種真正的潰敗。
他將她獨自留在了房子裡,然後,故意向山坡的西北面走去,那裡沒有人居住,只有一片岩石地,在那裡他可以獨自同他的想法在待一起。還有他的憂愁。
「那你準備怎麼辦?」托瑞向瑪蘿達問道,年少的女孩在父親一走出視線之後就馬上衝進了房子。瑪蘿達正忙著擦唇邊最後殘存的一絲血跡,沒有回答她。
「你應該遠離賈卡。」托瑞忽然說道,她那發亮的臉看上去就像自己已經發現了世界上所有問題最為完美的解決方法。瑪蘿達懷疑地看了看她。
「哦,對了,那個是你愛的人,」少女更正道,「那麼遠離弗林戈領主吧。只是我無法想像這麼做的話爸爸會怎樣狠狠地揍你。」瑪蘿達回過頭重新看著鍍銀鏡子中自己的那些淤傷,這絕對是對方纔那陣爆發的最為強烈的提示。不像托瑞,她是能夠想像得到的,每一下痛擊都能想像得到。她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而且她也能瞭解父親臉上的那些苦惱--就算他那樣打她。他在害怕,非常地害怕,為她母親,為他們所有人。
隨後她便懂得了自己的職責。瑪蘿達認識到她對這個家庭的職責是極為重要的,不是因為那些來自父親的恐嚇和威脅,而是出於她對母親、父親、還有煩人的小妹妹的愛。就因為這樣,盯著鏡子中自己佈滿淤傷的臉,瑪蘿達-甘德蕾開始明白了那已經落在她纖細雙肩上的責任,那已經出現在她整個家庭面前的時機。
但是,當她想像到弗林戈領主的嘴唇同她的相接觸、他的手落在自己的乳房上時,她仍然禁不住發出了戰慄。
德尼-甘德蕾幾乎沒有注意到太陽已經落到了海平面上,還有那些發現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因而群聚到他裸露的臂膀以及脖子上召開著宴會的小蟲子。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根本就不算什麼。他剛才是如何地痛打了自己那心愛的女兒啊?這股憤怒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他怎麼能對她發那麼大的火呢,她這樣一個沒做錯什麼,也沒違背他什麼的人?德尼的腦海裡反覆地回放這那些可怕的鏡頭,看到瑪蘿達,他美麗、漂亮的瑪蘿達倒在地板上躲避著他,為減輕他那些惡狠狠的毆打而遮擋著自己的身體。於內心深處,德尼-甘德蕾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在生她的氣,他挫敗感與憤怒都是針對弗林戈領主的。他的怒火來自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處的這樣一個貧賤的地位,出於這樣地位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那一家子農民,看著自己的妻子生病,之後死去,除非弗林戈領主有干涉的可能。
這一切德尼-甘德蕾都懂,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只知道因為自己自私的原因,他將他那心愛的女兒送到了一個她不愛的男人的懷抱中和床上。德尼-甘德蕾知道自己在那一刻肯定會成為一個懦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現在無法鼓起勇氣從這山嶺上跳下去,在下方不遠處參差不齊的岩石上摔他個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