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此次調查意義重大。」吉溫塔-戴文納將漢德送出門時這樣說道。「我感覺到危險,我們都知道那是誰,因此無需說出那個令我們感到害怕的名字。」漢德含糊地回答了幾句就離開了,慶幸自己逃開了那神經緊張的巫師。吉溫塔那種特殊的句法令人十分煩躁,巫師宣稱它來自另外一個位面,但漢德認為那只是吉溫塔為給他周圍的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而使用的花招。漢德也必須承認,吉溫塔是十分有用的;在巴薩多尼公會能夠調遣的十幾名巫師中,吉溫塔揭露秘密的本領是最好的。吉溫塔從奇特硬幣上便幾乎完全瞭解了漢德,卡札和夏洛塔之間的交談,以及將硬幣送來的小人物塔迪奧的模樣。再往更深處看去,吉溫塔的眉毛如同漢德預料的一般皺了起來,而當他開始描述那個把硬幣給塔迪奧的人特徵的時候,他和漢德便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漢德認識阿提密斯-恩崔立。吉溫塔也一樣。在卡林港的街頭巷尾,人們都知道恩崔立離開了卡林港,去追蹤那名導致帕夏普剋死亡的黑暗精靈,而這名卓爾精靈據傳正居住在離銀月城不很遠的某個矮人城市中。
現在,漢德的疑慮已經集中於一點,他知道該從利用魔法搜集信息轉移到使用比較傳統的方法了。
他來到街上,找來許多的間諜,使帕夏巴薩多尼有力公會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然後,他想回到公會主要的辦事處去向夏洛塔和卡札通報,但馬上改變了主意。事實上,當夏洛塔說需要瞭解她的敵人時,她是認真的。
那麼,對於漢德來說,最好還是別讓她知道。
他的房間對於一個已經登上了黑道之中如此高的等級的人根本不合適。這個人曾是一位公會會長,雖然時間並不長;他可以從城市中任何一個公會取走大量的金錢作為使用他的服務的費用。但是阿提密斯-恩崔立並不關心這廉價旅館缺少的種種設施,窗台上厚厚的積灰,以及隔壁房間裡「街頭淑女」和她們的客戶發出的噪音。
他坐在床上,思考著他可能做出的種種選擇,同時也在重新考慮他回到卡林港後的種種行動。他認識到,自己顯得有些粗心,特別是和那個宣稱統治著一個貧民窟的蠢小子談話的時候,以及在普克公會舊址門口把他的匕首露出來給那個乞丐看到的時候。也許,恩崔立想到,這兩件事都並不是由於巧合或運氣不好,而是他自己潛意識中要這樣去做的。
也許他想要告訴任何足夠注意的人,他回來了。
但是這又有什麼意義?他現在必須知道。公會的結構發生了怎樣的改變,還有,在這些新的階級組織中,哪裡會有阿提密斯-恩崔立適合的位置?更重要的是,阿提密斯-恩崔立需要哪個位置?其實這些問題恩崔立此時並無需考慮,但他覺得自己不能在這裡坐等其他人來找他。在和卡林港的有力公會打交道之前,他至少應該知道一部分的答案。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但殺手還是披上一件黑色的斗篷出了門。
周圍的景象、聲音和氣味把他帶回到他年輕的時候,那時他就時常與黑暗為伴,避開白天的陽光。
他注意到自己剛一出旅館的門就被許多雙眼睛注視著,並且他感覺到,這些眼睛所顯示出來的興趣遠遠超出了他們對一個外國商人可能產生的興趣。恩崔立回憶起他本人在街道上混過的日子,以及信息傳遞的方法和速度。他知道他早已被監視了,或許是被幾個不同的公會同時監視著。可能他下榻的旅館的老闆,或某個主顧認出了他或產生了對他的懷疑。卡林港罪惡中心的這些人每天的每一分鐘都生活在災難的邊緣,因此他們的警戒性高於任何其他人所能想像。就如同草原田鼠——生活在地洞之中,每個地洞均有數以萬計的居民的齧齒動物一般,卡林港的黑道中人設計了複雜的警告系統:喊聲,口哨聲,點頭,甚至是簡單的身體姿勢都被作為傳播信息的方法。
沒錯,恩崔立知道,當他以練習過的步法悄無聲息地走在安靜的街道上時,他們正在監視著他。
是該他親自做一些調查的時候了,而他也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他轉了幾個彎,來到了樂園大道。這是一個寒酸的地方,然而它也是一個大型的黑市,在這裡,禁藥、武器、偷來的貨物,以及肉體的服務都在公開地交易著。似乎是對它自己名字的一種嘲弄,樂園大道象徵著下層階級享樂的頂峰。在這裡,如果一個乞丐某天得到了一點多餘的錢,便可以——當然,這享受的時間短暫而寶貴——感覺自己像一個國王一般,可以讓噴著香水的女人環繞著他,還可以飲下一些讓他醉生夢死的東西,藉此忘記那讓他污穢的皮膚日漸衰老的痛苦。在這裡,一個像塔迪奧那樣的人,可以享受像帕夏巴薩多尼的生活長達幾個小時。
當然,這些全部都是假的。華麗的表面覆蓋於老鼠橫行的建築物之上,華麗的衣服穿在嚇壞了的女孩和瞎眼的娼妓身上,她們噴著大量的廉價香水,藉以掩蓋身上幾個月沒洗過澡的氣味。但是即使是虛假的奢侈也足以讓大多數的人們滿足,因為他們日常生活的悲慘是太過真實了。
恩崔立慢慢地沿著街道走著,將自己的內省丟在一邊,轉而注意著週遭的事物,研究著每一個細節。他認出了幾個可憐的老妓女,但事實上,恩崔立從未屈從於這種不健康的、廉價而俗麗的誘惑,雖然這種誘惑在樂園大道上比比皆是。他極少享受肉體上的快感,因為他認為對於一個立志成為完美戰士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弱點。他極少的幾次這種享受來自於一些有勢力的帕夏的後宮。他對於那些能使人陶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絲毫的好感,因為那些事情會使他敏銳的思想變得遲鈍,使他容易被擊敗。他也時常來到樂園大街,但那是為了找到其他人的弱點。那些妓女從來都不喜歡他,他也懶得去招惹她們,雖然他知道她們也可能提供非常有價值的情報。他只是不能說服自己去信任一個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這樣一種特殊的僱傭關係上的女人。
因此他現在對於街頭惡棍和扒手更為注意,並且愉快地發現其中一個扒手也在注意著他。他強迫自己不露出笑容,改變方向去接近那愚蠢的年輕小偷。
很快,恩崔立來到離小偷十步遠的地方,此時小偷開始行動了,他從恩崔立的身後走來,走過恩崔立身邊時故意一個趔趄,藉機將手伸向恩崔立的錢包。
一瞬間之後,那偷盜未遂的傢伙失去了平衡,恩崔立鉗住了他的手指,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恩崔立安靜而迅速地抽出了鑲滿珠寶的匕首,它的尖端將小偷的手掌紮了一個小洞,同時恩崔立轉過身以更好地隱藏兩個人的動作,並放鬆了抓著小偷的手。
小偷明顯對於自己手上疼痛的減輕感到十分迷惑。他的另一隻手移向他自己的腰帶,拉起斗蓬,試圖去拿他的長匕首。
恩崔立狠狠地瞪著小偷,並使用了匕首的黑暗能力,它開始吸取這愚蠢小偷的生命力。
小偷變得虛弱起來,他的匕首無害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和嘴都張得大大的,他恐懼,迷惑地想要尖叫,但他的嘗試是完全無用的。
「你感覺到空虛,」恩崔立低聲對他說道。「和無助。你知道我不僅僅控制著你的生命,也控制著你的靈魂。」小偷沒有動,也不能動。
「你明白嗎?」恩崔立催促道,那男人喘著氣點點頭。
「告訴我,」殺手命令道,「今天晚上街上有半身人在嗎?」當他問話的時候,他稍稍放緩了匕首吸取生命的速度。小偷露出一點點迷惑的表情。
「半身人。」殺手解釋道,並以再度迅速地吸取小偷的生命力來強調他的話,小偷變得更加虛弱了,現在他的身體完全依靠恩崔立來支撐。
小偷抬起他沒有被抓住的那隻手——這隻手每移動一寸都在劇烈地抖動著——指向遠處的幾座建築物,恩崔立相當瞭解那裡。他想再問那小偷一兩個更為明確的問題但馬上否決了這個想法,他想到他那久已未嘗到生命滋味的匕首已經暴露了太多的事情。
「如果我再一次看見你,我會殺了你。」殺手以完全沒有感情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嚇得小偷面無人色。恩崔立放開了他,他馬上踉踉蹌蹌地逃開,沒走幾步便被自己絆倒,然後他連滾帶爬地跑掉了。恩崔立厭惡地搖著頭,再一次開始尋思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回到這座可憐的城市。
殺手沒有浪費時間去確認小偷是否還在逃跑,而是快步向小偷所指的方向走去。如果那名他要找的半身人仍活著並在附近的話,恩崔立能夠猜到他大概會在哪座建築物中。黃銅賭局,居於三座建築中央,也是最大的一座。這裡是卡林港碼頭區的半身人最為喜愛的賭場,主要原因可能是這裡的樓上有一座女性半身人提供服務的妓院,以及後面房間中的一間煙館。事實上,當恩崔立進入普通遊戲室的時候,他的確看見了許多的半身人散佈在不同的遊戲桌周圍。他慢慢地掃視每張桌子,同時嘗試著去猜測他的老朋友在這麼多年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毫無疑問,半身人的腰圍會增長不少,因為他喜愛油膩的食物,而且他的地位足以保證他一天能夠吃十餐,如果他想要這麼做的話。
恩崔立來到一張賭桌邊,坐進了一個空位。在這賭桌周圍,六個半身人正在玩擲骰子,他們每個人的動作都異常快速,一個沒經驗的賭徒根本看不出來他們在做些什麼。但是當然,恩崔立很輕易地看清了這一切,並且發現了一個令他感到好笑卻並不如何驚奇的事實,那就是,所有六個人都在作弊。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比一比誰可以最快地抓取最多的硬幣的競賽而非賭骰子,而所有六個人看來都精於此道,水平相差無幾。恩崔立認為每個人離開賭桌時身上的錢會與他開始時帶的錢幾乎相等。
殺手將四個金幣扔到桌子,抓起幾個骰子漫不經心地投了出去。幾乎在骰子停止滾動之前,最靠近的半身人便伸手來抓硬幣,但是恩崔立的動作更快。他抓住半身人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桌子上。
「但是你輸了!」那名半身人尖叫道,而這使得另外五人的動作也不得不停止,他們看著恩崔立,並且不止一個人伸手去拿自己的武器。附近幾張賭桌周圍的賭客也停了下來,很快,整個普通遊戲室的人都在注意著即將到來的麻煩。
「我沒有賭。」恩崔立平靜地說,並沒有鬆開抓著半身人的手。
「你放下錢而且擲了骰子。」另一個半身人反對道。「那就是賭了。」恩崔立瞪了那抱怨的半身人一眼,把他嚇得坐回自己的位子。「當我說下注的時候,我才在賭,我沒說之前就不是在賭。」他解釋道。「而且我也只拿在我擲骰子之前,你們公開聲明是下了注的賭金。」「你看見我們是怎麼玩的了。」第三個敢於爭論的半身人說道,但恩崔立舉起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他看著他右手邊的賭徒,也就是那個去拿硬幣的半身人,並等候了片刻,當房間裡其他的人失望地回去做他們自己的事的時候,他開口了。「你想要錢?這些,還有比這多兩倍的錢,都可以給你。」他說,貪婪的半身人臉上的表情馬上從苦惱變成了諂媚的微笑。「我來這裡不是要賭,而是想問一個簡單的問題。給我一個答案,硬幣就是你的了。」當他這樣說著的時候,恩崔立從他的錢包裡拿出十幾個硬幣。
「那麼,這位先生……」半身人說道。
「杜堊登,」恩崔立不假思索回答道,但他聽到這個名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候,他不得不忍住由這種諷刺帶來的笑意。「來自銀月城的杜堊登先生。」桌子周圍的幾個半身人好奇地看著他,因為這個不尋常的名字對他們所有人來說都很耳熟。事實上,他們馬上就意識到,他們都知道這個名字。這是瑞吉斯的保護者黑暗精靈的名字,而瑞吉斯也許是來到卡林港的半身人中,地位最高(雖然時間很短)並且最著名的一位。
「你的皮膚——」那名被恩崔立按在桌上的半身人輕鬆地想要說什麼,但他馬上把話嚥了回去,因為他很快就想到了事實。恩崔立看得出半身人想起了瑞吉斯和黑暗精靈的故事,以及後來罷免半身人公會會長職務,然後便出去追蹤卓爾精靈的那位殺手。
「是的。」半身人盡量平靜地說道。「一個問題。」「我想要找一位你的同族。」恩崔立解釋道。「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的名字叫做頓頓-泰戈維斯。」半身人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並且搖著頭,但是此前他黑眼睛中閃過的一絲光彩表明了他認識頓頓,而敏銳的恩崔立沒有漏掉這個現象。
「街上的每個人都認識頓頓,」恩崔立說道。「或曾經認識他。你不是一個小孩了,而且你的賭技顯示出你是黃銅賭局的一個老主顧了。你一定認識,或曾經認識頓頓。如果他死了,那麼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如果沒有,那麼我想和他談談。」半身人之間傳遞著嚴肅的眼神。「死了。」桌子對面的半身人說道,但恩崔立從他說這話的語氣和舉止判斷出這是假話,也就是說,永遠的倖存者頓頓的確還活著。
但是,卡林港的半身人似乎還都比較團結。
「誰殺了他?」恩崔立決定陪他們玩玩。
「他生病了。」另一個半身人說道,還是那種快速的,暴露倪端的語氣。
「那他埋葬在哪裡?」「在卡林港死的人哪有被埋葬的。」第一個說謊者回答。
「扔海裡了。」另一個說。
恩崔立每聽到一句話都點點頭。事實上,聽著這些半身人在互相推卸說謊責任的同時又建立起一樁精細的謊言令他感到十分愉快,更重要的是,這謊言對於殺手而言根本不難拆穿。
「嗯,你告訴了我很多事。」他說,鬆開了半身人的手腕。那貪婪的賭徒馬上伸手去拿硬幣,但是,一眨眼的工夫,一把鑲滿珠寶的匕首適時出現,戳在半身人的手和金幣中間。
「你答應給我錢的!」半身人抗議道。
「為這樣一些謊話付錢?」恩崔立冷靜地問道。「我在外面問起頓頓,人們告訴我他在這裡。我知道他還活著,因為我昨天還看見了他。」幾個半身人面面相覷,試圖找出恩崔立話中不合理的地方。他們怎麼會這麼容易就中了別人的圈套呢?「那你談到他時為什麼要使用過去時?」桌子對面的那名半身人,也就是第一個說頓頓死了的那個問道。這個半身人覺得自己足夠聰明,已經抓住了恩崔立的一個謊言……事實也的確如此。
「因為我知道,你們半身人從不對不是半身人的人透露另一個半身人的行蹤。」恩崔立回答,他的表情突然轉變為愉快的微笑,而這對於殺手來說可是不常見的。「我向你保證,我不是來找頓頓麻煩的。我們是老朋友,而且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面了。現在,告訴我他在哪裡,然後把你的錢拿走。」幾個半身人再次向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後其中一個貪婪地舔著嘴唇,飢渴地注視著那一小堆金幣,指向大房間後面的一扇門。
恩崔立把匕首收入鞘中,對幾個半身人做了個像是致意的手勢,離開了桌子。他自信滿滿地穿過房間走到那扇門旁邊,連門都不敲就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裡,在他面前,一個他見過的最胖的半身人靠在牆上,他的寬度已經超過了他的高度。他和殺手注視著對方,恩崔立驚駭得甚至沒有看到他旁邊的兩個基本沒穿衣服的女性半身人。恩崔立恐慌地意識到,那的確是頓頓-泰戈維斯。儘管過了這麼多年,對方增長了這麼多的體重,他仍然認出了半身人,卡林港最狡猾,最自信的騙子。
「敲門總是會得到感激的。」半身人說道,他的聲音十分難聽,就好像這是從他那肥厚的脖子裡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壓出來的聲音。「設想一下,假如我的朋友和我正在進行一項更加私密的活動……」恩崔立甚至沒有嘗試著去理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那麼,你究竟想幹什麼?」頓頓問道,話剛一說完,他便將一塊巨大的餡餅塞進嘴裡。
恩崔立關上門走進房間,把他和半身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半。「我想要和一個老朋友談談。」他解釋道。
頓頓停止了咀嚼,注視著對方。很明顯,他認出恩崔立時大吃一驚,他被餡餅嗆住,劇烈地咳起來,最後把一塊還沒嚼的餡餅吐在了盤子上。他的兩名女隨從收拾這一團糟的時候很好地掩蓋了她們的厭惡。
「我沒有……我是說,瑞吉斯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意思是……」頓頓結結巴巴地說道,幾乎所有人面對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時候都是這副模樣。
「放輕鬆一點,頓頓。」恩崔立堅定地說。「我是來和你談話的,沒有什麼其它的事情。我並不關心瑞吉斯,也不關心你在普克之死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街道只對生者有意義,而不是死者,不對嗎?」「當然,當然對。」頓頓回答,恩崔立看得出他仍然在發抖。他向前滾動了一點,試著坐起身來,此時恩崔立才注意到他的左腿上帶著一個很重的腳鐐。最後,肥胖的半身人放棄了自己的舉動,滾回了剛剛的位置。「一個舊傷。」他聳聳肩,說。
恩崔立沒有就這個明顯很荒謬的借口追問頓頓。他走到半身人身邊,蹲了下來,把頓頓的寬鬆長袍掀開以便更清楚地看見那枷鎖。「我最近才回來。」他說道。「我希望頓頓能告訴我現在街道上的形勢。」「當然,還是粗暴而且凶險。」頓頓輕笑著回答,但他最後笑得咳了起來。
「誰在統治?」恩崔立以極為嚴肅的語氣問道。「哪些公會最有勢力?哪些士兵在保衛他們?」「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幫助你,我的朋友。」頓頓緊張地說。「我非常想幫忙!我絕不會向你隱瞞什麼的,絕不會!但是你看,」他繼續說道,同時抬他那上了鐐的腳踝。「他們不放我出去。」「你在這呆多久了?」「三年。」恩崔立懷疑地、不快地看著這可憐的半身人,然後又疑惑地看向那對於頓頓來說過於簡單的枷鎖。
從前,頓頓用一根頭髮就能打開這種鎖。
頓頓舉起他那雙肥厚的手掌作為回應,這雙手如此的肥胖,笨拙,他甚至不能把他的手指頭併攏在一起。「我對它們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他解釋道。
恩崔立體內燃起了熊熊怒火。他覺得自己可能會忍不住用他的匕首把頓頓的肥肉全都割下來,但他沒有這麼做。相反的,他去檢查頓頓的枷鎖,粗魯地扭動著它,看看上面有沒有什麼機關,然後摸向自己的開鎖器。
「別,」一個尖銳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殺手在他聽到對方說話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
他快速轉過身,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一隻手拿著匕首準備投擲。這是另一個女性半身人,穿著質地精良的緊身短上衣和馬褲,有著厚厚的、捲曲的褐色頭髮和大大的褐色眼睛。她站在門口,兩手張開舉在頭頂,她的姿勢完全不可能對殺手造成威脅。
「哦,這樣對你和我可都不好。」女半身人微笑著說。
「別傷害她!」頓頓向恩崔立懇求道,並嘗試著去抓住殺手的手臂,但他太胖了,他的手根本伸不遠。於是他不得不滾回原來的位置,大口地喘著氣。
恩崔立的感覺一直都十分警醒,此時他注意到,頓頓身邊的兩個女半身人的手都伸向了秘密的地方,其中一個是把手伸向一個口袋,另一個則是去摸她自己的及腰長髮,但毫無疑問,兩個人都想要把某種武器拿出來。因此他馬上便明白了,新來的這個女半身人是團體的一位領袖。
「瓦維爾-泰戈維斯,聽候您的吩附。」她優雅地鞠了個躬,說道。「聽候您的吩附,但是不會聽憑您任性。」她微笑著補充道。
「泰戈維斯?」恩崔立柔聲重複道,回頭看了頓頓一眼。
「我的堂妹。」肥胖的半身人聳聳肩解釋道。「卡林港最有勢力的半身人,黃銅賭局的新老闆。」殺手再度轉過身,看到女半身人依然毫不慌張,雙手插在兜裡。
「你當然知道,我不是自己一個人來這裡的,一個人來面對阿提密斯-恩崔立可不是件聰明的事情。」瓦維爾說。
恩崔立的想像中浮現了許多半身人埋伏在房間周圍的景象,這使得他不禁露齒一笑。這讓他想起了另一個類似的組織,賈拉索在魔索布萊城的黑暗精靈傭兵團。當他不得不去見賈拉索的時候,對方總是戒備森嚴,恩崔立也知道,如果他的某個動作稍稍做錯了一點,或者他的動作讓賈拉索,甚至某個衛兵認為是帶有威脅性的,他的生命就將突然被中止。但是就這件事情而論,他也不認為這個瓦維爾-泰戈維斯,或其他任意一個半身人想要趁亂殺死他,以獲得人們的尊敬。而且,即使他血液中屬於戰士的那一部分覺得瓦維爾的話是一種挑戰,他也並不是為了打架才來這裡的。
「當然。」他簡單地答覆道。
「現在周圍有一些投石器在瞄準著你。」她繼續道。「而且那些投石器的彈藥裝上了爆炸物。相當有破壞力。」「多麼足智多謀啊。」殺手說道,試著讓對方感受到自己在驚訝。
「那是我們生存的方式。」瓦維爾回答。「我們依靠足智多謀生存。依靠知道所有應該知道的事情並預先做好準備生存。」殺手迅速地將匕首旋轉一圈收入鞘內——這樣的動作若是在賈拉索的面前做出來,就可以成為他被殺的原因——然後筆直地站起來,尊敬地對瓦維爾深深鞠了一躬。
「卡林港有一半的小孩向瓦維爾提供消息。」頓頓說。「而另一半則已經不是小孩了,」他眨眨眼補充道,「他們也同樣向瓦維爾提供消息。」「而且自從恩崔立回到本市之後,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他。」瓦維爾解釋道。
「我還是負有盛名,我感到很高興。」恩崔立說,聽起來他很自大。
「一直到最近我們還不知道那是你。」瓦維爾回答道,她這樣說只是想打消恩崔立的氣焰,而後者事實上一點也不自負。
「那麼你是怎麼發現那是我的呢?」恩崔立問道。
這使得瓦維爾感到有些尷尬,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暴露了她本來不想說出的事實。「我不認為你應該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有些煩亂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幫助把瑞吉斯從帕夏-普克公會會長職位上趕下來的人。如果瑞吉斯身居高位的話,他就可以為所有在卡林港的半身人提供幫助。」恩崔立對此無話可說,因此他什麼都沒說。
「但是我們還是應該談談。」瓦維爾繼續道,轉過身並示意恩崔立和她一起離開這裡。
恩崔立回頭瞥了頓頓一眼。
「讓他在這裡享樂吧。」瓦維爾說道。「你可以把他放開,但是我向你保證,他並不怎麼想離開這裡精美的食品,漂亮的伴侶。」恩崔立厭惡地看著盤子裡的什錦餡餅和糖果,再看向那幾乎一動不動的頓頓,然後是他身邊的兩個女人。「他的要求並不多。」其中一個女人笑著解釋道。
「他只需要一條柔軟的大腿,在他睡覺時枕著。」另一個同樣笑著補充道,這使得兩個女人都吃吃地傻笑起來。
「我擁有我想要的一切。」頓頓向他保證道。
恩崔立只是搖著頭,跟著瓦維爾離開了。他跟著矮小的半身人來到黃銅賭局中一個更秘密的,毫無疑問也是更嚴加守衛的房間裡。瓦維爾坐在一張低矮但卻很豪華的椅子上,並示意殺手坐在對面的另一張椅子。恩崔立坐在這只有正常椅子一半大的椅子上很不舒服,他的腿直直地伸在前面。
「通常我不招待不是半身人的人。」瓦維爾表示歉意。「我們希望做一個秘密的團體。」恩崔立看得出她正在等著他告訴她,被她招待他感到很榮幸。但是當然,他根本不感到榮幸,因此他什麼也沒說,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雙眼責難地盯著女半身人。
「我們把他看管起來是為了他好。」瓦維爾簡單地說。
「頓頓曾經是卡林港最受尊敬的盜賊之一。」恩崔立反對道。
「曾經是。」瓦維爾重複道。「但是你離開不久之後,頓頓招致了某位特別有勢力的帕夏的怒火。那位帕夏和我有一定的交情,我竭力懇求他放過頓頓。最後,我們的協議是頓頓不能出門。他必須呆在室內。如果那位帕夏,或他的某個部下發現他又出現在卡林港的街道上,那我就沒辦法幫助他了。他必須死。」「我想那對於他來說,比你用鏈子把他鎖在屋子裡慢慢死去要好。」聽到這話,瓦維爾大聲笑了起來。「這麼說來,你根本就不瞭解頓頓。」她說。「那些神聖的傢伙們早已經定義了七宗該下地獄的心靈上的罪行,而頓頓確實沒有其中最重要的三項罪名,因為他並不驕傲,也不嫉妒,也並不憤怒。但他犯了另外四宗罪,而且情節嚴重;那就是暴食,貪婪,懶惰和淫慾。
他和我作了一場交易,而這場交易的目的是救他的命。我不假思索便答應了他,不讓他遭到應有的審判,而作為交換,他同意永遠呆在我為他安排的地方。」「那鎖著他的腳鐐怎麼解釋?」恩崔立問道。
「因為頓頓喝醉的時間比他清醒的時間還長。」瓦維爾解釋道。「他可能會對我的生意有所損害,還可能跑到街上去。這都是為他著想。」恩崔立試圖駁倒瓦維爾,因為他從未看到過比頓頓更可憐的人,而且他個人認為被拷打至死也比那種愚蠢可笑的生活要好。但是當他開始更為仔細地考慮的時候,他記起了許多年以前,頓頓的個人風格便是如此,包括了甜食和女人。他認識到,頓頓的失敗的確是源於他本人,瓦維爾的確只是關心他,而沒有強迫他做任何事。
「如果他呆在黃銅賭局裡面,就不會有人來煩他。」瓦維爾讓恩崔立思索了片刻,之後她說道。「沒有契約,沒有殺手。但是當然,這只是那位帕夏的口頭承諾。所以你就應該明白,為什麼一個像阿提密斯-恩崔立那樣的人走進來並且詢問頓頓下落的時候,我的人顯得有些緊張。」恩崔立懷疑地盯著她。
「起初他們不確定那是你。」瓦維爾解釋道。「但是我們知道你已經回來兩天了。各種流言傳遍了大街小巷,當然,你知道,這裡面是謠言居多,基本沒什麼真實情況。一些人說,你回來是要推翻昆汀-波迪尤,重新掌控普克公會。另一些人則暗示你回來是有著更大的目標,他們說,你被深水城的統治者僱傭,來暗殺卡林杉的某幾位高階領袖。」恩崔立的表情顯示他對這個愚蠢可笑的說法感到不能相信。
瓦維爾聳聳肩。「這就是名聲會給人帶來的困擾。」她說。「現在,許多人都熱衷於提供假消息,因為各個公會都出了大價錢收集任何可能幫助他們瞭解阿提密斯-恩崔立為什麼又回到卡林港的信息,不論這些消息有多麼荒謬。你讓他們感到緊張,暗殺者。把這作為最高的稱讚吧。但是也把它當做一個警告。」瓦維爾繼續道。「當公會害怕某人或某物的時候,他們通常會採取行動來抹殺這種恐懼。某些人正在打探關於你的下落和活動的一些相當尖銳的信息,而你當然明白,這是賞金獵人的標誌。」恩崔立把他的手肘放在小椅子的扶手上,低下頭用手撫摸著臉頰,仔細思索著半身人的話。很少有人敢於如此坦率而大膽地與阿提密斯-恩崔立談話,而且,在他們坐在一起的這幾分鐘時間裡,瓦維爾-泰戈維斯已經獲得了其他大部分人一生都無法獲得的,恩崔立的尊敬。
「我可以為你找到比較詳細的訊息。」瓦維爾狡猾地說。「人們都說我的耳朵比索薩蘭長毛象的耳朵還大,我的眼睛比一屋子邪眼怪的眼睛還多。而且,他們說的沒錯。」恩崔立的一隻手摸向腰帶,輕輕地搖了搖自己的錢包。「你太高估我的財產了。」他說。
「你看看你的四周。」瓦維爾反駁道。「我還要更多的錢幹什麼?即使是銀月城的金幣,或者其他任何地方的錢也都一樣。」她提到「銀月城的金幣」的時候,恩崔立知道,這是一個敏感的暗示。她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這是朋友間給予的幫助。」瓦維爾解釋道,這並不使殺手如何驚奇,他的生活就是建立在交換這種「幫助」之上。「你也許有一天可以報答我。」恩崔立仔細地考慮著這個提議,同時他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樣的話他需要的訊息來得未免太容易了。恩崔立十分懷疑半身人會需要他的特別服務,因為半身人根本就不會那樣去解決問題。而且如果瓦維爾真的要求他為她做事,他也未必會遵守這個約定。恩崔立根本不害怕瓦維爾會派她的那些三尺高的打手來對付他。不,瓦維爾想要的不是他的服務,而是另外一種東西,那就是向人們吹噓阿提密斯-恩崔立欠她一個情的權利,而這就足以把卡林港街頭巷尾的人們嚇得臉色發青了。
那麼現在恩崔立的問題是,他是否真的想瞭解瓦維爾可以提供的信息?他又考慮了一分鐘,然後點頭同意了。瓦維爾立刻顯得非常高興。
「那麼,明天晚上再來這裡吧。」她說。「到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你一些事。」在黃銅賭局的門外,阿提密斯-恩崔立思索著頓頓的事情,時間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好久。他發現,每當自己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肥胖的半身人拚命向嘴裡塞餡餅情景的時候,他都感覺到異常的憤怒。不是厭惡,而是憤怒。他仔細地檢驗那種感覺,並發現頓頓-泰戈維斯是阿提密斯-恩崔立認識的人當中,關係最接近於朋友的一個。帕夏巴薩多尼是他的良師,帕夏普克則是他的主要僱主,但是頓頓和恩崔立的交往與他們不同。他們為彼此的利益行動而不討價還價,交換信息而不斤斤計較。那是一種對雙方都有益的關係。現在頓頓已經成了一個徹底的享樂主義者,放棄了生命的所有意義,在殺手看來,半身人已經成為了一具行屍走肉。
雖然如此,恩崔立並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理由感到憤怒,而且他必須承認,他開始理解為什麼看到頓頓會使他反感。因為就他自己的精神狀況而言,和頓頓其實相差無幾。當然,他並不是被鎖鏈、美食和女人束縛住了手腳,但是從效果上來說,頓頓已經屈服了,恩崔立也一樣。
也許該降下白旗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頓頓是他的朋友;還有另一個人的關係也一樣。現在,該去看看另一個老朋友拉威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