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燭高挑。
屋子裡坐著三個人,三個紫衣人。
一個人年已屆中年,身材已經發福,他坐在椅子上時,總是以最舒服的姿勢坐著。
另一個人則很瘦,面皮黝黑如鐵,就像陰曹地府中的判官。
最後一個人年紀較小,生得非常俊秀,他生的時候,腰身挺直如標槍,他的年紀雖然較小,卻顯得十分威嚴,他是那種天生就適合當領袖的人。
只要是在江湖上混過一天的人,都絕對知道這三個人的名字。
江湖上最大的幫會不是歷史悠久的丐幫,也不是威鎮天下的少林寺。
而是──「金龍社」。
這三個人,正是「金龍社」中的二領主「銀狐」席如秀,刑堂執法「鬼手」陰離魂,和「金龍社」大當家「金童閻羅」衛紫衣。
現在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都在看著桌上的劍。
劍式古雅,打造精湛,鋒銳的劍刃就像一泓秋水。
這是一把好劍。
劍面上還刻著八個字「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現在江湖上已經很少有人有勇氣刻這八個字了。
把自己寶貴的生命等同於一柄無生命的劍,這已被認定是一件蠢事。
席如秀瞇著眼睛,吟出劍上的八個字:「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他笑道:「想不到這年頭還有這樣的傻瓜。」
衛紫衣道:「溫約紅不是傻瓜,他是一個真正的劍客。」
席如秀道:「所以他死了。」
陰離魂和席如秀有多年的交情,他們都有很多次救了對方的命。
本來他們應該是一對很好的朋友,可是不知為何陰離魂總是看席如秀不順眼。
不順眼就是不順眼,陰離魂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所以這時陰離魂「哼」了一聲。
一個人用鼻子發出這種聲音,就意味著輕視、不屑等等,反正絕沒有尊敬的意思。
席如秀轉過頭去看陰離魂,道:「你哼什麼?」
陰離魂冷笑道:「因為你很蠢。」
席如秀並沒有生氣,他的好脾氣是很出名的,他笑著道:「我是很蠢,但比起你來,可就差得遠了。」
陰離魂也沒有生氣,他本來就是想讓席如秀生氣的,如果自己反而沉不住氣,席如秀豈非更得意。
他道:「你知道『點蒼劍客』溫約紅為什麼要找大當家挑戰?」
席如秀道:「因為他活得不耐煩了,這幾年來,已經有十幾個像他這樣的人了。」
陰離魂道:「你錯了。」
席如秀道:「我錯了?」他很快又笑道:「當然,我總是錯的,而你卻總是對的。」
陰離魂冷笑道:「點蒼派近年來聲名漸墜,漸漸有被摒出八大門派之勢,溫約紅挑這種時候向大當家挑戰,其中的原因,你真的不知道嗎?」
席如秀笑道:「我要是知道,你就不會說我蠢了。」
陰離魂這時沉下臉來,他不喜歡開玩笑,更不喜歡和席如秀開玩笑。
偏偏席如秀最喜歡找他開玩笑。
陰離魂平常就陰沉沉的臉現在變得更陰沉了。
衛紫衣知道自己該說話了,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對活寶。
他們看上去都恨不得隨時隨地拚個你死我活,但真正危險來臨時,他們卻可為對方死。
衛紫衣苦苦地笑了一笑,道:「陰執法,你以為溫約紅為什麼要向我挑戰?」
陰離魂惡狠狠地瞪了席如秀一眼,剛要說話,席如秀忽然搶道:「溫約紅明知此戰有敗無勝,卻昂然挑戰,因為他本就是想死在大當家的劍下,這樣他的名聲自然大震,點蒼派也將再度為武林所正視。現在他雖已死了,但每個人以後一提到他,一定會說:『點蒼大俠』溫約紅,果然是一條好漢。」
他的話又急、又快,陰離魂根本就沒有插嘴的機會。席如秀笑瞇瞇地看了陰離魂一眼,問衛紫衣道:「大當家,是不是這樣?」
衛紫衣不禁笑了,他笑道:「不錯,溫約紅本就是來求敗的。」
既然席如秀已搶了話頭,衛紫表又表示贊同,陰離魂還能說什麼呢?
他最多狠狠地瞪席如秀幾眼而已。
衛紫衣望著桌上的劍,歎息道:「他本來不必死的,可惜他的劍被我擊落後,就用一把顯然是早已準備好的小刀刺進自己的心臟。」
席如秀道:「這是他自己想死,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根本不必難過。」
他知道衛紫衣雖是個嫉惡如仇,對惡人的手段很殘酷,但他的心卻很軟。有時候比老太婆還要婆婆媽媽。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推開房門,走了過來,道:「大當家的確不必要難過,因為溫約紅就算不自殺,也活不過一百天。」
進來的人是「九面閻君」展熹,「金龍社」的大領主。
衛紫衣雖然是大當家,但社中的事務,大部分是由展熹處理的。
展熹心細如髮,做事謹慎,交給他的事情你根本不需要擔心。
現在大家都看著展熹,席如秀道:「你說溫約紅就算不自殺也活不了幾天?為什麼呢?」
展熹道:「溫約紅已得了重病,病入膏肓,根據大夫推斷,最多只能活一百餘天。」
席如秀道:「難怪他可以從容就死,難怪他敢對大當家挑戰,以必死之身博得勝名,溫約紅的算盤倒打得很精。」
衛紫衣歎息道:「這件事最好還是不要傳出去,誰不想多活幾天,溫約紅能夠這樣做,也算是一個義士,我們千萬不要辜負他的一片苦心。」
陰離魂點頭道:「都是武林一脈,是該相互提攜才是。」
陰離魂忽對席如秀道:「久聞三領主博學多才,江湖閱歷極豐,我倒要考一考你。」
席如秀笑道:「先一頂高帽拋來,下面必是大棒等著,不過你的問題絕對難不倒我。」
陰離魂冷笑一聲,道:「你可知當今天下,誰的武功可稱之為第一?」
席如秀笑道:「天下高手如雲,奇人極多,有些人身懷絕藝,卻隱身於山林市井,所以天下第一之說,最是虛偽不過。」
陰離魂譏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回答不上來的。」
席如秀笑道:「我們大當家的縱橫江湖十餘載,從無對手,算不算是天下第一?」
陰離魂道:「大當家武功蓋世的確不假,不過若遇到那三人,勝負之判就很難說了。」
衛紫衣笑道:「少林悟心大師,武功就勝我一籌,四川唐門唐竹唐老爺子,藝業更高,就算是唐門新掌門唐雷,也和我在伯仲之間。」
陰離魂道:「這三位高手都是朋友,何況世間除了這三個人外,更有另三個高手。」
展熹一笑,道:「可是東海妙峰觀觀主張真人,天山一劍林若飛,飛虎堡的郭超然?」
陰離魂的黑面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道:「我就知道大領主一定知道的。」
席如秀道:「這三人的名字我好像也曾聽說,但印象淡然,想必他們三人並沒有名。」
展熹道:「這三個人都淡薄名利,少出江湖,所以影響並不深遠。」
席如秀道:「既然少出江湖,又何以知道他們的武功有問鼎天下第一的實力?」
展熹道:「三個月前我因事路過天山腳下,遇到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他見我是江湖人,便硬要邀我出手。」
席如秀道:「那少年的武功如何?」
展熹歎道:「我和他一共戰了三百八十七回合,才僥倖擊落了他的劍。」
眾人不由「啊」了一聲!
展熹生性沉穩,武功卻極潑辣,爭鋒對敵,少有過五十招的,他的武功也絕不弱於衛紫衣多少。
誰想到他會和一個十六七成的少年纏鬥三百八十七招之多。
席如秀道:「莫非這少年便是天山一劍林若飛嗎?」
展京搖頭道:「這少年不是林若飛,只是他的弟弟。」
他又搖頭歎息道:「弟已如此,兄之武功已可想見。」
席如秀道:「他們用的是劍?」
「當然是劍。」
席如秀道:「三年學刀,十年學劍,學刀易,學劍難。所以自古以來,刀客多見,劍客較少,看來這林氏昆仲都是天才了。」
展熹道:「絕對是天才。」
展熹向來不輕易將贊語加人,他如果欣賞一個人,這個人就絕非普通。
衛紫衣也聽得入神,他凝眉道:「奇人異士,多隱沒江湖中,除了這林氏昆仲,張真人和郭超然的武功又如何呢?」
展熹道:「唐門傳訊來,說唐門新一代高手唐諒一個月而被人用暗器擊傷,兇手就是郭超然。」
眾人大驚失色。
四川唐門素以暗器功夫稱雄天下,無人敢攖其鋒,但聞唐門暗器,盡望風披靡。
唐六公子唐諒是新一代的傑出高手,卻在暗器上失手於郭超然。
衛紫衣眉頭緊皺,道:「這個郭超然真是厲害。」
席如秀道:「能在暗器上勝過唐門,真是個奇才。」
展熹道:「唐雷傳訊來說,若遇到這個郭超然,一定要小心提防。」
席如秀道:「那麼張真人呢?東海妙峰觀的張真人武功又如何?」
展熹道:「近日江湖上鋒頭最勁,上升勢頭最快的人是誰?」
席如秀道:「當然是一刀平三江,單刀匹馬獨闖十二連環塢,連取十三高手人頭而安然身退的謝靈均。」
席如秀突然驚訝道:「莫非這謝靈均和張真人有關?」
展熹歎道:「謝靈均正是張真人座下三大高徒中最小的一個。」
眾人一時無語。
衛紫衣良久才緩緩道:「這三個人蟄伏多年,必有大志,傳令『金龍社』弟兄,以後行走江湖一定要多加小心。」
他忽然掉頭向窗外笑道:「寶寶,你聽夠了沒有,還不出來?」
窗台上出現一張可愛的笑臉,滿臉的古怪精靈,不是秦寶寶又是誰?
寶寶輕輕躍入屋裡,叉著腰,叫道:「大家想一想,現在該是什麼時候了?」
席如秀道:「什麼時候?」
寶寶道:「該是陪我玩的時候了。」
語音剛落,席如秀低頭就走,口中道:「太座有令,讓我早點回去陪她。」
陰離魂皺著眉頭道:「那個叛徒再不招供,我就敲斷他的骨頭。」
兩個人就像鞋底抹油一樣──溜了。
展熹呢?最狡猾,一聲不響地悄悄走掉了。
屋裡只剩下衛紫衣。
寶寶挺納悶地道:「為什麼我一來他們就走,莫非我是大魔頭?」
衛紫衣笑道:「你不是大魔頭,最多算是個小魔頭而已。」
寶寶滾到衛紫衣的懷裡,道:「還是大哥好,不怕我這個小魔頭。」
衛紫衣笑道:「其實三領主他們也不是怕你,只不過不敢惹你而已。」
寶寶不樂意了,撇著嘴道:「這麼一說,好像寶寶很不可愛似的。」
衛紫衣逗她,問道:「那麼寶寶自己說說,寶寶有哪些地方可愛?」
寶寶歪著頭想了半天,忽然道:「一個最有學問的人怎樣做才算聰明呢?」
「沉默。」衛紫衣道:「大智則無言嘛!」
寶寶笑道:「那麼全身上下都可愛的人就說不出哪裡可愛了。」
衛紫衣大笑,寶寶的確可愛極了。
寶寶笑瞇瞇地看著衛紫衣,眼珠子骨碌碌轉。
他一旦有了一個主意,就會有這種表情。
他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大哥,這一段日子,大哥是不是很悶?」
「很悶?」這是什麼意思?衛紫衣暗暗心驚。
寶寶又有了什麼主意?又有了什麼「解悶」的主意?
衛紫衣不敢想下去,看到寶寶古怪的笑容,他的頭皮就開始發麻了。
寶寶一旦有了一個主意,就一定會有人倒霉的,這一次倒霉的人是誰?
衛紫衣隱隱覺得,這一次倒霉的一定是自己。
※※※
清晨。
每一次吃早點的時候,衛紫衣就想起寶寶初上嶺時,將一頓早餐弄得一塌糊塗的事情。
一想到那件事,衛紫衣就忍不住笑了。
「金龍社」的首領們共進早餐,已經是習慣了。
今天第一個到的是二領主「無情手」張子丹。
展熹、席如秀、陰離魂也同時來了。
馬泰立在階下侍奉著。
該來的人幾乎都來了,唯獨不見了秦寶寶。
寶寶有失眠症,從來不會睡懶覺的,每天早晨,他都是第一個來。
今天是怎麼回事?
衛紫衣想起昨天寶寶臉上古怪的笑容,愈想愈覺得不對。
正在這時,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從外面闖進來,他惶急的樣子,就像有人拿刀子追他。
衛紫衣沉聲道:「戰平,何事驚慌?」
「殺無赦」戰平說了五個字:「寶寶不見了。」
寶寶又一次不告而別了。
衛紫衣和眾人的眉頭,都在皺緊、皺緊。
席如秀笑道:「寶寶又不是第一次溜下嶺去。自從上一次少林寺之劫後,寶寶再也沒有下山過,自然會悶壞的。」
衛紫衣皺眉道:「寶寶每一次下嶺去,必惹出一樁禍事來,並且一次更比一次厲害,如今他被憋了多日,此次下山,如出柙猛虎,以後發生什麼,實難意料。」
席如秀道:「我猜寶寶這一次下嶺,只為一件事。」
衛紫衣道:「什麼事?」
席如秀道:「昨日他在黑雲樓外聽到我們的談話,今日就下山去了,這兩件事應該是有關聯得。」
衛紫衣道:「那麼你以為寶寶下山目的是什麼?」
席如秀道:「不知道。」他又笑道。「誰能料到天下第一精靈古怪的秦少爺的心思。」
※※※
秦寶寶離了子午嶺,就像龍游大海,鳥歸森林,好一番自由自在。
在子午嶺上,寶寶難道不開心?
開心自然是開心的,嶺上的每一個人都把寶寶當作寶貝一樣愛護有加。
可是他們對寶寶又太瞭解了,對她的鬼花招是提防又提防,這樣寶寶又怎能稱心如意?
所以寶寶終於還是下山來了。
自從前幾次風波後,江湖人已經知道天下有一個頭戴蒼犀角,脖掛金項圈,面目姣好如仙的寶少爺,所以這一次寶寶來了一個小小的變化。
她將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蒼犀角,又將金項圈掩在衣服裡。
這一次他穿的是一件靛藍色的袍子,如今袍子上已經滿是泥垢了。
秦寶寶成了一個十足的小乞兒。
她當然並不知道,這一次他下山來,將會引發一件轟動天下武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