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京城大約有十來里地,一叢槐樹圍著七八間房屋。
房子不多,但是佔地不小,裡面空著是前後兩個園圃。前面的種植不少花卉,看樣子是有專人維護,奼紫嫣紅,十分好看。後面的園子種著蔬菜,畦土整齊,此刻已是一畦一畦綠油油的菜圃,看著讓人舒坦。
菜園裡,有水井一口,另有一座涼亭,樸茅草蓋的,修剪得非常整齊。
這麼大的院落住戶。四周圍著一棵一棵的大槐樹,此刻正是濃蔭密佈,將這個小莊落遮蓋在樹蔭裡。
這個獨立的小莊落,周圍至少有三五里之內,沒有人家。放眼望去,儘是阡陌縱橫,麥浪翻滾,加上田間一排一排矗立整齊的白楊樹,這裡的風景可以入畫。
北邊的初夏,還不是熱的時候,加上時有微風,嫩綠滿枝的槐葉,送來清香,十分宜人,比起江南的秋天,這裡更讓喜歡。
來到莊落近處,只見兩棵高大的槐樹像是撐開的兩把巨傘,罩在門前。朱紅色的大門是緊閉著的,連門前的兩條石轍路,很久沒有車痕,說明這裡住的人家,已經很少有人來往了。門前冷清,人跡罕至。
這天,晌午時分,正是人們慵懶的時刻,從田埂小道慢慢走過來一個人。
陽光照著閃亮的白髮,臉上卻是閃耀著青春紅顏。一位約有七十多歲的老婆婆,一身青布褲卦,手裡挽著一個提囊,步履穩健的,越過田間小徑,跨上莊落門前寬闊的石道。
她一面走,一面打量著四周。慢慢來到門前,很熟悉的從大門左上角,挽住一根有和麻編織的繩子,輕輕的拉了一下。就聽到裡面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
過了一會兒,朱紅色的大門上,拉開一個四方小洞,洞裡露出一隻眼睛,低聲喝道:
「你是做什麼的?還不趕快離開!」
老婆婆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一點也不驚訝,只是微微的笑著說道:
「門上的二爺,請你回稟裡面的主子,就說我老婆子求見。」
門洞裡的人顯然有幾分火氣,斥喝道:
「叫你走開,你還在這裡囉嗦,要不是看在你這麼老了,我就要開門攆你滾開!」
老婆婆一些也不生氣,仍然是笑吟吟的說道:「這位二爺,請你回稟一下你的主子,你看我老婆子像是壞人嗎!」
門洞裡的人忍不住開罵了:
「混帳東西!你知道這裡是什麼人的房屋莊子?你敢到這裡來找麻煩?」
老婆婆笑笑說道:
「我老婆子當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我還不來呢!這裡是淳王爺城外的別莊,裡面住的是王爺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門呀然而開。當門而立,站著一個粗壯的中年漢子,青布衫,攔腰繫著黑布帶,扎褲腳,白底鞋,渾身乾乾淨淨的,頭上沒有戴帽子,新剃的頭皮,油晃晃的發青,身後拖著一根大辮子。
這人長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在門裡一雙眼睛瞪著老婆婆,然後斥喝道:
「你是什麼人?到這裡來想做什麼?既然你知道這裡不是尋常人家,你還敢來找碴兒?你好大的膽子!」
老婆婆笑著說道:
「二爺,只要你回稟主子,包你沒事,其他你就不要多問了。」
那人勃然大怒,喝道:
「好大的膽子!原來你就是要來惹事的!」
他大步邁出門外,一伸右手,就要抓老婆婆。
就在這時候,隔著花園院落,從裡面傳出來聲音:
「邱七,不可放肆!」
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這個叫邱七的漢子立即收手退步,應聲說道:
「回主子的話,這個老婦人她……」
裡面的人接著說道:
「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她沒有惡意,請她進來吧!」
邱七當時一愕,立即回身躬腰說道:
「回主子的話,這……」
裡面的人又說了:
「你沒有聽清楚嗎?請這位婆婆進來。」
邱七不敢有違,只好對老婆婆說道:
「你進來吧!我家主子要見你。」
老婆婆微笑點頭說了聲「多謝」,從容跨步,走進大門。
門的兩旁,有兩間耳房,想必是邱七他們住的。
再走去就是寬闊的院子,花徑都是白色鵝卵石鋪砌成的,四周花團錦簇。
穿過院落,裡面是一排房子。
因為這幾間房子並不是四合院式的。越過花園應該就是正屋,一溜三間,當中是格子門,兩邊想必是廂房,各留了一個窗子,棉紙糊的窗簾,上面沒有貼上紅色的剪紙,顯得有些素淨。
這時候當中格子門,靠右邊的一扇呀然而開,門裡站的是一位十四五歲的小丫鬟,倒是挺客氣的說聲:
「婆婆請進。」
老婆婆微笑走進門,原來裡面是一間佛堂,供奉的是白衣大士觀世音菩薩一幅畫像,手托著瓷瓶,楊枝灑水,普渡眾生苦難。佛像莊嚴慈祥。
老婆婆自動的跪在當中蒲團上,恭恭敬敬,十分虔誠的叩頭禮拜。
小丫鬟站在供桌旁邊,為她上了一炷香,並且引導著婆婆說道:
「婆婆請走這邊。」
只見她撩起西廂房的珠簾,輕輕敲了敲門就聽到裡面有人說道:
「請進來吧!」
小丫鬟推開門,讓老婆婆進去。
老婆婆一走進房裡,就聞到有一股腥臭味,雖然不是很強烈,但是由於窗戶是緊閉著的,就讓人感覺到房裡和房外,截然不同。
房裡的光線不是很好,也沒有點燈,可以看到靠裡面有一張寬大的床,床上斜靠著一個人,頭上戴著一頂軟羅帽,帽簷垂著一層紗,將面目遮住。下面蓋著一床薄薄的絲被。
雖然看不清楚床上人的面目,但是,從她斜靠在錦被上可以想到精神是十分委頓不堪。
老婆婆彎了彎腰,雙手合十拜了拜,口中說道:
「老婆子余松拜見明格格。」
床上的人顯然被這聲稱呼嚇了一跳,撐起身子,帶著幾分驚訝問道:
「婆婆尊姓是余?那麼余婆婆,你方才稱呼我做格格嗎?」
余婆婆微笑說道:
「老婆子雖然是山野閒人,不諳大清律,但是我也會知道,國戚皇親的尊號是不能隨便稱呼的,那是觸犯大罪的!」
床上人沉吟一下說道:
「余婆婆,你對這裡知道得多少?包括我這個人在內。」
余婆婆笑笑說道:
「回格格的話,如果老婆子不知道,我冒冒失失的前來做什麼?」
床上的明格格半晌沒說話,然後招呼著說道:
「婆婆請坐。」
床前不遠,有一個仿鼓坐凳,青花燒瓷,上面留著許多金錢洞孔。余婆婆沒有坐下,她去到窗前,有一張靠著書桌的梨花木椅,拉到房子當中坐下。
明格格似乎將這一切都看眼裡,又吩咐:
「看茶!」
小丫鬟端來的蓋碗,是十分精緻幾近透明的官窯瓷,上面描金畫的是兩隻喜鵲。掀開蓋碗,茶香撲鼻。
明格格這才說道:
「余婆婆,說說看,你對這裡知道得有多少,儘管說,沒關係。我們之間是緣份,要不然我也不會讓邱七准許你進來。」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裡你余婆婆是第一個進來的外人,只能說這是緣份。好了,你說看看!」
余婆婆說道:
「謝謝格格!這的確是緣份,老婆子原本以為要見到格格,很費周章,沒想到沒有費多少唇舌就能見到格格。」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這裡是淳親王的別莊,按說王爺的別莊應該設在香山,而且也不會這麼小,那是因為王爺特地為他最心愛的女兒明格格建造的,他不願意驚動別人,目的只是要給格格一個清淨的住處。」
明格格顯然是震驚住了,輕輕的驚呼了一聲。可以想見,隔著垂紗的裡面,一定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盯著余婆婆。
余婆婆在停了一下之後問道:
「格格,還要說下去嗎?我是說關於格格你自己的事。」
明格格說道:
「沒關係,就你所知道的,儘管說下去。」
余婆婆應了一聲「是」,便接著說道:
「格格是王爺最心愛的掌上明珠,所以能名為明珠格格,府裡多以明格格尊稱。格格長到一十五歲,出落得貌美如花,明眸皓齒,肌膚吹彈可破……」
床上的明格格有了輕微的哭泣之聲,而且不停的拿著手絹伸到面紗裡面去擦拭。
小丫鬟輕輕的叫道:
「格格!」
明格格沒有理會,只是停頓了一會,情緒穩定了,便緩緩說道:
「請余婆婆繼續說下去。」
余婆婆說道:
「就在十五歲那年,格格突然生了一場怪病,高燒不退。直到京城裡的名醫取代了御醫,治好了高燒,也治好了病,但是,從此格格從頭到腳,渾身長滿了一種奇特的瘡。」
小丫鬟在一旁低聲喝道:
「婆婆,你不可以……」
明格格斥退了小丫鬟,她倒是變得十分沉穩,已經不像方纔那樣激動了,她只是緩緩的問道:
「婆婆,你還知道些什麼?你可以就你知道的儘管說下去。」
余婆婆說道:
「格格請恕我老婆子如此的直言不諱,老實說這是一種奇特的病,並不是一個人引以為羞的事。真正要感到羞恥的,是我們這些做醫生的人,有病治不好豈不是醫生的恥辱嗎?」
明格格突然問道:
「余婆婆,你是說你是一位醫生是嗎?」
余婆婆點點頭說道:
「實不相瞞,老婆子鑽研醫道數十年,一向對於各種疑難雜症,無名腫毒,都有研究。」
她盯著明格格的臉,彷彿要看透面紗似的緊緊的注視著。
「格格一定很奇怪,為什麼老婆子遠在京城之外,竟然知道格格得了怪病,是不是全天下人都知道淳親王的明珠格格得了疑難怪症?讓格格感到心裡難過?」
明格格幽幽的說道:
「我在這裡形同自我放逐五六年,為的就是怕人知道以後,會笑罵我們是不是做了過多作孽的事,報應在我身上,我……」
她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哭了。
余婆婆安慰著說道:
「格格快不要這樣想,沒有人知道格格生病,更沒有人會因此而笑罵親王爺。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原因很簡單,我是醫生,只要有任何疑難雜症,醫生與醫生之間,都會因為研究而流傳。任何醫生都會追究各種怪病,說是濟世救人也罷,說是追求新的醫術也罷,是醫生都會把握機會。就比方說,我老婆子今天來到格格這裡……」
明格格忽然間的興奮問道:
「余婆婆,你說你是專程前來為我治病的?你說的是真的?」
她忽然又歎氣說道:
「看來這次可能真的是緣份,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讓我願意見你,而沒有讓邱七把你給趕走。你知道嗎?……」
她說出幽怨的情緒。
「在京城,曾經有太多的醫生為我治病,結果都沒有效果。我已經對自己的病,失去了信心。」
余婆婆誠懇的說道:
「格格久病不愈,不是對醫生失去信心,而說對自己的病情失去信心,這種寬厚善良的心,讓老婆子敬佩!」
明格格說道:
「有一回一位很有名的醫生,給我服了一帖藥,御醫說用藥太過霸道,不敢簽署,後來是我自己要服用,一帖藥服下去,第二天渾身瘡疤脫落,變得很光滑,也不再流膿,真是一服見效!」
余婆婆失驚叫道:
「糟了!這種藥把毒逼進內腑,表面上看來是有效,實際上是會造成毒氣攻心,那是會要人命的。」
明格格說道:
「可不是就是這樣!差一點就這樣死掉。還是大內御醫趕緊用一帖藥,將毒氣散出來,瘡疤又復原了,人都被救活了!」
她輕輕的歎息著。
「我把這種情形,歸於命不好,我不怨天尤人,我只是認命。」
她細細的歎著氣。
「爹為我建了這所別莊,讓我遠離人群,過著與世隔離的生活。日常除了瘡會癢痛以外,更讓人痛苦的,每到春夏之交,渾身會流膿水,奇臭無比……」
她說著話,自己抬起手來,掀去面紗,取下頭上戴的軟羅帽,露出頭臉。
那是十分怕人的。
頭上的頭髮已經被瘡吃掉大半,沒有掉的也結成一綹一綹的。臉上也長滿了瘡,連眼皮鼻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瘡,有的還在流著黃水,那樣子是十分的狼狽。
明格格正要掀開身上的錦被,被余婆婆止住,說道:
「格格,可以了!我已經看到了我所要看到的病情。」
明格格說道:
「方纔我說過,冥冥之中,似乎已有前定,余婆婆,你看我這種怪病,能治得好嗎?」
余婆婆說道:
「我老婆子遠從外鄉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找到這處別莊,就是要為格格治病,但是,我也要說實話……」
明格格有些失望的問道:
「你是說沒有希望是嗎?」
余婆婆說道:
「不!有希望。第一,我可以在此地為格格治療,內服外敷,應該在短期內見效,不會再流膿,不會再痛,因為,膿流到那裡就要爛到那裡,治好了膿,就可以控制病情的擴大。」
明格格叫道:
「真的,那太好了!只要不流膿、不疼痛、不擴大,就已經夠了!」
余婆婆立即說道:
「不!那不是我的希望,第二,我要徹底治好格格的全身,要一個疤痕都不留,從頭髮到腳,全都要恢復和以往一樣。」
明格格睜大了她已經變形的眼睛說道:
「你是說……?」
余婆婆說道:
「要還給格格原有的美麗!」
明格格長長的「啊」了一聲,叫道:
「那……怎麼能夠?怎麼能夠……」
余婆婆說道:
「一定能夠,現在只是在等我的一位小朋友去採兩味藥,只要她能平安來到京城,帶來了兩味難得的藥,格格的病,就會藥到病除。目前,我只祈禱這位小友早日平安前來。」
明格格流出眼淚說道:
「余婆婆,我已絕望多年,如今你又帶給我希望,婆婆,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謝你!」
余婆婆笑道:
「格格,你不是說一切是緣嗎?是緣就用不著談謝。」
明格格很興奮,吩咐小丫鬟:
「明天派你進城,請福晉來這裡,我要告訴她好消息。」
余婆婆倒也沒有反對,她要求現在先替格格治病。
余婆婆為明格格治瘡的方法,她是用內服外敷同時進行。
她煎一種藥水,讓明格格服下,告訴她頭一兩天要忍耐。因為服下去的藥湯是表散的,並且佐以鯽魚煮湯,把體內的毒,盡量發散出來,那會很痛苦。但是,唯有這樣逼出體內的毒,才能著手治療。
果然,第二天開始,明格格全身上下都開始煽膿,那是十分痛苦的,尤其是手心與腳心,像是幾十根利針在不停的扎,那真是椎心蝕骨之痛。
余婆婆又讓明格格服下安神的藥,使她熟睡,免去感受痛苦。
直到第三天,不再痛疼,明格格渾身都爆出亮晶晶的膿包,一個一個像是豌豆那麼大,遍佈全身,真是嚇人。
余婆婆用金針一面挑破,一面擦拭膿水,整整花了大半天時間,挑破了全身膿包,再塗上一層護膏。明格格感覺到全身輕鬆極了,從來沒有這樣舒坦過,她望著滿頭白髮如同水浸過一樣的余婆婆,叫道:
「婆婆,謝謝你,我現在好多了!」
余婆婆坐在一旁擦拭著汗水,微笑說道:
「這只是初步,你會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她又命小丫鬟交代廚下,用豬油燉大棗,每天早晚兩餐讓明格格飽食。
第四天,淳親王府的福晉,輕車簡從,來到了別莊。她看到明格格渾身的瘡,都結了痂,而且一個一個的瘡痂都自動掉下來,滿床都是瘡殼子。
老福晉摟著明格格,對余婆婆說道:
「余婆婆,這裡的一切都已經有人告訴我了,真不知道要怎樣謝謝你。明珠是我唯一的女兒,無緣無故得了這樣的病,群醫束手,沒有想到今天多虧了你余婆婆!」
余婆婆只是微笑著向福晉行禮,然後才緩緩的說道:
「老婆子冒昧來時,多蒙格格的信任,才有今天初步的效果。」
福晉說道:
「可憐我的孩子渾身流膿,奇臭無比,王府都住不下去,只好隱居在這樣荒僻的地方。沒想到今天我們娘兒倆還能擁抱,已經是十分意外的了!」
余婆婆說道:
「格格說得對,一切都是緣。現在就等我的一位小友前來,老婆子有把握還給福晉一個光鮮亮麗、貌美如花的格格。」
老福晉擦著眼淚說道:
「余婆婆,你治好了格格的病,你要我怎樣謝你?只要你說,我會盡一切所能。」
余婆婆微笑說道:
「老婆子再三說明,這一切都是緣份,就讓它隨緣吧!福晉和格格都不必為這件事放在心上。」
福晉再三感激,甚至於余婆婆是佛菩薩派來的,救人濟世,挽救眾生。
福晉待了一天走了,她歡天喜地離開,她要再來,來看美貌如昔的明珠格格。
余婆婆每天照舊為明格格塗抹藥膏,每天讓明格格吃兩碗豬油燉大棗。
明格格的身體,包括頭上的癩痢,都掉了瘡殼,都變得光滑,連臉上原本被瘡疤扯得變了形的眼睛和鼻子,也都恢復了原狀。明格格恢復了明眸皓齒,最重要的頭上的頭髮也漸漸的長出來。
明格格的身上和房裡,不再有臭味,倒是有陣陣花香。
明格格對余婆婆有說不盡的感激,把她當作是重生父母。
還不到十天的光景,明格格渾身的瘡痂都已經脫落,她可以下床自由活動,不像以往腳上長膿包,下地不得,寸步難行。
就憑這一點,明格格已經是滿心歡喜。
人的慾望總是不能滿足的,當明格格可以下地自由走動以後,她的內心有兩件事橫梗著:一是她的頭髮,一是她渾身皮膚。
原來的癩痢都已經痊癒,也長出頭髮,但是頭髮很枯乾而沒有光澤,比起沒有長怪瘡以前,那種如雲似錦、黑亮動人的秀髮,簡直無法相比,一頭如雲的秀髮,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明格格從頭到腳,原先都是流濃的瘡,如今瘡是好了,留下的全是淡紅色的瘡疤,尤其是臉頰上,彷彿是難看的胎記,對一個姑娘家來說,那是見不得人的。正如余婆婆原先所說的明格格當初的臉蛋是吹彈可破,細嫩如脂,如今一塊一塊的紅色疤痕,情何以堪!
明格格不敢向余婆婆說出心裡的願望,因為渾身流膿,臭氣四溢的時候,只希望能治好怪瘡已經是於願已足,如今瘡是治好了,她不好意思再提出要求,同時她也相信,只要余婆婆能夠,不用求她,也會用心治療到完全到好為止。
儘管明格格是有修養的尊貴姑娘,她在第十七天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委婉的向著余婆婆說道:
「婆婆,你說有位小友要來,會在什麼時候才來呢?能找得到這裡嗎?」
余婆婆面色有些凝重,略有所思的說道:
「我估算一下日期,是應該來了!」
明格格有些著急的問道:
「該不會在路上……」
余婆婆此時露出微笑說道:
「實不相瞞,老婆子這位小友是一位佳人,她會竭盡一切所能,獲得兩味珍貴的藥,而且會及時趕到北京來。」
明格格格格不安的問道:
「千里迢迢,路途危險,另外那兩味藥既然如此珍貴,想必是十分不容易獲得,我的意思是得不到藥,倒也罷了,萬一那位……」
余婆婆馬上接著說道:
「她姓鄭,是一位姑娘,和格格差不多大年紀。」
明格格長長的「啊」了一聲,說道:
「原來是位姑娘,想必她有很好的武功?」
余婆婆說道:
「對格格我老婆子不說假話,這位鄭姑娘有一身高深的武功,她不但自保,而且她一定可以獲得那兩味奇藥,這也就是為什麼老婆子沒有自己前往採藥的原因。」
明格格點點頭說道:
「婆婆的話我自然是相信。」
余婆婆說道:
「格格不只是要相信我老婆子,更要相信那兩味難得一見的藥,雖然我還沒有真正的臨床經驗,但是,只要這兩味藥到手,格格的美貌容顏,就可以開始慢慢恢復。」
她頓了一下。
「格格,我說慢慢恢復也只是需要五六十天時光!」
明格格神情為之振奮起來,不覺脫口說道:
「那簡直就是仙丹妙藥啊!」
余婆婆說道:
「仙丹我是沒見過,但是,藥有八百零八味,病有四百零四種,只要用對了藥,神奇就如同是仙丹。事實上有一些罕見的稀世藥材,有許多生長的巧合,所以十分難得,珍貴就在這裡。」
明格格忽然若有所思的說道:
「婆婆,你方才不是說那位鄭姑娘應該要來到了嗎?」
余婆婆說道:
「算日子已經過了預期的時限。」
明格格說道:
「婆婆,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鄭姑娘身懷如此珍貴的藥材,萬一途中遇到識貨的,雖然鄭姑娘的武功高不可測,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又道是雙拳難敵四手……」
余婆婆忽然說道:
「格格所慮甚是,明天我和格格離開別莊,前往我們相約之點去探望一趟……」
明格格連忙說道:
「婆婆,並不是太過多慮,或者是我太過著急,只是……只是……」
余婆婆笑呵呵說道:
「格格不要緊,就是你過慮或著急,也是事屬正常。我們明天只當出去一遊如何?」
明格格一聽,心情為之振奮。
明格格自從避居到別莊以後,將近五年時間,她從沒有離開過別莊一步。那是因為腥臭難聞,疼痛難忍,既見不得人,也沒有那種情緒。
如今瘡已經好了,不再腥臭了,行動自如了,在這種情形之下,出門郊遊,是會令她興奮的。不過,明格格居住在這裡,是淳王爺特准的,如今要離開莊上,應該取得王爺的許可。這就是金枝玉葉與平民百姓不同的地方。
明格格是很聰明的人,她立即答應了余婆婆,同時她又立命人回親王府稟報,只說她要隨余婆婆到附近走走。
第二天,明格格起了個早,刻意梳洗一番,像這樣打扮自己,早已生疏,甚至於留在身邊的丫鬟,都沒有一個會梳頭的,因為那滿頭癩痢連頭髮都被癩瘡吃光了,還梳什麼頭?如今雖然長出頭髮,只是稀疏粗黃,也不夠長,想梳也梳不出個樣兒來。
她是薄施脂粉,頭上用一方錦巾包著,穿著一套大紅錦緞裌襖、灑花的大腳長褲。她忍不住照照菱花鏡子,鏡子裡面的人幾乎連自己都不認識。
說也可憐,自從搬到這別莊以後,連鏡子都統統收藏起來,她實在不願讓自己看到如此狼狽不堪的樣子。
今天好不容易自己找出菱花寶鏡,鏡子裡面出現的人,是如此年輕,動作是如此俐落。雖然說那臉上還殘留著一塊一塊紅色的疤痕,但是,卻沒有影響到五官端正,眉目清秀。與以前那樣被瘡痂將眼睛鼻子拉扯得變了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連明格格自己也相信,如果能治好了臉上的疤痕,再生長出頭上的秀髮,她依然是一位秀麗的姑娘。
她在菱花鏡前連轉了兩個回身,有一份喜悅,也有一分不堪回首的辛酸。說在這一瞬間,她的心裡才真正萌生起對余婆婆無限的感激,因為余婆婆不止是醫治好了她的病,更重要的是給她一個嶄新的生命。
照著鏡子,她才深切的瞭解:什麼是再造之恩,重生之德。
明格格伸手拭去眼角的淚痕,心裡想著:要如何感謝余婆婆。
門外丫鬟請示:婆婆請格格啟程。
門外備了兩匹馬,邱七是位忠心的總管,他一直堅持要隨侍左右。他說:那是責任。
明格格笑笑說道:
「已經沒有人認識我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你看不出來嗎?婆婆不但醫道通神,而且是一位身懷絕頂武功的高人。如果你是為了維護我的安全,那就不必了!」
邱七唯唯而退。
明格格和余婆婆各騎一匹馬,越過田間小徑,朝著進京大道前進。
這是初秋天氣,在北方來說,已經是涼意頗重,秋意已濃的時候。
阡陌縱橫的麥田,一望無際,田間偶有一排排直矗整齊的白楊,落葉已盡,枝幹搖曳,簡直就是一幅淡墨農村圖,十分動人。
明格格已經幾年不曾見過外邊的景色,愉悅的心情,無法形容。
她不斷用細細的馬鞭,遙指著各處,笑聲細語,有如快樂孩提。
余婆婆忽然問道:
「格格方才對邱七爺說到老婆子身具武功。不知是從何說起。」
明格格細細的笑道:
「婆婆的年歲少說也已是古稀了吧!」
余婆婆笑笑說道:
「我那裡會有這麼年輕啊!」
明格格笑道:
「就是囉!婆婆是如此年高,行動卻又如此俐落過人。今天準備的兩匹馬代步,婆婆一點也沒有推辭,這些事說明什麼呢?普通人豈能做得到嗎?」
余婆婆點頭說道:
「格格果然玲瓏心竅,蕙質蘭心,將來一定會配得一位乘龍快婿。」
明格格忽然細細的歎了口氣,收起笑容,黯然的說道:
「婆婆,你是我的再造恩人,對你說話我是一點也不隱瞞。婚姻二字對我來說,此生已矣!但求來生吧!」
余婆婆聞言一驚問道:
「格格,你正年輕,而且……」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格格忽然叫道:
「婆婆,你看那邊。」
余婆婆抬頭朝前看去,大約相隔百來步以外,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廟後有一棵大樹,雖然已經落葉,仍然像一把大傘一樣,罩住土地廟。
樹下已有四個人相對而立。這邊三個鼎足而分,對面站著一位姑娘,身上斜背著一個長長的包袱。
余婆婆驚喜叫道:
「是她,冷翠她果然趕到了!」
明格格驚喜無限的問道:
「婆婆,你是說鄭姑娘嗎?」
余婆婆點頭興奮的說道:
「正是她鄭冷翠!她一定是辦到了,而且依約趕到這裡,難得呀!」
說著說著催動坐騎,朝著那土地廟跑去。
剛剛跑了十來步,明格格緊跟在後面叫道:
「婆婆,請等一下。」
她追到余婆婆身邊,並轡而立,她帶著些微喘氣說道:
「婆婆,情形有些不對。」
余婆婆瞠然問道:
「格格,你是說前面有令人懷疑的地方嗎?是那三個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明格格說道:
「有!那三個人是大內的高手。」
余婆婆留心的看了一下說道:
「他們都沒有穿官服,只是一般平民百姓,如何能斷定他們是大內高手?」
明格格說道:
「對!這三個人都沒有穿官服,但是,對我來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都是來自大內。」
余婆婆「啊」了一聲說道:
「我忘了格格自幼是在親王府裡長大的。」
明格格說道:
「婆婆說的沒錯,這些人我見得多,他們都是歸內務府官,不具官員身份,但是,他們自成體系,擁有一定的特權,這情形就如同前明東廠的人員一樣,是正式官制以外的另一種勢力。」
她望著遠處三個人。
「他們所穿的服裝,有一個共同特別標記,就是腰帶。分別有銀帶、金帶、玉帶,以玉帶武功最高。今天來的三個人都是身繫描金寬腰板帶,功夫不淺。」
余婆婆說道:
「以鄭冷翠的功力,這三個人都不是對手,就算是三個人聯手一齊上,也抵當不了十招。」
明格格說道:
「婆婆說的還錯得了嗎?鄭姑娘的武功當然沒話可說,我雖然不懂武功,單看那個氣勢,鄭姑娘不動如山,就不是他們三個能比。不過,婆婆請恕我直言……」
余婆婆說道:
「格格不要客氣,請儘管說。」
明格格說道:
「這些大內高手都有互相聯絡方法,他們會有源源不斷的人前來,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鄭姑娘武功雖然了得,一旦被人多勢眾的高手包圍,情形就難講了!何況這裡離京城很近,只要被扣上叛逆的罪名,事情就壞了。」
余婆婆點點頭說道:
「格格的意見很對,我們且在這裡先看看情形再說吧!如果他們能夠不起衝突最好,萬一發生衝突,我們再相機行事。」
她們二人停馬談話,就在那土地廟後大樹上已經起了衝突。
鄭冷翠將坐騎牽到一邊,繫妥韁繩,緩緩轉過身來,面對著三個人,沉聲說道:
「我已經跟三位說得很清楚了,我是到京城裡去找一位長輩,路過此間,被三位攔住,天子腳下,三位如此罔顧王法,平白無故攔住行人,恐怕就不能站得住腳。」
三人其中比較年長,約有三十七八歲的中年漢子說道:
「對了!你也說到了這點,天子腳下,容不得罔顧王法的人。姑娘,只要你將包裹放下,打開來讓我們看看,就會讓你過去。」
鄭冷翠冷冷的哼了一聲說道:
「你們憑什麼?你們是官差還是衙役,就算是官差衙役,也不能這樣平白查別人的包裹。」
另一個呵呵冷笑道:
「我們不是官差,也不是衙役,我們憑的就是這個。」
他說著話,一探手,匡啷一聲響,從腰際拔出刀來。
這刀形狀很特別,刀頭是雲形,略微彎曲,刀身雪亮,說明是一柄很鋒利的兵刃。
這人用刀一指,喝道:
「快將包裹解下來,不然的話,大爺就要剁掉你。」
鄭冷翠冷冷的說道:
「你敢這樣目無王法,那就讓你試試看。」
她空紮著一雙手,而且是交叉抱在胸前,似乎根本就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裡。
這是一種輕蔑,對方大概沒有想到鄭冷翠會這樣對他,稍微一愕之後,頓時大怒,厲聲叱罵:
「大膽的賤人!今天大爺不將你的四肢剁掉,誓不為人!」
他這裡罵著人,正要擺刀衝上前去,突然眼前人影一閃,接著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啪」響,他還沒有看清楚,只覺得自己臉頰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嘴角流出了鮮血。
鄭冷翠站在那裡氣定神閒說道:
「說話嘴裡不乾不淨,稍給懲罰。」
這人大概從來沒有挨過這麼重的嘴巴,一時竟然楞在那裡,直到回過神來,這才大聲罵道:
「今天大爺不殺死你,大爺就不姓言。」
說著話,揮刀瘋狂前撲,迎頭就是一刀。
鄭冷翠覷得近處,一閃身,從一旁晃過,口中並且說道:
「天子腳下你竟然揮刀殺人,你眼裡還有王法嗎?」
這人一刀砍空,立即恢復了冷靜。
他能在內務府豢養的高手之中,繫上金帶,也不是平凡之輩,只是自己太過輕視鄭冷翠,所以才挨了一耳光,如今一刀砍空,他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手。他收刀入懷,說道:
「看不出你還有兩手哇!」
鄭冷翠卻趁勢諷道:
「你能看得什麼?除了欺侮一般老民,你還能看得到什麼?」
那人呵呵冷笑說道:
「你休要得意,且接著這個。」
他說著話,從身後背囊中取出一包閃亮的圓球,隨著一抖手,嘩啦啦一陣亂響,一條亮晶長約二尺七八的鐵鏈子,抖得筆直,倏又拖在地上。這不是普通鐵鏈子,看上去約有四十幾個扁形的鐵環環環相扣,而且在一伸一縮之間,眼睛快的人可以看出,在每個鐵環之間,都有兩個活動倒刺。
這些倒刺伸合收縮隨著鐵鏈子而活動自如,每個倒刺不僅鋒利異常,而且倒刺上又有小的倒鉤。
揮動這根鐵鏈子的人,運用自己的內力,在揮動之際,鐵鏈子如同是一根鐵棒,一旦擊中對方,倒刺根根著肉,立即就是血肉模糊。
使用這種鐵鏈子當兵刃的人,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他的內力很有根基。
第二:使用這樣霸道的兵刃,十足是心狠手辣的人。
這位自稱姓言的人,亮出這根鐵鏈子,同時將雲頭鋼刀收起,右手緊握著鐵鏈子的一端,緩步上前,臉上掛著冷笑。在說完「你接著這個」,隨即一起右手,只見寒光一閃,嘩啦啦鐵鏈子一陣亂響,鐵鏈子如同是一條鋼鞭,迎頭砸下。
鄭冷翠還沒有還手的意思,一偏身,讓開這樣迎頭一擊。
這條鐵鏈子直落而下,倏的中途一個轉折,竟然由直砸轉變成為橫掃,變得是如此的快,是如此的自然,而且又是如此出人意外!
鄭冷翠大概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如此變招攻擊,她倒是著實的一驚。
說時已遲,那時實快。鄭冷翠左腳虛空,右腳拄地猛的一旋,整個人藉著這一旋之勢,撲地大旋風,像是旋轉中的一片雲,滴溜溜的貼著地面旋開七尺。
這一招化解得十分美妙,化解得十分驚險,鄭冷翠的臨機冷靜、反應敏捷、功力瞭解,都在這一旋之中,充分表現出來。
饒是這樣,還是聽到輕微的嘶拉一聲。
鄭冷翠站直了身形,這才發覺到她背上的兩個背囊,有一個被鐵鏈子倒刺帶著,撕開一道裂口。裡面露出牛皮紙包紮的包包。
鄭冷翠頓時大怒,叱道:
「你竟敢用這種霸道的兵刃來對付一個徒手的人?就憑著這種可鄙的行徑,不能輕饒你!」
對方輕鄙的笑了笑說道:
「你已經是僥倖的逃過一招,還有第二次機會嗎?」
說著話,二次進步上前,右手再次抬起,這回他完全使的是鞭法,一招「敬德追風」,鐵鏈子從右肩斜揮而下,這是「尉遲鞭法」中最特別的一招,從肩頭到心臟,都在鞭的威力之中。
鄭冷翠本來站著不動,覷得準確處,霍然向前一轉身,右手一抬,竟然是抓住鐵鏈子。
對方一見一驚,大喝:
「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他隨即一抽一抖,鐵鏈子的倒刺,立即張開,他借勢向前一送,心裡悲道:
「你這隻手掌是完了!」
但是事情沒有想像中那樣,鄭冷翠抓住鐵鏈子是順著倒刺一把握住,握得不露一絲空隙,對方如此一送,本要利用倒刺割傷鄭冷翠的手,萬沒料到就在他一送的瞬間,只覺得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量順著他這樣一送,向前一帶,他整個人再也站不住腳,向前一衝。
鄭冷翠一偏身,一抬手,迎個正著,手中鐵鏈子由金剛棒變繞指柔,正好套上來人的脖子。
鐵鏈子倒刺扎進咽喉皮內,頓時鮮血直流而下。
鄭冷翠冷冷的說道:
「你最好是不要動,因為你這根鏈子太霸道,只要你敢動一動,恐怕就會割斷你的咽喉!」
那人那裡敢動一下呢?乖乖的站在那裡,連話也不敢說。
後面的另外兩個人已經將手搭在刀把上,就是不敢上前。因為鄭冷翠的話沒有錯,只要她一使勁,不但能割斷咽喉,恐怕連整個頭顱都會和身子分家。
鄭冷翠忽然一鬆手說道:
「我們之間無怨無仇,為什麼要你的性命,我只是要讓你知道,不要隨便仗著人多,就無事生非,欺侮外來的異鄉人,那樣你會把命丟掉的!」
她鬆鬆的一推,那人腳下踉蹌向後倒退了五六步,才穩住身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只傷了皮,他沒有在意。
回頭一看身後兩個人,其中一個邁步上前對鄭冷翠說道:
「姑娘身手了得!」
鄭冷翠淡淡的說道: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那人說道:
「姑娘能在兩招不到傷了我這兄弟,證明姑娘是一位高人。不過,無論你是如何了得,在京城附近,你也無法逃掉!」
鄭冷翠訝異的問道:
「逃掉?為什麼我要逃?就為了你這位兄弟傷了皮肉之故,我就要逃掉嗎?」
她認真的搖搖頭。
「一個人理直氣壯的時候,雖千萬人吾往矣,只有懦夫在缺理的時候才會逃掉!」
那人點點頭說道:
「很好!那就請姑娘跟我們走一趟吧!」
鄭冷翠說道:
「為什麼?又憑什麼?我說過,你們不是捕快衙役,就算是,我犯了什麼罪?就憑你這位兄弟動手攻擊而自己技不如人受了傷嗎?」
那人搖搖頭說道:
「當然不是,那是因為你在百劍園所做的一切。」
鄭冷翠恍然大悟,也頓時大怒,立即說道:
「可惡的東西……」
那人擺手說道:
「只要你將包袱解下來,讓我們看看有沒有我們所要的東西。沒有,立刻讓你走!」
說著話,他從身上取出一幅圖,抖開來裡面畫的是一位年輕姑娘。
「這就是我們要攔住你盤查的原因。」
鄭冷翠仔細的看看那張圖影,談不上像她,倒是畫中人那份冷酷的神情,還真有一些神似。
那人又說道:
「有圖影,再要是有證物,你就是我們所要的人了!所以最好的方法,你立刻解開包袱,讓我們看看。」
鄭冷翠真的沒想到百劍園的事,居然鬧到京師畫影圖形她成了要犯。
那人見鄭冷翠沉吟,便又說道:
「我知道你很有點功力,方纔我這位兄弟不小心很容易敗在你的手下。不過那沒有用的,我們兩個或許可以跟你拚一拚!」
鄭冷翠微微一皺眉鋒,冷冷的說道:
「那你就可以試試看!」
那冷酷的神情,完全集中在她兩道眉鋒上,和圖影中的人,真是像極了!這幅圖影憑著敘述能畫到如此神似,想必出自高手。
那人一面拔出刀,和另外兩個人,各采犄角之勢,朝著當中漸漸圍過來。
他口中並且說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你有再高的武功也沒有用的,我已經放出信鴿回京,不要多時,就有一隊禁衛軍馬前來,他們沒有武功,但是,他們有的是連發快弩,兩百人圍著你一陣亂箭,任憑你是誰,都會將你射成刺蝟!」
他一面說話,一面緩緩走近過來,口中又說道:
「你可以拿出劍來!徒手你不一定打得過我們!傷了你,你會不服!」
他們圍著在走動,三柄刀一同斜指向前,任何一瞬間,都會發動一次猛攻。但是,他們只是在走動。
鄭冷翠站在那裡冷靜有如一座山,屹立不動。
她心裡明白:他們第一步是要逼出她亮出寶劍,那是他們要求證的,第二步,他自知難勝,於是他們在拖延時間,如果他方才說的都是真的,他就是在等禁衛軍馬前來。
她在心裡評估:目前還不到亮出寶劍的時候。她不是怕,而是一旦亮劍就難免有人要流血橫屍,她不願意。
三個人的腳步愈走愈快,有如走馬燈一般,鄭冷翠仍然屹立有如一尊石像。
這種情形看在百來步以外,一叢白楊樹後的明珠格格眼裡,她可急壞了,她忍不住說道:
「婆婆,我們過去吧!萬一……我是說這三個人都是黑帶高手,萬一三刀齊下,鄭姑娘畢竟是一個人啊!」
余婆婆笑笑說道:
「不要緊!鄭姑娘不會受傷,我是要看看別後這幾個月,從春末夏初,到如今秋高氣爽,她到底在功力上有多少進步。」
其實,婆婆不是真的要看鄭冷翠的武功,而是讓鄭冷翠在明格格的心裡,烙下一個印象。婆婆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不僅要明格格對鄭冷翠感恩,而且要明格格敬愛鄭冷翠。
她是在做一個試驗計劃嗎?只有她自己才曉得。
就在這個時候,廟前樹下起了變化。
三個人突然一齊尖聲呼嘯,嘯聲未止,三個人三把刀直撲過來。
鄭冷翠就在這一瞬間,覷得准處,一轉身,就從刀幕中一閃而出,穿出刀光之外。
正如明格格所說的,這三個人是內務府豢養的黑腰帶高手,也不是等閒之輩。
三刀齊砍,招數落空之後,三個人同時收刀轉身,從向前的方向,剎那轉變身背向內,各自一個盤旋,三柄刀,旋起三個刀輪一般,從外圍攻向內側。
他們這樣轉身一旋,反應快,默契好,而且刀法精純,是用刀的上乘群鬥工夫。
鄭冷翠腳還沒有站穩,三柄刀分從三方飛快的滾將過來。
她一提氣,雙腳微點,凌空直竄而起,沖天一支箭,十分驚人,三個人一點也不奇怪,人向當中一撤,三柄刀同演「朝天一炷香」。迎向鄭冷翠已經開始下落的身形。
這一招趁虛而入的「朝天一炷香」並不稀奇,難得的是三個人的默契和快速。
眼看著鄭冷翠落身而下,被三把刀穿個對過,血濺當場。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瞬間,鄭冷翠倏的右腳一勾,左腳一點,正好點住刀頭。
因為這三把刀都是雲頭彎曲。不是一般單刀前面有尖刃。鄭冷翠在千鈞一髮的剎那,認得准,點得穩,就在這樣一點之下,身形再度沖天拔起。
人在空中吸氣一個轉折,極其美妙的一式「紫燕穿簾」,既快又輕盈,飄向一邊。
低頭看時。腳下那雙薄牛皮快靴,左腳掌已被劃開了一道裂痕。
鄭冷翠剛一停腳,對面三人又是一字排開,用刀指住說道:
「是你自己不亮兵刃。就休要怪我們刀下不留情!」
話音未落,三個人一齊騰身,疾跨一個穿雲步。三刀齊砍。
這三個人每攻一招,都沒有新奇之處,但是,出刀迅速,用刀一致,平淡中顯得功力,他們沒有花俏,但是,每出一招,對手稍一不慎。就會分屍喪命。
鄭冷翠方才騰身下落,算是輸了一招,此刻激起一搏的心情。她不退反進,迎著三柄刀鋒,搶上前來。
三個人大概沒料到鄭冷翠會有這樣的險招,瞬間一怔,本來分刀各攻的下一式,在默契中大家原式不變,更加一分內力。
直衝上前,鄭冷翠突然一矮身,倏又一長身,只見她雙手一分。斷喝一聲:
「撒手!」
只見刀影翻飛,兩柄雲頭鋼刀如聲脫手,飛起五尺多高,落到一丈開外。
另一個人稍一遲疑。眼前人影一晃。鄭冷翠幾乎是同時飛起右腳,踢中手腕,刀握不住直飛而出。
鄭冷翠雙掌一腳。震飛了三柄刀,她本可以趁著這樣的空隙,隨便遞出一掌,至少有一個人要挨上一記重手印。輕則吐血,重則震斷心脈,橫屍當場。
但是,鄭冷翠沒有這麼做,她穿身而過,電旋回身,站在那裡。很自然的說道:
「得罪三位了!」
這句話,這樣的下場。大概是十分出乎對面三個人的意外。
三個人微微呆了一下,其中一人說道:
「姑娘果然十分了得,我們言氏三兄弟也自認見過高人,但是,今天三柄刀敗在姑娘一雙肉掌之下,我們知道天外有天!」
就在這時候,遠處塵頭大起。蹄聲震地。
那人點點頭說道:
「既然姑娘掌下留著分寸,我言氏三兄弟也不是不知情的人。姑娘,你請吧!我說過。雖然姑娘身手了得,也當不起一百多人的強弓硬弩。你走,我們會有話說!」
鄭冷翠搖搖頭說道:
「三位盛情我心領了!但是,我不能走!」
那人十分意外間道:
「為什麼?難道你是……」
鄭冷翠說道:
「非但我此刻不能離開。明天我還要來到這裡。甚或後天我還要過來這裡。因為,我與別人有約,不見不散!」
那人說道:
「約定固在重要,性命總是先保!我不相信你能抵擋得了箭如雨下。」
鄭冷翠仍然堅持說道:
「這個約定比性命還重要!」
那人點點頭說道:
「我明白!姑娘是江湖上一位信人,我也只能說到此地,因為對我來說。一旦信鴿放出。就沒有改變的餘地,」
正說著話,一百多匹戰馬,風捲殘雪般的擁到面前。
這些軍馬顯然是受過良好訓練,衝到現場便陣列一個圓形,將鄭冷翠團團圍住。
而且。個個從背上取下弓,從囊裡取出箭,真正是箭在弦上。
領頭的是一位藍頂子、雕花翎的三品副將。坐在馬上。並不理會言氏三兄弟。只是對鄭冷翠高聲說道:
「那一女子!你是束手就擒?還是要拒捕?」
鄭冷翠沒有說話,她從容的從背上解下長長的包袱。捧在手中。正在解開,只聽到有人高叫:
「鄭姑娘,請暫住手!」
兩匹馬飛奔而來,馬上一位年輕的姑娘。驅馬前來。很嫻熟的落身下馬,逕自走進馬陣之中。
就在這個同時,鄭冷翠看到了余婆婆。那不止是久別重逢的喜悅,更有久旱甘霖的興奮。只見她大叫一聲:
「婆婆!」
人在地上猛然一彈而起,凌空拔出兩丈多高,在半空中一個轉折,掠過馬隊的包圍,等到馬上的兵勇驚覺時,鄭冷翠已經撲到余婆婆的馬前,拉住馬鞍,又叫道:
「婆婆,你真的來了!」
余婆婆剛一翻身下馬,雙手握住鄭冷翠的手,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馬隊已經熟練的調動變化形,又將鄭冷翠和余婆婆圍在圈裡。
這時候明格格反而被隔在圈外。
她倒是不慌不忙說道:
「那馬上的副將大人請你下令暫停動手。」
明格格的出現,那位帶隊的副將早已經看在眼裡。他根本不認識明格格,事實上此刻的明格格也不像是親王府的格格,但是,在京城裡混久了的人,都有一種認人的本領。京城裡藏龍臥虎。親王、貝勒、格格、福晉。或者是王公大臣的公子小姐,沒有一個能惹得起。萬一不小心得罪了,自己的前程就要斷送。所以,無論識與不識,凡是能夠或者是敢於強出頭的,大概都有幾分斤兩,得罪不起。
明格格雖然家常漢裝打扮,但是,在如此百騎陣仗中,從容而來。那種神情與氣度,做副將的看在眼裡,心裡也就有了底兒。
副將坐在馬上微微點頭說道:
「姑娘,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是逮捕人犯,你這樣出面阻撓。是妨害公務。是有罪的。」
明格格說道:
「這位鄭姑娘是我的朋友。她遠道來莊上找我,中途被這三位內務府的無端攔住,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罪名?」
副將一聽就知道自己判斷的沒錯,這位年輕的姑娘有來頭,要不然她叫不出也認不出內務府的人。
他毫不思索的說道:
「什麼罪名我不知道,我們是接到內務府的信鴿,就要前來逮捕人,至於什麼罪名,姑娘可以問他們。」
他一指那三位言氏兄弟。
言氏兄弟也是京城裡混久了的人,一見副將如此推卸,那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們立即拿出圖影說道:
「這位姑娘……」
他們又立即指著圖影,轉變話題說道:
「圖影中人曾經在百劍園傷了我們的人,所以畫影圖形。捉拿歸案,這位姑娘……」
明格格立即說道:
「你們看鄭姑娘像嗎?你們這樣羅織別人入罪,是不應該的。就是內務府也不能這麼做。京城是有王法的地方。」
明格格說話的語氣就不一樣了。
言氏兄弟互視一眼之後說道:
「因為這位姑娘單身一騎,僕僕風塵,而且身具武功,她包袱裡顯然包的是兵刃,所以,我們才盤問她。」
明格格說道:
「你們的話跡近荒唐,你們自己去想想吧!內務府管的是內苑事宜,如今暗中養士,已是有背祖宗遺訓。如今再如此橫行,更是不該,如果有人奏知當今,你們都難逃重罪。」
這一段話不僅說傻了言氏三兄弟,連馬上的副將也為之瞠然。是什麼人?能有這樣的口氣?
明知道對方是有來頭的,苦於摸不清楚她的底細。
明格格在嚴辭近似訓斥一頓之後,又緩下語氣說道:
「我說過,這位鄭姑娘是我的好友,千里迢迢前來探望我,她不是你們所要找的人。如果你們沒有意見,我要接鄭姑娘回莊去了。」
她說著話,點點頭,從容的走進馬陣,牽著鄭姑娘的手,說道:
「婆婆,我們和冷翠妹妹回去吧!」
三個人緩緩走動。四周的馬陣不知如何是好,其中的把提,看了副將一眼,便逕自一帶韁。將馬帶開。他這樣一帶韁,大家都隨著移動,馬陣讓開一個大缺口。
馬上的副將忽然叫道:
「請問姑娘……」
明格格「啊」了一聲立即說道:
「如果你要回去交差,你就說明珠別莊將人接走了。」
明珠別莊是什麼地方?
明格格看他們一面狐疑。便笑笑說道:
「回去問問你們的上司。最好是問問內務府自然就會知道了。」
其實明格格住的並不是叫明珠別莊。她是故意說明自己的稱號,留下安全的伏筆。
副將不再說話了。香山附近,多的是王公大臣的別莊,是誰他都惹不起,他還能說什麼呢?
眼看著三人三騎緩緩的離去,馬隊也只好怏怏而回,一陣蹄聲之後,四周恢復了平靜。
明格格突然哈哈笑了起來。余婆婆說道:
「格格今天表現了過人的機智。令老婆子佩服!」
明格格笑吟吟的說道:
「有時候特權也是有好處的!只是很對不起,讓冷翠姑娘困擾了半天。」
她轉看鄭冷翠說道:
「冷翠姑娘,你一定奇怪我是怎麼知道你的名字?」
鄭冷翠對於眼前這位姑娘不知道如何應對,也不知道她是什麼身份。跟余婆婆是有什麼關係?
她這樣一怔。余婆婆立即說道:
「我忘了替你們介紹引見,這位是……」
明格格開朗的笑道:
「她就是鄭冷翠姑娘。是余婆婆口中最疼愛的小友,論年齡比我要大。方纔我稱她為冷翠妹妹是因為她貌美如花,不似我這般醜陋蒲柳之姿。自慚形穢之下,很自然的稱她一聲冷翠妹妹!」
格格顯然是很興奮。一開口就說了許多。
鄭冷翠只是尷尬的笑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余婆婆笑道:
「格格太謙虛了!其實格格是美人胚子,只是因為……」
她突然把話頓住。停住腳。望著鄭冷翠問道:
「冷翠。我要的東西你都取得了嗎?」
鄭冷翠立即答道:
「回婆婆的話。總算不辱所命……」
余婆婆沒等她說完就高興的說道:
「我想你一定會拿得到的,太好了!」
她伸手拉住明格格。對鄭冷翠說道:
「冷翠,這位就是當今淳親王的掌珠明珠格格,我現在正住在她的別莊裡。」
鄭冷翠聞言大吃一驚,說道:
「冷翠無知,在言詞行動上。有失禮之處。還要請格格寬宥!」
說著話,她甩下手中牽的韁繩,雙手合十,深深一躬。
明格格上前一把抱住,口中說道:
「冷翠姐姐,我能叫你姐姐嗎?婆婆是我的恩人,對我有再造之德。婆婆告訴我,這次姐姐遠途跋涉,遭受風霜之苦,為的就是我,我真的感激不盡,姐姐還要說這些話,那真叫我無地自容了!」
鄭冷翠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只是說道:
「冷翠不敢當!」
余婆婆在一旁說道:
「一切等回到別莊再說吧!」
三人各自跨上坐騎,踏著輕快的小碎步,朝著別莊回去。
在途中,余婆婆把明格格的情形,說了個大概。便問道:
「你現在應該知道這幾朵黃杜鵑和綠蘆薈的用處了吧?」
鄭冷翠說道:
「說實在我真的是不明白,但是,我已經從百花谷那裡知道了這黃杜鵑和綠蘆薈是稀世珍寶。十分珍貴,卻不知道它珍貴在那裡。婆婆要它,當然是用來合藥了,但不知有何用途。」
余婆婆笑道:
「黃杜鵑可以祛毒,無名瘡毒,只要一洗就可以除去毒病。事實上……」
正說時,明格格在一旁說道:
「已經到了,我們到莊上再說吧。我要仔細聆聽婆婆的高論。」
別莊門已經大開,邱七恭立在門外。三人下馬,將馬匹交給邱七,只是鄭冷翠很小心的將自己的包裹解下,抱在懷裡。
明格格帶路,繞過前面一排房子,後面另有兩廂各有一排房子。
明格格引到右廂房,小丫鬟接過三人,來到裡面。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四壁都是書櫃,陳列著一疊一疊書籍,明窗淨幾,一塵不染。格格笑道:
「前面只有兩間,我和婆婆各住一間,冷翠姐姐來,只好委屈暫居書房,裡面另有臥房,從來沒有住過人,倒是挺乾淨的,但願冷翠姐姐能住得慣。」
鄭冷翠很認真的說道:
「冷翠是村野之人,慣常都是風餐露宿,隨遇而安。只是我……」
她望著余婆婆。
「我也要住下去嗎?」
余婆婆笑道:
「格格已經叫你姐姐了,你好意思推辭住到外面去嗎?」
她收起笑容,挺認真的說道:
「你必須要在此地住一段時間,等我治好了格格的病,且還有……回頭再說,總而言之,你要留在此地。」
鄭冷翠說道:
「既然婆婆這麼說,我當然是要聽的。只是如此打擾格格。會讓我不安。還有,格格不能如此稱呼,這樣會壞了體制。那會更使我感到不安的。」
明格格誠懇的說道:
「冷翠姐,我明珠是誠心的,你的恩情我謝都無從謝起,稱你一聲姐姐只是表達我對冷翠你的一點尊敬而已,除非冷翠姐不願意。」
余婆婆笑道:
「難得你們一見如故,讓老婆子高興。格格倒是一番誠心。十分難得。好在這裡不是親王府,談不上體制,冷翠也就不必太過謙辭。現在我來為你們說明黃杜鵑和綠蘆薈的用處。」
這時候小丫鬟乖巧的送上來新泡的上等好茶,還有好幾種精緻的茶點,非常恭敬的一一奉上。
余婆婆笑道:
「小姑娘,這些日子老婆子已經生受你們幾位的伺候,說實話我還真的有些不安,我看從現在起,你們幾位就不必這樣照應得無微不至好嗎?」
小丫鬟垂手站在一旁說道:
「婆婆說那裡話,自從婆婆來到這裡,沒有多久日子。就治好了我們格格的病,讓我們格格有了快樂的笑容,我們幾個做婢子的。心裡甭說有多麼感激。把婆婆你老人家當作是神明,侍奉婆婆是我們的榮幸!」
婆婆一聽呵呵笑道:
「好一個能言善道的小姑娘!」
明格格對鄭冷翠說道:
「冷翠姐,她的話沒有錯,不僅僅是她們幾個,就是連我自己,把婆婆奉為神明尊為恩人。」
婆婆說道:
「格格,我說過,這是緣份,既是緣份,就不要常提謝字。」
明格格說道:
「婆婆。我是要讓冷翠姐瞭解我的內心對婆婆以及對冷翠姐有多麼感激。」
於是,她毫不掩飾的將自己渾身長了不知名的惡瘡,種種痛苦,包括身體上的和心裡的,使她幾乎痛不欲生。朝中和京城裡群醫束手。幸虧婆婆來到這裡,很快就治好了惡瘡。
婆婆說道:
「還不能算是治好。」
明格格歎口氣說道:
「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冷翠姐,你無法想得到。我渾身長瘡的樣子,不止是痛苦,頭上掉頭髮,臉上腫變了形,如果不是我心裡不服氣。我認為:我沒有做壞事,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要不然我早就自了殘生。」
她指著自己的臉。
「現在我的臉已經有人的模樣了,以前不是這樣的,眼是斜的、鼻子是腫的、嘴是歪的,整個臉被惡瘡扯得七歪八斜。像是夜叉!」
鄭冷翠衷心的說道:
「看到格格如此秀麗姣好的臉,真叫人難以相信以前的事。」
婆婆說道:
「我說過。現在還沒有恢復格格原有的美貌容顏,只等待你攜來的黃杜鵑和綠蘆薈,就可以一竟全功了!」
鄭冷翠趕緊從包袱裡取出另一個包裹,解開以後。裡面有兩層油紙。最裡面還有水份,保持著濕潤。
婆婆取出黃杜鵑和綠蘆薈,不禁讚道:
「冷翠,你真的是細心,包裹得這樣仔細。」
鄭冷翠連忙說道:
「婆婆,我可不敢掠美居功,包裹這幾朵花和一截蘆薈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專家。」
婆婆點點頭說道:
「這其中的過程想必曲折得很。我們以後再談。現在我們一齊來看看這兩樣罕見的稀世奇珍吧!」
慢說明格格自幼生長在親王府,沒見過這種奇花異卉,就是余婆婆也是只知道有這種東西,也不曾親眼目睹過。
三朵肥碩的黃杜鵑,依舊鮮艷動人。比平常見的一般杜鵑花,更大出許多。而那一截蘆薈,肥厚半寸有餘,鮮嫩欲滴。
婆婆指著黃杜鵑說道:
「黃杜鵑其實有毒性,熬汁服下,可以致人於命。但是。造物者就是這樣奇怪。黃杜鵑雖然有毒性,卻也是祛毒最佳的藥材。像這樣幾百年生長的黃杜鵑,可以清除任何毒症。」
她拈起一朵黃杜鵑。
「慢說是如此新鮮的花朵。就算是枯乾已久的,只要熬上一桶水。洗上兩次,渾身上下。百毒消除,無論瘡疤如何難看,很快就會恢復原有的舊觀!」
明格格睜著大眼睛,以難以置信的語氣叫道:
「婆婆,真的啊!」
婆婆笑道:
「雖然我還沒有實際的經驗,但是,我相信,民間村宅傳聞古方。」
她又拿起那一截蘆薈。晃了晃說道:
「蘆薈本來就有潤膚和滋生頭髮的功效。這一截蘆薈的汁效更是驚人,因為幾百年來吸取日月精華與山川靈氣,已經不是普通蘆薈,而是寶物。只要幾滴汁液。調製成水。用來洗頭、潤膚。會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明格格已經不再戴軟羅帽,她不自覺的抬起手來,撫摸著那一頭稍嫌枯黃的頭髮,婆婆笑道:
「格格,用這種蘆薈汁調水洗頭,不需要多久寸日。就可以還你一頭如雲的青絲!」
明格格頓時眼淚流了下來。她拉著鄭冷翠的雙手.哽咽著說道:
「冷翠姐,你聽聽,婆婆所說的這些,你是不是我明珠的再造恩人?我叫你一聲『姐姐』,那裡能表達我對你的感激?」
鄭冷翠也深受感動。
她可以理解明格格的心情。
以格格的家世,她又是本來就生長得國色天香。只因為長了這樣無名惡瘡,害得她承受雙重痛苦,而且自我放逐,隱居在這孤獨的別莊,與世隔離,這種心情,是不難想像的。
如今,有人能讓她恢復昔日容顏,實際上就是恢復昔日的生活,她又成為親王府裡最受人敬愛的明珠格格,在格格來說,這真正是天大恩惠,而她感恩的心情,也不難想見的。
鄭冷翠只是微笑的說道:
「格格的謙虛,令人敬佩!但是。在這別莊之內,倒也無妨。等到格格一切如常之後,回到親王府。可就不能這麼隨便不講體制了!」
她說到這裡,又忍不住笑道:
「其實一旦格格恢復正常以後,婆婆和我都要離開的。自然也就不會有稱呼上的困擾了!」
明格格歎了口氣說道:
「實不相瞞冷翠姊,自從我害了這種惡瘡,我隱退,早就想一死了之,我活著,只是為了不服氣。」
她停頓了一下。
「我嘗盡了人情冷暖,受盡了冷眼歧視,如今幸而有婆婆為我治好了病,我是不打算再回京城去了。那是令我傷心之地。」
婆婆說道:
「那怎麼可以,淳親王的格格不回京城要去那裡?再說,愈是傷心之地,愈是要回去。」
明格格忽然淒涼的苦笑了一下說道:
「婆婆你知道嗎?我十五歲得病。避居到別莊已經五年,算來已經是廿一歲的人了。還沒有一個廿一歲的親王格格沒有出嫁的……其實十五歲那年也曾經有過……」
婆婆說道:
「曾經有過一段豆蔻愛情對不對?如今那人呢?」
明格格忿然說道:
「再也不要提他,自從知道我得了惡瘡,就避不見面,不出一年,就和一位姑娘成親。」
婆婆倒是認真的說道:
「固然是有些令人生氣,其實再想一想,倒也可以涼解他。姻緣天定。格格的未來一定有一個美滿姻緣。」
明格格說道:
「我方才說不回王府。是真心話,就讓我隨著婆婆和冷翠姊飄泊江湖吧!」
婆婆連忙念了一號「阿彌陀佛」!笑著說道:
「罪過!罪過!這飄泊江湖豈是格格你這等金枝玉葉所能過的日子!」
明格格說道:
「什麼金枝玉葉?一旦得了惡疾,連路旁的一根小草都不如。婆婆!我真的看透了世情,已經有萬念俱灰的心境。」
婆婆認真的說道:
「格格。萬念俱灰豈是你這樣年齡的人說的?千萬不可!千萬不可!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讓格格恢復昔日的容顏,一個美貌如花的王府格格,還怕沒有皇子王孫來追求嗎?」
明格格很堅定的說道:
「我絕不會嫁給那些勢利現實的紈褲子弟了,不怕婆婆和冷翠姊笑話,如果我今生還要嫁人,一定會嫁給……」
婆婆忽然攔住地說下去,打著哈哈說道:
「格格,今天不談這件事,我老婆子心裡有個預感:格格未來一定會嫁得一位英雄夫婿,白首到老。」
明格格也被婆婆說笑起來。說道:
「但願婆婆的話能應驗!」
大家一陣說笑。格格顯得十分高興,吩咐廚下準備酒菜。
說也可憐,明格格自從住進別莊以後,就斷了葷酒。五年來第一次吃葷是婆婆要替她準備的豬油燉大棗。如今一旦要準備酒菜。可難為了廚下。
余婆婆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看到小丫鬟臉上露出難色。便立即說道:
「現在不必準備酒菜,等待格格的身體一切恢復到正常。我們要好好的慶祝一番。但是,飯不能不吃。和往常一樣。請廚下準備三碗素麵,飽餐之後。老婆子要準備今天晚上開始為格格作最後階段的治療。」
明格格驚喜說道:
「婆婆,你是說今天晚上就要開始麼?」
婆婆說道:
「早一天開始,格格早一天復元,那正是我心裡所願。」
明格格頓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的說道:
「婆婆,你的大恩大德,真不知道要怎樣報答。」
余婆婆笑道:
「格格又來了!老婆子不是說過嗎?這一切都是一個『緣』字,你我有緣,還說什麼報答。說不定我老婆子有一天對格格有所求,豈不是彼此扯平麼?」
明格格斷然說道:
「只要婆婆對我有任何交代,我無不應允。但是,這絕不足以扯平婆婆的恩德。」
小丫鬟很快送來三碗素麵。無非是香菇金針木耳蔬菜之類,清香可口。
小丫鬟一直在一旁說著:
「婆婆真是體恤下人,不過,就算是格格不交代,我們也要準備盛大的酒宴,為格格慶生稱賀。」
婆婆笑道:
「好一個慶生宴!格格此番痊癒,重新回到京城,果然是一個嶄新的生命,確實應該慶賀,不過,那不是現在。」
她轉過來望著明格格:
「格格不要再說不回京城的話,王爺和福晉豈能平白失去你這個女兒?恕我老婆子多嘴,能以一顆寬恕的心面對未來,你會覺得人間竟是如此的美好。」
明格格竟然又滴下眼淚,沒有再說什麼,可見得這五年惡瘡給明格格創痛之深了。
婆婆歎口氣說道:
「格格的心情我是不難瞭解的,但是,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迎接新的未來才是最重要的事。」
她又回頭對小丫鬟說道:
「我說不是現在,那是因為這一段治療期間,飲食仍然以清淡為主,所以。慶賀的酒宴不可不備,但不是現在。」
三個人吃完素面,婆婆首先吩咐:
「準備在另一間房裡架一口鐵鍋,一張平板木床、幾捆乾淨的白布。並且要架起一個臨時的灶。」
明格格怯怯的問道:
「婆婆,今天就開始嗎?」
余婆婆說道:
「當然,能早一天讓格格恢復本來的面貌,就不要多作延遲。」
她說著話,語氣突然加重。
「對不起!從現在,大家一切都聽我老婆子的,這是一次生與死的搏鬥……」
鄭冷翠忍不住插口說道:
「婆婆,治療惡瘡罷了,有那麼嚴重嗎?況且格格已經好了大半。」
婆婆沉重的說道:
「黃杜鵑性毒。幾百年的黃杜鵑其毒可想而知,我又缺乏這方面的臨床經驗,豈能不小心行事?所以,必須要有萬全的準備。才能萬無一失。」
她吩咐明格格開始休息,以充沛的體力,良好的精神,迎接第一次治療。
她吩咐邱七立即趕往京城,稟告王爺和福晉,在這一段期間,不要前來別莊,只要時間一到,自然會還給王爺和福晉一個美麗健康如昔的格格。
她吩咐鄭冷翠要多巡邏別莊四周。以防任何人等前來擾亂。
她吩咐將治療的房間,四周都用紙糊起來,大鍋就架在房裡,除了一個生火的小丫鬟,其他人等一律不准進入。
余婆婆一連吩咐下去,就如同指揮作戰一樣,在嚴令中自有條理。
她又很細心的為明格格點了睡穴,讓她足足睡夠五個時辰才醒來。
她自己則攜帶著鄭冷翠回到住處。
別莊裡人手不多,但是,辦事效率很高,早已經為鄭冷翠準備了舒適的臥房。
余婆婆說道:
「冷翠,你這趟採藥的經過。想必是曲折離奇。但是。以後再說好吧!」
鄭冷翠立即說道:
「婆婆,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辱所命,能夠將兩件珍貴的藥帶回來。至於這其中的諸多事情,以後多的是時間.還怕沒有說出的機會嗎?」
余婆婆點點頭說道:
「別以為老婆子不知道。你此行一定歷經風險。而且還有不少問題要研究解決……」
鄭冷翠叫道:
「婆婆……」
余婆婆擺擺手說道:
「問題想必還非常重要。但是,不要慌!以後再說。現在我最需要的是保持一顆寧靜的心,來從事醫療的各種作為。」
鄭冷翠不禁問道:
「婆婆,到底有幾成把握?是有危險嗎?」
余婆婆說道:
「當然是十成把握,醫療不能心存僥倖的。我熟讀本草,相生相剋。知之甚詳。只是這黃杜鵑太過霸道。不能不小心謹慎從事。所以。我要一個安靜而又安全的環境。」
她緊握住鄭冷翠的手:
「冷翠,此次治療初期的幾天。是重要的關鍵,不能有驚擾,別莊的安全,都交給你了!」
鄭冷翠果斷的說道:
「婆婆但請放心……」
余婆婆說道:
「你的武功我還能信不過嗎?只是我要提醒你,這裡是京城近郊,各色人等都會有,我們只是保持別莊的安全與安靜即可,不傷人為上策。」
鄭冷翠悚然應「是」。
余婆婆將諸事交代清楚之後,自己回到住處,在床上打坐,閉目行功。
直到黃昏,婆婆攜帶著藥囊,到前面叫醒明格格,看到格格神清氣爽。非常滿意。兩人並沒有多說什麼,交會了一個眼神。便相攜到後花園單獨一間大房子。這裡原是培植花苗的暖房,臨時改成醫療的地方。
在房子外面迴廊上,架了一口大鍋,鍋裡裝滿了一鍋水,一個小丫鬟正在添薪燒火。
房子裡,除了一張木床。一個大木桶,還有一個衣架,是空徒四壁,如果把房門關起來,這間房子可真是密不透風。
余婆婆從包包裡取出一朵黃杜鵑,放在外面大鍋裡,蓋上鍋蓋。吩咐小丫鬟一旦水燒開了以後,立即將鍋下的柴火減小,再用小火悶燉一炷香的時間。
她回到房裡,對明格格說道:
「這一鍋熱水倒在桶裡。你要渾身上下,包括頭面在內。都要仔細的洗。慢慢的搓。根據書上記載。這種黃杜鵑熬的水,洗在身上,會有一種輕微的刺痛,愈是有疤痕的地方,愈是痛得厲害。但是,不要害怕,這正是藥性發生效果的現象。」
她頓了頓,然後再說道:
「一般黃杜鵑要用上幾十朵花,煮過一次,就沒有用處,這朵黃杜鵑是幾百年老樹長出來的,不同於一般,煮的水會很濃,而且煮過之後,還可以再煮十次,效果仍然一樣。」
余婆婆忽然笑了笑。
「我說的都是實話,這種幾百年的老黃杜鵑我沒見過。更沒有用過,一切都是書上講的,也就是說我沒有實際的臨床經驗,多少是冒有幾分危險。格格如果有所顧慮,我們可以暫緩幾天。以後再說!」
明格格立即說道:
「婆婆說那裡話來,我對婆婆有絕對的信心,從來沒有懷疑過。更沒有什麼顧慮,自從婆婆說可以為我治好身上臉上的疤痕,我早就期待著這一天。婆婆,請開始吧!」
她微微歎口氣。
「說實話,一個女人害了這樣的惡瘡,真是生不如死,就算是這黃杜鵑把我毒死了,我也是死而無怨。」
婆婆點點頭說道:
「格格能有這樣的決心和信心,老婆子就放心了。不過,老婆子可以告訴格格,我也有了萬全的準備。一旦真的由於藥性太強,發生中毒現象,我也有因應之方。現在最需要的是格格的信心。」
明格格很堅定的說道:
「自從婆婆為我治好了惡瘡。不疼痛、不流膿,不再腥臭難聞,使我活得不再像是畜生,我已經是心滿意足。我這些天來,活得比任何時期都快樂。婆婆,五年的枷鎖,一旦卸除,我的心充滿了感恩。就算是我現在中毒死去,我也含笑而死,婆婆你儘管照你的方法來施為吧!」
格格說得意辭懇切,令人感動。
婆婆一直在點著頭,用手握住明格格的手,望著她說道:
「格格,如果我不能還給你一如往昔的皮膚。我也枉被人叫了幾十年的賽華佗!」
這一陣說話時間,小丫鬟跑進來說是黃杜鵑已經用慢火熬燉好了。
婆婆吩咐用小桶。一桶一桶舀到大木桶裡來。
小小一朵黃杜鵑,竟然熬成一桶深褐色的水,不但水的顏色濃,而且水也變得很稠,成一種稀釋的薄薄糊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