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歲月,似水流年。
蕭奇宇來到嘉興南湖,已經是五月榴火,紅遍江南。
南湖不是榴花的世界,而是以荷花著稱。五月,不是荷花盛開的季節,但是,僅憑荷葉田田,清香十里,讓人已經感覺到南湖的風光,值得流連忘返。
蕭奇宇長途跋涉,循訊來到嘉興,快刀沈江陵卻已杳然而去。
蕭奇宇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君子一諾」的千斤份量。想到廬山附近相依為命的母女,他的心頭就有沉甸甸的感覺。
他不知道快刀沈江陵是不是知道有人在找尋?沈江陵是不是有心在躲避?他曾經有一個奇特的想法:向江湖上宣佈,尺八無情簫要單挑快刀沈江陵。這樣逼他出面,說不定可以勸回一個浪跡江湖的丈夫,回到自己妻子的身邊去。
當然,這只是蕭奇宇在偶而氣憤時候的奇想,他還沒有想到真正會有這樣的一天。
唯一可以使蕭奇宇自己稍感安慰的,便是他趁此機會,遊覽了名勝古跡,領略了山水之美。
到達南湖,買棹到湖心煙雨樓。
名勝固然誘人,但是,一旦身臨其境,偶而也有令人頓生不遇爾爾的感歎。就像是金陵的秦淮河畔,六朝金粉,名滿天下,實際上只不過是一條污水難堪的大水溝而已,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南湖的煙雨樓,不但有名,而且名字極美,美得富有詩意。如果登樓遠眺,晨煙暮雨,霧靄迷濛,名至實歸,令人不虛此行。
蕭奇宇登上煙雨樓,使他沒有想到的是樓上居然還有一角茶座。
煙雨樓頭有人買茶,這是蕭奇宇始料未及的事。
在他一怔之餘,忽然自己又笑了。一杯香茗,倚樓遠眺,豈不是更添情趣嗎?煙雨樓上賣香茗,又有何礙?
這天是個陰雨的天氣,湖上杳無遊人,煙雨樓上更是只有他這樣唯一的客人。
腳步聲驚動了伏欄假寐的小廝,揉著惺忪的眼睛,對蕭奇宇望了望,再去煽動樓上一角的紅泥小火爐,很快沏了一壺茶,送到緊靠欄杆的一張桌子上。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對蕭奇宇憨憨地笑了笑,便又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繼續伏欄假寐。
蕭奇宇也自笑笑,他覺得這個半樁大小的孩子不說一句話,使人覺得簡直就有幾分南湖靈氣。這樣的煙雨南湖、煙雨樓頭,一客伶仃,此時應該是無聲勝有聲!
紅漆小圓桌,漆得光可鑒人。茶壺是紫泥描金,茶盞是潔白如玉。從壺裡倒出的茶,淡綠如新,更有一絲淡淡的香氣襲人。
蕭奇宇大為讚賞,他深深覺得:今天此刻的南湖是他一個人所有,滿眼煙雨,滿懷舒暢,再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使他鳶飛魚躍、海闊天空。
他淺淺地啜了一口茶,齒頰生香。
像這種茶,如果牛飲,真是對茶的一種褻瀆!
雖然如此,他還是忍不住連飲了兩口,連聲讚道:「真是好茶!」
這話剛一出口,樓梯上有腳步聲,兩位年齡約在十八九歲的姑娘來到樓上。
湖上沒有船影,不知道這兩位年輕的姑娘是來自何處。
蕭奇宇自然不便多問,更不能多看,放眼南湖煙雨。
沒有想到這兩位姑娘,卻是徑行來到蕭奇宇的桌子旁邊,盈盈地向蕭奇宇行了個禮。
蕭奇宇—怔,還沒有來得及問話,兩位姑娘已經鶯聲燕語地說道:「婢子拜見蕭相公。」
蕭奇宇大驚,不覺脫口問道:「兩位姑娘知道我姓蕭?」
兩位姑娘其中之一,抿嘴笑道:「蕭相公人稱無情,自詡八絕,是武林中的名人,婢子雖然愚欹,卻也久仰大名,那裡會不曉得。」
蕭奇宇皺皺眉頭,他感到意外,但是,他仍然很客氣地說道:「姑娘把話說謬了。我自姓蕭,是錯不了的。但是,既非無情,更無所謂八絕,我想姑娘是認錯了人。」
另一位姑娘接口說道:「蕭相公!你還沒有到嘉興之前,我們就已經掃榻以待了,怎麼會認錯人?今天我們是專程前來南湖恭候大駕的。」
蕭奇宇此刻心裡有了警覺,因為人家早在很遠的地方,就已經盯上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問道:「兩位姑娘怎麼稱呼?如果說兩位專程在這湖上煙雨樓相候,請問有何指教?」
先一位姑娘說道:「我們兩個都是伺候人的婢子,說出名字,蕭相公也未必知道。」
蕭奇宇問道:「貴上是那位?」
那位姑娘說道:「敝主人說,請蕭相公到了我們的住處,自然互通姓名。蕭相公?請吧!我們有專用船隻,在樓下岸邊相候。」
蕭奇宇立即說道:「對不起,我來南湖煙雨樓,是遊覽風景,並沒有準備訪晤朋友。況且貴主人與我並無友誼,不便前去拜見。請兩位代我向貴主人致意。」
那位姑娘微笑說道:「雖然我們的邀請,是屬冒昧,蕭相公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又未免太過無情。」
蕭奇宇笑笑說道:「姑娘!你方才不是說江湖上人稱無情嗎?」
另一位姑娘也微笑著說道:「蕭相公!南湖煙雨樓是沒有人在這裡賣茶的,今日茶座是我們專為蕭相公所設……」
蕭奇宇是何等人,一聽此話,立即沉下臉說道:「姑娘!你的意思是在這茶裡面做了手腳?」
那姑娘說道:「尺八無情,是江湖上的一條游龍,豈能隨時任意聽人差遣傳呼,就是誠心邀請,也不見得能夠賞光。所以,不得不稍弄手腳。但是,這只是表示我們邀請的誠心,別無壞意。」
蕭奇宇沒有等話說完,閃電一伸手,「怒龍伸爪」一把刁住那位姑娘的手腕,厲聲叱喝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那位一點也不驚惶,倒是展顏一笑,說道:「蕭相公!趁著現在你的功力還沒有完全消失,你自己不妨運用功力,搜查你的內腑,看看有沒有什麼變化?然後我們再說可好?」
蕭奇宇瞪她一眼,稍停,他果然松下她的手腕坐在椅子上,默察體內,很快功行一周,睜開眼睛說道:「你們到底是奉了誰的命令行事?我蕭奇宇在江湖上從來不結生死的仇家,你們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位姑娘此刻已經收斂起笑容,正色說道:「蕭相公!你八絕之中,醫道最高,你應該知道,在你的體內那是一種極為霸道的毒,一個時辰之後,毒性發作便無藥可救。蕭相公!你空有醫世回春之手,卻解不了此刻體內的毒。」
蕭奇宇的雙手已經微微抬起,但是,又終於放下,很平靜地說道:「你們要我做什麼呢?」
那位姑娘說道:「請蕭相公隨婢子下船,前往敝莊會見敝主人。」
蕭奇宇問道:「然後呢?」
那位姑娘說道:「那是敝主人的事,他沒有交待,婢子等敢亂說嗎?」
蕭奇宇淡淡地說道:「你們有把握我蕭某人會接受你們的威脅嗎?」
那位姑娘又微微露出笑容說道:「要說尺八無情會接受威脅,那真是天大的無知。不過,一個不是仇敵的人。用了一點小小計謀,來邀請蕭相公的大駕,而蕭相公竟然就要以死相搏,沒有人會相信你會這樣做的!」
蕭奇宇的眼光在她身上掃了兩遍,那位姑娘坦然用眼光相接,而且淺淺笑道:「蕭相公接受了我們這種有失厚道的邀請了!」
蕭奇宇笑笑說道:「姑娘慧黠聰明,想必貴主人自是不俗,姑娘請帶路,我們現在就上船。」
兩位姑娘立即雙襝衽為禮,口稱:「多謝相公!婢子遵命!」
兩人在前面帶路,下得樓來,繞到煙雨樓的後面,有十幾株垂柳,柔絲飄拂,煙雨濛濛。樹旁繫著一隻很精緻的船,船梢站著一名高大黑壯的漢子,戴笠披蓑,雙手扶著兩邊很長的槳,短衫擄袖,筋肉怒張。
船頭上坐著一個半樁大小子,正是煙甬樓上沏茶的人,笑嘻嘻地望著蕭奇宇,齜著一嘴的白牙,黑黝黝的臉,透著幾分憨厚。
下得船,進得艙,船身一個晃動,便啟動了。
艙裡陳設的十分別緻,漆得發亮的紅漆艙板,上面散放著繡錦蒲團三五隻,靠著船身再有兩隻古木盤根雕制的茶几,供著一個古拙的花瓶,正好嵌在盤根錯節的間隙,妙處天生,不曾傾倒。花瓶裡插著一枝半舒半卷的荷花,一枝含苞的荷花。
荷葉蓮花何處沒有?可是配在這樣的方圓數尺的船艙裡,令人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感覺,超越塵俗,一片冰心!」
兩位姑娘侍候蕭奇宇坐下之後,隨即捧來一隻蓋碗,掀開碗蓋,茶香撲鼻,令人生津。
蕭奇宇端著茶碗,朝著兩位姑娘笑了笑。
兩位姑娘也自大方地笑了笑。
蕭奇宇不再說話,輕輕地啜了一口,一種難以形容的清香,令人清心醒脾。他再也忍不住又喝了兩口,將茶碗放在茶几上,笑道:「怪不得世間上有許多人明知有毒的東西,還會去飲去吃。如果這碗茶和煙雨樓的那碗一樣,摻有劇毒,我還是要喝下去的。」
那位姑娘說道:「蕭相公!你以為這碗茶仍然有毒嗎?」
蕭奇宇淡淡笑道:「按說此刻已經用不著了。不過,煙雨樓頭有例在先,難免要讓我作如是想。姑娘!可見得與人相交,這真誠二字,是非常重要的。」
那姑娘說道:「蕭相公!如果我說這碗茶非但沒有毒,而且是一碗摻有獨門解藥的茶呢?」
蕭奇宇「哦」了一聲,淡淡地說道:「果是如此,那也不算意外。畢竟在這個世間上,用毒茶請客的,還是少見吶!」
那位姑娘垂手微微蹲了一下,很莊重地說道:「蕭相公!你中毒的時刻,不慌不躁;而你在解毒之後,也不意外驚喜。人在生死關頭,能如此鎮靜如恆,尺八無情,果然不凡!今天我們姊妹能在煙雨樓迎得蕭相公來到敝莊,畢生榮幸!」
說畢,她們二人分站在雨邊,說道:「蕭相公,請吧!」
蕭奇宇也感到這兩位婢女,談吐不俗,舉止適當,不像是供奉別人的人。他自然地點點頭說道:「多謝兩位姑娘謬獎!」
跨出艙門,走上船頭,看到搭了跳板,跳板的那一端早有一匹鞍韁俱全的白馬,有人牽在那裡。
牽馬的是一位十五歲的小童,蓬頭赤足芒鞋,半捲著褲腳,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滿面笑容,仰著臉對蕭奇宇說道:「請蕭相公上馬,不過,這裡不能讓你馳騁,只能讓你慢慢地走!」
蕭奇宇見他憨態可掬,便自故意地問道:「小哥!這又是為什麼呢?」
小童笑道:「這一去沿途都是似錦繁花,花間走馬,已是庸俗,如果再揚鞭馳騁,那豈不是太殺風景了麼?」
蕭奇宇聞說大驚,眼前只是十多歲的蓬頭小子,不相信也能夠如此出口成章。他不覺問道:「小哥!你讀過書嗎?」
小童笑著搖頭說道:「像我這樣侍候人的孩童,那裡有讀書的福分。倒是日常聽得敝主人說話吟哦,耳濡目染,略掇斷辭殘句罷了!好叫蕭相公見笑。」
蕭奇宇益發地驚疑不置,這些話出自一個平常讀書人之口,倒也沒有什麼,如今出自一個牽馬的小童,使人難以相信。
他忍不住又問道:「小哥!貴主人尊姓大名,是做何生計的?」
小童笑道:「眼前不到一箭之地,就可以見面,見面之後,自然一切瞭然,相公又何必要我這個做下人的,在背地裡談論尊長!」
這幾句話,比方纔那兩位姑娘說得更好,也比那兩位姑娘說得令人難以啟口。
蕭奇宇默然不響,小童又笑道:「相公是生氣了嗎?」
蕭奇宇哈哈一笑,用手裡的馬鞭,指了指四周,朗聲說道:「小哥,你看!這裡枝頭有未謝的桃李,林間有朵朵榴紅,路旁的鳳冠,草中的金盞,如此多彩的世界,豈有生氣的理由。我是在想,生活在這樣美麗的地方,主人該是怎樣的人物?」
他的話剛一說完,小童用手遙指著說道:「到了!」
順著手看過去,林緣有一片草地,綠草如茵。草地三兩隻白鵝,徜徉其間。草地上有一條小徑,是用鵝卵石鋪砌的。小橋的盡頭,是一座拱形竹橋,橋下潺潺流水。
蕭奇宇離鞍下馬,小童笑嘻嘻地說道:「相公!你真是位高人。」
蕭奇宇對他做了個鬼臉,笑道:「小哥!等閒能到得了這裡嗎?不是高人來不了啊!」
小童縮縮脖子,牽著馬,回頭去了。
蕭奇宇覺得這孩子憨得可愛,在憨態中又透著幾分慧黠。他忍不住大聲叫道:「小哥!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小童回身對他含笑揮揮手,沒有說話,人已經隱沒於樹林之中。
蕭奇宇頓時彷彿有了一份失落,佇立了一會,踏上卵石小徑,越過拱形小橋,是一堵圍牆,院門大開,兩隻老黃狗,跟在一位姑娘身後,笑臉迎人,卻又恭敬無比的說道:「蕭相公!請隨我來。」
進得院門,是一座亂石堆砌的假山,沿山的高低,擺滿了各種盆栽,伸展多姿的樹,五顏六色的花,使這座假山堆砌得花團錦簇。
繞過假山,才是正屋,迎面門頭有匾,上寫四個字:「蒔花小築」。筆力織柔,分明是出自女人之手。
廳堂不大,每個茶几上都擺設著一盆花,淡雅的、嬌艷的,各有四五盆,幽幽的花香,為這個小廳增添了不少情趣。
蕭奇宇放下手中的藥囊,心裡在想:「這裡的主人,想必是位愛花成癖的人,蒔花小築到處是花,雖然繁花如海,談不上雅,至少不俗。江湖上還不曾聽說有過這樣的人,這會是誰?」
他又禁不住想道:「他這樣精心設計,誆我到此地,又是為了何事?雖說沒有壞意,這樣的請人作客,也叫人無法消受。」
他坐了一會,還不見主人露面。」既然誆我到此,又為何不出來跟我見面?」
這時候原先迎候他的那位姑娘,從廳後出來,滿臉歉疚不安說道:「蕭相公!真是對不住!我家主人方才說,此刻實在無法前來相見,失禮之至,還要請蕭相公包容。請蕭相公暫時隨婢子到客房小憩。待明日上午,再來向蕭相公請罪。」
蕭奇宇心裡已經不悅,沉下臉色說道:「請你回告貴主人,蕭某在煙雨樓游賞南湖景色,你們用一盞毒茶,脅迫我來到此地。如今你們主人又說無法見面,戲弄至此,已經夠了。請你告訴你們主人,蕭某就是泥人,也有幾分土性。我要告辭,毒茶並不能挾持我。」
那位姑娘等蕭奇宇一頓牢騷之後,恭身說道:「蕭相公責備得極是,不過婢子有兩句話,不知相公可容婢子說出來?」
蕭奇宇說道:「請說。」
那位姑娘說道:「第一,相公所中的荼毒,早在船上已經解除。相公如果認為我們是用毒挾持,現在盡可離去。」
蕭奇宇一怔。
那位姑娘接著說道:「第二、不錯,相公在南湖煙雨樓中賞心悅目,被我們如此請來,確實有悖常情。不過,事有常理,也有例外,如果我們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也就不可以常情常理來論評。」
蕭奇宇問道:「你們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那位姑娘說道:「既然是不得已的苦衷,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而且,主人的不得已,更不是做下人的所應該多口。」
蕭奇宇哦了一聲說道:「這麼說,倒是我的不對了!」
那位姑娘微微一笑,但是立即收住笑容,說道:「那倒不敢。我只是說明我們失禮悖情的原因,希望能夠稍舒相公的怒氣。」
蕭奇宇說道:「如果你這種說法不能舒解我的怒氣?」
那位姑娘說道:「我只能說抱歉,蕭相公,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錯了向你致歉,如果你要離去,我恭送你離開蒔花小築。」
蕭奇宇笑笑說道:「姑娘,蒔花小築的人對待來客,都是這樣咄咄逼人嗎?我此刻畢竟還是你們請來的客人啊!」
那位姑娘稍微的一頓,蕭奇宇接著說道:「蒔花小築總不至於讓客人餓肚子對不對?當我到客房小憩之前,可否能招待我這位客人飽餐一頓呢?」
那位姑娘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立時堆下臉上的笑容,說道:「真是糟透了!迎賓無方,失禮至極!蕭相公,請隨婢子到這邊來。」
從廳堂後面,繞過一道迴廊,進入一間明亮的廂房裡,裡面早已經擺好一桌極精緻的酒筵。
這個酒筵,菜餚的精美,器皿的精美,自是不在話下,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只擺了一雙杯筷。
蕭奇宇剛一坐下,那位姑娘斟了一杯酒。表示著歉意說道:「蕭相公的八絕之中,酒量超人。真是抱歉,今天沒有人能陪你喝酒。」
說著她站在一旁伺候。
蕭奇宇用手按著酒杯,停杯不飲,說道:「蒔花小築對我還知道多少?」
姑娘抿嘴不答。
蕭奇宇說道:「這真是一個不公平的遊戲,你們對我是如此的瞭若指掌,而我對你們卻是一無所知,這也是蒔花小築的待客之道嗎?」
姑娘說道:「蕭相公,你的指責在你來說是對的。但是,我必須要更正的一點,我們請你來到蒔花小築,方法上也許有欠妥貼,卻決不是遊戲,而是一個很嚴肅的請求。」
蕭奇宇帶著詫異問道:「請求?嚴肅的請求?請求我嗎?還是要我請求你們?」
姑娘還沒有說話,窗外卻有人應聲說道:「是我們請求你,請求你這位身具八絕的武林奇人。」
蕭奇宇立即站起身來。
窗外的人接著說道:「因為我們怕請不到你,因為我們用的方法實在有欠高明,怕你的心情難以平靜,原是指望讓你能有一個安靜的休息,明天再當面請教。但是,我們錯了,對你這位名滿江湖的高人,我們原應該坦誠相對的。不知道現在我們還是不是有機會獲得你的諒解?」
蕭奇宇連忙說道:「請問……」
窗外的人說道:「聽我說話的口氣,你應該知道我是蒔花小築的主人。以你的功力,只要一閃身,就可以穿掠到窗外。但是,我請求你,容我保留一點自尊,請稍待一刻,再到客室相見。」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窗外人聲杳然。
蕭奇宇停了一會,回頭問道:「姑娘!貴主人是位……」
姑娘答道:「是我們的女主人。」
蕭奇宇心頭一緊,立即問道:「男主人呢?」
姑娘走到房門口低聲說道:「相公,請隨我來。」
她自顧走到門外,蕭奇宇緊步跟隨,自言自語說道:「這是我生平最糊塗的時刻。姑娘,你可否……」
姑娘說道:「蕭相公,你會有明白的時候。」
越過迴廊,再走過一個小小的院落,右邊一間小房,窗外爬滿了九重葛,開滿一球一球紫色的花,有許多蜜蜂在飛舞。
推門進去,一張雕花的小圓桌,對面兩張太師椅。
客位是空著的,主位上坐著一位身穿湖水綠長衣的女人,看到蕭奇宇進來,她站了起來。
是位體態輕盈修長的女人,可是臉上將掛著一層薄薄的面紗。
她伸手肅客入座,很自然地說道:「蕭爺請座。」
蕭奇宇拱拱手坐下之後,很輕鬆地說道:「我沒有想到我已經這樣的老!」
女主人立即接口說道:「這只是表示我對客人的一種尊敬,也表示我對邀請的欠妥行為一種歉意。既然如此,我就以武林中的另一種敬意相稱:蕭大俠!」
蕭奇宇笑笑說道:「尺八無情,難當大俠二字。算了!蒔花小築,處處高雅,蕭某入境隨俗,不要盡在稱呼上用功夫。請問:邀來此地,有何指教?」
女主人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微張著口,歎了一口無聲的氣。
她淡然地說道:「蒔花小築難當一個『雅』字,稱呼難免要從俗,何況我有一件事是說來話長,總不能沒有稱呼。既然不要計較稱呼,何妨就讓我稱你為大俠!」
蕭奇宇說道:「好吧!只限蒔花小築,離此就要取消。」
女主人點點頭說道:「蕭大俠該想到為何我自己不先說明姓甚名誰?外子姓丁,你就稱我一聲丁夫人,反正與你大俠一樣,離開蒔花小築就不算。」
蕭奇宇望著對面蒙著臉的神秘女人,心裡充滿了好奇,他已經把才纔那一陣心中的不滿忘得乾乾淨淨。
他心裡在想:「尺八無情,在江湖上闖蕩近二十年,什麼樣奇怪的事、什麼樣奇怪的人沒有見過?可是今天這種情況,倒是破題兒第一遭。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此刻一定是疑團重重,蒔花小築處處故作神秘,到底為什麼?」
蕭奇宇說道:「我在洗耳恭聽。」
這時候有一位姑娘送進來兩杯茶,在丁夫人耳畔輕輕地說了兩句話。
丁夫人低頭思忖了一下說道:「說我前面有客,待會兒我就過去。」
姑娘應聲「是」,匆匆地走了,走得有些急促。
丁夫人的心情似乎受到了影響,低頭靜了一下,但是,她又伸手到薄紗裡面,擦拭了一下,竟然是輕彈淚珠,這不能不使蕭奇宇為之驚訝了。
他忍不住叫道:「丁夫人!……」
丁夫人輕輕咳了一聲,她抬起頭來,想必已經抑止住了心情的激動,緩緩地說道:「對不起!蕭大俠。」
蕭奇宇說道:「不要緊,既然我已經來到了蒔花小築,有的是時間,如果此刻不便,我們可以明天再談。
丁夫人說道:「不!我現在就說。」
蕭奇宇雙手捧著茶杯,雙眼凝神望著對面的丁夫人。雖然隔著面紗,也會讓人感到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灼灼逼人。
丁夫人稍有不安地說道:「蕭大俠有什麼指教嗎?」
蕭奇宇說道:「方纔丁夫人為我準備的一頓晚餐,我沒有能來得及享用,就被人引來這裡。如果說,我現在想吃那頓飯……」
丁夫人說道:「真是對不住!蒔花小築待客無方。」
蕭奇宇說道:「問題很簡單,我還是回去吃飯,飯後我要休息。我從嘉興,歷經南湖,來到蒔花小築,可以說是曲折離奇,難免令人心身交疲。丁夫人!如果此刻我說,明日有暇,再詳細地聆聽你為我解釋疑團,不知夫人可否原諒我的失禮!」
丁夫人停頓了一下,然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尺八無情,相傳何以如此之謬!處處細心體諒,令人感動!既然蕭大俠觀察入微,不願意讓我為難,如果我不接受,那是矯情。」
她向門外說道:「春桃。」
門外的姑娘應聲而入,恭謹地站在一側。
丁夫人笑笑說道:「我這四個女娃娃,都是隨我十多年,從小至今,情誼非比尋常。蕭大俠如有任何吩附,不必有所顧忌,儘管交代。」
她又轉而向春桃說道:「侍候蕭大俠用餐,一切聽蕭大俠吩附。」
她站起身來,盈盈地走到門口,又回頭向蕭奇宇說道:「她們四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春桃,夏荷,秋菊,冬梅,聽起來很俗,不過她們都還靈活乖巧。但願蕭大俠從此刻起,能有一段愉悅的時光。明天見!」
丁夫人走了,蕭奇宇的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因為,到目前為止,蒔花小築所給予他的,是愈來愈大的疑團,是他的智慧和經驗所無法解釋得開的疑團。
一度蕭奇宇在氣憤中有立即離去的打算,但是,此刻他不僅不打算離開,而且下定決心,要將心中的疑團解得清楚明白。
他隨著春桃回到原先用餐的地方,所有的菜都是重新烹調的。
春桃為他斟上一杯酒,他說道:「春桃姑娘,我想向你請教幾個問題。」
春桃緊張地說道:「回相公的話,明日和夫人見面,一切問題都會有所說明。此時此地,婢子能夠告訴相公什麼呢?」
蕭奇宇微笑道:「沒有關係,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不能回答,就告訴我不能回答。至少我們有話可說,否則讓我一個人在此地喝悶酒,豈不是孤寂無聊麼?」
春桃姑娘想了一下,說道:「既然如此,蕭相公請問吧!如果是我不能回答,或者是不會回答的,就請相公原諒了。」
蕭奇宇點頭笑道:「那是當然!無論如何我在此地是客位,客人總是不能有任何可以勉強主人的事。」
「蕭相公真能體諒我們。」春桃露出了一點笑容。
「請問蒔花小築有男主人嗎?」
「蕭相公這問題問的方式很妙,也很高。不過我可以回答你的,蒔花小築有男主人。」
「啊!他現在是否在蒔花小築?」
「在!」
「為什麼沒有出來和我見面?」
春桃想了一下。
「因為蕭相公是我們女主人邀請的客人。」
「啊!」
「蕭相公還有別的問題嗎?」
「如果我想見你們的男主人——」
「對不起,我們男主人不見任何外人。」
「能說明白理由嗎?」
「不能。」
蕭奇宇怔了一會。
「除了南湖渡船上那個黑凜凜的大漢,我來蒔花小築沒有看見任何一個男人。」
「蕭相公的觀察很細微,也很敏銳。蒔花小築之內,沒有五尺之童。」
「啊!當然有原因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
「如果明天我把這幾個問題請教你們的女主人呢?」
「我想夫人也不會回答你的。」
問到這裡,蕭奇宇實在有些洩氣,因為他幾乎沒有問到任何可供參考的問題。
春桃過來,再為蕭奇宇斟上一杯酒,笑道:「蕭相公,請用酒菜,稍候又涼了。」
蕭奇宇擎起酒杯,突然臉色一沉,霍地站起來。
春桃一驚,退後兩步,愕然望著他問道:「蕭相公,有事嗎?」
蕭奇宇沉聲問道:「窗外是那一位,如果你要見我蕭奇宇,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窗外寂然。
蕭奇宇倏地一揚腕,他將手中那杯酒,照著窗子潑去,只見水光如練,穿過窗子紙,灑到窗外。
這時候,窗外有人說話了,說話的人是個男人。
「尺八無情!你給我聽著:有兩句話我奉勸你,有道是:醫家是救人的,必先有仁心才有仁術;再道是:君子有成人之美。」
蕭奇宇問道:「你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窗外的人說道:「你自然有明白的時候。」
蕭奇宇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我不喜歡你這種藏頭露尾的行為,有話請你進來說。
窗外的人說道:「抱歉!我不能和你見面。至少是目前我不能。」
蕭奇宇突然一探身,越過了桌子,腳落到窗子邊。
一抬手,震開窗子,趁著窗子啟開那一瞬,他直如一溜輕煙,伏身飛到窗外。
窗外是一個不小的天井。
蕭奇宇二次騰身,撲上屋簷,趕幾步站在屋脊上,他看到在護莊河外,一條人影,閃進了樹林。
對方輕功雖然略遜蕭奇宇,但是,衡諸當今武林,自可列入一流,相隔這麼遠,要追也是很難的事。
蕭奇宇飄身下屋,從天井繞道房門,只見春桃面色凝重,手裡握著長劍,似乎是在嚴陣以待,這情形倒是讓蕭奇宇一楞!
「春桃姑娘,你這是……!」
春桃說道:「蕭相公,人追到了嗎?」
蕭奇宇頓了一下說道:「春桃姑娘,這正是我要請教你的問題,你方才說過,蒔花小築沒有五尺之童……」
春桃立即正色說道:「這個人不是蒔花小築的人。」
蕭奇宇說道:「春桃姑娘,這種話叫人難以心服。蒔花小築不是個普通的所在地,等閒之輩,進不了蒔花小築。」
春桃臉上顏色一變說道:「對於這件事,婢子要去查明白。」
蕭奇宇說道:「春桃姑娘,方纔那人對於蒔花小築的環境,十分熟悉,絕不是初來乍到的人。如果不是姑娘騙我,這中間必有隱情。姑娘,我看此事不用查了,明日待我見到你家丁夫人,定有分曉。」
經過這樣意外的一鬧,蕭奇宇意興闌珊,連酒也不想再喝了。草草用過飯,漱洗過後,便到另一間客房安歇。
蒔花小築的夜是寧靜的,除了偶而遠處一兩聲犬吠,一切都沉浸在寂寞裡。
蕭奇宇端坐在床上,閉目沉思,把白天的事情細細地回想一遍,除了處處感覺到意外,再沒有別的結論。
但是有一點,就是那位突如其來的男人所說的那幾句話:「醫家要有仁心,君子要有成人之美!」
這兩句話不是普通的話,絕不會無的放矢,那麼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
一個與蒔花小築無關的人,藏頭露尾地跑來跟蕭奇宇說了這樣令人無法瞭解的話。那是可以肯定一點的,是他必有所為。
這一陣思潮洶湧,正是內修的人最忌的「心血來潮」。
蕭奇宇索性跳下床來,他一度想拿出玉簫,信口吹一曲,以舒散他百結的心懷。但是他想到雖然夜未深,畢竟蒔花小築是客居,一曲簫音,如果驚動了別人,是有失禮貌的事。
正當他收回玉簫的剎那,突然,幾縷細風,破窗而入,直取蕭奇宇。
他是側面站著的,聞風知警,玉簫一揮,叮噹、叮噹,嘶一陣響,兩支特細特小的三稜鋼鏢,被玉簫震落地上,另一支卻被玉簫迎空挽住,正好插在玉簫之中。
蕭奇宇從簫中取出那只鋼鏢,掂了掂份量,笑笑說道:「二兩三的鋼鏢,是我生平僅見,尊駕能將這種份量極輕的鏢,連發三支,勁道十分沉實,說明尊駕功力不弱,只是這種偷襲的行為,實在不入流」
突然,他語氣一變,極為嚴厲的叱道:「幸好我是做客蒔花小築,否則,你已經得到了應得的懲罰。快說!你是誰?蕭某與你無仇,如此偷襲,情理難容!」
窗外的人是一個很低沉,但是很穩重不慌的聲音。
「在無備的情形之下,三支鋼鏢對你毫髮無傷,果然是尺八無情簫,換過旁人,少則要挨上一支。」
蕭奇宇說道:「你是誰?如果不說明,等我躍身出窗,那就遲了。」
窗外的人似乎是無可奈何的笑了笑,說道:「對不起,我懇求你不要出來。因為,現在我們不是見面的時候,到了我們應該見面的時候,自然你我會見面。」
蕭奇宇說道:「你求我?」
窗外的人說道:「我驕傲了半輩子,今天晚上我第一次開口求人。」
蕭奇宇說道:「你以為我會答應嗎?」
窗外人說道:「尺八無情不是庸俗之輩,不會逼人走絕路。我求你,是說明我有苦衷。」
蕭奇宇心裡有些反感。
「包括你無緣無故打我三支鏢。」
「你一直對這件事不能稍釋放心嗎?」
「你能釋於心嗎?」
「尺八無情,我已道過歉!事實上,你是尺八無情,就自然可以從容閃避掉。」
「如果我不是?」
「如果你不是尺八無情,一個男人來到蒔花小築,挨上一鏢,算是罪有應得!」
「哦!這倒是奇聞!蒔花小築不能來嗎?」
窗外人沈默一會。
「我們說話一定要如此針鋒相對嗎?」
蕭奇宇笑笑。
「那你應該先自反省。」
「好,我們和氣一些說話,不要再說這些無關宏旨的話。請問你,既稱尺八無情,就應該是心冷如鐵。」
「這與你有關係嗎?」
「有,因為我要你幫我殺死一個人!」
「哈!你把我當作什麼來了?我是職業殺手嗎?再說,你自己可以連發三鏢,功力不弱,為什麼你自己不去?而且……」
蕭奇宇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道:「在武林中如果是殺一個壞人,是為江湖除害,不需要心冷如鐵的人出手。你沒有理由請我代勞。」
窗外人顯露了痛苦的聲音。
「我下不了手!」
「是打不過他嗎?你又怎麼相信我一定可以打得過他?」
「你一定可以……」
「你何以如此的肯定?」
「我當然可以肯定,因為我要你殺的那個人,就是我!」
「啊!你在說什麼?」蕭奇宇大概驚訝從來沒有碰過的事,今天在蒔花小築都發生了,他真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你再說一遍,朋友!」
「我請你將我殺死!」
「你不覺得你這種說法,是一個不可笑的笑話嗎?」
「我是說真的!」
「那你就是瘋子!」
「我不瘋,一點也不瘋。不過,我是快要瘋了。所以我請你殺死我。」
「對不起!窗外的朋友。我方纔已經答應你的懇求,此刻我不出去看看你是怎樣的人物。不過我已經沒有興趣跟你在這裡說瘋話。你請吧,我要睡覺了!」
「尺八無情,你沒有聽到我說的嗎?如果你不殺我,我會瘋掉,你願意一個人成為活死人嗎?」
「你為什麼不找別人?」
「別人?你讓我死在一個藉藉無名之輩的手裡?你讓我死了做鬼也窩囊?」
「你可以自殺!」
「不!自殺是可憐的行為,我不要做一個可憐的人!」
蕭奇宇淡淡說道:「對不起,我尺八無情雖無情,卻從不無故殺人。朋友,你另請高明吧!反正我也沒有看到你,只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你請吧!」
窗外人彷彿沒有理會蕭奇宇說的話,只自顧地說道:「尺八無情,請你記住,如果有一天,有某一個人,拿出一柄藍色有毒的匕首要刺殺你的時候,請你奪下那匕首,將他殺了,我會感激你。因為,那個人就是我!」
蕭奇宇忍不住叫道:「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你到底是誰?」
窗外人說道:「好吧,既然你一再地要見我,現在就請你等著,我進來和你見面,不過,我要警告你,見到了我,你不要嚇一跳!」
蕭奇宇笑笑說道:「好,我等著嚇一跳!請進來吧!」
接著一陣輕微地很奇怪的聲音,彷彿是有單輪子在地上滾動,又彷彿不是。
在這一陣輕微的聲音之後,寂然了。
蕭奇宇的心裡還在想著:「這是個怎麼樣的人呢?為什麼他對我提出這些古怪得不近情理的請求呢?」
他在房裡等了一會,窗外寂靜依然,而房門外也沒有人走進來。
蕭奇宇心裡忽然一動:「我上當了!」
他立即快步走出房去,來到房外,也是一個小天井,卻是杳無人蹤。
原來窗外的人說要進來,只是一種騙他的話,怕他追出來,故意說要進來,如今卻走得杳無人影。
蕭奇宇在一陣懊惱之後,失笑自語道:「唉!今天在蒔花小築,可是處處落於下方。慚愧!」
他盤算著,自己已回到房裡,恐怕今夜是一個失眠不寐的夜了。
他索性點亮了油燈,整理好自己的隨身行囊,他曾經打算趁此黑夜離開蒔花小築算了。他沒有興趣將自己的時間在這裡跟一些與己無關的人捉迷藏。
但是,他終於放下了行囊,他有一種不甘心的心情:「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人到底要做些什麼?」
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無聲的氣,剛剛將行囊放下。
他突然一個回身,說道:「是不是還要繼續玩好方纔的遊戲?你不覺得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嗎?」
窗外果然有人應聲:「什麼?是誰跟你在玩遊戲?」
蕭奇宇又是一次意外,不禁驚呼道:「丁夫人,是你!」
門啟處,果然是丁夫人當門而立。
本是盤梳在頭上的長髮,此刻是披在身後,又濃、又厚、又黑,又亮的頭髮,如此毫無束縛地披在身後,使她成熟的風韻猶在,而增添了青春的氣息。
無領的長衣,露出雪白光滑的脖子,像是雕像般的不給人任何褻瀆的念頭,而只是一個美字。
長衣是黑色的,寬鬆飄逸。
和白天的丁夫人比起來,更增加了一份年華依舊、青春仍在的感覺。唯一相同的,是她的臉上仍然掛著一層面紗,仍然保持著一份神秘。
蕭奇宇只停頓了一會,便說道:「丁夫人,如此深更夜半,是不是有什麼重要事情當面指教?」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不請我進來說話嗎?」
蕭奇宇略略遲疑了一下,丁夫人便笑笑說道:「是不是夜半更深,孤男寡女,相處一室,有瓜田李下之嫌。想不到尺八無情蕭大俠,還有這種世俗的觀念,倒是令人十分意外!」
蕭奇宇說道:「說實話,我本已入寢,剛剛被人攪亂,此刻若請夫人入來,顯然是有幾分不敬。如果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在這個時間來談,事有從權,又當別論了。」
丁夫人緩緩走進房來,逕自坐在椅子上,說道:「十年了!十年的歲月,我都已經忍下來了,按說我是不在意今天這一晚上。但是,我發覺蕭大俠被請到蒔花小築之後,滿腹懷疑,使得你晚上不能入睡,何不就利用晚上的時間說個清楚?」
蕭奇宇說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洗耳恭聽了。」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我為什麼要設法請你到這裡?要說明這個原因,必須要從我自己說起。」
她說著,抬起手來,將那一層薄薄的面紗取下,露出自己的面龐。
雖然是燈火搖晃,看不十分真切。
雖然蕭奇宇在江湖上閱人多矣,見過不少美女,尤其在漓江分手不久的司馬環翠,更是美麗動人的姑娘。
但是,在丁夫人除下面紗的那一剎,蕭奇宇也不自禁的暗自吸了一口氣,因為那真是一張美艷絕倫的臉。
丁夫人的臉,給人的第一眼,就是一個美字,幾乎從她的臉上找不出缺陷。如果讓蕭奇宇在司馬環翠和丁夫人之間,作一個批評,則司馬姑娘少了丁夫人那一份令人沈醉的成熟風韻。
丁夫人突然仰起頭,問道:「蕭大俠,你認為我美貌嗎?」
這個問題太突然,但是卻很好答覆,只要據實以告也就可以了。但是如何答覆得體,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蕭奇宇不知道,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如此的孤男寡女,應該如何答覆才是恰當。他當時直覺地認定:要嚴肅!不論對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是什麼,都要用嚴肅的態度和語氣來答覆問題。
丁夫人望著蕭奇宇,看他在沈思,便說道:「這問題是這樣的難以答覆嗎?」
蕭奇宇正色說道:「是的,這是一個很難答覆的問題,因為,我的腹笥空虛,我在搜索枯腸,尋找最能說明美貌的詞彙,困難而不可得。」
丁夫人笑笑,在笑意裡不難發現含有一份淒涼,說道:「尺八無情真不愧是高人,捧人捧得恰到好處。我聽很多人對我的美貌有過讚美,從來沒有像你說的這樣。蕭大俠,你是高人!」
蕭奇宇說道:「我說的是真話。」
丁夫人說道:「如果你說的真話,我也要告訴你一句真話。那就是:紅顏薄命,自古皆然!」
這句話,在這樣的環境和氣氛之下說出來,很令人匪夷所思,而且稍有不當念頭的人,更容易發生遐思。
蕭奇宇木然無情,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丁夫人停了一下,問道:「蕭大俠,看來你沒有興趣聽我的故事?」
蕭奇宇說道:「我在聽。」
丁夫人微微一點頭,輕輕地道了一聲「好」,便接著說下去。
「蘇州是個人文薈萃的地方,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蘇州也出過武功精絕、名滿江湖的高人,雲中龍傅如鵬就是蘇州人。」
蕭奇宇有了興趣,不禁脫口問道:「傅老爺子江湖前輩,黑白兩道,無不尊重。他老人家與丁夫人是……」
「是先嚴。」
「啊,失敬得很。」
「我很慚愧!不是為了要說明我的身世,實在不應該提這份老關係。」
「傅老爺子外號人稱雲中龍,實際上他老人家是人中之龍,內外兼修,功力了得,我生也晚,沒有趕上傅老爺子仗義江湖的時候,見到他老人家,但是他老人家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不僅如此,當年傅老爺子千金傅雅冷,也是名滿武林的人。」
「哦!那是說現在我已經老了。」
「抱歉!是我不會說話。」
丁夫人笑笑,又抬起手來,將面紗掛上。
「傅雅冷隨著老父走動江湖……我該怎麼說呢?我只能拿當時一般人的說法,傅雅冷的美貌,使得當時武林,多少人為之風靡。」
她抬高了頭,從面紗後面幾乎可以感覺到她明亮的眼神。
「蕭大俠,你不覺得我這樣自己說自己,有些讓人聽不下去嗎?」
「丁夫人,我一直在用心地聽。」
「十五年前,傅雅冷經媒撮合,嫁給了嘉興名人丁君豪為妻。」
「我曾經聽說過,丁傅聯姻,珠聯壁合,為武林留下佳話。但是,後來不久,就沒有丁君豪和你丁夫人的消息了,沒有想到今天在這種情形之下,和丁夫人見面。」
丁夫人若有所悟的笑了起來。
「這蒔花小築,自然是丁夫人和丁君豪大俠雙棲之所了。但不知丁大俠今日何在?」
丁夫人傅雅冷輕微地歎了一口氣,她並沒有直接地回答蕭奇宇的話。只是仍然接著前面,緩緩地說下去。
「傅雅冷嫁給了丁君豪,她自己非常美滿足。論人品、論武功、論名望,都是最好的夫婿。最難得的是夫妻之間的相敬相愛,真正是神仙眷屬。兩個人同時仗劍江湖。結伴遨遊天下,真是享盡人間的幸福。但是,很不幸的,他們這一對夫婦,這種美滿的生活,只享受了短短的五年,只有五年,真是太短了!太短了!」
她在連說兩句「太短了」之後,珠淚滾滾,已經濕透了飄動的面紗。
她彷彿是自語,又彷彿是說給蕭奇宇聽的。
「美貌!美貌!人人都說我美貌。如果美貌只能帶給我短短的五年美滿生活,美貌對我是福還是鍋?」
蕭奇宇不能再沉默,他誠懇地問道,「後來丁君豪大俠和丁夫人你們雙雙息影武林,原來是因為丁大俠他……」
「蕭大俠!你以為君豪故世了嗎?沒有,他現在活得好好的。」
蕭奇宇大窘。連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丁夫人搖搖頭說道:「用不著表示歉意,君豪雖然沒有死,卻帶給我比他死去更大的痛苦、更重的折磨。」
蕭奇宇對這句話瞠然了。
這種話出自一位「妻子」之口,那是多麼令人難以接受!
丁夫人抬手在面紗裡輕輕彈去淚珠,幽幽地說道:「十年前,我們去到妙峰山去探幽,途中看到一條罕見白色小蛇。君豪一時好奇,也是孩子氣,伸手去抓。斷沒有想到,這樣的一條小蛇,竟然逃脫了君豪伸手一抓,一回頭咬到君豪的右手虎口。」
「啊,這倒真是意外。」
「君豪意外的一驚,一個閃身,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腰骨撞在一根樹樁上……」
一陣激情的傷感,使得丁夫人停止繼續說下去。
蕭奇宇聽得很仔細,他覺得這真是件離奇而不合常情的事。
一位武林高手,被一條小蛇咬到了手,又被石頭絆倒了腳,最後居然被樹樁頂住了腰骨。對一位高手來說,以上的情況,沒有—樣可能發生。
如果有人這樣編撰故事,是最拙劣的杜撰手法。
然而,丁夫人博雅冷沒有任何理由要杜撰這樣的故事,她更沒有理由要騙自己的眼淚。
蕭奇宇不是一個乍出江湖的年輕人,他的經驗可以告訴他事情的真假。
他在等待丁夫人繼續地說下去。
然而,他的等待落了空,丁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故事到這裡沒有結束,必須要說下去。
蕭奇宇立即告訴自己:「不能追問,繼續的情節,是會很淒涼的,任何人在此時追問,都是殘忍!」
丁夫人終於停止了激動,說道:「蕭大俠,你在聽是嗎?」
「是的。」
「可是你沒有追問的童思。」
「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追問都是有欠仁慈。」
「你不同。」
「哦!我覺察不出我有不同的原因。」
「蕭大俠,我請你到蒔花小築來,最主要的原因,因為你是醫生。」
「啊,醫生是可以問很多常人不應該問,不能問的問題。既然如此,請問丁夫人,後采如何?」
丁夫人微微垂下頭說道:「這就是我待你問的理由,醫生問病家,病家要毫無顧忌的回答,對不對?」
「對!」
「君豪就在這樣一次小小的絆倒後,跌成了殘廢。」
「殘廢?這不是教人難以相信嗎?」
「當時連我也不相信,君豪自己也不相信。因為,我們有一身精湛的武功,即使在腰骨上挨了一刀,也不致立即如此;再說,我們對於普通的跌打,又不是一竅不通,這樣一個小小的碰傷,既沒有傷筋,又沒有斷骨,沒有人會在意的。但是,結果君豪的下肢完全癱瘓,麻木不仁,根本不能行動。」
「啊!」
「我們仍然以為這不是嚴重的問題,直到第三天,才知道事情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簡單。開始求醫,可是為時已晚了。」
蕭奇宇歎息地點點頭。
他已經想得到丁君豪確定自己癱瘓後,那是多麼嚴重的打擊。
丁夫人說到這時,反倒冷靜下來了。
「我不知道是我的錯,還是君豪的錯?但是,是誰錯的有什麼用呢?君豪已經殘廢了,這是一個最冷酷的事實。自從這個事實讓我們無奈地接受之後,我們這個家,我們這對讓人羨慕的夫妻,就完全變了。」
蕭奇宇默然。
丁夫人說得很輕,很憂傷,但是卻沒有一點激動。
「我們互相擁抱痛哭過,我們也互相安慰過,但是,終其最後,是君豪變得暴躁異常。罵人!打人!但是在打罵之後,又軟弱地後悔。他對我歉疚、愛憐;痛哭地歉疚,柔馴地愛憐!但是,當他暴躁如雷的時候,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丁夫人在敘述這一段的時候,彷彿說的是旁人。
也難怪!掐指算算!已經過了十年這樣的生活。
丁夫人想想說道:「君豪最好的時候,是沒有人在我們夫妻的身旁,默默無言,他都能夠保持平靜。但是,他見不得別的男人!只要一見到了男人,他立即火爆三丈,不可收拾。」
蕭奇宇一時沒有想通,脫口問道:「有特別原因嗎?」
丁夫人簡單地說了四個字:「自卑、嫉妒!」
蕭奇宇立即恍然,他本來有一聲長長的「啊」聲,但是,他吸了口氣,停住了。
丁夫人這時候表現了她的激動。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身邊有我這樣人人稱美的妻子,因此,他歉疚、他自卑、他嫉妒!」
蕭奇宇用極平淡、充分表現出醫家的語調:「丁大俠是否傷到了子孫堂?」
丁夫人怔了一下,她搖了搖頭。
蕭奇宇說道:「情形我都明白了,夫人!以下就不必再說了,一個不能人道的丈夫,而且是深愛著自己妻子的丈夫,一個美貌的妻子,而且是日常還要被丈夫辱罵的妻子……」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不止於此,還有一個暗戀我多年,至今未娶的同門師兄!」
蕭奇宇吃了一驚。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不至於把我想成紅杏出牆之流的人吧!」
蕭奇宇連說:「不敢!」
丁夫人說:「我愛我的丈夫,我可以為他而死,可是,我卻不能看他如此日益瘋狂而失去人性。另一方面我不喜歡師兄的趁虛而入,但是,我又不能不感激他,他沒有一點邪念,他只是在我最苦惱的時刻,靜靜地坐在一旁陪著我。」
她的聲音提高了。
「蕭大俠,這個世界還有比我更苦惱的人嗎?」
她說到此地,又降低了聲音說道:「蕭大俠,我把你看作是我的醫生,對於醫生,是用不著掩飾的。我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也就是有七情六慾的人,對於我的丈夫,我忍住了人生的大欲,我承受了道德的規範,我已經陷在痛苦的深淵之中,可是結果我卻獲得凌辱,甚至於打罵,我實在不能忍受,但是我卻忍受了十年。如果我說我會瘋掉,是不是很正常的說法?」
蕭奇宇低沉地問道:「這件事,同門師兄是不是也有影響?」
丁夫人立即斷然說道:「不,絕對沒有。我的意思是說,他當然是基於同情我,安慰我,而要影響我。但是我可以告訴任何人,甚至可以告訴諸天神明,我不會背棄我的丈夫,我和我的丈夫是相愛的。今天造成這種情形,並不是他的錯,我沒有理由背棄他,我所受的庭訓、師訓,都不允許我違悖傳統的道德。同門師兄他也是位君子,他在同情安慰之餘,沒有任何非份的言詞和舉動。」
蕭奇宇聽完她的話,很平淡的說道:「多謝丁夫人能把心裡的積鬱,對我這個做醫生的說得如此坦誠。請問:我被請到蒔花小築,當然不只是讓我聽夫人的說明,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你是醫生,而且是高明的醫生……」
丁夫人的話還沒有說完,蕭奇宇霍然站起來,說道:「夫人!醫家有割股之心,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丁夫人說道:「蕭大俠,正因為如此,我才千方百計到處尋找你這位自詡八絕之中,醫道最為高明的八絕書生,希望得到你助一臂之力。我請你,擔心你拒絕,又害怕君豪知道,所以才用了一點不當的手段。」
蕭奇宇說道:「這些可以從我到現在還沒有離去的情形上看到,我不計較了。請告訴我,丁夫人!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丁夫人說道:「請蕭大俠以回春高手,幫我治好君豪下肢癱瘓的痼疾,使他恢復信心,重建丈夫氣概。」
她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蕭大俠,我再重複一遍,你是醫生,我毋須有多顧忌,說話也不必掩飾。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我,我還不至於那樣淫蕩無恥。雖然我是女人,我有七情六慾,但是我還可以受得了道德禮教的束縛。我主要的是為了君豪,他是個好人,是個有前途的人,他不應該受到如此的折磨。我這樣說,句句都是真話,都是發自肺腑之言。」
她一口氣說到此地,已泣不成聲。
蕭奇宇真是十分的感動,這件事所給予他的感受,除了奇怪之外,還使他對許多傳統的觀念有了新的認識。此刻他的感覺只有一點:「我應該全力幫助她!」
但是,蕭奇宇畢竟是醫生,除了豐富的同情心,還有冷靜的理智。
他默默地等丁夫人泣聲漸停,才緩緩說道:「丁夫人,恕我直言,丁大俠半身癱瘓已有十年,這種情形以醫生的眼光看來,能治療復原的機會是相當的微小。當然,我還沒有親眼看到丁大俠的實際情況,不能遽下斷語,但是,我現在可以說的,我會盡我的力量。」
丁夫人說道:「謝謝蕭大俠的仁心。常言道:醫生只能醫病,不能醫命。君豪落得今天這種地步,是命不是病,我也不敢強求。不過另外我有一點要向蕭大俠懇求,務請答應。」
蕭奇宇說道:「儘管吩咐。」
丁夫人說道:「如果能醫好君豪,那是千好萬好。萬一真是命運注定,我要求蕭大俠為我下一劑藥……」
蕭奇宇驚道:「這是為何呢?」
丁夫人說道:「從此根絕我的大欲,一則可以使我心無旁騖,專心一意伺候君豪,相依為命到老死,更重要的是使君豪在心裡祛除歉疚、自卑與不安。」
蕭奇宇大出意料,也大為感動。
一時間,他還真不知道該怎樣來答覆傅雅冷。
就情理上來說,丁夫人傅雅冷的懇求是合情合理的,她要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做一個貞烈的妻子,她要與自己的丈夫同受一種痛苦。她是抱著自入地獄的捨身精神,來減輕丁君豪的精神痛苦,讓丁君豪不但有勇氣活下去,而是要比現在活得快樂。
蕭奇宇瞭解自己,要治好丁君豪的十年痼疾,談何容易?就是華陀再世,也不見得有把握。
但是,要他用一劑藥殺掉丁夫人傅雅冷的人生大欲,那是輕而易舉的。
然而,蕭奇宇在內心裡吶喊著。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我永遠記得一句話:醫家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丁夫人靜靜地等他的答覆,半晌沒有聲音。
忍不住她問了:「能接受我的請求嗎?」
蕭奇宇很痛苦地抬起頭,但是他的答覆卻十分堅決。
「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醫生不是救人的嗎?」丁夫人顯露出激動。
「正因為醫生是救人的,我不能害人。」
「如果你斷了我對男女的大欲,那不是害我,而是救了我!」
「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這個做醫生的看法。」
「什麼是醫生的看法?醫生不是人嗎?難道醫生沒有人類尊貴的同情心?」
「醫生不但是人,同樣具有人的同情心。但是,除此以外,醫生還有他與一般人不同的職業道德。」
丁夫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我真想用刀挖開你的心房,看看你的心是什麼顏色!會不會是黑的!」
「你不會用刀挖我的心,正如同我不會下藥戕斷你的男女大欲一樣,因為那不僅僅是我們的道德不允許我們這樣做,我們也找不到理由要自己這樣做!」
「你果然是尺八無情!」
「大家都這麼說,想必人言不虛。」
丁夫人倏地站起來,快步走到房門口,停住,忽又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著蕭奇宇,半晌說道:「蕭大俠,我懇求你。你應該想一想,我拋棄了自尊,無視於羞恥,為的就是請你幫助我,了卻這一件心願。蕭大俠,你是一位通達情理之人,你應該想得到,往後的歲月,我將如何地過下去,難道你真是鐵石心腸,尺八無情麼?拘泥死板,不能靈活運用道德,不見得就是道德君子。蕭大俠!我言已盡此,如果你還是堅持己見,明天你就請吧!我們不要再見了!」
這一段話,說得淒婉、蒼涼、悲壯,鏘鏗終於聲淚俱下。
蕭奇宇緩緩說道:「丁夫人,我們明天還是要再見的。」
丁夫人一怔,立即說道:「你……你……尺八無情,還有不忍人之心?」
蕭奇宇平靜地說道:「夫人,明天如何安排我去探望丁大俠,還得靠夫人的設法。否則,蒔花小築沒有五尺之童,等不到我為他把脈,就要被他趕出房來了。」
丁夫人說道:「但願蕭大俠著手回春,傅雅冷來生結草以報。不過……」
蕭奇宇立即接口說道:「夫人!不要說『不過』二字。在這個世間,除大羅天仙,誰也無法預知未來,不要為未來苦惱。」
「明天見!」
丁夫人雙手合十,微微一蹲,飄然而去。
此時,蕭奇宇是真的不能入睡了。
饒他如何幻想,也無法想到這趟南湖之行,竟會有如此奇遇。
他更沒有想到的,在這件奇異的事情當中,他以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扮演著關鍵性的腳色,這就是他真正不能入睡的原因。
他沒有把握治好丁君豪的病,如果真切一些來說,十成把握他沒有捏住三成。
丁君豪的病如果治不好,傅雅冷的請求,能夠為她做得到嗎?不為她做,一個已經承受了十年非人生活的歲月的女人,誰能忍心看她如此繼續下去?要為她做,難道那樣殺掉人生大欲的一半,就是合乎仁道嗎?
蕭奇宇搖搖頭,他對自己的解釋:「我不是神仙,我沒有能力做這個決定,一切等到明天再看天意吧!」
他忽然想到一個方法,可以集中精神,勉強入睡:端坐到床上,用心思考一下奇難雜症,有沒有像丁君豪的那一條。
他剛剛坐定,又不覺輕輕笑了起來。他說道:「今天晚上是存心有人不讓我閉眼。」
他抬頭向窗外問道:「是我出來呢?還是你進來?」
外面果然有人應聲說道:「你出來吧!帶著你的玉簫!」
蕭奇宇「哦」了一聲說道:「每個人對我都是知之甚深,而我對你卻是毫無認識。請問,要我帶簫是要跟我比武過招嗎?在這樣的三更半夜?」
窗外答道:「這年頭盜名欺世的人太多,只要拿一管玉簫,就可以向人自稱是尺八無情……」
蕭奇宇冷冷地攔住他說下去:「如果你是說我,請你把話吞回去,因為我從來不在那些連面都不敢露的人面前,自稱尺八無情。」
窗外似乎是嘲笑地「哈」了一聲。
「口說無憑,出來見過真章,便有分曉。」
蕭奇宇心裡一動,立即說道:「我想起你來了,鬼鬼祟祟,來我的窗外,說了兩句淡話,就逃竄而去。是嗎?也好!讓我來看看你是何許人物,居然能在蒔花小築,來往自如。」
他果然帶著玉簫,走出房門,天井裡人影一閃,上了屋上。
蕭奇宇隨後上屋。見來人已經飄身落在橋頭一處坦平的草地上。
蕭奇宇剛一跟到,對方拔劍在手,凝神以待。
蕭奇宇從容站住,說道:「尊姓?」
對方笑笑說道:「只想領教一下你的武功,是否名實相副,也就不必互通姓名了吧!」
蕭奇宇說道:「不但彼此無仇,雙方姓名都不知道,難道就要以死相拚麼?刀劍無情,稍一不慎,濺血橫屍,值得麼?」
對方說道:「如果你真的是尺八無情,你自然不會被殺,如果你根本就是假冒的膺貨,死在劍下也不為過。」
這時候,天空裡的浮雲已經散盡,星光雖然迷濛,卻也將對方的狀況,看得清清楚楚。
四十出頭、五十不到的年紀,兩道長眉,一雙大眼,頦下略有鬍鬚,寬肩,蜂腰,削臀,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很挺拔的人,如今邁入中年,增加了幾分英氣。
束髮、長衫,攔腰繫著一根兩寸來寬的牛皮帶,上面鑲著數十枚雪亮的銅釘。
手裡握著一柄寶劍,神情安祥,看去是位高手。
蕭奇宇的玉簫一直藏在左肘之後,只說了一句:「我只是很奇怪!」
對方說道:「在蒔花小築你將碰到更多的奇怪。」
蕭奇宇說道:「我是不是尺八無情,對你會有這麼重要嗎?」
對方說道:「重要!非常的重要!」
他的話音一落,手中寶劍倏地撥了一個劍花,閃身上前,快速地劈出三招。
這種類似亂披風的劍法,一連三招,就可以看出特點,那是「快速」和「無章」。
一劍三招,快得使人幾乎看不清招式的變化;而每一招的轉變,又都不合正常劍法。
蕭奇宇沒有倒退閃讓,也沒有拔身躲過。
只見他也以極快的身形,搖晃在劍光之中,腳下沒有脫離出兩公尺左右的方圓。
三招一過,那人寶劍一收,一個出其不意的倒翻,退開五尺,抱劍停身,朗聲發話:「果然不凡,令在下開了眼界,只此三招劍法也足以證明尊駕確是馳譽當今武林的尺八無情,但是,我還有一點小玩意兒請教!」
這「請教」二字一出口,只見他左手從腰間一抽皮帶,隨手一抖,突然滿天亮起一陣流星雨,飛向蕭奇宇。
蕭奇宇左手一抬,玉簫早巳換到右手,就在這一瞬間,幻起滿天瑩光,一陣清脆而且非常悅耳的金聲玉振,叮叮噹噹,流星雨變成了入地泥。
對面的人高喝一聲:「果然好俊的功力!」
蕭奇宇大喝一聲:「你敢逃走!」
他的人沖天而起,凌空一個轉折,撲過去三丈有餘,正好攔住對方要走的去路。
蕭奇宇說道:「我可以不計較你的無端戲弄,但是,我不能不藉此機會教訓你!」
對方說道:「你要教訓我?」
蕭奇宇沉下面孔說道:「要照你今天晚上的情形,我可以趁你心虛撤步的時候,讓你嘗嘗你自己白銅刺釘的滋味……」
他的手就在這時候倏地一抬,一點寒星,閃電飛出,對方斷沒有想到蕭奇宇手裡還扣著一枚白銅刺釘,只是如此瞬間的遲疑,只聽得「錚」地一聲響,對方束髮於頂的玉環,被白銅刺釘擊成粉碎。
對方的頭髮立即披散下來。
這時候就聽到有人叫道:「蕭大俠,請手下留情!」
蕭奇宇此時正好面對蒔花小築的門,他淡淡說道:「丁夫人,請你放心。如果蕭某尺八玉簫果真無情,此刻你的同門兄弟,已經非死即傷!」
丁夫人驚道:「蕭大俠你已經知道他的身份?」
蕭奇宇笑笑說道:「蒔花小築內無五尺之童,何來這樣一位江湖客?那只有一個例外,就是丁夫人你的同門師兄!」
他的話調忽然一變而為凌厲。「丁夫人,我真希望我是真正的無情之人,那樣我可以揮動玉簫,將你們這一對師兄弟,擊斃在我玉簫的五招之內,然後我心安理得地離開此地。」
丁夫人尖叫一聲說道:「蕭大俠,你是在懷疑我和……」
蕭奇宇斷然說道:「我不是懷疑,而是斷然相信我自己的判斷。你這位師兄藏頭露尾,出現在蒔花小築兩次,從他路線之熟,可知他是夜裡常來……」
那人凌厲地叫道:「尺八無情,你不可以侮辱雅冷!我要你為這句話付出代價。」
他展身疾撲,瘋狂劈來。
擊劍是一種「內聖」而後「外王」的修持功夫,一旦失去平衡的心境,那裡還能使出劍術的威力?
蕭奇宇當時冷笑一聲,玉簫疾伸,嘶地一陣響,對方寶劍被震開幾尺,隨著左掌一翻,碰地一聲大震,那人被震得後退好幾步,一個晃動,人跌坐到地上。
蕭奇宇二次上前,就聽到丁夫人叫道:「尺八無情!你會為錯誤的判斷,不安一輩子的!」
蕭奇宇倏地回顧,丁夫人的右手已經如刀一般插入自己的腹內。
就在這個同時,從丁夫人的背後飛出三點寒星,插進丁夫人的背上。
丁夫人一個翻身,跌倒在地上。
蕭奇宇一怔,立即衝過來,俯身一看,丁夫人側身倒在地上,嘴角流著鮮血,右手血跡模糊。
她望著蕭奇宇,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尺八無情,人如其名!但是,你是真的錯了!」
蕭奇宇心裡一震,立即飛快出手,連續點了她幾處大穴。雙手扶起了夫人,才看到她的背上,並排插了三支鋼鏢。鏢的形狀,落眼便知,那是二兩三的奇形鏢。
蕭奇宇抬頭看時,只見門裡一張裝有輪子的椅子上,端坐著一位滿臉于思,雙跟明亮的漢子,獨自呆在那裡。
蕭奇宇說道:「你就是丁君豪是不是?你犯的錯誤恐怕比我還要大!」
椅子上的丁君豪突然一聲嚎叫:「雅冷!」
人從椅子上向前一滾,爬在地上,朝著丁夫人爬過來,而且嚎哭不停。
蕭奇宇喝道:「好了,現在你跟我一樣,哭,叫,自戕,都無濟於事了!」
他抬起頭來,高聲叫道:「春桃!夏荷!你們都出來!」
四個侍婢果然都從門裡飛奔而至。
蕭奇宇指著說道:「你們兩個人將夫人抬到最近的房子裡!另外兩個人扶起你們的男主人,坐在他的車子上去,並且推他進去。」
丁君豪從地上抬起頭來,叫道:「我怎麼這麼瘋狂,居然發鏢打死了雅冷……」
蕭奇宇冷冷地說道:「你且慢點下結論,距離那麼遠,你遠沒有那分功力,丁夫人沒有死!」
丁君豪連滾帶爬地過來,伸手拉住蕭奇宇的腳,叫道:「蕭大俠!蕭大國手!你一定會醫好雅冷的,是不是!你不捨讓雅冷這樣死掉,對不對?」
蕭奇宇冷然說道:「老兄!如果想救你的夫人,你就閃開些,別妨礙我的手腳。」
過來的秋菊和冬梅,扶起涕淚交流的丁君豪,坐到他那輛特製的椅子上。
蕭奇宇一面向屋裡走,一面向身後的人說道:「現在我向你道歉!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我是錯了!但是,換過旁人,也會有這種誤會……」
那人說道:「你沒有錯,我不會怪你……咳……咳……」
蕭奇宇說道:「你放心!如果我醫不好你的一掌之傷,我從今以後不叫八絕書生。」
蕭奇宇從臥房拿出自己的行囊,取出一瓶藥,交給春桃,說道:「將藥末倒在一碗白酒裡,用乾淨的布,洗淨夫人的傷口,然後……」
他又取出三個小小的圓瓶,交給春桃。
「傾出瓶裡的藥末,灑在傷口上。流血的地方多灑一些,沒有流血的地方,少灑一些,然後用布包紮起來,不要輕易移動。」
春桃睜大了眼睛,怔在那裡。
蕭奇宇問道:「春桃姑娘,你是沒有聽懂嗎?」
春桃說道:「婢子聽懂了!可是……夫人傷得如此之重,就這麼簡單的處理就夠了嗎?」
蕭奇宇直到這時候也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這麼簡單就夠了!因為夫人都是外傷,只要藥好,金創合口,很快痊癒。」
春桃倒是規規矩矩跪在地上,叩了個頭說道:「謝謝蕭相公!」
蕭奇宇歎口氣說道:「你快去吧!你謝我,我的內心益發地不安!我沒有想到你們夫人竟然是如此的烈性。而我居然會懷疑……唉!」
他搖搖頭,又對那個中年人說道:「內腑受傷,服藥一劑,現在無處取藥,就用丸藥替代吧!服下行功,很快復原。」
他又抬手攔住那人的道謝。
「不能再說謝字,如果傷好了,是你謝我呢?還是我謝你?現在還在未知兩可之間!」
他又對丁君豪說道:「我不忍責備你,就如同不願意責備我自己一樣,因為我們都有一顆不是『存心為惡』的心。尤其是你,任何人都應該原諒你。你不要自責好嗎?」
丁君豪終於又流下了眼淚,淒然說道:「我沒有自責,我是在祈求上蒼,能給我一次補過的機會。我只祈求上天,能讓雅冷睜開眼睛。我只有這麼一點點願望……」
蕭奇宇歎了口氣,說道:「能夠收斂心神,打坐休憩一會嗎?明天一早,你就可以達到你的願望的。我們都需要調息養神,來迎接明天,一個嶄新的明天!」
丁君豪望著蕭奇宇那堅定的眼神,馴服地點點頭。果然,他們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地上,調息行功,度過今夜這一個短暫的黑暗!
翌晨,蕭奇宇吩咐春桃,準備一桌清淡的早飯,就擺設在丁夫人傅雅冷所躺的房裡。
丁君豪的車椅被秋菊推進來的時候,蕭奇宇正端坐在當中,桌子旁就是床,床上靜靜地睡著丁夫人,她人是趴伏在床上,滿頭秀髮掩蓋了整個肩膀。
丁君豪經過一夜的全心調息,人已經鎮靜得多。當車椅停在桌旁之後,他望著蕭奇宇懇聲說道:「蕭大俠,雅冷的情形如何?」
蕭奇宇笑笑說道:「你昨天不是稱我為蕭大國手嗎?我是醫國的聖手,區區外傷還不能藥到病除嗎?」
丁君豪合掌說道:「蕭大俠,感激不盡,終生頂禮!如果雅冷不幸而去,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個世上?」
蕭奇宇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事後的以身相殉,何如事前的冷靜三思!君豪兄,你和我在這件事情當中,都沒有錯,而錯在你我這樣的年齡,仍然缺之一分成熟的內修功夫,那是值得羞愧的。當然這種錯誤很難避免,因為,人非聖賢,而聖賢也只能做到不二過,卻不能做到不犯過。」
他長長地歎息,顯示出他的內心有著太多的感慨。
「倒是桂可梁,他還不失為一個很有修養的人。」
丁君豪不覺脫口問道:「桂可梁,誰是桂可梁?」
蕭奇宇說道:「他就是令夫人的同門師兄,昨天晚上被我一掌震傷了的人。」
丁君豪一震,立即說了一句:「原來說的是他!」
但是他立即又縮住了口,眼神掠過蕭奇宇的臉上,放緩了口氣,改為淡淡地說道:「原來他的名字叫做桂可梁啊!他的人呢?昨天夜裡……」
蕭奇宇說道:「昨天夜裡他在這裡凋息行功,服藥養息。可是,現在他已經人在百里之外了。」
丁君豪驚訝地「啊」了一聲,他是有一些意外地,但是,他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接下去。只好淡淡地說道:「他是向蕭大俠辭行的!」
蕭奇宇搖搖頭說道:「沒有。他留下了一封信。」
他從身上取出一封折疊得很整齊的信簡,放在桌上,用手壓住。他帶著微笑說道:「急著想看這封信嗎?讓我們吃完早飯再看可好?」
丁君豪還要說話。
蕭奇宇說道:「十年歲月,何等悠長,何在乎這短短的一餐早飯?君豪兄!恕我放肆直言,這就是一種心性的磨練。如果十年的煎熬,每件事情都能讓你當作是對自己心性的一種考驗、一種試煉,十年的苦難,未嘗對你不是一種收穫。記得一句俗話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丁君豪面容很嚴肅,靜靜地坐在那裡聆聽。
蕭奇宇笑笑說道:「君豪兄!我們現在吃早飯好嗎?而且,我希望、我也相信,我們都能吃得很香。是不是?」
丁君豪點點頭,從春桃手裡接過熟騰騰的小米稀飯,他吃得很認真,但是可以看得出,他吃得並不香,偶爾一個抬頭或回首,他的眼光都會停留在丁夫人傅雅冷的身上。丁夫人傅雅冷是蓋了一腰薄薄的絲棉被,人是趴伏著的,滿頭菏絲,散佈在絲棉被上。
蕭奇宇很從容地吃完兩碗稀飯,順手拿起那一封信箋,望那丁君豪說道:「一個人闖蕩江湖,每日不同的人與事,紛至沓來,難免會有失當之處。誰在失當的時候,能夠回頭得早,而付出的代價愈小,則能成為江湖的名人機會愈大。
丁君豪沒有說話。
如果此刻他要說話,他會說:「我不想成為什麼江湖名人,我只想過平淡的生活。」
但是,他沒有說,而蕭奇宇說了:「即使你並不想成為江湖上的名人,至少你也可以過著平靜安祥的生活。」
他又拿起那封信,搖晃了一下,說道:「雖然我並沒有看這封留箋,我卻可以為這封信作如此的結論。」
他將信簡放在桌上,用手輕輕地推到丁君豪面前,對著丁君豪點點頭,說道:「拆開來看看吧!」
丁君豪一看,信簡上寫著:「留奉尺八無情蕭大俠拆閱桂可梁再拜」
他立即收回手說道:「是留給你的,我不能拆。」
蕭奇宇說道:「我請你拆,拆又何妨?」
丁君豪遲疑了一下,蕭奇宇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然後緩緩地說道:「我輩為人,只要心胸坦蕩,就無事不可對人言。」
丁君豪果然拿起信簡,因為是折疊得很巧的方法兒,用不著撕封,只要拆散就可以了。
是一筆很瀟灑的字。
蕭大俠:
多謝你的靈藥,使我稍作調息之後,很快復元。
我覺得我是應該離開蒔花小築了,而且是永遠地離開。雖然說人不辭路,但是對我來說,南湖煙雨、蒔花小築,將是永遠不再相見了。
這原是一個老故事:老式的開始、老式的結束,原本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是,在這個老故事的過程中,卻有一個嶄新的、悲壯的、撼人心弦的過程。
我是傅老爺子得意弟子,雅冷是傅老爺子掌上明珠,在老式故事裡,這應該是理想的一對,但是,雅冷沒有給我表白心跡的機會,嫁給了丁君豪。人人都說是神仙眷屬,我連嫉妒都來不及,只有將這份未曾露面就夭折的愛慕深藏在心底,與此身以偕葬。
我絕沒有詛咒,我只有衷心地為雅冷他們祈福。
我的祈福成了相反的結果。
當我知道了蒔花小築隱居的實情,我為雅冷抱不平,我覺得老天無眼。
於是,我在南湖煙雨之濱,蓋了一間小木屋。
於是,我在幾經思考之後,到蒔花小築會見雅冷。
於是,我為雅冷更抱不平,因為她的犧牲、她的奉獻,換來的只是辱罵、只是詛咒,甚至是鞭打……
於是,我拔出了兵刃……
雅冷是如此莊嚴地告訴我:一切是她心甘情願的,如果殺了丁君豪,那將是一刀二命!
在這樣的聖潔而神聖的誓言之前,任何人都變得卑微、污穢……
我在決定離開之前,告訴雅冷:唯一可以心安的,相處如許時日,沒有絲毫褻瀆存心。
這時候,蕭大俠出現了。
我以為雅冷請蕭大俠的目的,是要準備淒涼而美麗的結束,因而,兩度夜訪,一錯再錯。
尚幸結局雖老,還不算悲愴!
臨書章句零亂,不能達意之處,尚請揣摩一二。
桂可梁拜留
丁君豪的手在顫抖著,豆大淚珠,滾滾而落。
他回頭望著床上的傅雅冷,忍不住一陣嚎聲,從椅上撲到床頭。
春桃正好雙手扶住。
丁君豪左手掩住自己的嘴,不讓嗚嗚嚎聲驚擾了床上的傅雅冷。
但是,在嗚嗚之中,還可以聽到一句重複的話:「雅冷!我是畜生,我對不住你!」
忽然,他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支鋼鏢,倏地抬起來……
就在這一刻,一陣簫聲悠然而起。
簫聲都比較幽沉,適宜於無星無月的深夜。
可是,現在是日出的時刻,簫聲在平和中有一種開朗,引人向上的感染。
彷彿是醍醐灌頂,又彷彿是大夢初醒。丁君豪坐正了身體,手鬆了,沒有了嗚嗚的嚎聲,不再掩嘴,叮噹一聲,鋼鏢落地。
他端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尊石像。
簫聲淡淡地、悠揚地……
不知何時停止了。
蕭奇宇已經提起自己的包囊。
丁君豪平靜地問道:「這就走了嗎?」
蕭奇宇微笑的說道:「蒔花小築從此將是一個有情的世界,尺八無情如何能留下!再見了!」
丁君豪說道:「雅冷她還沒有醒。」
「她會醒的!」
「不等她醒來道別嗎?」
「留待下次吧!蒔花小築不再是沒有五尺之童的禁地,我會再來的。至少,我還沒有盡情地欣賞南湖煙雨。」
「歡迎你來,為你把酒三大杯。」
「三斗也不辭,八絕之中,有個不醉之量。」
「可惜我不能送你到湖畔。」
「信心可以獲得一切,下次來時,我會先告訴你,你要偕同尊夫人,在湖濱接我。」
「但願如此。」
舟欹乃,人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