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之麓,有一大片樹林,圍繞著十幾畝良田。
就在樹林邊緣,有七八間整齊的草屋。
沈敬山和妻子葛紫燕,兩個人坐在門前的椅子上,望著長工荷鋤牽牛,背著夕陽,施施然回來。
沈敬山笑道:「你看這不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嗎?古人說,人在圖畫中,真是一點也不錯。這樣美好的生活,說是神仙也羨,是一點也不為過的。要是在江湖上討生活,那裡能享得這般悠閒?」
葛紫燕幽幽地說道:「當年嫁給你的時候,真怕你有爭霸江湖的雄心,我是不懂武功的,但是,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你放棄了在江湖上爭霸的雄心,我們才能有今天的安靜。」
沈敬山笑呵呵的說道:「上天賜給我如花美眷,又賜給我一個掌上明珠,讓我享受如此安靜的生活;如果我再奢求,那是太不知足了。在江湖上爭雄稱霸,那裡比得了今天的安樂?」
葛紫燕說道:「只是離開故鄉太久了。」
沈敬山說道:「紫燕!我們為什麼要遷居到這裡?為的就是躲避熟人。我們要獲得一些什麼,也必然要捨棄一些什麼。」
葛紫燕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我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一直想問而沒敢問一個問題。」
沈敬山說道:「為什麼要把話說得那麼嚴重呢?」
葛紫燕說道:「我們非要躲避熟人才能獲得安靜嗎?敬山!我們是不是在躲避什麼?是真的躲避著熟人嗎?」
沈敬山的神情突然的沉落下來,但默然沒有說話。
葛紫燕有些惶恐不安,輕輕地問道:「敬山!是我問錯了話嗎?」
沈敬山揚起頭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也露出笑容說道:「紫燕!我們的女兒叫什麼?」
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傻問題,自己的女兒難道還不知道嗎?可是葛紫燕卻認真地回答道:「我們的女兒叫陵燕。」
沈敬山說道:「二十多年以前,我叫沈江陵,取我們二人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所以我們的女兒取名陵燕。」
葛紫燕靜靜地望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沈敬山說道:「二十多年以前,沈江陵是一個江湖客。憑著一把快刀,在江湖上闖出了字號。但是,快刀成名,經過多少腥風血雨,結下了多少仇恨冤家。直到遇到你,你的柔情,使我感到溫暖。當一個浪子感受到家的可愛和可貴,那就是回頭的時候了。」
葛紫燕眼睛濕潤了。
沈敬山繼續說道:「把沈江陵改變為沈敬山,並不能真正避開江湖上的恩怨;我所享有的家庭倫理溫暖,隨時可以由於江湖恩怨而改變了一切,我珍視我當時所擁有的,我必須躲開一切可能會來的破壞和改變。這就是我搬到這樣僻靜的地方最重要的原因。」
葛紫燕點點頭。
但是,十餘年的平靜,今天的閒談,又在沈敬山的心裡繫了一個結。他總以為十餘年的躲避,一切都已經過去,到今天他才知道並沒有。一個江湖客,一旦涉足江湖,要想幹乾淨淨地脫離,是多麼的困難。連自己都是如此的不容易忘記,別人會忘記嗎?
沈敬山站起來,伸著手牽起葛紫燕,笑笑說道:「走吧!女兒已經在等我們吃晚飯了?」
他拍拍紫燕的肩,意味深長地說道:「一個江湖浪子,享受了十幾年的田園之趣、天倫之樂,上天待我不薄,還要多想什麼,那就是奢求。」
葛紫燕有一份憂慮,不安地問道:「敬山!你突然變得有些……」
沈敬山笑笑說道:「十餘年我們都沒有提這些事,我們是在享受懵然的安靜。如今一旦提起了,我們就應該面對它,對不對?」
他用爽朗的笑聲,掩蓋住紫燕的憂慮。
晚上,紫燕睡了,女兒陵燕睡了。沈敬山悄悄地走到後面的地窖裡,翻出一支破舊的木箱,從箱子的底層,拿出一柄刀。掣出刀鞘,寒光依然耀眼。
他用手輕輕撫著這柄三尺長、三指寬的刀,彷彿拂去歲月的塵埃,重新找出昔日的光輝來。
但是,他納刀入鞘,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自語著:「能夠十餘年不用,我希望永遠不用。上天!但願能俯察我這一點用心!」
他用一件舊衫包起刀,挾在脅下,再悄悄地回到臥房。這時的月光,正好從雲隙中露出,為窗外灑下一片濛濛的銀白。
沈敬山將刀藏在床頂上,他的腳剛一落,眼睛的餘光正好瞥見窗外有一條人影,一閃而過。
沈敬山一愣,天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白天剛剛談起,夜裡就來了夜行人。莫非冥冥之中……
他站在那裡怔了一會,他當然相信自己的眼睛,決不會是眼花。
他回頭望望床上熟睡的紫燕,突然心裡興起一陣內疚,也激起一股怒火,也暗忖道:「我躲了十幾年,真的躲不掉嗎?」
他伸手從床頂上取下剛剛藏好的刀,解開那件舊衫,輕步出門,來到外面。
外面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
沈敬山持著刀,昔日江湖豪氣,立即又回到他的身上,沉聲問道:「兩位夤夜前來,有什麼指教?」
對面的人嘿嘿冷笑一陣,說道:「沈江陵!……」
沈敬山立即叱聲攔住說道:「我是沈敬山。」
對面的人嘿嘿說道:「你就叫沈敬河我們也記得你。」
沈敬山說道:「我跟兩位有過節嗎?」
對面的人說道:「二十多年前,木瀆東嶽廟的事,你不會忘記吧!」
沈敬山啞然失笑說道:「怪不得面生,原來是當年的毛賊。不過,我還真要感謝你們,如果當年沒有你們,我不會有一個美滿的家,我也不會退隱江湖。」
他突然一聲厭叱:「你們兩個立即給我滾,要是不知死活,你們的下場就不是當年的東嶽廟。滾!」
對面的人依然是冷嘿嘿地笑著說道:「你躲了十幾年,並不是找不到你,而是我們在練功夫。」
沈敬山「哦」了一聲說道:「這麼說今天你們的功夫是練好了?」
對面的人笑笑說道:「等一下你試試看就知道了。」
說著話,兩個人的手裡各取出一把刀。刀身細長呈弧形,在月光下泛著寒光。兩個人握刀的姿式是中原少見的,不是單手,而是雙手。
兩個人,兩柄刀,斜斜地舉起,凝神屏息,站在那裡。那是一觸即發攻擊的姿勢。
沈敬山右手握住刀柄,一撳卡簧,一撇刀鞘,「唰」地一聲,寒光一閃,沈敬山當年賴以成名的單刀,橫在胸前。
沈敬山緩緩地說道:」我已經退隱十多年,實在不願意刀刃見血。現在只要你們離開,我不為已甚!」
對方沒有答話,兩個人突然一齊邁動腳步,是如此慢條斯理一步一步走過來,彎刀在空中絲毫不動。
這份沉穩,正是高手過招前奏。
沈敬山心裡有了警覺,凝神一志,等待對方出手。
對方逼近到五步相隔的距離,突然」哎嗨」一聲怪叫,兩個人分從左右兩邊一個虎撲刀光一閃,斜劈過來,猛極了!也快極了。
沈敬山就在這一瞬間,人向前閃電一衝,以險煞人的絲毫之差,從兩柄刀刃之中,穿身而過。
說時已遲,那時實快。沈敬山倏地一個翻身,刀光劃了一道閃電大弧。驀地刀鋒一收,人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冷冷地說道:「你們已經沒有再練十年的機會了。」
話音剛一落,左右二個人,翻身倒下,兩柄彎刀,摔倒一邊。
沈敬山站了一會,從地上找到自己的刀鞘,緩緩地納入刀鞘,走回到屋裡。只見女兒陵燕扶著母親站在門裡,戶外的月光,照到葛紫燕的臉上,顯得是如此的蒼白。
沈敬山將刀交到左手,攙扶著妻子回到房裡。
葛紫燕顫抖著問道:「敬山!他們是……」
沈敬山長歎一聲說道:「一個尋仇的開始罷了!」
葛紫燕急得眼淚都出來了,顫聲問道:「你是說他們還會有人再來?」
沈敬山扶著妻子,注視著她,說道:「紫燕!一個江湖客注定是不能成家的。當年我妄想從你這裡獲得安靜,我也努力這麼做,結果我的妄想落了空。我錯了!是我連累了你們。」
紫燕哭道:「敬山!二十多年的夫妻,還說這些做什麼?」
沈敬山搖搖頭說道:「我白天說過,上蒼已經待我不薄,給一個江湖浪子十餘年的安靜生活,我還奢求什麼?如今……」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今晚的事已經過去了,睡吧!明天再做商量。」
這一夜是叫人難以入睡的。
葛紫燕輾轉反側,直到黎明將曉,才迷胡睡去。
突然,聽到女兒陵燕一聲驚叫:「娘!不好了!」
葛紫燕醒過來,只見滿窗陽光,女兒站在床前,滿臉驚惶和淚痕,手裡拿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
女兒陵燕流著淚說道:「娘!爹他……」
葛紫燕驚嚇得人都軟了,抖索著手,從女兒手裡接過那張紙。
上面寫著:
「紫燕:二十多年的恩愛夫妻,還有我們可愛的女兒,我實在不忍心走,不忍心離開你和女兒!
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過一個安寧的生活,至少我應該為你留一份安寧。
記得我說的嗎?一個人一旦涉足江湖,就很難擺脫。他們找的是我,要的也是我,我再投身江湖,就可以讓你們獲得安祥和平靜。所以,我只有走。
我再說一遍,我是捨不得離開你們,十餘年的田園之趣、天倫之樂,我是多麼想繼續下去。但是,我不能。有人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不錯的,我是一個江湖客,至少我曾經是一個江湖客,我如何能以躲避換取安寧?那是不能的事。
江湖上再度出現快刀沈敬山。你們母女就可以過平靜而又安祥的生活。這種交換,應該是值得的。
女兒陵燕要多聽母親的話,要多侍奉母親。我走後,明天就搬家,遷居一處,安享田園。
當快刀沈敬山消酬了所有的恩和怨,我會回來,而且永不離開。
敬山留書」
葛紫燕淒厲地喊叫:「敬山!」
在這一聲撕裂心肝的叫聲之後,噴出一口鮮血,人暈倒在床上。
窗外的陽光隨著女兒沈陵燕的哭聲,都顯得是那麼的淡然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