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平頂山銀裝素裹,分外明麗。高聳的松林舉起無數白頭,遠視天下。峻峭的劍石凌雲人天,蒼然做勁,一副神女無恙的姿態。
中委峰的南面,有一座近乎廟宇的石頭屋,屋前有一座籐棚,棚下坐著一位老僧,他正在彈箏。他的衣服很薄,風捲著雪撲過來,他毫不在意,也一點兒不冷。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箏聲裡,物我兩忘了。
古樸的箏器發出的清聲,同飛雪運行。初是慢慢的,猶如泉水吁咯,繼而清聲連成一片,起伏蕩漾,猶似溫柔的江水。待漸漸飛揚開來,箏聲彷彿一隻玉白天鵝直衝雲空,激昂的祥和之音宛若白衣仙女雲海飛動。忽又如泣如訴,酷似美人入夢。那甜爽酥馨的箏聲啊,把老俗的滿腹情懷瀉淨。
你若想哭,聞聲會越發悲痛;你想笑,聽音會高歌遠行;你若欣然自得,箏聲會把你帶入一個新的天地裡。箏聲綿綿不絕,猶如這雪,飛揚旋滾,圍著箏聲。
在老僧的周圍,有許多雪花兒是懸浮的,停在箏旁以搖擺動,就是不向下落。箏聲激昂了,雪兒們猶似海浪跳起,翩翩舞動;箏聲低吟了,雪片便組成一線,彷彿美女折腰哀鳴,那難以寫盡的情態引人入勝。
這確是絕妙的情景,有山石飛雪作證。老僧的心情特別開朗,才有這樣的境界。為之他苦苦尋覓了多半生了,此時才偶然所得,宛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太喜人了。他的手指在箏上飛動,越來越快。忽兒不彈了,若有所思。
少頃,他長歎了一聲。
一道人影飛瀉而至,他搖了搖頭,很無奈。
來人停在棚子外,笑道:「宏法大師,我們好久不見了。你的箏聲引我來的。」
宏法和尚淡然道:「鄧道友,你來何事?」
於靈歎道:「自從憂患島被吳暢搗毀,我就成了無家之人。雲遊天下尋訪老友就成了我的活兒,無所謂有事。」
宏法老和尚點頭道:「你能放下怨仇,寄情於山水,看來你悟透了人生。」
於靈連忙說:「老兄,忘記仇恨是不可能的。我所以這麼無所事事,完全出於無奈。要知道,仇恨落在吳暢手裡,那是不易奪的。江湖這多年來,無出其右者,我能怎樣呢?不過我聽老兄的箏聲神異,也許可以與之一博。」
「你讓我去與他爭殺?」
於靈連忙笑道:「那倒不是。老兄彈箏已人物我兩忘的境界,足見神功已達峰巔,可以與他匹敵。我不過想探問一下老兄的求進之道罷了。」
宏法老和尚放眼南望,看了一會兒飛舞的雪花,淡淡地說:「我的方法於你不合適的。」
「老兄,那也總有些借鑒的作用吧?」
宏法和尚搖頭說:「我無它。不過放鬆形骸,寧靜心田,讓一切似清水流去,不存一念。往日不再是我的,我也不屬於往昔。靈巧似雪,沉寂如山,拋卻萬般好顏色,只在雪石竹松上面尋自我。那方是一個純淨靈透的我,剛才的箏聲也是我,現在的我卻是非我。
於靈說:「老兄,這些我懂,除此之外難道沒有別的了嗎?昔兄相會,你說起過這些,可那時你並沒有這樣的成就,其中定有緣故。」
宏法大師點頭道:「知道些什麼並不重要,進人什麼才是厲害的。身臨其境你才會有感受,這是說一千遍也不能代替的。禪家與詩人都講究境界,武學一道,境界最為莫測。只有進入了某種鏡界,你才能發揮某種威力,才知道會說與會做有多麼大的不同。」
於靈仍沒聽出什麼門道,不由搖頭,最後只好單刀直入:「老兄,你不會沒有特別的法門吧?」
宏法大和尚歎了一聲說:「佛講,見諸法非法,才見如來。這個你是知道的。大道易直,不必尋找什麼奇技淫巧,那些都是靠不名的。只有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
「哎呀!」於靈不耐煩地說:「老兄,我到這來是想尋找秘訣的不想聽你講經。」
宏法大和尚有些失望地說:「貧憎心中唯有佛。沒有秘訣,亦沒有我。」
於靈忽地笑了:「大和尚,剛才我給你開了個玩笑,你別當真的。我不需要什麼秘訣,我知道得已經夠多了,扔還來不及呢。」
宏法大師淡然道:「我什麼也沒聽見,也不知有人在我身邊這裡沒有山,沒有雪,亦沒有你我,連四周的平靜也沒有。」
「好和尚!」於靈讚道:「你『空』得夠可以的了,如來佛正向你招手呢。不過我不喜歡這麼『空』,也不希望這麼『空』。我千里迢迢頂風冒雪來看你,這麼一『空』,那豈不等於我沒來嗎?那我吃的那些苦,受的累是怎麼回事呢?」
宏法大師笑了,臉上飛起一片紅雲,彷彿少年在戀人面前受了贊稱。他忽兒覺得自己又飛回了幾十年前的歲月,這種輕鬆的感覺是早已就失去了的。一個忘頭在腦中閃起,他知道自己在向少年飛還,返老還童了。
他沖於靈微微點了點頭:「道友雪天訪我,老袖深感欣慰,有許久我們沒有在一起長談了。這天氣真好!」
「是啊,百年不見的大雪,它能覆蓋山川河流,能讓天下變成一色,卻不能影響我們的友情。有酒就好了!」
宏法大師笑道:「會有的,我還沒把它看成空的,不過有時候必須把飢餓看成是沒有。」
「好得很!李白酒詩百篇,我們不妨傚法。」
宏法大師走進石屋提著一個紅泥罐,拿著兩個小茶碗出來。他把茶碗按到雪上,果然很安穩,然後倒上酒,兩人端起。
於靈說:「以箏為題,請老兄吟詩一首。」
宏法大師笑道:「和尚會作什麼詩呢,至多不過謁語爾。」
「那也不妨說出來,這樣的雪天恐怕遇不上第二回了,別冷淡了『雪兄』。」
宏法大師一點頭,高聲道:「一葉獨行舟,八兵,英豪出深山,烈山煉真情;江雪老憎坐,後世不留名,誰是一個人,萬世說不清。有美酒,獨上高樓,誰吱聲。哈哈……」
於靈被他逗笑了,亦信口胡謅:「雪天明月照,陰沉太陽紅,生酒入肚去,刮起西北風;千里人獨行,雪起海浪聲,一人兩隻手,誰能永遠贏!老婆跑了,驚醒花夢,我去點燈。」
兩人笑作一團,這樣的情景在他們的一生中也僅一次,宛如又回到了年輕時代。
他們正欲論武,忽聞外人聲:「兩個老小子拾著什麼了,這麼高興?看來人老心不老。」
一陣沙沙響。薛不凡忽地衝到他們面前。
宏法大和尚對他不感興趣,神色冷漠下來。
於靈笑道:「鄭光蛋,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薛不凡不解:「我不是和尚,怎麼是光蛋?」
「你的人馬全被打光了,不是光蛋是什麼?」
「哈哈……你的鱉窩都被人挑了,一樣是光蛋。我們頭上都沒毛,誰也別說誰。」
於靈站起身來,笑問:「你有什麼事?」
薛不凡說:「你老小子讓我好找,腿都跑彎了。」
「不要緊,天生就是這樣。喝酒嗎?」
薛不凡掃了宏法和尚一眼,淡淡地問:「你到這裡想來剃度的嗎?」
「我兒子才做和尚呢。」他瞥了宏法大師一眼。
宏法和尚知道這是於靈激他,看他是否對榮辱無動於衷。他本想不理會的,可覺得無緣無故與於靈的兒子同輩了,總是不好。他淡然一笑:「道友,你永遠都和別人大不一樣,我記得你的兒子比你的年齡都大。」
薛不凡趁此笑起來:「大師很風趣呢。」
宏法和尚沒理他,弄得他十分尷尬。
於靈連忙打破了僵局:「薛門主,老和尚什麼都是空的,他聽不見的。你來此做甚?」
薛不凡不答反問:「你呢,隨來討酒喝的?」
「我來想挖點東西。」
「挖到了沒有?」
「正打算挖呢,你來得不是時候。」
薛不凡冷掃了宏法和尚一眼:「你什麼也撈不到的,還是跟我走吧。」
於靈有些不願:「我不能白跑一趟。」
薛不凡說:「別迷了,我有對付那小子的辦法了。你求他是沒用的,他根本不是吳暢的對手,把箏彈成石頭也不行。」
宏法老和尚面如秋水,聽而不聞。
於靈看了宏法和尚一眼,笑道:「老兄,小弟告辭,以後再來打擾。」
薛不凡一扯他,兩人飄然而去。
下了山頭。於靈問:「你到底有何妙計?」
薛不凡說:「為了置那小子於死地,我想了很久,終於想通了。我打算犧牲自己的利益,來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
「你犧牲什麼利益?」
「把我的武功教給你,讓我們來合戰他。」
於靈大搖其頭:「你的腦袋有沒有毛病?我的武功還練不完呢,還要你來教。」
薛不凡得意地笑道:「我敢保證你願意練我教你的這種功夫,因為它是所有的江湖人夢寐以求的,它可以使你超凡入聖。」
於靈似有不信:「你既然有這麼好的武學心法,何以還不堪一擊呢?」
「當時我沒有練成它,現在也不敢說成功了,它是比較難練的,達到極至境界更難。」
「什麼功夫有這麼玄乎?」
「『北斗逍遙功』從《碧月逍遙錄》上得來的。」於靈驚了一下,笑道:「那太妙了,練成這種功夫收拾吳暢那小子就不費難了。」
薛不凡說:「先別得意。這種功夫並不是很好練,有了它,達不到上乘境界也沒用。」
於靈哈哈地笑起來:「我沒那麼傻,放心吧。只要有練功法門,再難練的功我也能練成。」
薛不凡說:「那樣更好。走吧,找個僻靜的地方我把練功心法告訴你。」
於靈樂得眉開眼笑,與薛不凡一道向東方奔去。兩個人飛掠了有一個時辰,進了一座小城。
城裡大雪封門,路上的雪有一尺多厚,不見有人走動。他們順著一條東西大街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大院門前。薛不凡上去打了兩下門,院內有人應了一聲。
開門的是個小伙子,他探頭看了一下,讓兩人進去。薛不凡沒說什麼,直往堂屋裡走。
於靈更沒有說的必要了,跟著走過去。
他們走進堂屋坐下,小伙子獻上茶。
堂屋裡很空,只有一張八仙桌子,旁邊有兩條木凳,旁無他物。
薛不凡四下掃了一陣:「你師傅呢?」
「家師會友去了,晚上才回來。」
「他在這裡還有朋友?」
「能喝酒吃肉,就會有朋友。」
「新交的酒肉朋友?」
「可以這麼說吧。他的性情越發壞了,成天以酒消愁,什麼也不想問了。」
薛不凡點了點頭,沒再言語。
於靈此時還問在葫蘆裡,不由問道:「你的這位朋友是何許人也?」
「你也認得他的,大名鼎鼎的朱祖。」
於靈笑道:「老傢伙是很有操行的,怎麼突然迷戀上杯中物了?」
薛不凡說:「恨難消,夢難續,唯有酒中尋迷離。他消沉得太快!」
「你沒有說清楚呢。」
「噢,」薛不凡笑道:「他是有些想不開才這樣的。他的忠君思想濃厚,一心想扶正乾坤,不料朱元璋想殺他,這傷透了他的心。大志不得伸展,恨君又做不到,盡忠都找不到地方,那只有喝酒了。一個男人到了這步田地,他還能幹什麼呢?」
於靈歎道:「老小子真傻,把一切願望寄托在皇帝身上,那不是找沒趣嗎?朱皇帝面南稱帝,穩坐龍廷,無非干兩種勾當,一是想著殺人,一是玩弄女人。這樣的下流胚到底什麼地方值得忠呢?」
薛不凡笑了:「你算是弄透了,可他卻弄不明白。任何過激之言,他都會認為是異端邪說。世上的大英雄,哪個不是大渾蛋。我們也算得上大英雄了,你覺得我們是否有點兒渾蛋呢?」
於靈看了一眼外面的雪,笑道:「在雪天裡是可以承認的,春光明媚的時候,我們又該去幹事了。」
兩個人樂哈哈地笑起來。
天快黑的時候,朱祖醉醺醺地回來了,是個小酒鬼扶著他回來的。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卻稱兄道弟,嘴裡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他走進了堂屋,一下子坐到木凳上,用發紅的眼睛盯了薛不凡和於靈一會兒,口齒不清地問:「你們是誰,到我這裡幹什麼?想來找我喝酒?不,我今天不喝了,明天吧……」
於靈嘻笑著要與他說話,薛不凡一把拉住了他,神色一正說「愛卿,你難道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孤王十分想念你,特來問侯。」
「什麼!」朱祖一驚,「你是皇上?」
「正是。寡人不能沒有你,特來請你回去商計大事。」
朱祖樂了,也不問對方是不是皇上,馬上撲通跪倒,「向薛不凡磕頭。從前,他是不用向朱元璋行這樣的大禮的,現在是感謝對方的知遇之恩。他想不到磕錯了地方。
「萬歲,臣也有不是之處。從今以後,臣會克服掉一切毛病,對萬歲竭盡忠誠。」
「好得很,老愛卿,請站起來吧。」
朱祖仍然不起,以頭觸地道:「萬歲,臣有一事請求。」
「請講。」
「萬歲,臣一時的糊塗,殺了你派去的殺手,還請萬歲寬恕罪臣。」
薛不凡樂壞了,笑道:「那當然,你連朱元璋殺了我也會寬恕你的。」
朱祖一證,抬起來頭:「你說什麼?」
薛不凡一指屋外,笑道:「外面雪很大,皇上已走了,你還跪著幹什麼?」
朱祖向下一看,果見自己還跪著。他有些納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小伙子給他端上茶,他惱火地說:「不喝了,明天再……」
小伙子靈機一動,笑說:「師傅,這是皇上賜的,請您喝下吧。」
朱祖頓時來了精神,端過去就喝。
於靈怕這樣搞下去不好收場,便對小伙子說:「你師傅若問起皇上的事,你不要否認。
他若不問,你千萬不要講,否則就麻煩大了。」
小伙子連忙點頭答應。他知道他們玩得太過分,弄不好師傅會拚命的。
薛不凡在屋子裡走動了幾步說:「你師傅今晚看來醒不了了。你給我們收拾房間去吧,明天再和他談正事。」
小伙子應了一聲走出去了。
薛不凡指了一下朱祖,輕聲說:「這老小子有些迷了,我們明天可得小心點兒。」
「沒關係,他追不上你的。」
薛不凡笑而未語。
小伙子又回到堂屋來,領著他們院的東屋裡。屋子裡很亂,柴草中藥混在一起,怪味兒很濃。於靈皺了一下眉頭,坐到南邊的床上。床是用草鋪的,往上一坐,身子便往下陷,蓆子挺涼。
薛不凡也有些撅嘴,但捨此哪裡去呢?他拍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你可以走了。」
小伙子欣然退出,總算應付過去了。
屋裡剩下了他倆,於靈迫不及待地笑道:「老朋友,快把你的絕活兒教給我吧。」
薛不凡說:「急什麼,明天再說不遲。」
於靈不依:「這鋪有什麼值得睡的,我們還是練功代睡吧。只有這樣,蒼天才不負我們一片苦心。老夥計,你別耍弄我了。」
薛不凡盯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你說得有理,為了對付吳暢那小子,我們是得下點功夫。雪天裡睡大覺,蒼天也會怪罪的。」
兩個人為了同一個目的,互相交流了起來。而他們的心裡是感到彆扭的。薛不凡覺得吃虧,把這麼好的功法傳給別人確實會給自己帶來許多危險;於靈暗喜,卻又感到自己跟薛不凡學功夫太丟面子,這小子憑什麼要先我得到《碧月逍遙錄》呢?
兩人雖然感受不同,但都是大高手,合作還是能比較完美地進行下去的。
他們一夜未睡。到天快亮時,於靈已領會了「北斗逍遙功」的精義。
薛不凡驚詫了,於靈的悟性比他想像的高。他果在那裡,好久無話,不知自己的心血來潮是對還是錯。不過他發現,自己的心裡後悔的成分居多。
於靈似乎理解他的心情,笑道:「老朋友,你不要胡思亂想了,要不是為了對付吳暢,我才不會低聲下氣向你討教呢。現在雖說身負這種奇功,但能否對付得了吳暢還很難講呢。
強敵就在面前,分心不是高手的作為。」
薛不凡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想笑跑心中的郁氣:「老夥計,你多心了,我是在想與吳暢決鬥會出現一種怎樣的場面。」
於靈笑道:「你放心,不是魚死,就是網破。閃電般的搏殺來不及考慮更多。」
薛不凡點了點頭,臉色凝重了起來。他現在仍然清晰地記著吳暢刺向他的那一刀,那是不平凡的。現在他也許能夠接下了,但疑問還是有的。吳暢的功夫難道就不長進了嗎?假如他的身手更高了,那將如何呢?
他不敢想下去,但願這不成為一個問題。
於靈的心情卻是開朗的,他覺得一夜之間自己進境神速,對付吳暢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若說自己一人獨戰他,還沒有絕對的勝數。兩人合戰他,該不會有問題了。即使兩人之中有一個要倒下,那吳暢亦必定要完蛋的。
至於在拚殺中他和薛不凡誰會倒下,他是不必想的,也無法想,還要看運氣。不,要靠智慧。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起,與吳暢大戰,他們兩人誰強誰完蛋,因為吳暢要先對付強的。但若兩人都想到了這一點,到時都不顯強,那兩人豈不都要完蛋?
想到這裡,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現在就暗藏私心,那是絕對無法成功的。他忽然覺得心計對他們是不利的,也許唯有團結才能打破這種僵局。
薛不凡望著他出神的模樣一笑:「你又在想什麼壞點子?」
「不,我在我想應敵之道。」
薛不凡哈哈地笑起來:「老兄,我敢打賭,你在為自己著想。也許你正為發現我們兩個『誰會完蛋』這一點高興呢,但你馬上又會發現你遇到了困難。我就是在這樣的困難面前折回來的。」
於靈點了點頭:「老夥計,你比我想像的要直率。」
薛不凡笑道:「不直率,我何必自找麻煩?秘技自珍絕對比外揚開來好得多。」
於靈歎了一聲:「老夥計,我們唯有團結,只有奮力去拚殺,才會成功。至於結局,我們就別去想它了。」
「爽快,我就等你這句話了。」兩隻手破天荒地握在一起,這是發誓的象徵。有時發誓比什麼都有用,這是中國的特產。
雪停了。天也大明起來,不過仍然陰沉沉的,沒有陽光射破重雲的壯麗。
兩人走出屋子,正巧碰上朱祖向這邊來。
三個人寒暄了幾句,一同又來到堂屋裡。
朱祖笑道:「你們是稀客,這次可要多住幾天,我已吩咐人買酒菜去了。」
薛不凡說:「老兄,那樣太麻煩。我們不如到外面的鋪子裡去吃,人多也熱鬧。」
朱祖爽快地答應了。幾個人走到街上去。
他們在一條南北小街走了一會兒,拐進一條胡同。出了胡同,迎面是一座大酒館,有五六間門面。酒館的門剛開,裡面還沒有吃客。他們走進去,朱祖招喚拿酒、上菜。
酒館的老闆與朱祖挺熱,是個中年人。他沖朱祖笑了兩聲,請他們稍等一會兒,酒萊馬上端上來。
三個人坐下。朱祖笑道:「你們兩人怎麼湊到一起的?」
於靈說:「是他找的我,也是他找的你。」
「你們到我這裡來恐怕沒安好心吧?」
薛不凡笑起來:「這回與以前不同,絕對是來拜會朋友的,別無他意。」
「那你們跑在一起幹什麼呢?」
薛不凡「咳」了一聲:「我們在一起是為了商量對付吳暢的辦法的。不除去這小子,我實不甘。」
朱祖絲毫不驚奇,淡然一笑:「對付他,恐怕不容易吧。你們兩人我看也想不出好點子。」
於靈說:「你別小看了鄭大門主,我們已有了辦法了,一個非常好的辦法。」
「不可能的,」朱祖搖頭說,「你們兩人的那兩下子比我強不了多少,我知道吳暢的份量。」
於靈笑道:「假如我們身負『北斗逍遙功』這門奇學呢?若仍不行,我們合戰他可以了吧?」
朱祖呆了一下,眼裡忽兒有了亮色:「這也許行。假如我再助你們一臂之力,那就萬無一失了。他再神,也鬥不過一群妖仙。」
薛不凡樂了:「老兄,你如何幫我們?」
朱祖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不可能親自與他斗的。但我恨這個小子,我們一群老頭子都降不了他,這太有點豈有此理了。他小小年紀,無論如何都不該比我們強的,可他偏偏強了,那我們就合力毀去他,這才是公平的。」
於靈哈哈地笑起來:「你的高論倒也新鮮。我並沒有太多的理由反對他一峰獨出,但他殺了我的兄弟,那我就不能放過他。仇恨是不能輕易抹去的。」
「我的理由與鄧老兄的差不多一樣,但也贊同李老兄的高見,無知的小子是不能跑到我們的頭上玩把戲的。」
「好,那就請李先生講一下對付他的妙計吧。」
朱祖說:「你們有了『北斗逍遙功』,若再修習一下『八卦仙功』,那豈不是錦上添花了嗎?」。
兩個人一愣,頓時老心開花,比吃了蜜還甜。這真是時來運轉有天助也,誰能想到會遇上這樣的好事呢。
「老兄,你知道『八卦仙功』的修習法門?」
他華陽道:「這個自然,你們就跟著我學吧。」
三人一陣大笑。
這時,酒菜上了桌,三個人吃了起來。
幾杯酒下肚,三人來了豪情,有說有笑。
這時從外面走進三個人來,赫然是滄浪客與何家兄妹。兩兄妹神采奕奕,大不同以前。
於靈和薛不凡與滄浪客有過幾次交往,亦算是朋友,連忙起來招呼。
滄浪客衝他們點了點頭,坐到旁邊的桌子旁。薛不凡與於靈見滄浪客甚是冷淡,有些下不了台,這白毛老幾何以這樣無禮?
滄浪客要了酒菜,三個人一同吃喝起來。
黃寧也許是無意的,從碗裡挑起一些青菜葉揚了出去,不偏不倚,連油計帶菜葉熱辣辣地打在薛不凡的右眼上。薛不凡勃然大怒,斥罵道:「王八羔子,你瞎眼了!什麼地方不好扔。就看中了這地方?」
黃寧顯得十分慌張,吱晤道:「我……以為那是個髒地方,沒留意就扔了……」
薛不凡恨不能抑,用筷子夾起一塊藕片,甩手扔了出去。不料黃寧身子一挪,伸筷挑住了藕片,然後放入嘴裡吃了。
薛不凡被一個小子戲弄了,無名火頓時萬丈,薛某人不信江湖上又出了一個「吳暢」。
他猛地站了起來,抓起桌上的灑杯向黃寧砸過去,他失態了。
滄浪客一伸手,酒杯斜著飛入他的手裡。
薛不凡沒有洩出心中的火,怒目走向黃寧。他眼裡飛起火苗一樣的毒意,恨不得一像把何方於拍扁。黃寧都渾然不覺,在呷酒。
薛不凡冷笑一聲,伸手抓向黃寧。這次他下了絕手。欲一舉成功。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黃寧仍然不動,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撲向他。
就在薛不凡快要抓任他的剎那間,滄浪容忽地身形一晃,不知怎麼就站到了薛不凡面前,宛若幽靈一股。他的食指一旋,一根如普通筷子粗細的鋼殺如毒蛇似地閃電般刺向薛不凡的咽喉。薛不凡驚駭萬端,搖身急撤有些稍遲,心想完了。哪知滄浪客突然停了手,薛不凡這才安全撤到一邊去。
滄浪客搖晃著鐵條嘿嘿一笑,回到座位上去。薛不凡落了下風,恨得七竅生煙,呀咬得直響,這太丟人了!這對他殺掉吳暢的信心也大有影響。
這次受挫他至少有兩個失誤,一是認為他的對手是黃寧,排除了滄浪客的可能性;一是低估了滄浪客,料不到他能從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冒出來了。這樣的失誤本不會有的,怎奈他恨到了極點,忽略了這些細節。
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了滄浪客一陣子,冷聲問:「老兄,假如我沒記錯的話,我們該是朋友?」
滄浪客說:「正是為了你這點記憶,我收留了你的兒子有百日。片刻之前,我們也不是對手。但你傷害我的傳人,那就另當別論了。你畢竟不是我的徒弟,遠近你是能分清的。」
薛不凡的脖子顫了幾下子,欲言又止。
於靈這時站起來:「白毛老兒,你到這裡來找麻煩可是找借了地方,也太不夠朋友。你們還是快些走吧,免得傷了和氣。」
滄浪客嘿嘿一笑:「有趣,還有想找沒趣的。老夫久住深山,不靠別人,不知道『和氣』對老夫有什麼好處。」
於靈說:「和氣對你的好處大了,沒有了和氣,你在山裡頭一天也呆不下去。」
「那我倒要試試看。老夫不信你鄧閻王連上天的神仙也收。」
話講到這份上,那就沒有朋友的味兒了。
他要過去與滄浪客較量一下,朱祖攔住了他:「老兄,和為貴呀。我們剛才談的什麼呢,有一個敵人也就夠了。若滿眼都是對頭,還應付得了嗎?」
於靈歎道:「這氣很難嚥呢。」
朱祖一反常態,衝他倆一揮手:「這裡讓給他們,我們走。小不忍則亂大謀。」
薛不凡實在不想離開,硬被朱祖拉起了。
三個人走在路上,還不住地爭論著。
朱祖說:「你們別急,他們會找上門來的,要緊的是提高你們——我們的身手。」
「有理!」於靈說,「回去你就告訴我們『八卦仙功』如何修練。對我們來說,練上一個時辰也是大有稗益的。」
「好,你們也要告訴我『北斗逍遙功』如何修習。」
到了這光景,薛不凡和於靈別無選擇,只有和朱祖做這筆交易。各取所需,也許誰也不吃虧。
他們急沖沖回到家裡,平靜一下心情,一同研習起來。
滄浪客在他們離去之後,得意地笑起來:「他們一定會以為我們會找到門上去。我偏讓他們失望,讓他們對自己一點兒也提不起信心來。」
黃寧說:「師傅,我們不該放走他們。薛不凡知道我父親的死因,我們該問個清楚。」
滄浪容笑道:「傻小子,別急,一切都會弄個水落石出的。」
「我去跟蹤他們吧?」
滄浪客搖了遙頭:「他們是不能跟蹤的,小看不得。薛不凡不是告訴過你左雲是兇手嗎?」
「我懷疑他這是騙人的,想讓我們互相殘殺。」
「難說。壞蛋也不是一句真話不說,我們還是先找左雲為好。」
「若找不到他呢?」
「那再找薛不凡不遲,他飛不到天上去的。」
黃寧不吱聲了,找一下左雲也好,看他有何話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滄浪客說:「我到外面去一下,你們在這裡等我,不要離開。」
何家兄妹點頭答應,他飛身而去。
黃橋小聲道:「哥,師傅會去找他們去嗎?」
黃寧皺了一下眉頭:「也許會的,可他……」
他有些不理解師傅的用意,為什麼要這樣呢?兄妹倆在酒館裡等了好一會兒,滄浪客才回來。他一臉憂色,心情似乎十分沉重。
他坐下呆了一會兒,說:「我們走吧。」
師徒三人出門上路。出了小城,他們向東而去。奔行在雪地上,滿眼裡似乎都是深淵,讓人提不起精神來。過了一條小河,他們上了高城。忽見前面有三個女人慢行。
他們到了她們身邊,三個女人轉過身來。
林之君秋波暗閃,向黃寧笑道:「這位小兄弟,你們急著哪兒去,能同行嗎?」
黃寧本不想理她,忽覺多交個朋友對自己也有好處,說不定她知道一些左雲的情況呢。
有了打算,他便也衝她一笑:「請問姑娘哪裡去?」
林之可說:「四海為家,哪裡都去。」
黃寧一喜:「我可以向姑娘打聽個人嗎?」
「是死人還是活人、男人還是女人?」
「是活人也是男人,鐵劍客左雲,知道嗎?」
林之君歪頭笑道:「這個人我們不久前還見過呢,我知道他在哪裡。」
黃寧大喜:「請姑娘告訴我。」
林之君低頭想了一下,笑道:「那是個神秘的地方,我們也正要去那裡,我們一同去吧。」
「你不會騙我們吧?」黃嬌說。
林之君咯咯地笑起來:「我們萍水相逢,無冤無仇,騙死你們煮吃嗎?」
滄浪客冷笑道:「丫頭,你們不要搖頭晃腦的,肯說謊的人腦袋是長不結實的。」
林之柔「咦」了一聲:「這可奇了,說謊是男人的事,女人也有說謊的嗎?」她沖滄浪客擠了一下眼。
滄浪客淡然笑道:「好,我們就信你們這次。那是個什麼地方?」
「青殺口。『月夜影子濃,陰風冷哩哩,白草一片有鬼魂,青天白日下,七尺男兒不敢走。』這江湖歌謠,想必你們聽到過。」
滄浪客點頭說:「我聽到的時侯,你們的父母都還不認識你們呢,有幾十年了。」
三女笑起來。
「你去過那個地方嗎?」林之柔問。
滄浪客歎了一聲:「一直想去,但不幸得很,想去的念頭始終沒有歲月飛逝得快。」
林之君笑道:「這次你可以如願以償。」
幾個人又說笑了幾句,在一望無垠的雪地上飛掠起來。他們的輕功都不鍺,就像幾隻歸巢的燕子在貼地飛回。翻過了兩座山。看到了無數的白頭峰。群山連綿不斷,彷彿人了迷魂套。
三女人似乎路並不熟,在一座山谷裡轉了好久,才衝出谷口向北而去。穿過一片難走的密林,幾個人又飛奔了有一兩個時辰。
天快黑時,他們來到了兩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前。兩座山相靠的一面,彷彿被神刀從上一刀劈下,形成了雙壁對峙的局面,中間只有丈寬的窄道。拔地而起的高聳石壁的頂端造形頗為特殊,一面伸出一塊巨石彷彿鐵劍,一面猶如人形難逃殺劫。青殺口就是因之得名。
山腳下,有幾片密林。由於全都披上了銀裝,彷彿許多雪山一般。這時,天上又飄下雪來,陰風亦起。
他們在山口處停了一會兒,四下打量了一陣,向窄道走去。窄道挺長的,一進去就感到窄道上的風比其它地方大得多,而且寒冷刺骨。
他們走了一會兒,快到了窄道的中間了,忽覺前面的風聲都變了調兒,初聽時嗚嗚響,現在似乎成了低沉的鼓響,彷彿入了十面埋伏陣,四周殺聲陣陣。這奇異的聲響連滄浪客都深感吃驚。他是玩弄怪招的高手,面對這樣的聲響,他毫無辦法,也弄不清原因。
再向裡走,風聲兒又變,近乎鬼哭狼嚎了。
在雪夜裡碰上這樣的事,膽小的能嚇傻了眼。
何家兄妹的膽量不算小,可也止不住地抖。
滄浪客皺了一下眉頭,大聲道:「我們停一下,聽一會兒風聲再說。」
林之君笑道:「來這裡的人都會聽到幻聲的,不稀奇。你只要見怪不怪,什麼也不會發生。」
滄浪客輕笑了一聲,沒言語,慚愧!竟不如一個頭有見識,是自己遠離外界太久了嗎?
看來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裡是不行的,各有各的異處,狂妄自大是不明智的。
他們硬著頭皮繼續前行,聽到的怪聲更滲人了。黃嬌連忙捂上了耳朵。
等過了窄道,風聲突然寂滅,連風似乎也沒有了。四周黑漆漆的。特別靜,靜得讓人不安心。真怪,一入山谷,眼前竟突然黑起來,有些伸手不見五指,地上有雪也不行。
剛才還沒這麼黑的,難道這裡的天特別?
林之君這時用手指了一下東方說:「谷中的人全在那,我們過去吧。」
他們踏雪前行,腳下軟綿綿的,估計雪白草。谷中的樹是特多的,因為看不見它,所以不認為有什麼。
滄浪客功力深厚,目力精湛,按說該能看清一些什麼的。可是不行,一入山谷,他就有些頭疼,目力和常人無異了。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但他不能往回跑,自己一代武學大宗師若因驚疑而逃,那還不讓人笑掉大牙?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的。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了一會兒,林家三姐妹突然怪叫而起。在靜寂無聲的雪夜裡,這叫聲十分的恐怖。何家兄妹差一點被嚇死。
他們相距畢竟太近了。一道綠光焰在她們臉上一閃,三人與妖鬼無異,十分猙獰,目閃凶光。
滄浪客雖是常玩「鬼」的,被她們這一下子也驚了一大跳。他沒想到毛病先出在她們身上。
他沉喝一聲:「你們幹什麼?」
林之君說:「我的大爹喲,我能幹什麼,剛才可把我嚇死了,一隻毛毛摸了我的臉,還向我吹了一口綠氣,像小蛇一樣的綠氣。」
林之可罵道:「摸你的臉還好呢,那鬼東西擰了我的胸脯。」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林之柔驚慌地說。
滄浪客看不清她們的表情,無法斷定她們的話是真是假,懷疑亦無法下手。
林之君說:「看來這裡出了問題,說不定被強人佔了,以前我們來的時候沒碰過這樣的事。」
滄浪容笑道:「既來了,就不怕,不管這裡發現了什麼事變,我們都要弄個明白才能回去。」
林之君無話可說了,帶頭又往前走。
突然,林家姐妹大呼救命,聲音遠去。
黃寧欲追,被滄浪客止住:「我們上了這三個女人的當了,要救的不是她們了。」
黃寧大驚:「他們為什麼要騙我們?」
「這要問你才合適。」滄浪客搖了搖頭說,「你不要小看這三個女人,恐怕不是好惹的。」
「那她們也沒必要把我們騙到這裡來呀?」
「這就是行事的手法不同了。我們無法猜到她們想什麼,因此也不知道她們會使什麼手段。」
黃寧「咳」了一聲:「我真是個無用之人,為報父仇總是不成,反而曲折重重。」
「別自責了,我被三個嫩頭騙住了,老臉也沒處放。還是順其自然吧,總會好的。」
黃寧「嗯」了一聲,揚臉細看蒼天,似乎要看出藏在陰暗後面的是什麼。
一陣怪響傳來,他們馬上警惕起來。
忽然,沉嗡嗡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青殺口,地上鋪三尺酒,白骨黃面醉不休,萬里風雲鬼瘦,沒日月,別走,待到白頭。」
滄浪客忽地笑起來:「他們對我倒是挺優待的,可以自由出入。」
「你是怎麼知道的?」黃嬌問。
「你沒聽見嗎,『別走,等到白頭』,我的頭這不是白了嗎?」
黃嬌被師傅一逗,不由笑起來,連眼前的危險也給忘了。黃寧倒是沒鬆一口氣,可也沒有一點用。到底會發生什麼,似乎不取決於他們的態度。一切都對他們不利。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怪音又起:「白毛頭,五十年怨難朽,但借這青殺口,把你蒸餾,扯不斷你的挑頭筋,頓不脫一江丑,別油。」
滄浪客一匠,忽道:「不妙,是衝我來的。」
黃寧笑了道:「師傅,你剛才還是說他們對你特優待嗎?」
滄浪客哼了一聲:「難道我能不許他們變嗎?」
倆人還要說什麼,突然,他們感到身旁有人影閃動。滄浪客搖身一晃,雙掌飄擺而出,眨眼問擊出十數掌,把敵人能進功的路全都擋住了。
然而並沒有人襲擊他,週身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這讓他十分惱火,也為自己的心慌而羞愧。在「太虛幻影」裡,自己可以主宰一切,怎麼來到青殺口就如此狼狽了呢?
他正疑惑,一股十分嗆人的煙氣撲向他的臉面,這次他竟然毫無察覺。如此的戲弄,滄浪客差點兒氣昏過去,彷彿被一個無賴打了一個響亮的巴掌。他極力想看清什麼,四周仍然空蕩蕩的。這些以前他玩得爐火純青的小把戲突然被別人玩到了他身上。他感到一種莫大的諷刺,心猶如挨了一刀子,鮮血直流。他有些悲觀了。
其實,他大可不必這樣,他雖然遭人戲弄,卻未必弱於對方。在青殺口裡,遇上這種尷尬的高人並非他一個,原因很簡單,就是這裡的夜太黑,對面不見人,你有本領也施展不出來,而高人卻不能以簡單的理由作借口來原諒自己。大高手有時也是可憐的,他們的心田里很容易產生空白,這是小高手所不能理解的,也不相信。
驀然,嗚嗚一陣怪響,彷彿鋪天蓋地般射來許多東西。他們緊張之極,連忙向外撥打,又撲了空,什麼也沒有。三人正驚異,呼呼又有風聲,他們稍怔,從天空落下許多同來,不下有十張。網柔韌之棚,非一般強索結成,罩到他們身上,迅速縮緊。
黃寧揮劍劈挑,也無濟於事,斬不斷。
滄浪客欲掙脫,忽又改變了主意。這樣也好,更容易進入他們的腹地。
三個人被網兒圖緊,動彈不得了,身子騰地飛起,有人拉網了。幾個起落,他們被扔到三間大石屋裡。
石屋裡有不少人,有男也有女,還有老少。一個白髮女人坐在一張擅木椅子上正沖滄浪客微笑,屋內燈火明亮,什麼都能看清。
白髮女人有五十多歲的樣子,一臉憂怨之色。林家姐妹笑盈盈地站在她兩旁。
滄浪客抬頭看見白髮女人,驚叫道:「吳田,你在這兒啊!我可找了你幾十年了,你看,我的頭髮都愁白了。」
吳田淒然一笑:「我的頭髮呢?」
滄浪客「咳」了一聲:「想不到一場錯誤害了我們一生,造化弄人啊!」
吳田說:「許久以前,我發過誓要殺你的,可見了你,我又下不了手了。」
滄浪客一笑:「你當然下不了手,我們差一點成了兩口子嗎。」
吳因淡然笑道:「怎麼是差一點呢,這三個寶貝就是你的女兒。」她一指林家姐妹。
滄浪客呆住了。
「這你就別問了,反正他們是我的女兒,你既然沒變心,自然得當父親。」
吳田一指女兒:「白毛老頭是你們的老爹,快去給他磕頭。」
林之柔笑道:「媽,我一見他,就覺得像。」
「少說廢話,快去磕頭。」
三個女人只好走過去給滄浪客磕頭。
滄浪客歎道:「我可是太虧了。」
吳田一笑:「你虧什麼?這些年你逃得不見人影,我反而還給你撫養了三個女兒,你沒付出辛苦就做爹。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
滄浪客點了點頭說:「確是難找,我認了。」
吳田一喜:「你認她們是女兒了?」
滄浪客說:「唉唉,我到這裡只能聽你的,不認有什麼辦法呢?」
吳田樂極了,命人把網打開。
滄浪客站起來,四下打量了一會兒,坐到一旁。馬上有人獻上香茶。
黃寧問:「左雲在哪裡?」
林之君笑:「他已經走了,不過我知道他去了哪裡。」
黃寧急道:「請姑娘快告訴我。」
林之君搖了搖頭:「不行的,我還有事,來不及告訴你。」
黃寧急壞了,這不是要弄人嗎!他把目光投向師傅。滄浪客一揚頭,佯裝沒看見。
吳田湊過去,與他密談起來。
片刻,滄浪客站了起來:「傻小子,從現在起,我決定再增近我們的關係,提拔你為我的女婿,怎麼樣?」
黃寧忙擺手說:「師傅,我父仇未報,怎能成親呢?
何況這事也不宜太倉促。」
滄浪客把眼一瞪:「你懂個屁!我們既然來青殺口,你就得弄個媳婦。這也算個收穫嘛,是好兆頭,一切由我作主。」
黃寧看了一眼林家姐妹,不知哪個是自己的老婆。林之君走到他跟前,笑道:「弟弟,是我,你別認錯了。」
滄浪客一拍黃寧的肩膀:「傻小子,振作起來,娶媳婦不是發大喪,要嘿嘿笑。」
黃嬌站在那裡發呆。林之柔走過去拉住了她:「把你扔在這裡,真可憐。你若有志氣。
就別理他,現在就走,自己去闖江湖。」
黃嬌打了個冷戰,一人闖江湖,那太可怕了……
第二天,黃寧不見了妹妹,一同,才知道是被林之可氣走的。
黃寧被氣瘋了,眼裡放射出狼才有的凶光,大喝一聲,起身似電,劍刺林之可的咽喉,他要殺了她。
滄浪客見機得快,身子向左一轉,飄搖拍出一掌。黃寧的身形頓時遲緩下來。
殺人不成,他抽身而去,呼叫著妹妹的名字奔向茫茫雪野……
滄浪客欲把他追回來,吳田身如鬼魅一般忽地擋住了他的去路。滄浪客大吃了一驚,吳田的身手比她的女兒們可高出太多了,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點。她飄灑的白髮這時也顯得森嚴神秘,也透著歲月的滄桑。
「他已不是孩子了,應該讓他去。」她的聲音溫柔親切。
有對黃寧的相信也有對滄浪客的眷戀。老來的愛深沉而寶貴,她不能再輕易失去了。人生劫數難逃,誰知道今之一別還有沒有相會的那一天呢?她不能讓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把她的晚景弄得不像樣子。
林之君見黃寧狂奔而去,顧不得其它,飛身就追。沒有人攔她,也攔不了……
※※※
龍家的大門旁張燈結綵,院子裡喜氣洋洋。
方子璽與尤晶已拜過天地,一同入了洞房。
女兒成婚,尤機了結了一樁心事,身心放鬆下來。他與妻子商量了一下,決定盡快離開龍家,返回故鄉去。
龍家父子不想讓他們夫妻馬上離去,進行了真誠的挽留。
這天,來了位同僚與方大人閒談。無意間扯到尤機身上,那位同僚來了興趣。方大人城府深沉,洞見頗高,見對方不懷好意,便十分不快,有了送客之意。
可那人賴著不走,一臉的虛笑令人噁心,眉眼藏不住歹意了,終於說出口:「方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前程似錦,留著尤機在家裡可是引火燒身。尤機乃匪寇,是官府要捕拿的歹人。自古官匪不相容,方大人留他在家裡,豈不有窩藏好黨的罪名嗎?這若讓錦衣衛知道了,那將有滅門之禍啊!」他還有些關心呢。
方大人頓時如披冰霜,後背猶如插了一把鋼刀,感到對方的骨子裡充滿了惡毒,他氣哼哼地說:「他是什麼好黨?」
「你說呢?」
「他沒做過傷天害理事呀。」
那人嘿嘿一笑:「方大人,我這是好心。尤機的事我略有所聞,也不覺有什麼,我是怕別人不這麼看,若有人小題大做上報朝廷;那麻煩就大了。方大人不可不防。」
「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我看方大人不妨寫個奏折上報朝廷,把來朧去脈寫清楚。這既顯得你襟懷坦白,對朝廷忠心耿耿,又把這事平息了,大人何樂而不為呢?」
方大人哼了一聲:「我會考慮的。」
送走那人,方大人心中如漫天雪花紛亂開來,後悔自己不該失言。料不到自己一生謹慎,還是出了亂子。對方名為勸告,實為威脅,這太可恨了。
他兩眼發呆地在公案旁得了好大一會子,拿不出好注意。如實上報朝廷,他相信會有一個公正的裁決的,他對皇上的英明是毫不懷疑的;但這樣一來,就有點兒對不起親戚了。假如隱瞞不報呢?那也許更糟,弄不好真會殃及自身。
他忽覺在一點一點喪失自己,變成一個沒有良知的人。
這種變化表現出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無奈,也使他對自己的人格產生了懷疑。
反覆思慮了不知多少遍,最後他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朝廷的英明公正之上。他不能做一個道臣,忠君是第一位的。
任何一個人,你只要理解了「忠」字,你就理解了舊時代發生的事情。
猶豫再三之後,他寫了一個奏折。奏章寫得十分明白,他覺得沒有欺騙朝廷,皇上若看了這折子,會讚賞他的忠心的。
寫完奏章,他感到有些發虛,心裡忐忑不安。若這麼把折子報上去,等待著自己的會是什麼呢?若不報……他
不願再想下去了,就這麼辦吧。
處理完這件事,他回到家裡。看到尤機怡然自得的樣子,他有些內疚,感到對不起他,但又不能把這一切告訴他。沒有朝廷的明示,他幾乎什麼也不能做了。
尤機邀他對翌,他也微笑著拒絕了。
以後的幾天裡,他六神無主地等待著聖旨或別的什麼。他心裡很空虛,身子也有些發輕,似乎一股風兒都能把他吹跑,不過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再感覺到冷了。刺骨的寒風吹來,他感到是熱的,甚至有點兒癢。他知道自己沒有病,但他絕對過的是病人的生活。相似的經歷也許有過,但都沒這次莫名其妙。
他試圖回憶起自己化險為夷的一幕,但什麼用也沒起,他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冷靜,卻像對另一個人說的。他忽覺有些可怕了,後悔還是感到可怕以後的事。
他在屋子裡煩亂地踱步,忽聽有小孩子的歡叫聲,他走了出來。兩個少女正在雪地上支篩子,篩子下撒了一些糧食,是誘鳥兒前去吃的。
這是捉鳥的最原始的辦法,卻十分有效。只要鳥兒去吃糧食輕輕一技支篩子的小木棍,鳥兒就會被卡在篩子下。捉住鳥的套子就拍手叫起來。這遊戲也許不乏童趣,但惡劣的意味也是明顯的。方大人就受了它的刺激。
何必那麼怕呢,至多尤機被捕而已,於己無關。這雖然私心太重,那也沒法子的事。
這時的方大人,還是有人情味的。
他正要把心放寬些,像個泰山崩於前而心不亂的君子,錦衣衛的頭目盛天華和憂患島的「閻羅」丁總管帶著兩個兇猛的捕快來到他家。
這讓他驚了一跳,一種不祥之兆籠住了他。
丁總管十分冷漠而傲慢,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盛天華更是盛氣凌人,高高在上。
丁總管投靠了朝廷,方大人頗感意外,因為「十方閻羅」一向恥於與朝廷為伍。他當然不知道丁總管的居心。
憂患島被吳暢掃蕩,他們損失慘重,欲重整旗鼓,非有銀子不可。這些銀子哪裡來呢,搶嗎?那樣他就成了大盜,這有損他們的名聲和自尊。於靈和他商議一番,決定讓他進入錦衣衛。他們明白,只有在錦衣衛裡聚財才方便。錦衣衛裡的人沒一個不是吸血鬼的。他們搾取別人的錢財都是公開的,這看似比偷搶文明些,實則更歹毒、陰狠。
方大人雖然對錦衣衛的這種行為不滿,但對他們可不敢有半點不敬,他端的是朝廷的碗,可收回他的飯碗的權力多半在錦衣衛手裡。他知道這是錦衣衛干權,是可誅的行為;也知道皇上英明,遲早有一天會發覺這些。可他卻不敢出來彈劾,只是抱著「小人不會永遠得志」這樣一種心理等待著政治清明。他永遠忠於朝廷,也永遠不敢指出朝政的弊端。這是他的聰明。
然而任何聰明都是有弱點的。
盛天華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仰,笑道:「方大人,你的奏章皇上已看了,還是我呈上去的呢。」
方大人忙問:「聖上有什麼旨意?」
盛天華嘿嘿一笑:「皇上說你的文筆優美。」
「沒有說別的?」
「有的。皇上對你窩藏奸黨十分不滿。有人說你有不軌之心,故此命我們來查看。」
方大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週身霎時冰涼。在官場裡混了幾年,他知道懷有不軌之心是什麼樣的罪名,這幾乎等於判了死罪。
在瞬間的絕望之後,他叫了起來:「耿大人,請您明鑒,下官對皇上赤膽忠心,絕無異志啊!」
盛天華點了點頭:「方大人別急,我也是這麼看的,若大人對皇上不忠,何必要寫奏折呢?可上頭總有那麼一幫人,他們吃飽了沒事幹,就喜歡編人的故事。誰若被編進去,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後果可想而知。」
方大人幾乎被嚇昏了,近乎哀求道:「大人,請您一定要奏明皇上,幫我洗清冤枉啊!」
盛天華歎了一聲:「看你這個樣子,我想你是一定受了冤枉。方大人,你放心吧,我會向皇上奏明此事的。不過,你是知道的,光皇上知道了真相還不行,還得拿些錢去堵那些人的嘴。只有皇上的耳根清靜了,你才會無事。」
方大人知道這是要錢,低下了頭。他知道有許多人向錦衣衛這麼交過錢,就是沒想到昨日的故事成了今日的事實,落在了自己的頭上。這個樣子交錢是很不光彩的,可鐵一般的現實是:要光彩就別要命。當皇上很光彩,做得了嗎?他心一橫,極力平靜地問:「大人,得需要多少銀子?」
盛天華說:「你這麼忠誠朝廷,我也受感動,怎麼忍心向你多要呢,只要夠堵住他們的嘴就行,我連喝茶的錢也不要。」
「多謝大人的善意,我怎能讓大人為我白費苦心呢,那樣我一點也不明世理了。大人,不要客氣,你說個數吧。」
盛天華點了點頭:「官場上的事你也明白,人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不誇張。
你不要多拿,有十萬銀子就夠了。」
方大人的心彷彿一下被槍刺中了,呆住不動了。十萬兩白銀,這可不是小數目。能把竹槓敲到這種程度,殺爹的心足夠有了。他知道自己拿不出十萬兩銀子來,但又不能嫌多,更不能拒絕。錦衣衛開的價是死數,不可改的。
他沉默了一下,悶聲道:「耿大人,能寬限兩天嗎?」
盛天華說:「我是無所謂的,可刀把子在人家手裡。方大人,說句知心話,你不該寫奏章的,也沒真證實據呀。」
方大人悔極了,可事到如今,悔是沒用了。
他咬牙點頭道:「大人,銀子我這就去湊,後天交齊行嗎?」
盛天華心中一樂:「好的。不過尤機要立即緝拿歸案,不能讓他跑了。方大人,國事是大,別把私人情感放入其中吧。」
方大人彷彿被人猛烈地抽了一鞭,不敢伸出頭來了。他的心在流血,也只能到沒人的地方舔。把尤機交出去,他清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左思右想不得開脫,只好牙一咬,做一次小人了。他看了了總管一眼,歎道:「前輩,您這去抓他嗎?」
丁總管才不知道什麼是同情呢,他甚至懷疑亂施同情的男人有點兒毛病。他們兄弟十人在憂患島上獨享其樂,被吳暢那小子一下子毀去了八個,他們誰同情過?他人錦衣衛是為了斂財,為了東山再起,要不擇手段,同情弱者不是他要幹的事。他冷冷地一笑:「當然,你帶路吧。」
方大人別無選擇,為了自己,他只好把別人拋出去了。
他們幾個人很快找到了尤機。他正在修理花呢。他的情緒很好,不知道大禍已臨頭了。
方大人衝他苦笑了一下,尤機呆了。
這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大海裡的一片葉子,命運是不握在自己的手裡的。隨時都有被撕碎的危險。他臉色慘白地退了幾步,眼裡閃出極其哀怨而又邪異的怪光,似在詛咒方大人,又在向蒼天呼救。也許他覺得人遠不如冷淡而高遠的青天可靠。
丁總管冰冷地們:「你就是尤機?」
「你找哪個尤機?」
「難道還有兩個尤機嗎?」
「是的,有大尤機,小尤機,並不一樣的。」
丁總管一愣:「他們哪個人過中律門?」
「自然是大尤機,我和他不相干的。」
丁總管看了方大人一眼:「這是怎麼回事?」
方大人「咳」了一聲:「這要看你相信他還是相信我了。」
丁總管冷然一笑,一揮手,兩個捕快撲向尤機。這兩人身手不弱,動作十分靈敏,好像兩股怪風一樣。尤機感到大難臨頭,大叫起來。
方子璽與尤晶聞聲趕來,尤機已被拿住,他的妻子自然也跑不了的。
尤晶見父母被制,衝了過去,怒問丁總管說:「他們犯了哪條王法,你們憑什麼抓人?」
丁總管的回答耐人尋味:「丫頭,你幾時見過有罪的人被抓過?罪愈大,愈安全。」
尤晶氣道:「既然他們沒罪,那就快放人!」
「這個不難,只要你跟我們走,什麼都好說。」
「我憑什麼要跟你們走?」
丁總管笑了:「你憑什麼讓我們放人?」
「他們沒犯王法,憑這還不夠嗎?」
「我們抓的就是不犯王法的,這你懂了吧?」
尤晶氣得兩眼發紅,想要拚命。這是個什麼世道。不犯法也會挨抓,天理何在?
她看了一眼可憐的父母,胸中的仇恨燃起來,銀牙一咬:「你們既然這麼無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身形飄然一旋,運起「百花神功」,幻想起許多花影向了總管擊去。各種香味帶著迷人的芬芳也四射開來,彷彿百花爭艷,月光雲影,飄忽飛旋。
丁總管毫不在意,一個小美人能把他怎麼樣呢?他嘿嘿一陣奸笑,甩手一掌拍出,並不講究什麼招式。
「啪」地一聲響,兩人交了一掌。丁總管這才驚了一下,他並沒有把對方一掌擊飛,雖然他並不想弄死尤晶。
他仔細地打量了她一會兒,笑道:「丫頭,你的『百花神功』倒也奇特,老夫低估了你,不過你別以此想在老夫身上得到什麼。」
尤晶冷哼一聲:「並沒有人請你來。」
丁總管笑道:「老夫這麼大年紀了,沒人請能來嗎?你公爹若不上遞奏折,誰知道這裡有好黨呢?」
方大人這下有理也說不清了。
尤機頓時向他投去怒恨交集的目光。
方大人苦不堪言,兩手一攤,說:「這裡將再無一兩銀」子,發哪門子財呢。」
方子璽見岳父恨極了父親,十分難過。他不明白父親何以會這樣幹,難道他精明過了頭?
尤晶的眼裡閃出輕蔑的光來,方大人感到如箭一般射向了他。無奈何,他唯有佯裝不知,解釋是多餘的。
盛天華這時說:「方大人,在你的家裡,你想到犯人對抗官差的事嗎?」
方大人苦著臉說:「雪兒,你不要這樣,凡事都會有交待,一切都會弄清楚的。你這樣與官差對抗,會把事弄糟的,到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尤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丁總管笑道:「官府是不會冤枉好人的。若沒有事,還會放出來的,你著什麼急呢?」
尤晶看了一眼父母,似在征尋他們的意見。尤機自然不想被抓去,可他也不敢與官府對抗,那樣他就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安全的了。也許讓他們查一下的好,反正自己沒幹什麼。
他對官府多少還抱有一線希望的。
他沖女兒艱難地點了點頭,流下了兩行淚。在這種時刻,他感到了自身的渺小,生不由己。
丁總管哈哈一笑:「這才是明智的,帶走!」
兩個捕快把尤機夫妻押走。
他也許還有許多話要說,向女兒不住地回頭,眼裡那是企盼的目光,無聲的叫喊。
尤晶的心一下子碎了,身子一晃,差一點栽倒。方子璽急忙衝過扶住她:「雪妹,你別太又難過,總會有辦法的。」
尤晶沒有吱聲,傷心淚橫流,這真是天下無處有太平啊!原指望安穩過下去呢,怎知大禍又臨頭,這是什麼世道呢?人心險惡,就是指的這種為了自己可以坑害其他一切人嗎?她不明白方大人還想要什麼。
方子璽盯了父親一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咳,我怎能說得清呢。先什麼也別說,快準備銀子吧。」
方子璽歎了一聲,扶著尤晶離去。他也明白,這時候神通最大的就是錢了。
尤機夫妻被下了大獄。盛天華和了總管在等龍家的銀子。龍家上下忙開了,東南西北湊銀子。十萬兩銀子並不好湊,他們幾乎用盡了辦法,才弄到八萬兩。那兩萬如何來呢?
方大人急得幾乎想上吊。交銀子的期限到了。他還一籌莫展。
盛天華擺出一副莫不關心的樣子問:「方大人,我們不能在這裡耽誤下去的,銀子準備好了?十萬兩銀子,對你來說不過區區小數。」
方大人幾乎要跳起來,或者要人地,這不是拿著人血當涼水潑嗎!但他沒跳也沒有人地,在錦衣衛面前,他的勇氣只夠答應他們要求的一切。和錦衣衛打交道,事後沒有幾個官員不虛脫的。他鼓了好幾次勇氣,戰戰兢兢地哀求道:「大人,再寬限兩天吧,我才湊夠八萬兩呢。」
盛天華頓時冷下臉來:「方大人,我們不是向你索債,這是為你辦事,你這樣豈不讓人寒心?」
方大人哭喪著臉說:「大人,一時我實在湊不齊十萬兩。您再小住兩日,我一定不讓您失望。」
盛天華冷道:「再等你一天,明天這時候交銀子。」他甩手走了。
方大人呆在那裡,等回過神來,又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了,方子璽這時走來,父子商議起來。
「為今之計只有搶了。」方子璽說。
「搶誰呢?」他並不反對兒子的妙計。
方子璽沒好氣地說:「自然是搶那個讓你寫奏折的老混蛋!不是他搗鬼,哪裡有災禍上門。」
方大人不語了,兒子的話對他的口味。逼到這分上,還管什麼是官是民。他冷酷地盯了一眼兒子:「必要時,可以把他幹掉,要不留痕跡。」他似乎要把自己的仇恨通過兒子傳給那人。
方子璽點了點頭,起身走了。他一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做個清宮,沒想到先做了盜賊。
人生難料啊!這一切是那麼的荒唐,自己竟沒有看出一點兒真實的東西,真是無用。
他輕飄飄回到自己的住處,把打算告訴了尤晶。她沒說什麼淡淡點了點頭。
夜幕落下來,小雪兒也飄起,方子璽與尤晶飛身入了那人家裡。他們一身黑衣,皮革罩面,僅露著眼睛。
兩人衝進那人的書房裡,方子璽用刀逼著他問:「銀子在哪裡?有金子也行。」
那官僚嚇壞了,連忙帶著他們去取銀子。
兩人見老東西湊不足兩萬兩銀子,方子璽一刀捅了他,然後把屍體塞人床底下去。
兩人拿了金銀匆匆而去。
他們回到家裡與父親略一商量,又潛入另外的官員家裡搶劫。他們的動作倒也利索,幾乎沒出什麼麻煩,一口氣就搶了十幾家。
黎明時分,他們把搶來的金銀珠寶放到桌案上清點了一番,心裡踏實了,十萬兩銀子總算湊得差不多了。有些奇珍,一件就值千把兩銀子。
方大人瞇起眼打了個盹,等盛天華來取銀子了。
「方大人,湊齊了吧?」盛天華冷笑問。
「托大人的福,總算差不多了。耽誤了大人的行程,下官實在有罪,還望大人原諒。」
盛天華哼了一聲:「銀子哪?」
方大人連忙命人把金銀財寶搬過來,東西全在箱子裡。盛天華打開一看,滿意地點了點頭。丁總管一揮手,讓跟來的人把銀子抬走了。轉眼間,十萬兩銀再不姓尤了。
方大人正要向盛天華尋問如何處置尤機,盛天華忽道:「方大人,聖上有旨,說你有謀反嫌疑,命我們押你進京受審。」
方大人頓如五雷轟頂,一顆心猛地沉到了底。自己忠心狄耿,聖上難道就忠奸不分嗎?」
他陡然地大叫起來:「耿大人,我是忠於聖上的呀!一定有人陷害我,請大人替我鳴冤!」
盛天華笑道:「方大人,皇上是無比英明的。你若無罪,絕對不會冤枉了你,放心吧,你會回來的。你可以不相信我們,難道也不信皇上嗎?」
這一句是厲害的,它尖銳得讓人無法正視。
方大人的身子一陣哆嗦,對皇上不再抱有幻想了。幾年為官,他深知大獄高堂容易進,想要出來萬萬難。名為受審,這不過一種托詞,當過官的人若還不懂得這一點,那腦袋不要也罷。奸佞歹人的漂亮武器就是口蜜腹劍。
剎那間,他明白過來,自己被盛天華耍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仇恨和惡毒湧上心頭,對皇帝有了屬於自己的詛咒:這頭蠢豬(朱)英明個屁!忠好不分,黑白不辨,十足的惡狼惡棍,他能得天下,真他媽的上帝瞎了狗眼!他罵了一周圈。
有了這樣的心情,反抗就難以免了。
他強壓著心頭的恨,十分留戀地看了一眼周圍的舊物,半閉了一下眼睛,也許就要永遠與這片土地訣別了。他淒然一笑:「大人請稍等片刻,我去收拾一下,馬上與你們一同上路。」
盛天華冷然一笑,沒答應也沒阻攔。
方大人走進另一間房裡,很快就出來。
他神色是平靜的,身子也有些輕飄,眼睛裡的蒼冷也幾乎消盡。他慢步走到盛天華身邊,輕聲說:「耿大人,請。」
盛天華抬步就走,他十分得意,以為這事辦得漂亮。方大人快步向上一靠,猛地抽出一把明亮的短刀,一下子刺向盛天華的後心。
盛天華的身手不弱,可就是沒想到這一點,也沒察覺到不妙。
方大人亦是會家,手腳十分麻利。他雖稱不上高手,可殺人的技巧是相當熟練的。盛天華等發覺尖刀刺身時閃躲己晚了。撲哧一聲,尖刀刺進他的身體,鮮血迸灑。
盛天華駭然之極:「你這個叛賊,竟敢殺我!」
方大人快意極了:「我是為了讓你永遠花不完那些銀子。」
丁總管哈哈大笑:「方大人,我們想到一塊去了。即使你不出手,我也會除掉他的。」
「你很會殺人奪財,這我知道,可你殺了他就不能再回錦衣衛了,所以你要感謝我才對。」
丁總管搖頭道:「你又錯了,不管是誰殺了他,我的回答都是不變的。錦衣衛相信我的。」
「這麼說,你要栽贓?」
「為達目的,我是不在乎採取什麼手段的。朱皇帝並不信任你,對他來說別人都可殺。
你對他忠心耿耿,那是拿臉往牛腚上貼,聰明人是不會這麼幹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是想告訴你下輩子做人別太傻。」
「你得了銀子還不放過我?」
「放了你我就不好交差了。你反正是死,在哪裡死不是一樣呢?天下黃土都埋人。」
方大人嘿嘿地笑起來:「丁總管,這裡的官還是聽我的話的。我若說你們是冒充欽差的罪人,銀子你一兩也拿不走。」
丁總管哈哈大笑:「你手下的廢物也擋得了我嗎?告訴你,銀子你奪不回來了。」
方子璽這時冷冷地說:「丁總管,你別高興太早,今天你和銀子都不會漏掉的。」
丁總管嘿嘿陰笑了幾聲:「小子,憑你也配說這種話嗎?」
「那你不妨試試看。」
丁總管盯了他一會兒,搶身欺上,身形陡然一移,雙掌旋勾拍出,一股青蒙的內氣籠住了他的手掌,冷而脆的內功直擊方子璽的面門。他身法飄忽陰森,快速異常,欲一舉成功,把方子璽擊碎。
方子璽欲與「閻羅」試比高,雙掌陡然平舉,斜劃了個圓圈,猛地推過去,內勁一時如潮。
「膨」地一聲悶響,兩人對了一招。方子璽踉踉蹌蹌退出七八步,丁總管卻穩如泰山,含笑不動。
方大人這時發話了:「這時還充什麼英雄,你們一齊上,能把他宰了才是最炒的。」
尤晶與方子璽頓時站到了一起,嚴陣以待。丁總管自忖以一抵二有些不易,笑了:「你們想以多為勝,那可大錯特錯了。力量最雄厚的是朝廷,你們鬥得了嗎?」
方子璽冷道:「鬥不了是一回事,敢鬥是另一回事。」
丁總管從懷中摸出幾粒紅色藥丸,笑問:「知道是什麼嗎?」
方子璽沒有吱聲,反正不是好東西。
丁總管玩弄了一會兒藥丸,猛地向他們彈去。方子璽和尤晶只有向兩方飛動。
丁總管趁此機會,突然向龍大人欺過去。
龍大人被突如其來的偷襲驚住了,竟忘了閃躲。其實躲也躲不過,對方來勢太快。他只覺半個身子一麻,左側的「章門穴」被丁總管點中了。
丁總管一招得手,樂得哈哈大笑:「你們還不行,得再歷練一番,才配與老夫動手。」
方子璽見父親落入敵手,身子涼了半截,一時無策。
丁總管惡狠狠地將他的手在龍大人的「玉枕穴」一按,龍大人頓時殺豬般嚎叫起來,那聲音彷彿破鑽鑽粗瓷,十分刺耳,並帶著淒慘。
方子璽頓時受不了了。
這時,大門又打開了,方子璽與尤晶吃了一驚,原來,那兩個捕快押著尤機夫妻走了過來。
捕快看見了盛天華的屍體,頓時驚呆了。
丁總管樂壞了,兩個捕快可謂雪中送炭。他衝他們一招手:「押過來!」
兩捕快立即把尤機兩口子推了過去。
丁總管看了他們一眼,笑道:「方先生。我想做一件好事,不知你答應不答應。」?
尤機驚地看了他一眼:「你還會做好事?」
「那當然,我並沒有壞透呢。」
「你想做什麼好事?」
「放了你們。」
尤機笑了:「這並不需要我們同意呀。」
「我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讓你閨女跟我一起走。怎麼樣?」
尤機的臉色霎時青紅不定,彷彿挨了一巴掌。這真是太惡毒了!但他處境不妙,不敢斥罵。
丁總管見他一臉怒氣,勸道:「我向來不喜歡對女人動硬的。與人交易,更講究兩廂情願。這對你是個機會,不要錯過了。你應該明白,你的罪名對你十分不利。說句交心的話吧,進了京城,你就活不成了。錦衣衛的刑罰慘絕人寰,抽筋扒皮下油鍋花樣百出,你沒有個不屈打成招的,到那時你的腦袋能不搬家嗎?」
尤機驚訝道:「這麼說,你知道我是冤枉的?」
「當然知道。我不像朱元璋那群渾棍,他們成天疑神疑鬼,殺這砍那,其實真正渾蛋的是他們。」
「那你千嗎還要抓我們?」
「我有自己的目的,替朝廷辦事僅是借口。」
尤機不吱聲了,越是坦率的敵人越可怕。
丁總管一拍他的肩膀:「方先生,這交易做不做?」
尤機偷瞟了女兒一眼。心神意亂地說:「怎麼做呢,我你去錦衣衛是有死無活。」
丁總管失去了耐心:「那我就送你們下地獄。」
他小劍一揮,刺向尤機的後心。
尤晶心裡亂極了,不加思索地叫道:「住手!我答應你。」
丁總管嘿嘿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跟我走有什麼不好呢?」
尤晶臉色蒼白,猶如害病似的。
方子璽恨到了極點,胸中的火山爆發了,岩漿在他血管裡奔流,幾乎要燒熟了他。這對男人來說,無論如何是件不相適宜的事。他感到兩耳轟鳴,頭暈眼熱,彷彿全世界的恥辱都撲向了他。
一個熱血男人,能面對這樣的場面嗎?
可他卻不敢撲過去,不敢把妻子拉回來。他知道衝過去的後果,他不想讓親人死去。
人面對不能調和的矛盾是十分痛苦的。對這一點,方子璽算是有了體會,刻骨銘心的體會。
尤晶無可奈何地走過去。一個時辰後,丁總管心滿意足地從新房走出來。
方子璽頓時被擊暈了,彷彿心兒被掏空,破口大罵:「丁總管我操你祖宗!你這個龜孫怎麼說話不算數!?」
丁總管嘿嘿一笑:「我不抓你們兩個孽種已是格外開恩了。」
方子璽再也不顧利害了,長劍當胸舉起,旋動一攬,挾畢生功力刺了過去。
丁總管冷哼一聲,擰身一轉、繞到他的旁邊,一掌拍向他的肩頭。
方子璽怒恨過了頭,有些發昏,急閃不及,被丁總管擊中,身子頓時飛起來,鮮血從口中噴出,受傷不輕。但他恨得有些發了狂不顧生死又反身衝過去,像一頭受傷的獅子。
丁總管擰身飛腿,一腳踢中他的小腹,他慘叫一聲,爬不起來了。
龍家上下沒有個敢出頭的。
丁總管嘿嘿一笑,帶人揚長而去。
方子璽趴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這人世間的惡魔也太多了他咬牙爬起來,走向新房。
尤晶還坐在床上,頭髮凌亂,兩眼大失了神光,彷彿受傷了似的。
方子璽顧不得怨,也提不起恨,猛地衝向她:「雪妹,你怎麼了?」
尤晶冷冰冰地說:「都被抓走了,我們這麼無能。」
方子璽痛苦地搖了搖頭:「雪妹,是我對不起你。作為丈夫,保護不了你的父母,也保護不了你……」
尤晶哀聲道:「我完了,什麼都沒了。即使你能原諒我,我會不會寬恕自己的。」
方子璽怕她受不了刺激鑽牛角尖,立時關心起她來:「雪妹,你別亂想,就當剛才被毒蛇咬了一口吧。我們要活下去,要爭口氣,要報仇!我們親人還在他手裡呢。」
尤晶的眼睛亮了一下,馬上又暗淡了,苦笑道:「我的武功被他廢了,沒法兒報仇了。」
方子璽頓時如挨了一記悶棍,身子如披冰水霎時涼透,幾乎絕望了。為什麼禍不單行呢?
他恨、怨,卻又提不起精神,似乎恨得十分吃力,落不到實處。這太不公平了!他想跳起來,卻不能夠。
夫妻相對無言,淚流滿面。後來兩人抱頭痛哭,哀聲悲切。夕靦的陰沉襯托著他們的心情,兩人感到幾乎到了絕境。
哭了一陣,心中的壓痛減輕了。方子璽淒然一笑:「雪妹,你別太自責了。我們都振作起來吧,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去做呢。」
尤晶歎道:「你的雪妹死了,是不孝的。活著的我,不過一個軀殼而已。」
方子璽急了:「雪妹,一切都過去,你別再胡想了,我們從頭開始好嗎?」
尤晶搖了搖頭:「我的心已經死了,不可能會有奇跡發生了。這恥辱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它會一直折磨到我死。有罪啊!」
方子璽猛地搖晃了她一下,叫到:「雪妹,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們到了這步田地,應該相依為命,不應該鼓吹散伙!需要的是兩顆心融合在一起,而不是索然冷漠尤晶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怯怯地問:「我還能做什麼呢?」
「你能鼓勵我就行。有你在身邊,我就能活下去;沒有了你,一切都是不可想像的。」
尤晶不言語了,她的情緒在調整。一切再明白不過了,若自己選擇了自殺、消沉,就永遠沒有為父母報仇的希望了,更別說其他了。
是的,要活下去,要爭口氣!縱然心中有團陰影,也顧不得了。她心念一定,抬起頭來。
女人的決心是可怕的,韌性更是駭人。她若要夜裡搬走一座山,明天的早晨你絕看不到那片土地上高出的部分了。
方子璽見妻子那似乎成了灰燼的眸子裡又燃起突突上竄的火苗,心一熱,差點兒流下淚來。他感到一種生命包圍了他,那溫熱與親情讓他激動,在這種時候,他需要這種感情。
他一把摟住妻子,兩人緊緊貼在一起。假如一個人的熱量不足以驅走她心中的寒冰的話,他覺得兩個人的熱情足夠了。生命在他心中扮演了一個無私的形象,一種純厚的力量幾乎把他托起讓哪些惡棍和毒蛇暫時舒服幾天吧!他不能無所做為,他為自己的放開眼光感到自豪,這才是男人的作為。他自信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無私乃剛。
兩人發出一聲幽幽長歎,回到現實中來。
尤晶用手絹擦了一下丈夫嘴邊的血,柔和地問:「傷得重嗎?」
方子璽強笑道:「沒事,明天就會好的。」
「我們明天就去追那個奸賊!我雖然失去了武功,可我的心是不屈服的。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麼,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的。」
方子璽一笑,握住了妻子的手。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尤晶出去熬藥為他治傷。方子璽盡量靜下心來練功。可雜念實在多,閉上眼睛,一切花樣都出來了。沒法兒,他只好放棄打坐。
尤晶把熬好的藥端了進來,小聲問:「要加點糖嗎?」
方子璽說:「這點苦已微不足道了。」
尤晶把藥湯遞給他,從旁邊拿一隻小勺。方子璽連忙搖頭,示意不用。
他把藥端起,一飲而下。奇怪,藥湯非但不苦,反而有些甜,這讓他淡然苦笑。人的心境是多麼重要啊,它竟能使苦甜顛倒。」
尤晶坐到丈夫身邊,又給他擦了一下嘴唇:「明天我們直奔京城嗎?」
「不。」方子璽說,「我們要先找一個人。」
「找誰?」
方子璽淡淡地說:「吳暢。我們不能這麼去救人報仇,他們是一群虎狼呀。」
尤晶低下了頭。片刻,她說:「他會幫我們嗎?」
方子璽說:「會的,除非他是個小人。」
尤晶沒有言語,她心裡很亂,覺得當時有些對不起吳暢。自己若嫁給了他,也許……
她不敢再想下去,連忙止住自己飛揚的念頭;此刻再想吳暢的好處,那太對不起丈夫了。她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方子璽也許理解她的心情,用手撫摸了一下她的柔髮,和氣地說:「雪妹,你不要有什麼顧慮,能求人還是要求的。這對我們來說,畢竟是唯一之法,吳暢對我也是有恩的,我們之間不會像敵人那麼緊張的。」
尤晶歎了一聲:「曉哥,我聽你的,你是我的主宰,說什麼都不會錯的。即使錯了,我也會以為是對的。」
方子璽笑了一下:「雪妹,我們會成功的。」
兩人慢慢地又擁在一起,誰也不說話了。
翌日清晨,天仍是陰晦的,濃重低沉,寒風刺骨。他們爬起來抬掇一下,就走進了無邊的雪原。風如刀子似地刮人臉,尤晶只好用圍巾似的毛巾包上頭,她武功全失,無法施展輕功,夫妻倆只好在雪地上慢慢行。留下的腳印很深,他們的心裡很苦。
走了兩個時辰,尤晶走不動了。腳脖子十分疼痛,腳心似有刺。失去了武功的人還不如本不會輕功,身上彷彿背了個沙袋子,愈走愈覺身子沉。
方子璽不忍看著她這麼難受,兩人便找個避風的地方。坐下來。這一坐,她更走不動了。
方子璽怕這樣耽誤下去會壞事,心如火焚。
尤晶惱恨不得立時死去才好。兩人正各自心事重重,忽見西面跑來兩匹馬。馬上的一對男女似乎在鬧彆扭,女的在前跑,男的在後追。馬跑得很快,一會兒就到了他們身邊。
方子璽猛地站起來,堵住了那女的去路。
馬上的少女柳眉一揚:「你想幹什麼?」她自從跟滄浪客學了「甜功」,神氣一直這麼凌人。
方子璽輕輕笑道:「姑娘,在下想求您幫個忙,把我妻子帶一段路。」
桑凌雲掃了一眼尤晶,冷笑一聲:「我憑什麼要幫你?還是讓他幫你吧。」
方子璽一點頭:「行,行。」
他不會在乎男女在一匹馬上的。老子今天什麼都不怕,只要他們能幫忙。
方子璽求那男的,那小子便看桑凌雲,似乎在求她允許;沒有她的應允,看來他是不會有什麼行動的。沈天群是怕他的愛侶的。
桑凌雲衝他一點頭,他的膽子壯了:「讓她上來吧,坐在我身後。」
方子璽心頭一樂,連忙把妻子抱上馬去。
兩匹馬又奔馳而起,方子璽緊緊相隨。幾人奔行了有四十里地,進了一座鎮子。
也許是這幾天一直下雪的緣故,今天雪一住,鎮上的人挺多。各人要買必需品,人來人往,講價還價,熱鬧非常。
桑凌雲把馬拴在一棵槐樹上,走進了一家中藥鋪子。方子璽還想沾他們的光,也跟了進去。桑凌雲瞥了他一眼:「你們怎麼還不走?」
方子璽笑道:「姑娘,你能把馬賣給我嗎?」
了少珍嘿嘿一笑:「原來你在打我的馬的主意,你以為我會給你嗎?」
「姑娘天生麗姿,俠腸義膽,豈會拒絕呢。」
桑凌雲樂得笑起來:「你的嘴倒挺甜的,看不出你還有一套花言巧語的本領。」
方子璽「咳」了一聲:「這也是逼出來的,我並非天生就會拍馬屁。」
桑凌云「嗯」了一聲:「你要到哪裡去?」
方子璽說:「姑娘也是俠義中人,我也不瞞你,我們是找人去的。」
「找什麼人,男人還是女人?」
「找吳暢,我們是他的朋友。」
桑凌雲的臉上頓時飛起一些不快,看來還是大高手有人迷信,怎麼就沒人來找我呢。吳暢有什麼,我至少還比他多了一臉美麗呢。但這些深刻的東西無法擺出來,至多只能在臉上表示一下而已。
方子璽不知道她的這種心理,見她忽兒不樂了,心中充滿了迷惑,這是怎麼回事?
「找他幹什麼?」桑凌雲忽兒笑問,女人的變化總這麼快,讓人摸不著邊際。
方子璽有些不好開口了,遲疑了一陣,才說:「我的武功有一部分得自他,現在我有些迷糊了,想去請教一番。」
「噢」桑凌雲輕笑道:「天下沒有別人可請教了?」
方子璽一怔,覺得有些不對,看來不能太坦誠了,弄不好要壞事。
他嘿嘿笑道:「那怎麼會呢,比吳暢高明的有得是,不過咱不認識呀。我看姑娘神光瑩潤,飛華流彩,就比他只強不差。可是,您會指教我嗎?」
桑凌雲心裡甜滋滋的,靈魂彷彿沐浴在一種甘冽的酒裡,有些飄飄然。被一個男人恭維,比讓十個女人搓背還痛快,她笑吟吟地一揚頭,秀髮技散開來,顯得飄逸神秘,充滿一種奇異的野趣,但絕不奸詐,清明的眸子閃亮了兩下,笑問:「我不是那種心胸狹窄之人,你想讓我指點什麼呢?」
方子璽心裡冷笑,臉上熱情,你除了指點我倒霉以外還能有什麼?他原想讓她幫妻子恢復功力,可又怕難住了她,那會弄得兩人都不愉快。如此一來,自己剛才的那些話就顯得肉麻了。但又不能讓她指點稀鬆平常的,那她會認為自己是個酒囊飯袋。
稍為思付了一下,他向桑凌雲施了一禮,很認真的:「姑娘指點一下我的劍法如何?」
「這個容易。練劍要收心,人劍要合一,只有練到我就是劍,劍就是我,才達上乘境界。你神清氣正,是練武的好料子。若按我的指點去練,定可有大成功的。」
方子璽鼻子差點兒氣歪,這樣的大道理我都會背了,還要你教?誰不知道人劍要合一,怎麼合呢,把劍插進自己的肚子裡去嗎?
他心裡不痛快,可沈天群更惱。桑凌雲把他冷在一旁,恨得他牙疼。他真想一劍刺進他的肝子裡去,奪回自己的位置。桑凌雲本該和自己談笑風聲的,而不是方子璽。
方子璽似乎發現了什麼,連忙說:「姑娘的指點,在下會銘記在心的。我妻子的武功被人廢了,您能幫她恢復嗎?」他這是心存僥倖。
桑凌雲有些為難了。她心高氣傲,不過殺人的本領大些,度人之術幾乎沒有,她連恢復別人的功力如何下手也無從得知。
方子璽見她不行,立即笑道:「姑娘,這是我的冒昧,請您別見怪。」
桑凌雲連忙搖頭:「也許我有法子,讓我試試。」她毫不猶豫地走到尤晶面前。
尤晶有些怕,不由退了一步。
桑凌雲拉住她,笑道:「別怕,我是幫你的。」她的手靈巧地伸進尤晶的褲子裡,放到尤晶光滑的肚皮上。這倒是個暖手的好地方。
尤晶臉色頓紅,向方子璽投去求援的目光。
方子璽急忙走到她身邊,安慰說:「也許你會恢復過來的。」
尤晶無言地點了點頭。即使她明知桑凌雲是無能的,她也不會拒絕的。因為她有種負罪感,對方子璽只能絕對順從。唯有這樣,她才覺得能減輕自己的罪過。這實在是不幸。有什麼法子呢,她不能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自己的,她只怨,這是她的悲哀。
桑凌雲在她溫熱的肚皮上摸了一會兒,食指按到她的「氣海穴」上。稍停片刻,她驟然用力,一股強大的內勁頓時進入尤晶的脈道。
尤晶陡覺肚皮被刀子挑開了一般,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聲音尖厲,幾乎帶著絕望的成份。
桑凌雲嚇了一跳,連忙在她肚皮上亂捏胡揉,以期把出的內勁驅散。可是不行,她愈是這佯,尤晶越是痛苦難當。
方子璽怒恨不已,真想一拳搗過去打瞎她的眼睛。這個小熊妮子真不是東西,我怎麼這麼渾蛋上了她的當!他連忙向抓藥的中醫先生求救,那人看了尤晶幾眼,驚道:「是熱火攻心,得快救,要不就完了。」
方子璽肯求他施術。
中醫先生連忙搖頭:「我不行的,唯有高功夫師傅才能救她。」
方子璽急了眼,衝著桑凌雲叫道:「你快點救呀!你的本事哪?」
桑凌雲騰地火了:「這怪我嗎?是你讓我做的!」
方子璽破口罵道:「無恥賤人,沒能耐吹你媽的什麼大氣!」他一掌劈過去。
桑凌雲身子微扭,右掌搖然一晃,猛地拍了過去。兩人的內勁一交,方子璽頓時如被燒的了一般,腹中好似落入一把火。他的身子霎時軟了,難受異常。他是桑凌雲用「甜功」傷害的第一個人。
尤晶見丈夫倒下,不顧自身的痛苦猛地撲到他身上,放聲痛哭。這真是苦命夫妻百事哀。桑凌雲冷掃了他們一眼,轉身欲走。
「你就這麼走嗎?」一個沉重的聲音從旁邊飄來。
桑凌雲連掃幾下,沒有發現說話之人。
她剛跨出藥鋪,一個老者堵住她的去路。
「小女娃,你一走了事,太缺德了吧?你的師長就這麼教導你的嗎?」劍仙冷道。
桑凌雲勃然大怒:「老東西,你少管閒事,在我面前你還沒有資格這麼說話。」
劍仙嘿嘿一笑:「我是老了一點,但心還不錯,你雖長得像妖精,心已爛了。」
桑凌雲氣得跳起來:「老渾蛋,你找死!」
她飛身而起,身子在空中一旋,雙掌交合一抖,猛烈地擊向劍仙的腦袋。毫無疑問,她想殺人了。
劍仙是前輩高人,豈會怕她?雙掌搖閃一旋,迎了上去。
「彭』地一聲,兩人對了一掌。劍仙實指望小妮子被他擊飛,事實是他站不起來了,彷彿喝醉了要滑到桌底下去。
桑凌雲安然無恙,面帶微笑。她輕易地勝了劍仙,那份欣喜無以形容。霎時間,她覺得天下無故了,不由飄飄然起來。
劍仙敗得莫名其妙,心裡苦透了,實在不知招了什麼邪才落到這步田地。有此一敗,老臉恐怕沒皮了,他哭笑不得。他哪裡知道桑凌雲修練的是讓人哭笑不得的「甜功」呢。中了這種怪功,十分難整治呢。
桑凌雲見劍仙愁眉苦臉,笑了起來:「老傢伙,現在你心裡如火,知道誰要爛了吧?」
劍仙冷笑道:「丫頭,你的心腸不好,不會有出息的,遲早要栽大跟頭。若是你臉上的俏沒了,真不知你還會剩下什麼。」
桑凌雲又被激怒,飛起一腳把創仙踢出兩丈開外。劍仙悶哼了一聲,暈了過去。
沈天群目睹此景,心中有些怕意了。他只知道桑凌雲美的一面,料不到也不相信她還有陰狠的一面,這使他震驚。
他疑懼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掃,忽覺她的臉冷硬呆板,深處似乎一片朦朧,這是以前任何時候都不曾有的感覺。那時他看她,目光只要瀉到她的臉上,頓覺眼前一片明麗,那精緻的皮膚焰焰生光,五彩的光影彷彿晶瑩的水珠兒在她臉上滾動,那昂揚生機令人心醉。現在這是怎麼了!相距不過數月,何以判若兩人?
他弄不明白,桑凌雲在他眼裡是一個最大的謎。他不知謎底會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了,唯有追下去。前面高山流水,風光旖旎這樣最妙,若是一溜煙下了黃泉,那也沒有辦法子。
桑凌雲見他發怔,拍了一下他肩膀:「我們似乎沒有守護他們的義務,走。」
兩人大步而去,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實在太淒哀,相信上蒼也不會否認這一點,方子璽與妻子進入了生命的最灰暗處。
屬於他們的唯有掙扎。
劍仙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