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臨,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會位於天山之巔,它的寒夜,比方圓百里內任何一個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許,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臨了。
這是聶風與斷浪在天下會的第二個冬天。
斷浪在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著一鍋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僅披一襲單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顫,唯有拚命搓著自己那雙小手掌兒,頻頻向掌心呼氣,自言自語:「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許多呢……」
終於也難抵受,逼於無奈揪起那鍋未成氣候的粥,急步跑往馬槽畔的小廬內。那是他棲身之所。
小廬異常狹隘,僅可容下一張小几和一張炕床。斷浪連忙以火摺子點燃炕下的枯枝,再一股腦兒跳往炕上,才乍覺暖和不少。
可是小廬本和馬槽一樣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馬槽的木條排得更疏。這裡一條數寸闊的空隙,那邊另有一條。北風又吹得如此起勁,「眉飛色舞」地從四方八面乘機滲入,斷浪只好抓著一堆乾草在瑟縮。
啊,真是人不如馬呢!
馬槽那邊雖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風,惟恐馬兒冷壞了。馬兒馬兒,你比我斷浪更矜貴呢!
斷浪想到這裡,又不由自主地從懷中取出一封發黃的信。
這封信是他爹臨危放進他懷內的,信的表面塗滿一層厚厚的蠟,斷浪與聶風一起墮進江中後,仍能幸保信不損不濕,顯見斷帥早已預備有此一著。
這封信除關乎斷家與凌雲窟內那頭異獸的淵源外,還記下了斷家的蝕日劍法。斷帥曾叮囑斷浪必須要到十五歲時才可折閱此信,這點斷浪倒很明白,因為蝕日劍法並不太適宜小孩習練,勉強為之只會走火入魔,故斷浪迄今仍未拆閱此信,皆因此信一拆,無論如何亦是百害而無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凌雲窟,瞧瞧能否找回父親的遺體。
若找不著的話,好歹也為老父立個墓碑,這何嘗不是聶風日夕想做的事?可惜無論他如何向雄霸請求,雄霸還是一口拒絕,除非……
聶風答充助他去打鐵桶江山!
這個條件實令聶風感到異常為難,此事終於一拖再拖,兩個孩子自加入天下會後便從未獲准踏出天下會半步,儼如囚犯一般。
斷浪盛了一碗稀粥,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十分滿足。
因為今晚這鍋粥不單熱氣騰騰,且還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許肉碎。這些肉碎,是孔慈偷偷從廚中拿給斷浪的。其實,許多時候,聶風也會在雄霸不注意時如此做。
孔慈雖是服侍步驚雲的,但亦時會顧及聶風,當然不忘斷浪。
斷浪心想,孔慈的心腸倒好!
不過她跟隨的步驚雲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下數十次,每當斷浪上步驚雲時,步驚雲總是木無表情,也沒有看斷浪一眼,直行直過,斷浪的小心靈總受到很深的傷害……
嘿!他不望我,也許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許他在看輕我……
其實步驚雲又何嘗認真地注意天下會其他人了?只是由於斷浪心內那股自然而生的自卑感,便心想步驚雲在看輕他淪為賤役。
正因如此,儘管目前自身處境堪憐,斷浪還是堅決留於天下會,一來因為無家可歸,二來,固然是為了等待吐氣揚眉的一天,屆時他必會給所有看輕他的人還以顏色,包括步驚雲。
然而想來想去,畢竟仍屬癡想,他年紀實在太少。
粥已漸冷,斷浪連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裡灌,企圖爭取粥水的最後餘溫;可惜這碗粥並未為他帶來絲毫溫飽的感覺,他隨即又想再添一碗,才發覺鍋已見底。
啊,斷浪斷浪,你人這麼小,胃卻這樣大,真不爭氣呢!
如今還僅是一夜之始,卻已不得溫飽,簡直不敢想像如何可以熬過此漫漫寒夜。
斷浪又冷得抓著乾草,瑟縮於炕上一角,小小無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小廬的門給吹開了。
吹進來的當然是風,可是卻並非凜冽北風,而是另一股溫和的風,聶風。
斷浪的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個饅頭。他很驚訝,非只因為聶風乍現,而是為聶風背上掮著的那個粗布袋子。
這個特大的袋子,內是像是藏著很多東西。
斷浪未及把驚訝的嘴闔上,聶風已把袋子打開,一邊從中掏出一些東西,一邊徐徐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許多,或許還會下雪。浪!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
斷浪依舊呆呆的坐在炕上,聶風已在如數家珍般細數:「這襲棉襖,領子縫上貂皮,很暖的……這些被褥全是真絲縫造,內夾厚重獸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風……」斷浪瞿然低叫,面露懼色道:「你快把這些拿走吧!雄霸並不喜歡你照顧我,若給他知道你給我這些,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責備你的!」
聶風但聽斷浪竟為怕見自己會被責備而如此慌張,這才看著斷浪,淺淺一笑,道:
「浪,你以為他真的會抽空來三顧草廬,看看你是否在豐衣足食?別傻!他正為幫務忙個不了。」
斷浪給其一說,小臉一紅,卻似乎仍在猶豫。
聶風忽地從袋中取出一包以布裡著的東西,他把布緩緩解開,瑞把當中的東西遞給斷浪,問:「瞧!這是什麼?」
斷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時咕咕作響,他喜極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雞!」
天下孩子大都只愛兩件事吃和玩。玩,對於每天皆要料理馬匹與敬茶的斷浪來說,已是絕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卻是必需,特別在這個饑寒交逼的時候……
他毫不考慮便接過這只燒得酥香無比的大肥雞,且還撕下那條肥美的雞腿,大口大口的嚙吃起來。
「哇!很美味呢!雖是一隻尋常已極的雞腿,斷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還一邊吃一邊驚歎,聶風瞧著他那副狼吞虎嚥的可憐樣子,不期然湧起無限惋惜。人,在不得溫飽之時,尊嚴便如一面墮地的鏡子般四分五裂,誰還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畢竟,斷浪這個年紀的孩子,本應在雙親護蔭之下快樂地成長,絕不該受到如此苛待。斷浪大吃大喝之餘,竟見聶風把慶褥搬往炕上,奇道:「風,你在幹什麼?」
聶風溫言道:「我想把床褥鋪在炕上,這樣會暖和一點。」
斷浪道:「不用勞煩你!待會讓我自己來好了。」
聶風回首,搖了搖頭道:「不,因為今晚我也會睡在這裡。」
斷浪一怔,連忙道:「這……怎麼行?這裡又髒又臭又冷……」
是的!馬槽畔的小廬怎會不髒?不但髒,而且終年都帶著一股令人難受的異味。
但聶風看來甚為堅決,他不讓斷浪說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斷浪住口了,聶風凝目看著他,道:「別忘記我倆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這個冬天嚴寒無比,絕不容易捱過。我決不能讓你獨自一個在這時瑟縮發抖,我已決定今後都在這裡睡。若要發抖,我倆也必須一起抖!」
「風……」斷浪一時語塞。
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該對他說些什麼?
可是,此時他只覺欲說已難言。
夜色濃黑如一灘潑瀉了的墨,已是三更。
斷浪還是光睜著眼躺在炕上,看著睡在自己身畔的聶風,久久不能成眠。
小廬之內確實寒冷得很,聶風帶來的被褥雖則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聶風於沉睡中亦不免蜷縮著身子。
斷浪瞧見如此,更是不妒忍,連忙把自己那邊的被子也給他蓋了,心想:「風,你本應睡在風雲閣中的高床暖枕,為何還要與我斷浪一起擠在此又髒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幾人?
難得在如斯落泊之時,還有一個聶風……
想到這裡,斷浪雙目不禁濕起來。
就在此時,聶風驀然擦了擦眼睛,半張睡眼,惺忪問:「浪,你……還沒有睡?怎麼不蓋被子?」
說著旋即為斷浪蓋被子,斷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淚光,不想給聶風瞧見,免他操心,但聶風還是發現了,他問:「怎麼?浪,你有心事?」
斷浪支吾:「不……沒……沒什麼!」
聶風柔聲道:「浪,別想得太多……」
斷浪聽其如此一說,一時感觸,忍不住嗚咽著道:「風,我……今生真苦。」
啊,還只得九歲,便要歎命苦,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要走呢!
聶風見其如斯悽慼,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們還是要努力活下去,安守自己的本分,希望來生活得好過一點,是不是?」
是吧?斷浪暗想?
風,那你又知道來生實在太遙遠、難卜……
假如,來生又復如此痛苦的話,那將如何是好?
前路實在過於漫長,難道真的終生皆要敬茶餵馬,坐以待斃?
不!最重要的還是必須掌握明天!
誰甘於在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滅?
幸好還有明天。
這一夜雖令人難眠,斷浪最後還是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卻響起一陣急速的拍門聲。
聶風與斷浪齊齊給這陣拍門聲驚醒過來,二人面面相覷。
聶風眉頭輕皺,道:「難道是給雄霸發現我留在這裡?」
斷浪道:「不會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誰。」
說罷下床啟門,只見門開處,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外。
是孔慈!
斷浪花不禁吁了口氣,幸好敲門的是孔慈,她絕不會洩露此事。
但斷浪還是一愣,孔慈這麼早來找他幹啥?
此時孔慈亦在門外瞧見了炕上的聶風,登時喜上眉稍,雀躍道:「風少爺!你果然在這裡!我猜得一點不錯啊!」
聶風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幫主找你啊!」
聶風更奇,雄霸甚少這樣早便要見他,問:「他?他找我幹什麼?」
孔慈道:「幫主要你盡快去三分教場見一個人。」
「誰?」
「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無雙城並不是一個城。
無雙城是一個幫,大幫。
無雙城亦非舉世無雙,因為江湖中還有另一大幫天下會!
天下會雖是近年崛起,但其總壇設於神州西北之天山,極具天險之利,其分佈於中原各地的分壇亦有三百餘個之多,可謂盛極一時,絕不讓無雙城獨領風騷。
不過,無雙城縱非無雙,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的才智卻當真舉世無雙。
無雙城建幫極久,迄今已逾百餘年,總壇更位於河南豫州,根基異常深遠。而且傳至獨孤一方這一代,無雙城的勢力更加突飛猛進,由原來的百餘分壇拓展至現在的三百多個。
觀其發展之勢雖不及天下會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見獨孤一方之個人才智及魄力,比諸雄霸,絕對不遑多讓!
這樣一代大幫,這樣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聶風也很想知道。
聶風趕至三分教場的時候,秦霜及文醜醜早已到了,且還站於雄霸身畔,而步驚雲則未見蹤影。
他永遠都喜歡在最後一剎現身。
只見雄霸穩坐場中龍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後更站著三百多名侍衛,把他嚴密拱護,似是如臨大敵一般。
雄霸確是面對著他最大的敵人,一個也許可與他旗鼓相當的敵人!
聶風但見一名漢子正面向雄霸挺腰危坐,一個年紀十三的少年站於其側,而這名漢子身後,竟亦有三百多名侍衛,這批侍衛所披的並非天下會般門下裝束,顯見並非天下會眾,僅是為保護主子而來,難怪雄霸如臨大敵。
瞧真一點,這名漢子看來年約三十五、六,一臉笑容,絕對沒有雄霸那種飛揚跋扈,惟我獨尊的梟雄霸氣,反之氣度異常從容,雙目飽含智慧,於平凡中盡顯其不平凡之處,聶風不問便知,這個定是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無疑!
在此之前,聶風亦曾聽聞雄霸欲與獨孤一方一晤,以商討結盟事宜,卻沒料到獨孤一方居然會突然率領數百徒眾而至。
兩大梟雄本在緊張欲裂地對峙,此際乍見聶風趕至,雄霸隨即微微一笑,獨孤一方也上下打量聶風,捋鬚而笑道:「純厚中隱含不屈之氣,雄兄,這孩子定是你第三弟子聶風無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獨孤一方眼光一閃,道:「那真要恭喜雄幫主了,能夠收得如此徒兒,併吞武林……
指日可待。」
他語帶雙關,話中有話,雄霸也是聰明絕頂之人,頓時心領神會,咧嘴笑道:「獨孤城主倒會說笑!中原武林浩瀚無涯,即使窮老夫畢生精力亦未必可將其一半吞掉,倒不如與城主結盟為友,我倆聯手把整個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與無雙城結成友幫,其實是想減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礙,待天下會勢力再增長時才一舉把無雙城殲滅,故如今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否則換了平時,幾曾見他如此和顏悅色?
可是獨孤一方只沉沉應了一聲:「哦?」
雄霸心知此刻並非商討結盟之適當時機,連忙道:「此事暫且按下不談。獨孤城主,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為我釀了兩酲絕頂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興陪老夫喝杯水酒?」
獨孤一方微微頷首:「人間佳釀,人人愛嘗,小弟樂意奉陪。」
雄霸聽罷遂頭也不回便向身後那班徒眾下令道:「來人!快把『酒廬』那酲酒拿出來,還有,把斷浪也一起差為敬酒!」眾門下素來唯命是從,此語一出,立即便有人搶著去了。
獨孤一方眉頭輕蹙,問:「斷浪?可是南麟劍首之子?」雄霸笑道:「不錯。」獨孤一方不禁一怔!江湖中人盡皆知,雄霸早把北飲狂刀與南麟劍首之子納於旗下,眼前的聶風已變為新貴,卻想不到斷浪竟要敬酒敬茶。
其實雄霸故意找斷浪來此敬酒,無非欲向獨孤一方展示個人之無上權威,看!連南麟劍首之子亦僅配給老夫敬酒,試問誰敢說寧死不屈?
一旁的聶風、秦霜固然亦明白雄霸這種心態,然而他倆也是愛莫能助,只得心中苦笑。就在獨孤一方怔忡之間,雄霸忽爾道:「素聞獨孤城主深好搜尋世上奇鋒,老夫最近得一寶物喚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鑒辨真假?」
獨孤一方點頭道:「雄幫主既然對小弟如此賞識,小弟定當盡力而為。」
雄霸向文醜醜使個眼色,文醜醜遂時笑著向獨孤一方躬身一揖,雙手奉上一柄古劍。
此劍外觀雖古非常,但當獨孤一方把劍從鞘中抽出時,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讚歎:
「好劍!劍鋒左右兩邊分別以黑白兩種奇鐵溶鑄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陰陽之氣,好一柄寶劍!」
雄霸淡淡道:「寶劍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歡,老夫唯有忍痛割愛,以此劍作為我倆結為莫逆之禮,如何?」獨孤一方本在全神欣賞「乾坤」,驟聞此語,面色陡變,並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
雄霸問:「城主嫌此禮不夠豐厚?」
獨孤一方搖首,道:「雄幫主厚意,小弟怎會嫌棄?只是世上難有莫逆之交,知已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許明天,我會視幫主為知已良朋……」
為何明天才會視幫主為知已?
那即是說,今天不!
或許永遠都不!
獨孤一方此語雖是婉拒與雄霸為友之言,但一旁的聶風、秦霜聽罷,心中亦不免泛起一陣感慨。
是的,知已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大都耽於武藝與名利,知已二字更是畢生奢望。
獨孤一方這句話不愧為一句雋言智語,蘊含無限慧黠,發人深省,但聽在雄霸耳內,卻令其面色一沉。
雄霸道:「獨孤城主,老夫一片誠意與你為友,難道真的沒有半分轉圜餘地?」眾人眼見幫主的面色愈來愈青,皆心知兩大幫主若一言不合的話,今後江湖勢必掀起一番可怖的腥風血雨。
幸而就在此時,獨孤一方續道:「也不是全無餘地!只要天下會能令我們無雙城心服口服,結盟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來是存心挑戰,雄霸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貴幫心服口服?」
獨孤一方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規矩,一切以武解決……」他說著定眼看著雄霸,目如鷹隼,一字一字道:「問誰領風騷!」
問誰領風騷?
雄霸不加思索,張狂地應了一句:「好主意!」接著剛想離座而起,獨孤一方猝然又道:「雄兄且慢!以我倆身為一幫之尊,若貿然於幫眾面前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雙方各有傳人,倒不如讓後輩們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獨孤一方此建議亦屬得體合理,雄霸冷然頷首。
獨孤一方遂指了指一直站於其身畔的那個少年,道:「我們無雙城武學向來博大精深,這個乃犬兒獨孤鳴,自幼已潛心苦習無雙武學其中一脈——降龍神腿,薄有小成,只要雄幫主任何一徒能接他三腿,我無雙城立即奉天下會為盟兄!」
好狂妄!眾人視線不約而同落在這個少年身上,但見他廣額深目,一派驕狂之氣,簡直目中無人!
雄霸不期然斜斜一瞥秦霜與聶風,沉思半晌,終於對秦霜道:「霜兒,就由你來應戰!」
秦霜身為大師兄,由他應戰亦無不妥,何況聶風天資雖高,但自天下會以來從未參與任何一戰,實力始終成謎。
得聞師父下令,秦霜遂上前向獨孤鳴拱手一揖,禮貌地道:「既然一戰難免,獨孤少俠,請指教!」
誰知此時獨孤一方卻道:「慢著!犬兒每在與人比試之前,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眾人為之一愕,不知道這老狐狸還要耍些什麼花樣。
獨孤一方道:「凡與犬兒比試的對手,都必要先試眼力!」
秦霜一愣,回望雄霸,雄霸沉聲道:「如何試法?」
獨孤一方道:「很簡單,就由犬兒踢出一腿,秦少俠必須說出究竟踢出哪一條腿,若連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話,更遑論與犬兒比試,白白浪費犬兒不少功力了。」
獨孤一方愈說愈咄咄逼人,其子獨孤鳴的面孔更愈來愈盛氣凌人,秦霜素來厚道,亦難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請獨孤少俠出腿吧!」
一直不語的獨孤鳴,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翹,一臉驕橫,驀地,腿影一動!
動!秦霜只見到腿影在動,閃電消失!
獨孤鳴的雙腿立在原地,彷彿他從未動過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難以知道他動了哪一條腿!
想不到獨孤鳴年紀輕輕,腿法修為如此了得!
秦霜的汗一直由他的額滑下他的臉,他呆立!
獨孤一方狡獪地問:「怎麼樣?秦少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條腿!」
只得左右兩個答案,只得一半機會,秦霜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氣答:「是左腿!」
雄霸隨即眉頭一皺,蓋因無論獨鳴腿功如何高強,以雄霸之頂級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獨孤一方乍聞此語,不禁仰天大笑起來:「哈哈!雄兄,連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問題,看來你座下並無弟子可以與犬兒一比啊!」秦霜登時一臉死灰,慚愧地回望雄霸,雄霸目光中反無責備之意,也許亦明白獨孤一方此行是有備而來,目的是想重挫天下會的威風。
就在獨孤一方仰首大笑,獨孤鳴沾沾自喜之際,猝地,一個平靜的聲音道:「是心在動。」簡單直接的一個「心」字,立時令獨孤一方父子變色,因為,這個正是真正的答案!
父子倆不禁朝說話的人一望,但見此人竟是——-聶風!
聶風道:「獨孤少俠先踢出三記右腿,再踢出四記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獨孤一方愈聽愈是心驚,聶風把獨孤鳴出腿路數如數家珍般描述,顯見絕非取巧,而是真的對獨孤鳴的腿路瞭然於胸。
聶風續道:「不過,獨孤少俠雖能一下子動了七腿,但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的—
—心先動!」獨孤一方聽罷頓詫異當場,雄霸亦目露讚許之色。
不錯!降龍神腿要訣確在於以心中戰意御腿,若然戰意不動便威力全無。
想不到聶風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龍神腿的要訣,獨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脫口輕讚:「答得好!聶少俠悟性與眼力之高,絕對有資格與犬兒一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接下犬兒三腿!」說著陡然閃過一旁,還未言明開始比試,獨孤鳴已一言不發突搶先機,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龍神腿之「見龍在田」!
降龍神腿,本是無雙城始祖當年自易經卦象中領悟而創,故每招均蘊含天地陽剛之氣,霸道無匹。
這一招「見龍在田」不單快,而且狠!聶風本不欲與人爭鬥,但念及天下會若不能與無雙城結盟,勢必再次掀起腥風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見他右腿遽動,閃電間逕使雄霸的風神腿法其中之——風捲樓殘!
聶風自得傳風神腿法以來,今回還是首次以之與人較量。縱是如此,運腿仍不見生疏,反之腿風虎虎,直朝「見龍在田」憾去!
風神腿法實是雄霸半生絕學,就在「風捲樓殘」與「見龍在田」短兵相接之際,聶風腿影竟似圍繞獨孤鳴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獨孤鳴沒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異,迅即撤腿收招。
這正是「風捲樓殘」此招妙處,在於一個「卷」字訣,雄霸見之亦暗暗稱讚。
一腿已過,雙方扯成平手。獨孤鳴惱怒自己第一腿竟佔不著上風,忿然躍上半空,踢出降龍神腿其中一招「龍戰於野」這一招比適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對付如此剛猛的腿招,聶風心知必須以柔制剛,遂不慌不忙使出風神腿法之風中勁草。
此招剛中帶柔,正好能卸去「龍戰於野」的狠辣勁力,但聽「啪」一聲,腿影交加,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開。
此時二人已斗至三分教場入口邊緣,邊緣下是一列樓階。獨孤鳴見連續兩招皆給聶風接下,心頭恨意已達頂峰,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而且若第三腿也給聶風接下的話,那今日必有辱父命,於是不再細想,暴喝一聲,身形縱上兩丈之高,赫然催運十成功力,踢出降龍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龍有悔」!
「亢龍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獨孤鳴彷彿揣換了個人,雙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龍睜目,腿未至,氣勢已極度懾人。
澎湃絕倫的腿勁迎頭壓下,聶風只感到給腿勁壓得透不過氣,此招之霸道凌厲,絕不能重旋「風中勁草」將其制住,亦絕對不宜硬拚!倉卒之間,聶風遽使鬼虎所傳的的刁鑽步法,身如旋風急轉,竟飛快轉出「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三丈之外。
正在觀戰的獨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法?」
不!這步法並非雄霸所傳,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沒料到聶風的潛質會如此出人意表。
聶風已遙遙轉出「亢龍有悔」攻擊範圍之外,眼看獨孤鳴這一腿勢必落空……
就在此時,一條小身影驀然自梯階踏上三分教場,踏進「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之內,這條小身影正是斷浪!
只見斷浪雙手端著盤子,盤子上放著兩壺美酒,這兩壺酒當然就是雄霸適才下令要的「銷魂醉」和「斷愁香」。
斷浪手捧美酒,倉促之間根本不懂閃避,實際上亦沒有能力閃避,而獨孤鳴也不及撤招,更何況對他而言,踢死一個賤僕有何大不了?
眼看斷浪便喪命於「亢龍有悔」之下,聶風情急之下高呼一聲:「斷浪!」
跟著不作細想,急忙再使急轉步法,一陣風般轉到斷浪身前,生死一發間,逼不得已踢出風神腿法最雄渾、利害的一式——雷厲風行!
霎時之間「雷厲風行」與「亢龍有悔」兩大勁招正面硬拚,「隆」然一聲,爆出轟天巨響,儼如九霄雷鳴!
巨響爆出同時,聶風當場口噴鮮血,可知已給「亢龍有悔」轟至重傷,然而他並沒有敗!
因為獨孤鳴比他更不好過,他給雷厲風行震飛已不在話下,半空之中,只見他口鼻皆在噴血,鮮血橫飛,噴血更多,墮地後更翻滾數周方止,明顯所受的傷比聶風更重。
這一仗,是聶風勝了!
但是聶風這一腿本為救斷浪,卻始終未能救得斷浪……
兩大勁招硬拚所生的強橫反震力,早把斷浪手中兩壺美酒震個滿天飛,更把斷浪震下梯階,斷浪「哇」的一聲,人便仰後向梯階跌去。
眼看斷浪即將頭先著地,小腦給撞爆而死,聶風大吃一驚,本想上前把其接著,可是重傷之下已是寸步難移。
就在千鈞一髮間,一條人影突縱身撲上,一手接著斷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勁,運掌一推,便把正要墮到地上的兩壺美酒,穩穩送至獨孤一方幾前,涓滴不濺,運勁之巧可見一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總在最後一刻才現身的步驚雲!
想不到他今次終於來對了時候。
一切皆在眨眼間連環發生,在場所有人愕了一愕,無雙城那班徒眾方才懂得擁上前摻扶少主。
但見獨孤鳴居然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徒眾們惟有把他抱起來,看來他受創非輕。
然而他還未致不省人事,他牢牢的盯著正在昂然挺立著的聶風,雙目湧起一股不甘不忿之色。
他本是無雙城少年高手中最強的一個,向來身負出腿最快最勁之神功,殊不知今回會栽在這長髮小子腿上。
斷浪此時驚魂甫定,這才發現接著自己的人是步驚雲,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沒有向步驚雲道謝,只愴惶奔上前視察聶風的傷勢,憂心地問:「風,你……
怎樣了?」
聶風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其實,他已無餘力回答,他還有氣力挺立,只因一種堅強不屈的意志。
獨孤一方臉色一片慘白,一來是因驚見於聶風此子竟可大挫無雙城之威風,二來是因驀地出現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驚雲靜立原地,猶如一個傳奇。獨孤一方瞧這少年的眼神與掌法,當下也明白來者是誰,遂問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定是你第二高足步驚雲了?」
雄霸引以為豪道:「城主眼光異常獨到。」
獨孤一方掃視步驚雲與聶風一眼強笑道:「雄兄能納得如此徒兒,實令小弟不勝艷羨。今日,我們無雙城當真心服口服,為守諾言,以後便視天下會為盟兄了!」
雄霸聞得獨孤一方終於甘願結盟,不禁樂得縱聲長笑。
「好!城主果然一諾千金!今後這個武林,準會成為我們兩幫的天下!屆時我們定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晉身江湖爭逐名利,便絕不會僅滿足於與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獨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來臨。
試問還有誰敢對天下說一句
問誰領風騷?
終於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間,天下會乍然投入一片白皚皚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會,彷彿是一個外冷內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絕對不容世人冒犯。
斷浪在迷濛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燙熱的水,踏著濕滑的雪地,朝著天下會的客廂走去。
為免被雄霸發現聶風幫他之事,他並沒有披上聶風給他的棉襖。那棉襖,也只得留待晚上回到小廬中才可享用。
故此際他還是一身單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兩者怎可敵此迎面襲來的風雪,斷浪遂冷得不住顫抖。
好幾回,他還差點兒摔倒呢!但仍是緊咬牙根,步步為營,因為了手中捧著的那盆水,是捧給一個在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人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原來獨孤鳴因給聶風轟至五癆七傷,一時間不便於行,故獨孤一方與雄霸結盟後並沒即時離去,只為讓獨孤鳴能夠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舊舉步維艱,也不必為舟車勞頓而傷元氣。
斷浪心想:「嘿嘿,這一戰,聶風他也不好過呢!他此時還在我廬上的炕上沉沉躺著,看來受傷非輕。獨孤鳴,你把聶風害成這樣,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該!」
如今無雙城已是出發在即,斷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獨孤一方所睡的客廂門前,他在門外喚了一聲:「城主,熱水來了。」
但聽門內的獨孤一方「唔」的沉應一聲,斷浪遂輕輕推門而進。
只見獨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斷浪低下頭,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
「城主,請抹個臉才動身吧!」
「任務」完成,斷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頭離去,誰料獨孤一方突然叫住他:
「你,就是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斷浪嚇了一跳,他沒料到獨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劍首之子,霎時間滿臉通紅。他沒有張口回答,僅背著獨孤一方點了點頭。
獨孤一方嘴角泛起一絲殘酷笑意,故意嗟歎道:「真可憐啊!連南麟劍首之子也要敬茶敬酒,洗馬喂草,雄霸那也太殘忍了點吧?」
斷浪聽他語氣似帶嘲諷之意,一氣之下亦不再理會他,逕自向房門步去。
誰知獨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裡自黏心中傷口,這樣做絕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與體諒,反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柄。斷浪,難道你真的甘心這樣卑賤地度過一生?」
斷浪聽後頓時止步,心頭一痛,想:「啊,他……為何如此說?他……到底想幹什麼?」
斷浪雖沒有把心中疑問道出,獨孤一方卻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斷小子,雄霸實在太恃勢橫行。老夫雖被逼與其結盟,但亦不忿其對你所為。何況你乃南麟劍首之子,相信資質決不會比聶風遜色。這樣吧!你不若隨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讓老夫把你好好栽培成才,如何?」
真的嗎?這真的是他的用意?斷浪雖然稚氣未除,也知道獨孤一方此舉並非只為賞識自己如此簡單,他其實是心有不甘,欲借此事一挫雄霸銳氣!
然而對斷浪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他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就在他乍驚乍喜剎那,他驀地記起一個人——聶風……
不!聶風曾在驚濤駭浪中救他一命,又曾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還跪至滿地鮮血;更何況,他待他那樣好,事事都照顧他,昨日還為救他而與獨孤鳴硬拚一腿,如今正重傷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傷在床之際,不顧而去?
不!
斷浪陡地重重搖頭。
獨孤一方滿以為斷浪必會搖尾答應,當場為之一愣,詫異問:「你不願意?為了何故?」斷浪幽幽的道:「為了……聶風!」天地良心,斷浪真的是為了聶風!
獨孤一方當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來他倆是要好朋友,難怪昨日那聶小子拚死也要救他了。」思忖之間眼珠子忽地一轉,眼睛隨即成一條細線,搖頭笑道:「斷浪,你錯了。」
錯?為朋友留下也算錯?斷浪極不明白,問:「城主,你……為何如此說?」
獨孤一方睨著斷浪,嘿嘿而道:「像你這種傻子,嘗到別人所給的小小甜頭便朝夕念著終生圖報,這樣做並不划算啊!就讓老夫告訴你吧!現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真義了。」
「但……」斷浪聽後有點迷惘失措,卻堅持道:「聶風……聶風他是真心對我好的!」
獨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無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為他還年輕、純真,可是人總會長大的,待得他有天長大成人,要自創一番豐功偉績之時,他便會忘掉你這傻子今日曾為他而留在天下會了。」
斷浪愈聽愈不懂出聲,他僅是呆呆的聽著。獨孤一方續道:「到頭來你就會發覺所謂『情情義義』盡屬虛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實實在在的東西……說名利萬惡、抓不牢的人,只因他們沒有。」
獨孤一方說到這裡,驀地以手搭著斷浪的小肩,牢牢的看著他,凝重地說下去:
「斷浪,別再為任何人而拒絕機會!你再不珍惜自己,誰還會珍惜你?來吧!就與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老夫保證你一定可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名利!」
獨孤一方不愧是一個飽經世故,絕頂聰明的梟雄,僅是三言兩語,已蘊含極強的說服力,更令斷浪那顆弱小心靈深深震動……
縱是天氣嚴寒,斷浪此時卻滿天大汗,他怔怔看著獨孤一方,私下萬千思潮起伏,想到自己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斷家,想到友情……
隔了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終於動了。
他已有所決定。
他要對獨孤一方說出一個字,一個答覆。
那個字是……
二人這番話,想不到竟給一個偶然經過房外的女孩無竟聽見了。
她很吃驚,因此也來不及等待斷浪的答覆,便已匆匆趕著離去。
這女孩正是
孔慈。
「斷浪」「斷浪」聶風驚叫著,嘶喊著,倏地一坐而起,雙目一睜,才發覺自己原來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
惡夢之中,他夢見自己的娘親狠心地棄他而去,他夢見聶人王也來不及與他共度餘生便陡地慘死,他夢見鬼虎叔叔為救他而墮下萬丈深淵,還有,最後連斷浪也要走了……
他拚命的叫住他,可惜斷浪連一聲道別也沒說便轉身而去……
夢境雖並不真實,然而在其夢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終還是離他遠去,他只感到異常孤單。
啊,原來孤單是一種如此令人沮喪的感覺!
幸而只是一個夢……
聶風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淋,不知是因為適才那個惡夢,還是因為內傷未癒?
心胸還不斷傳來絞心的劇痛,這次受傷,相信也要半個月方能痊癒。
正處忐忑,倏地,小廬的門給重重推開,一條人影衝了進來。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顯然是跑來的。
聶風陡地一怔,孔慈甫見聶風,未及喘息,已急著道:「風……少爺,不得了……」
聶風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問:「什麼事?」
孔慈喘息著,若斷若續道:「斷……斷浪……他……他……」
甫聞斷浪名字,聶風驀地全身一震,難道……那個惡夢是真的?他急問:「什麼?
斷浪出了事?」
孔慈點了點頭,終於鼓起一口氣答:「獨孤……一方想把……斷浪……帶走……」
「轟」晴天霹靂。
惡夢……
成真!
一切景物皆在飛快地向後倒退。
只因為聶風的速度,和他那顆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聶風拚命強忍著那身未癒的重傷和那股絞心的痛楚,不顧一切地向著天下第一關縱身馳去。
乍聞孔慈報訊,他適才已趕往獨孤一方的客廂,可惜卻人去樓空,斷浪與獨孤一方已蹤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著痛楚,改往天下第一關跑去,望能在他倆離開天下會前,及時趕上二人。
濃濃的鮮血不斷自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隨著撲面而來的風雪朝後連綿不絕地飄飛,宛如一段斬不斷的友情……
聶風愈走愈急,愈走愈傷,但他仍是勉力支撐下去,因為他還要再見斷浪一面,只為對斷浪說聲珍重!
他是為斷浪的離去而深覺不捨,卻更為他感到高興,他絕不希望斷浪為了陪伴他而繼續留在天下會中,像一頭遭人遺棄的小貓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會吐氣揚眉,飛黃騰達!
可是此去再會無期……
他多麼希望能再見斷浪一面,叮囑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關冉冉映入聶風眼之際,他當場呆住了!
不!
不!
聶風奔至天下第一關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愴惶失措。
赫見天下第一關除了廿餘名天下會的門眾正在守衛外,並未見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卻滿佈無數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馬經過,莫不是獨孤一方與其門眾已經離去?
此時,其中一名天下會眾見聶風怔怔的站在關前出神,不禁道:「風少爺,你面色看來很差,這裡風雪又猛,你還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會眾也附和道:「是呀!何況幫主嚴禁你踏出天下會半步,如今你如此接近關隘,恐怕幫主發現的話,會對小人們有一番責難……」
這個門下的意思,聶風怎會不明?他亦不想因為自己在此久留而誤了這班誠惶誠恐的門眾,但他還是不禁一問:「獨孤城主已經走了?」
「走了!他率領無雙城所有門下,於一杯茶時分前已經走了!」
啊,原來僅差一步!聶風的心一片惘然,他逼於無奈轉身,舉步回走。
可是剛剛步出身後眾人視野之外時,他終於再難強撐下去,「撲」一聲,仆倒在雪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斷浪昨夜還徹夜不眠,忙著為重傷的他不住蓋被子,想到斷浪大吃雞腿時那種天真無邪的饞相,想到斷浪在洗馬餵馬時那孤苦伶仃的背影,聶風不知為何只感到心頭有一股無法宣洩的鬱悶……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拚命力搓,就像在搓著雪球,可惜這個雪球始終無法搓圓……
恍如人間無數深深淺淺的友情,搓來搓去,始終還是必須離異,還是無法搓圓……斷浪,你為何要不辭而別?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一直都視你如自己親弟?
聶風不斷在心中反覆問著同一問題,心緒一時異常紊亂。
紊亂之間,他陡地聽聞背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踏雪聲。
誰?
他驀然回首……
風雪翻飛。
天地迷茫。
一條矮小的身兒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間一邊瑟縮,一邊在幽幽的看著聶風……
「浪?」聶風不可置信地低呼:「你……為何還會在此?你不是隨獨孤一方回無雙城的嗎?」
斷浪淺笑搖頭:「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聶風默默的看著斷浪,他的心意,聶風是明白的。
他始終沒有離去,他終於作出了他最後的抉擇?
你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於留下,只是為了一個人?
一個與你親如兄弟的人?
聶風終究再難按捺,淚盈於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斷浪奮力搖頭,眼淚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臉,他道:「不!我不去,也許只損失一個機會!我去,卻會損失……一個對我最好的人……」他說著毅然抬首,拚命以小手抹著自己臉上的淚,繼續說下去:「我還小,也許將來還有不少翻身機會,但……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個……你,若失去……了便再也……尋不回……的……了……」說罷終於泣不成聲,一切假裝堅強的武裝崩潰下來,小身兒亦再難耐嚴寒,昏軟倒下,聶風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憐惜地搖頭。
時來易得金千兩,緣去難尋友半人……
斷浪說得一點沒錯,翻身的機會還多著,但此去,必再難遇上一個像聶風一樣待他百般關懷的人,他寧願留下。
不過,直至很久很久以後,斷浪最後方才發覺,在他一生所遇的無數過客當中,原來只是一個聶風對他最好,只得一個聶風待他猶如兄弟,他再也沒遇上一個比聶風更好的人!
可惜,終於有一天……
他還是失去了這個對他最好的人。他還是失去了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