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寒劍尖一指燕馭軻胸前要害,卻並不刺下,朗聲道:「今日之事,乃我與燕馭軻之間的過節,與他人無干,我這便帶他去見師父評理,大師兄、大路、小路,你們不要阻攔。」說罷在燕馭軻腋下一提,夾住他胳臂就往外走,對餘人全不理會。燕馭軻神情委頓,無力掙扎,只得隨他去了。
楊鐵崖、路不平、路難行見林慕寒突然使出如此絕妙的劍法,兩招之內便打敗了燕馭軻,都呆在當地怔怔地沒有反應過來。三人之中,楊鐵崖劍法最好,差不多已盡得劍聖真傳,但林慕寒這兩手劍法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分明不是師父所授,而上午與郭旌陽打鬥時,林慕寒似乎還不會,怎麼離開聖劍門才半天的功夫,劍法便如此的突飛猛進?林慕寒平日裡樸實厚道,既不瀟灑也不豪邁,半日不見怎的咄咄逼人?楊鐵崖心中升起許多疑雲,他望著林慕寒的背影沉默片刻,隱隱感到心驚,對大小路道:「走!我們也去見師父。」
更深人靜,公孫歎房內燈光依舊明亮,遠遠傳來悉悉蔌蔌的聲音,楊鐵崖三人走進屋子,見公孫歎正和一個年老的道長坐在當中座位上,那老道六旬開外,一身黃袍,清瘦冷峻。他二人正自執杯暢飲談笑,看樣子說得十分投機。
林慕寒、燕馭軻卻垂立一側,低頭默默不語。那道長是青城山參寥道長,今日午時來拜會公孫歎的,兩位劍術名家一見如故,引為知己,目下已是三更時分,這二人依然飲酒論劍,談笑甚歡。楊鐵崖心道,想必是林慕寒適才進屋叨擾,壞了氣氛,令師父不快,這才被喝令伺立一旁,想到這裡,一時也未敢多言。大路、小路對師父向來敬懼,垂首側立,目不斜視。
那有天道長正自誇誇其談,道:「世間傳說『黃裳劍法』舉世無雙,見之者寥寥,怕是浪得虛名吧,除此而外,公孫先生是名副其實的劍術天下第一了!」忽見進來的人多了,便閉了嘴巴,不再說話。公孫歎談興正濃,見他驟然停口,急道:「道長嫌有外人說話不方便麼?」說著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我們談論高超劍術,怎麼能讓小輩們擾了談興?鐵崖,你帶四位師弟出去吧。」
楊鐵崖一躬身,答了聲「是!」抬眼盯著林慕寒。林慕寒避過他的目光,卻不去理會,固執道:「師父,剛才弟子說的事……」
公孫歎「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啊,你上午不是生氣走了麼?什麼時候回來的?你剛才跟我說了什麼?你不是不再認我這個師父了麼,為什麼還回來見我?」
「師父……」林慕寒喉嚨哽咽,原來自己適才的話,師父全未入耳,自己適才進門,他也全沒放在眼裡,眼下居然方始認出自己是林慕寒!滿腔委屈,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稍停片刻才道:「弟子已經打聽清楚了,他,就是他以弟子的名義向鐵衣教下的戰書!是這廝背地裡害我,我即便要走,也要把事情澄清再走。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能白擔著!」說著,劍尖一指癱軟在地上的燕馭軻。
公孫歎一拍桌子,怒道:「你把馭軻傷得如此之重,你還有師兄弟情誼麼!哼,你既然這麼有本事,還來找師父幹什麼!」
林慕寒有口難辯,師父根本不聽自己說的話,全不問燕馭軻為何陷害自己,反追究自己打傷他的事,立在當地,十分氣苦,「我,我……」了幾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楊鐵崖插口道:「林師弟,有事大師兄給你做主。若不公允,明日再來請師父公斷不遲,我們不要在此叨擾師父雅興。」
話音剛落,門外飄然走來一個紫衣少女,正是公孫書寧。公孫姑娘輕移蓮步走到公孫歎身邊,一手扶住公孫歎肩膀,一手輕捶他的後背,笑道:「爹爹不要生氣,還是讓大家把話講明吧。」
公孫歎雖對女兒十分嬌慣,仍呼呼地直生悶氣,也不說話。楊鐵崖上前一步,道:「容弟子秉過,適才我與燕師弟、大路、小路正自喝酒……」
「鐵崖,你又喝酒了是不是!」公孫書寧嗔道,說話之間臉上已有不悅之色。
楊鐵崖慌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陪他們飲酒,我自己滴酒未沾。自從答應你戒酒,我再沒有破例過。」
公孫書寧扭頭問大路道:「大路,是麼?」大路恭恭謹謹回答道:「是,大小姐,大師兄一口也沒有喝。」
公孫書寧卻不說話,走近楊鐵崖,在他面前輕輕嗅了嗅,沒有聞到酒氣,抿嘴一樂,道:「這還差不多。」
楊鐵崖神情舒緩,憨憨一笑,輕道:「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轉頭對公孫歎道:「我們四人正飲酒時,林師弟突然跑了來,進屋便出言無狀尋燕師弟晦氣,我們勸他坐下喝酒也不行,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動起手來。林師弟將燕師弟打傷,便擒來找師父說話。」
林慕寒踏前一步,道:「不錯!我尋燕馭軻晦氣,因為懷疑是他向鐵衣教下戰書,挑起兩派爭端。」
燕馭軻在地上呻吟著辯解道:「我沒向鐵衣教下過戰書。」
林慕寒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衣服,將他提起,喝道:「你……」燕馭軻適才中劍受創,羞憤難當,體力精神極是委頓,此刻傷口血痂剛剛粘連在衣襟上,時下被林慕寒一抓一提,又是一陣撕痛。皮肉雖痛,精神卻為之一振,體力也已舒緩過來,燕馭軻將林慕寒手腕一撥,反駁道:「你說戰書是我下的,證據呢?」
林慕寒道:「哼!你還想抵賴?大師兄他們都在這兒,剛才你明明已親口承認!是好漢的現在不要抵賴!戰書就是你下的,那日上午郭旌陽來拜山,你在一旁極力攛掇,生怕兩派矛盾不大,這就是最好的佐證。當時情景,諸位師兄弟都歷歷在目,你是賴不掉的!」
燕馭軻道:「那日鐵衣教病公子頗為輕蔑我門,我辱罵他幾句,又有何不可?你怎麼可以一口咬定我在挑撥兩派不和?明明是你自己惹事,現在師父怪罪下來,就想拉我墊背!」
小路路難行接口道:「適才燕林二位吵架,俱是出言無狀,燕師哥的一些話是有些過分,但都是氣話,絕對做不得真。」林慕寒目光如炬,狠瞪了小路一眼,喝道:「你別來和稀泥,他適才承認了的!」
楊鐵崖半晌沒有說話,瞥見師父的目光轉向自己,似在徵詢,一板一眼說道:「我相信燕兄弟不會做對不起聖劍門的事,說他挑撥離間,實無切實證據。」
林慕寒見他們都為燕馭軻說話,無人相信自己,一時有口難辯,心道:「要不要告訴師父,這個燕馭軻可能是潛伏的最大敵人——靈石回風呢?如果說了,師父會不會相信自己呢?那跛腳婆婆曾經苦勸過師父,師父只是不理,眼下能聽自己所言麼?燕馭軻定然不會承認自己便是靈石回風,自己苦於沒有證據,此刻冒然揭露,打草驚蛇,反而不美。」
林慕寒正自遲疑,見燕馭軻提了口氣,裝模作樣道:「聖劍門裡,你小子最鬧,有你存在一日,咱們就不得安寧一日,我看你今後不要再來與聖劍門為難吧。」林慕寒被他一頓搶白,罵道:「即便你巧舌如簧,也隱瞞不住真相,你小子狼子野心,不要在這兒裝人了!」
燕馭軻嘿嘿笑道:「今天的事本來就是你的不對,我勸林兄弟速速離開聖劍門好啦,免得繼續丟醜。」林慕寒見一時爭辯不清,一陣氣苦,走到對公孫歎面前,流淚道:「師父,結仇鐵衣教一事,其間有重大隱情,這裡實不便明講,請師父務必相信弟子。」
公孫歎斜乜了他一眼,眼珠一轉,道:「你是不是聽那瘋婆子胡言亂語些什麼?」
林慕寒一聽「瘋婆子」三個字,不由心念一動,暗忖道:「難道紫芝塢女主的話不可靠?」心中不由一涼,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想問「你不相信靈石回風圖謀顛覆聖劍門麼」?憋了半晌,覺得此時說出來,局面只會更混亂,終於忍住沒說。
公孫書寧見義兄林慕寒越發處於下風,忙道:「林大哥,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還是改日再論吧!」
公孫歎接道:「既然都不能說服對方,你們還是出去吧!我要和有天道長飲酒論劍。」
林慕寒怔怔道:「沒人相信我?」抬眼見公孫書寧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便閉了嘴巴,不再多言。公孫書寧見他並未完全失去理智,微笑著輕輕把他往門外推去,對楊鐵崖道:「鐵崖,把林大哥和燕兄弟鎖在兩間房裡吧,免得他們再打起架來。明天再論此事。」
林慕寒木頭一般往外挪著步子,轉頭沖燕馭軻道:「我會找到證據,真相總會水落石出的。」
燕馭軻不屑地撇撇嘴,走到屋外道:「就憑你這白癡?我的計劃馬上就成功了,你擋我試試?嘿嘿……」
公孫歎親見楊鐵崖將此二人鎖在兩間小屋子裡,復又重新回屋,繼續跟有天道長喝酒論劍。
林慕寒獨自被關在小屋裡,眼見眾人散盡,漸漸冷靜下來,心中很不是滋味。忽聽窗外有輕微響動,林慕寒不由一驚,莫非今晚這番鬧騰,靈石回風手下趕來殺人滅口不成?正自凝神戒備,忽聽有人輕輕呼喚:「林大哥,是我。」
林慕寒聽出是公孫書寧的聲音,心中一喜,道:「妹子,你還沒走?」
公孫書寧輕道:「你受了委屈被關了禁閉,我來瞧瞧你,陪你說會話。」說著從窗口遞進去一個酒壺,笑道:「順便慰勞你一壺酒。」
林慕寒接過酒壺,也不說謝,揚脖灌了幾口,胸中無比舒坦,嘿嘿幾聲憨笑,便是回報。
公孫書寧道:「有句話,不知林大哥聽過沒有——拔劍而起,挺身而擊,此非勇也;卒然臨之而不變,無故加之而不怒,此真勇者。」
林慕寒一呆,半晌道:「明白了。我挺劍刺傷燕馭軻,師父面前只會與人吵嘴,的確不明智。」
公孫書寧歎道:「我也早就懷疑燕馭軻圖謀不軌,只是你這般衝動,有理也是沒理了,揪不出那伙惡人來。」
林慕寒心頭一凜,道:「你也懷疑燕馭軻是靈石回風?」
「噓,輕聲,他在隔壁會聽到的。那個跛腳婆婆告誡我爹爹好幾次了,爹爹只是不聽,我倒是留意著。」公孫書寧歎道,「父輩感情上的是非曲折,我也不想多說,即使那婆婆好意,爹爹也不會理會,他太固執了。」
林慕寒搖了搖頭,道:「無論如何,剷除靈石回風,最是要緊。」
公孫書寧也是搖頭,道:「聖劍門上下,人人可疑,靈石回風的勢力看來著實不小。要想首惡得懲,實非易事,我們須想個萬全之策。」
林慕寒心潮澎湃,那婆婆沒有欺騙自己,眼前義妹與自己戮力同心,心中大感欣慰,眼下便是赴湯蹈火,也再所不惜。
公孫書寧又道:「我先回去了,明日你不要與他們蠻纏,切莫著急,待使個手段,讓壞人原形畢露,曝光天下。」說著輕輕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林慕寒微微點頭,目送她離去地,心中暖暖的十分受用。
待公孫書寧身影走遠,林慕寒倒在茅草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證實燕馭軻就是靈石回風,倒不好辦。正自亂想,忽聽又有人輕輕敲窗。林慕寒潛身匿於窗下,輕聲問道:「什麼人?」
「是我,大路。」正是大路路不平的聲音。
林慕寒暗自猜度,公孫姑娘前腳剛走,他就跟來,是何道理?一時不明所以,警覺道:「你和靈石回風什麼關係?」
那大路輕道:「噤聲!一年來,我也覺得聖劍門有些古怪,確實有個叫靈石回風的組織暗中破壞……」
林慕寒一喜,伸手到窗外抓住了大路的手,叫道:「好兄弟!你終於肯幫我說話啦。」
大路正色道:「不是我一個,聖劍門上下好多人都覺氣氛不對。時下門內造謠抱怨、惹是生非的人多了,長此下去,不必外敵來攻,自己倒先亂了。自從上次病公子拜山受辱,我便隱隱感到大禍臨頭,大路雖在暗中著意,卻無斬獲,說來慚愧。今日林兄弟一個人奮不顧身站出來挑明,策略上雖難叫人恭維,氣魄上還是令我十分佩服的。」
林慕寒激動得渾身發抖,叫道:「果然是好兄弟,再不能叫壞人猖獗下去,我們一起鋤奸!」
路不平笑道:「燕馭軻的舉動,確有疑點,來龍去脈,我也未能盡知。這兩日裡,我又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似乎可以推斷……」話未說完,就聽大路慘叫一聲,身子向後仰去,栽到地上。
林慕寒透過月光看去,見他太陽穴上釘著一顆小指粗細的透骨鋼錐,頭上鮮血崩流,路不平身子不停抽搐,眼看活不了。
林慕寒心中悲憤,連喚「大路、大路」,大路屍橫當地,哪裡能應?林慕寒心亂如沸,正自大呼小叫,忽聽一陣破空之聲,一顆黑沉沉亮晶晶的物事迎面飛來。
林慕寒慌而不亂,側頭閃過,那物什擦面掠過,釘入牆內。林慕寒心中已然明白,敵人又是飛來一顆透骨釘,意圖殺自己滅口。
林慕寒也不顧是否再有暗器射進屋內,由窗口向外張望,隱約似有一條黑影沒入竹林,又見黑暗中竹葉輕搖,瞬間止於無息。
隔壁鎖著的燕馭軻距離這邊本不甚遠,早被他呼喚「大路」所喊醒,罵罵咧咧幾句,乍見大路突然暴斃,得意道:「順我者猖,逆我者亡!這小子死得好哇!」林慕寒見他對自己同門師兄弟的慘死,竟然說出如此沒人性的話來,只氣得血往上湧,怒罵道:「靈石回風,待我出去,非將你碎屍萬段!」
燕馭軻不急不徐,道:「你再與我做對,死得比他還難看,哇哈哈……」話未說完,便是一陣狂笑,根本不把林慕寒放在眼裡。
林慕寒知道與他吵下去無益,心下已經確信靈石回風的存在及其凶殘手段、險惡用心。適才飛錐殺人的決非庸手,與燕馭軻顯是一夥,林慕寒明知自己勢單力孤,卻絲毫不氣餒,若是一味吵鬧,逞口舌之得利,卻也無半點用處,當下忍住悲憤,默不作聲,心裡尋思著怎麼讓燕馭軻在師父面前露出本來面目。
燕馭軻見林慕寒不出聲了,越發的肆無忌憚,得意道:「聖劍門八百弟子,到處都有我靈石回風的人,公孫老兒等死吧,哈哈哈……」林慕寒心道:「你果然承認了,待明日辯駁不清,我便捨身赴死,無論如何,也要先殺了你這奸賊。」
燕馭軻笑聲甫歇,遠處悠揚傳來樂聲,輕輕裊裊,時斷時續。那樂曲古樸渾厚、低沉滄桑,卻又透著神秘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