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揚近前一看,不禁大驚失色,那人正是娟兒姑娘.一身縞素,跪在一座新墳之前輕輕啜泣.娟兒身材本來纖弱,此刻雙肩輕顫,秀髮低垂,看上去真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大海裡的一葉孤舟,彷徨無助,楚楚可憐.娟兒見風清揚走近,無助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之意,但隨即又黯淡下來.她轉過身去,垂首擦著眼淚,一言不發.風清揚站在她身後,只能看到她柔弱的背影,許久沒有轉過來.他與娟兒相識其實只有幾天,日前告別時他也只覺得漂萍聚散,人所難免,此刻卻忽然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柔情,只覺得說什麼也要保護娟兒周全,不要讓她受別人半點欺負.過了好一會兒,娟兒轉過頭來,眼中雖還有一絲淚光,神色卻已從容很多.她向風清揚行了一禮,輕聲問道,「風大哥傷可大好了?」
風清揚見她上來先問自己傷勢,不由心中一寬,心中存了一絲僥倖道,「多謝姑娘,我的傷已經全好了.田老伯呢?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呢?」
娟兒眼圈一紅,卻沒有再掉下淚來.道,「爹爹他…」看著面前新修的墓碑,哽咽著說不下去.這一句話在風清揚聽來恰似五雷轟頂.田老漢慈祥和藹,待人寬厚,怎麼會忽然遭遇不測?他也非武林中人,當不是仇家尋仇所致.回想起那幾日療傷餵藥之恩,風清揚只覺心中傷痛,有如刀割.忙問道,「娟兒姑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自風清揚走後,田老漢和娟兒都甚是掛念.這一日娟兒正在房中繡花,想起風清揚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心裡正自愁思萬千,又記起他所講的江湖上種種驚險好玩的事,不禁有些神往.忽然門外傳來田老漢的笑聲,「請問兩位何事?」
只聽一個陌生的聲音道,「喂,前兩天是有個叫風清揚的在這裡麼?」
娟兒聽到他提起風清揚,心裡一動,走到窗前,從窗縫向外望去.只見門口站了兩人,一胖一瘦,都是腰懸長劍的武林中人.剛才問話之人是那胖子,一身橫肉,長得甚是兇猛.身旁站了個瘦子,倒是文文靜靜的,只是眼中閃著一絲陰鷙的光茫,讓娟兒覺得不知為什麼有一絲寒意.田老漢笑道,「對呀,二位可是風少俠的朋友?快請進來說話.」
那二人也不客氣,逕直走進院中.瘦子開口道,「風清揚在此療傷,所用傷藥可有剩餘?」
田老漢一下子警覺起來.當日任臥薪留下傷藥時,曾再三說道,此藥乃他教不傳之秘,千萬不可交與旁人之手.有多餘剩藥,他過些日子會前來取走.此刻眼前之人不問任臥薪,不問風清揚傷勢,而上來就直問此藥,多半是不懷好意.當下田老漢問道,「請問二位與風少俠是什麼關係?」說著不由向風清揚住過的小屋掃了一眼.那二人一聽此話,已知這裡確有魔教靈藥留下.兩人對望了一眼,目光中俱含喜色.瘦子道,「你就別管我們是誰了.快將魔藥拿出來!」
田老漢道,「留藥之人不到,恕老漢不能把藥給你們.二位若沒有其他的事,不如……」
二人怎麼會理睬他.瘦子笑道,「我們哪有其他的事?保證拿上藥就走……」說著向小屋大步走去.田老漢急道,「你們難道要硬搶?」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擋在瘦子身前.瘦子冷笑道,「嘿嘿,憑你也敢擋我?」舉右掌向他直劈過去.田老漢不會半點武功,不知此招是虛,見掌劈到眼前來勢甚猛,就伸手隔擋.一旁胖子叫道,「范師弟手下留情!」驚叫聲中,瘦子的手已半途轉向,斜切在田老漢肋下.田老漢雙腿一軟,慢慢歪倒在地.娟兒驚叫一聲『爹!』,跑出來扶起田老漢時,只覺他全身冰冷,已然氣絕.那胖子不知屋中還有人,略帶歉疚道,「我師弟出手就是沒有分寸.他也不知令尊不會半點武功……」此時那瘦子已從小屋中轉出,手裡握著剩藥,對胖子道,「得手了!師兄還囉嗦什麼?快離開這是非之地!」胖子望了娟兒一眼,似再要說些歉疚之語,卻沒開口,和瘦子一起飛身離去.娟兒慢慢把經過道來,風清揚心中震異,追問道,「你確保田老伯中掌後不是向後摔出,而是慢慢軟倒?」
娟兒點頭,神色極是肯定.
風清揚心中暗忖,如此一掌斃命的陰毒武功,江湖中少說也有十多種,但多為掌力剛猛,摧肝傷腑一類,中掌後應向後摔出,口吐鮮血.如田老漢這般當場脫力,軟倒氣寒而亡,聽起來倒極似是嵩山派的寒冰掌.難道此事又和嵩山派有關?嵩山派范同,武林中確以心狠手辣著稱.娟兒見風清揚沉思不言,問道,「怎麼風大哥知道這兩個人麼?」
此事事關五嶽同門之合,非同小可,風清揚不敢輕下結論,又鄭重問道,「娟兒姑娘,你再將那二人形貌說一遍.」
娟兒道,「那瘦子只是滿臉陰氣,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那胖子的左耳卻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他管那瘦子叫范師弟.他們劍的劍鞘平平的,劍柄有一些彎.那瘦子的一掌大略是這般架式.」說著她左手微收,右掌直直劈下,到了半路轉個方向,斜斜下擊.或許是見風清揚可能能說出兇手姓名,她此時眼中竟微有一絲熱切.風清揚心裡真是驚訝到了極點.娟兒此招,正是嵩山寒冰掌中最簡單的一招「氣寒西北」.而嵩山楊心壇,與范同兩人一胖一瘦,也正是左耳有殘.娟兒所說一切,顯是嵩山派所為無疑.日前誣陷華山派,擊傷風清揚之事已似與嵩山有關,此時又有濫殺無辜,害命奪藥之行,難道嵩山派真是這般咄咄逼人,興風作浪,為禍江湖?
但這些卻不是真正讓風清揚驚訝的原因,他此刻最吃驚的還是娟兒本人.娟兒原本秀弱內向,此番身遭喪父之痛,從此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但見到風清揚後,反而止住哭泣,先問風清揚傷勢.二人交談幾句,風清揚已覺出娟兒外柔內剛,其實是個極有主見之人,當此孤苦無助之時也不願倚附別人.只是她生性羞澀內向,不逢此大難真性不顯而已.而另有驚人之處,則是娟兒當日身處險境,驚慌痛澈之即,仍然將那二人一舉一動,一招一式記得清清楚楚.如此眼光膽識記性,縱使許多武林高手亦有不及.且她那一式「氣寒西北」,雖全然不帶內力,但招式分明,以氣度框架而言,已不在浸湮多年的嵩山弟子之下.以她沒學過半點武功一眼之下,能將此招使成如此,娟兒實是個不世出的武學奇才,悟性靈感,尚遠在風清揚之上.娟兒見風清揚怔怔的望著自己,眼中似喜似憂,似歎似贊,不由得一陣羞澀,低頭問道,「怎麼,我這一招使得不對麼?」
風清揚這才醒悟,將適才心中所想,和他對嵩山楊心壇,范同二人的猜測盡數告訴娟兒.又道,「娟兒姑娘,你從此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不知願不願意學些武功?你天資極高,要是練武肯定學得很快.我跟師傅說一說,不如你進了華山派?」
娟兒卻問道,「我聽你從前說過你們五嶽劍派同門要聯理同枝,互相愛護?」
風清揚點了點頭.
娟兒搖頭道,「風大哥,謝謝你的好意.我此間還有一些事情未了.如果過後我想入華山派,我再到華山派找你好麼?」
風清揚知道她話如此說,實則是不願與仇人同入一門.相處雖短,他已知娟兒拿定了主意,多說無益.當下歎了口氣道,「如此娟兒姑娘現在要去何處?」
娟兒搖頭道,「我也不知.」想到不能和風清揚同門習武,心中柔腸寸斷,不知所以.更有喪父之痛,前途之憂,一起襲來,不禁眼圈又是紅了.風清揚見她如此,也是心傷.二人站了一回.風清揚平日飛揚跳脫,這回見了娟兒卻吶吶的無言以對.慢慢天色漸晚,娟兒要去城北一個遠房親戚家中寄宿,二人終須告別.娟兒鼓足了勇氣,才從身邊拿出個釵兒遞與風清揚,只道,「風大哥別忘了娟兒.」已羞得滿面紅暈.同是送個東西,她卻又比柳七星艱苦了百倍.二人揮別,依依不捨.風清揚見娟兒去遠,心中亂想,「娟兒從此孤身一人,前途莫測,真不知她如何應付.」轉念又想,「娟兒看上去柔弱,實際上很是堅強,又是聰明過人,應當沒什麼問題.加上她悟性奇高,若能學武得明師指點,不日必能成武林高手.我真得跟師傅說一說,看能不能收她入了華山門下.」想到若能與娟兒同門習武,又要有些年長的師侄得叫這個小姑娘師叔,風清揚不禁微笑.忽而又想,「娟兒父仇不報,終是不願入我五嶽之門.這一回從前到後,好像都是嵩山派作惡.張廷伍,左天木武功顯是出於一師,難道真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二人皆使掌功,與嵩山派路數大大不符呀.左天木雖然佩帶著嵩山用劍,但與我和任臥薪惡鬥多時,從未使用,想來也不甚順手.前些日子聽師傅說過嵩山派為補實力不及,暗中收羅了一些江湖中白道高手,欲與我派抗衡.難道這二人就是他們新近收羅的外派高手?他二人武功陰險凶狠,尚在眾師兄之上,恐怕非得師傅親自出馬方才能夠取勝.」又想道,「楊心壇,范同二人濫殺無辜之舉,縱使魔教亦不屑為.在我五嶽正教中更是難容.五嶽大會就在下個月,我須得稟明師傅,質問嵩山派的師兄.」
如此胡思亂想了好久,總是在娟兒和嵩山派身上打轉.忽然一個念頭湧了出來,「那張廷伍說到當晚練功時酒仙書生被掠,所處之地離此不遠,我這許多天怎麼就沒想到去那裡查探一番?風清揚呀風清揚,你可真是個笨蛋.這麼大的線索你怎麼會竟然想不到去看一看?」想到此處,精神一振,又向來路飛奔回去.返回岳陽城,已是風清揚第三回至此.輕車熟路,不多時已找到了張廷伍所說的城東竹林.此刻天色已晚,冷風簌簌,吹得竹葉發出一種近乎嬰兒啼哭的聲音.明月在天,時有浮雲飄過.風清揚四處察看一番,不太得要領.林邊幾十丈處確有一座小山,由許多怪石堆成,和張廷伍所說大致無二.林中腳步散亂,甚難辨認.風清揚心歎,「我若是早想到來此,或許還能找到些什麼.現在似乎已有多人來過.」
正沮喪間,忽聽遠處有一陣極輕微的腳步傳來.來人輕功顯是甚好,若不是滿地落下的竹葉,風清揚恐怕就要走到近前才能察覺.風清揚心念一動,四下一望,見怪石堆後有一處淺洞,略略剛好容得一人,就閃身過去掩身石後,屏住呼吸,睜大了眼靜觀來人.腳步聲近,一人走了過來.風清揚看得清楚,幾乎要跳了起來.來人竟分明就是那一掌擊敗自己的張廷伍!
張廷伍走到近處,仰頭看了看月亮,又四下裡望了一遍,顯然是在等什麼人.風清揚心中暗喜,「看來今晚來得正巧,若張廷伍在這裡約了什麼和綁架酒仙書生有關的人,我就能瞧得個水落石出.」此時外面風已經停了,月光灑在地上,四下悄然無聲.風清揚知這張廷伍內功輕功皆臻一流,值此重要關頭,生怕被他發現,那真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能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個不停.等了一刻,果然遠處又有腳步聲響.走至近前,卻又讓風清揚大吃一驚!來者不是別人,竟是日前攜手抗敵的任臥薪!
風清揚心中正想,「任臥薪不是張廷伍的對手,我可得幫他一把.」卻已聽得任臥薪笑嘻嘻的向張廷伍道,「張護法,你早到了.師傅還沒來麼?」
張廷伍還禮道,「任公子好.聖教主還沒有來.是我到早了.」
風清揚心下大驚,「難道這張廷伍竟是魔教左右兩大護法之一?這一切皆為魔教所為?」
任臥薪道,「張護法此次一舉成功,真是功勞非淺呀!」
張廷伍奇道,「任公子已經知道我們此舉之前後因果?」
任臥薪笑道,「縱不知詳情,也能猜出個大概來了.當日老林比武,我見來人是你,就在想師傅又要打華山派的主意了,所以自然裝作不識.綁走酒仙書生,誣陷華山派,擊傷風清揚,確是讓他們百口莫辯,吃個啞巴虧.」
張廷伍道,「任公子果然不錯.先前少主還在擔心你到場會不會攪局,聖教主就說以你之能,絕不會出了漏子.結果果然聖教主高明,你不但沒有攪場子,還救了風清揚一命.這樣華山派就更不會想到此事是我日月神教所為.」
任臥薪聽見此事由師傅策劃,師弟東方白,左護法張廷伍皆有參與,而事先自己一無所知,心中不免有些苦澀.臉上卻不露聲色,續道,「你使出玄陰掌傷敵,華山派的老道們定能看出此掌來歷.張兄進了我日月教之事江湖上少有人知,但令師兄在嵩山派可就逃不了干係了.從此華山派對嵩山猜忌疑惑,卻沒有證據,嵩山派有機會也會指責華山派比武不勝,暗中截人.五嶽內鬥,在所難免.此招果然厲害,只是我與張護法相識已久,卻一直不知你的師兄原來去了嵩山派.」
張廷伍挑拇指讚了一聲,「任公子真是高明!怎麼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真是服了你啦.我師兄弟失散多年,他去了嵩山派我也是上個月才知,任公子莫怪.」
任臥薪道,「我前日和令師兄左天木打了一場,他的武功路數和你如出一輒,我一看之下自是一切了然.」
張廷伍驚道,「你見到我師兄了?他來這兒幹什麼?」
任臥薪道,「他得知玄陰掌重現江湖,自是來找你的下落了.令師兄武功可不錯呀.」
魔教東方暗江一人在上,下有左右兩大護法,十大長老.任臥薪是東方之徒,東方白是東方之子,近年來均如日初升,前途無量.任臥薪因多於各分壇之間行事,極獲十大長老信任,而兩大護法素來跟隨東方暗江,所以偏愛東方白.而任臥薪與張廷伍之間,關係一直不是很融洽.張廷伍素知師兄左天木武功尚在自己之上,此刻聽任臥薪的口氣,好像他和左天木二人日前打了一場不相上下,心中頗有妒意.任臥薪道,「此次計劃,不像是師傅親為,倒似是東方白師弟一手計劃.不知我猜得對不對?」
只聽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任師兄,什麼都瞞不了你的眼睛!」隨聲從遠處走來兩人,一長者長鬚滿面,身材魁偉.另一人方十五六歲年紀,長得唇紅齒白,甚是可愛.二人快步走來,正是武林中聞風色變的魔教教主東方暗江,和其子東方白!
任臥薪和張廷伍忙迎了上去.四人見禮過後,東方暗江眼神一轉,忽道,「你們倆個人好糊塗!」
此言來得突兀,任臥薪和張廷伍皆是一愣.張廷伍道,「屬下確是糊塗.一個不小心,叫六個小孩將酒仙書生放跑了.」任臥薪亦道,「我把本教不傳之藥留在一個農戶家裡,在醉仙樓說話不慎,教人聽去先一步把藥搶走了.弟子正在追查,已知似是嵩山派所為.弟子行為不慎,願受處罰.」心中卻道,師傅的消息好快!
東方暗江臉色陰沉,揮手道,「不是這些小事!」說著走到風清揚所藏石洞前,冷冷道,「洞中所藏大俠,可是華山派的高人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