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惡賊一死,「攝魂大法」自破,呆立一邊的姑娘恍如大夢初醒,茫茫然不知方才發生了何事。低頭看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店老闆,更是吃驚不小。
「這,這究竟是怎麼了?我……我……」
那山東大漢聽聞,笑道:「姑娘,你終於清醒啦?!」
姑娘抬眼看見地上一前一後坐著兩人。前面那個,便是適才在二樓與之拌嘴的公子;身後之人,黑衣蒙面,不知是誰。卻見他兩手貼於那年輕公子背上,雙目緊閉,頭上白煙茵蘊;又見那年輕公子臉上泛青,好似是中毒的跡象,心想:「這大概就是哥哥所說的『運功逼毒』吧。」
陳家洛一口黑血噴出後,臉色復霽,沉沉睡去。大漢上去從後扶住,道:「我抱他去房裡休息。」見那黑衣人緩緩睜開眼睛,又點了點頭,方才抱著家洛上了二樓。黑衣人目送其上得樓後,與那女子同坐於一張桌旁,見她茫然地盯著自己,不覺微笑道:「姑娘,你沒事兒了?」
「你,你是誰呀?」那女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店老闆,「他,他怎麼啦?」
「他死了。」
「死……死了?他不是這兒的老闆嗎?」
黑衣男子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那女子越聽越驚,實不相信耳中的一切。自己久居深閣,鮮有出門,一直嚮往著外面的世界。哥哥說的江湖凶險,從來只當是耳邊風過。沒想這次偷偷溜出,便給她遇見,還差點就送了小命。
黑衣人見對方俏麗的臉上忽爾愁雲密佈,似乎在思忖著什麼,便問道:「姑娘,你一個女兒家的,怎會獨身來此,你的家裡人呢?他們……」
他這一問,正惹少女傷心,對方秀鼻一抽,垂下淚道:「是我不好,與哥哥鬥氣,才離家出走的。」
這女孩子已是十分美麗,一旦動了哭頭,更如一枝帶雨梨花,楚楚動人,又彷彿病中西施,惹人愛憐。便是那黑衣人看在眼裡,也不禁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原來此女姓姚,閨名水衣,家住天津塘沽。打其不懂事起,已死了爹爹,也從不知自己的娘親是誰,唯有一個大自己二十來歲的哥哥姚頎。十幾年來,水衣只曉得大哥常年在外,甚少回家。聽他講自己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可怎麼看其也不像那些滿身銅臭的商賈。
有時候,水衣會幻想哥哥其實是個身藏不露的大英雄,大豪傑。手提利刃,浪蕩天涯,快意恩仇,那可有多麼的酣暢刺激?然她其實也知,這些只不過是一個很少離家超過十里地的少女心中童話而已。所謂「長兄如父」,哥哥對她的要求甚高。在家之時,不但逼著沒有坐性的水衣讀書學畫,還親自教她習武強身。每次不讀完書、不練完功就不許吃飯睡覺。此刻的姚頎,在水衣眼裡,就像一塊冰,不通人情,不盡情理。
然在其他時候,哥哥卻總會如慈母般地關懷愛護她。她曾好幾次看到大哥在父親那快無字的靈位前默默流淚。有時,姚水衣會忍不住衝上去問,他們的父母到底是誰。但每次姚頎話到了嘴邊,都又強自忍住,悲上眉梢,抱著妹妹失聲痛哭。水衣依偎在大哥的懷中,覺得異常的溫暖——大哥何嘗不就是我的父母?既然他不願說,又何必惹他傷心?
現在,黑衣人問起原委,姚水衣便把自己如何與下人打鬧,以至於打破了父親遺留的古花瓶,而與大發雷霆的哥哥吵了一架,賭氣離家出走,又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這兒的事說了一遍。黑衣人自思,或許是那些賊人貪戀她的美貌,才沒立即痛下殺手。姚水衣後悔自己如此任性,一想到大哥與遠在京津的家,才收住的眼淚,又要流出。那黑衣人聽了,也是欷噓不已。姚水衣正欲問他來歷,卻見那山東大漢已自樓上下來。
「他如何了?」兩人不約而同問道。
「哦,那位公子的臉色好多了,如今唯全身微燙而已。俺給他把過脈,脈象平和,已無大礙。」
「沒想到兄台還懂醫術。」
「俺,俺是名大夫。」
大夫?!黑衣人與水衣詫異地瞪眼直望向他。本以為似他這般的山東大漢,不是鏢師,便是教頭,怎麼也難與印象中慈眉善目、短小精幹的大夫形象掛上鉤兒。大漢見兩人以如此神情盯著自己,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俺們白家世代行醫懸壺,方才給那位公子吃的是俺家祖傳的『返生丹』。哦……對了,在下是山東嶗山人士,姓白,單名一個嵐字便是。不知兩位……」
「在下王鳳池!」黑衣人起身拱手道。
姚水衣實沒想到那山東大漢,竟有如此秀氣的名字,禁不住掩口暗笑起來。旋又聽黑衣老者報上其名,亦覺古怪,不由莞爾道:「小女子姚水衣,天津塘沽人士……」
「鬱鬱翠苔,在石為襖,在水為衣——好美的名字!」
水衣聽白嵐誇讚,臉上一紅,忽對黑衣人王鳳池道:「老前輩,您既已告之姓名,何不一示廬山真面目?」說著,竟便去揭他臉上的蒙面布。那王鳳池猝不及防,躲閃間,反被拉下蒙布。慌忙一個轉身,姚水衣只覺眼前一花,那黑衣人不知何時,早已立在門口。只是脊背相向,仍是沒看見其面目。水衣怔怔地呆在那裡,正想為自己的魯莽道歉,卻見他輕輕除去門閂,推開大門。兩人突感外頭一陣冷風灌入堂內,不由把脖子一縮。那王鳳池丟下一句「好好照顧陳家洛」後,便隱匿於夜色中。姚水衣與白嵐只聽到外面風中一聲馬嘶,接著便是一串篤篤的馬蹄聲漸漸遠去,被吞沒在風嘯中……兩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白大哥,」姚水衣合上大門,將幾名惡徒的屍首扔到茅廁之中,與白嵐秉燭上樓,「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然根本不會武功,又哪來如此寶劍?」
「姚姑娘,你有所不知。大約一個月前,俺家來了三個形容、口音都不似我族之人。其中一位身中奇毒,終日只是昏睡不醒。俺們白家祖傳的醫書中,倒有類似一例。卻是用千年蜈蚣、深谷巨蟒燒成的灰燼,和上百年的鳥糞及鹿啣草所熬的汁而成的蠱毒,喚作『無毒』……
「祖書上說,欲解此毒,必要服下南海瓊島玉環山上的『七仙草』與『返生丹』後,再在井水中浸泡七天方可。他們見我要去採藥,怕俺一去不回,便拿俺的小侄女當作人質——其實俺是醫生,便是他們不威逼相挾,俺也會盡力救助的。只是俺看另兩人似乎也已身受重傷,無法長途跋涉,恐怕是其救人心切,故才不甚放心俺吧。俺一路南行,沿著運河來到揚州時,卻看見了一件十分恐怖的怪事……」水衣見他說到這裡,嘎然而止,神色恍惚,冷汗直流,手不由為之一抖,火光亂竄間,更顯森然。
兩人正說著,不覺已來到一屋門口。姚水衣跨了進去,但見陳家洛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頗為安詳,心想:「這傢伙的什麼丹,倒還真靈驗。」放下手中蠟燭,正欲追問下去,卻聞家洛蚊聲道:「水……我要……水……」
「什麼,什麼,要喝水麼?好,我就去……」
「別去!」
「為什麼?」
「他中的是『鶴頂紅』,不能給他喝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水衣見陳家洛痛苦呻吟的情狀,急得沒有法子。一跺腳間,坐在了床沿。端詳著對方英俊的臉龐,將頭依在床頭,竟爾沉沉睡去——也難怪,一個足不出戶的千金小姐,突然遇上這許多險事,叫她如何不倦?白嵐見那丫頭竟睡著了,憐愛地搖了搖頭。審視著她那清秀的面容,不禁想起了遠在嶗山的侄女兒來。他將水衣抱起,送到隔壁房內,給她掖上被子,方悄悄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姚水衣迷迷糊糊地瞇開一條縫,只覺眼前金光眩目。一咕碌坐起,已是日上三竿。拍拍昏沉沉的腦袋:「這兒是哪裡?我怎麼沒脫衣鞋就上了床……啊,想起來了,昨天我在陳公子的房裡睡著了!那是誰把我弄到這兒來的?唔,一定是白大哥……哎呀,不知陳公子他怎樣了,我,我得去看看……」
她匆匆奔出房門,見自己就在那屋隔壁,一頭衝進,卻沒料到恰有一人走出。兩人撞了個滿懷,來人晃了晃,沒有跌倒,倒是姚水衣一個仰八叉,躺在了地上。那人頗過意不去地連連道歉,並伸手將她拉起。姚水衣乍聞其聲,有如耳邊一個炸雷,全身為之一震。再抬頭看時,竟是目瞪口呆,淚流滿面:「大,大哥?!你你你怎麼也來了?」
那男子一愣,想:「我何時成他大哥了?」水衣卻是一步上前,緊抱住對方,大聲泣道:「我再也不任性了……再也不離家出走了……打破花瓶是我不對,我對不起爹爹,對不起大哥……大哥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你來了就好,就好……」男子也為眼前這位姑娘的奇怪舉動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一時說不出話來。
「哎呀!姚姑娘,怎麼大白天的,摟著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都不害臊?」那男子見隨後而來的白嵐,苦笑地一攤手,一付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他是我哥哥!」
「哥哥?難不成你姓姚,你哥又姓金麼?」
「姓金?」水衣一愣,鬆開手,淚眼朦朧地抬頭望著「哥哥」,「不,不會的!怎,怎可能?」她忽地跳離對方懷抱,滿臉通紅垂首問道,「你……真的不是我哥哥姚頎?」
那邊白嵐笑嘻嘻地向他一指,道:「這位是陳公子的朋友金四爺。他們二人一行,要到京城辦事,誤投了黑店。也幸虧了陳公子他看透機關,才沒喝那壺毒酒,逃過一劫。四爺他本毫不知情,昨夜勞累,早早入睡,今兒個一早起來,才知道真相。」水衣兩隻手不住地搓揉著自己的袖口,為剛才的舉動而後悔不已。她偷眼望去,總覺這四爺越看越像哥哥姚頎,兩個人便似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可不奇怪?四爺乾隆見她只是一味地窺視,不發一語,為打破這沉悶的氣氛,遂轉變話題道:「陳公子他一直在叨念著姑娘呢……」
水衣聽說陳家洛重傷中還問到自己,不由受寵若驚地問道:「我現在可以去看看他麼?」
「可以,請吧。」白嵐一轉身,引兩人次弟入屋,見陳家洛高高枕著幾隻枕頭半躺在床上。家洛一眼看見她,笑了笑,道:「姚姑娘,你沒事罷……」姚水衣臉上紅紅地點了點頭。兩人你來我往地談了許久,旁邊白嵐冷不防插了句:「姚姑娘剛才還把公子的朋友當成她哥哥呢!兩個人……」姚水衣見他說得含糊,生怕陳家洛誤會,忙道:「不,不,四爺和我哥哥長得真得很像!根,根本就是一模一樣嘛……」
「唔,這倒是件巧極了的事……」
「我以後可一定要拜訪拜訪我的這位『失散在外的孿生兄弟』!」乾隆此語一出,眾皆大笑。陳家洛看了他一眼,心道:「你會安什麼好心麼?不過是欲找他前來,作你的替身罷了。」然當眾間,既不可暴露他皇帝的身份,更不便將此話說出,只是暗暗為姚頎前途擔心。
回目釋解:本回回目「何方可化身千億」,摘自陸游《梅花絕句》詩。姚水衣將乾隆誤認作她的哥哥,便如一人化身千萬一般。此乃本作最為重要的伏筆,以後還會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