殞驚天的遺體已入殮,首級與身軀也已被縫合。由於殞驚天乃坐忘城城主,同時又是黑獄死囚,身份特殊,天司命只能命人在內城東門外搭了個涼棚擺放棺木,由天司命的家將看護。
昆吾推金倒玉般轟然跪下,長跪於殞驚天棺木前,久久不起。
戰傳說心中思潮起伏,難以自已。他想起自進入坐忘城後發生的一幕幕,心道:「殞城主其實是因我而遭此不幸!他能為了坐忘城萬民而主動受縛,而我竟不敢承擔本就應由我承擔的一切,卻藏頭露尾,處處迴避!」
殞驚天雖遭斷首之厄,但此刻看他的遺容,竟是那麼的平靜。
「是啊,其實早在決定隨卜城人馬進入禪都時,殞城主就已料定他將凶多吉少,此次被害,看似偶然,其實暗蘊必然。
「難道我所需要做的,僅僅是替殞城主追查出兇手,並為之報仇麼?」
想到這裡,戰傳說心頭沉重之極。
忽然間,他記起當年隨父親戰曲一同前往龍靈關迎戰千島盟高手千異時的情景——
戰傳說向父親戰曲問道:「千異的武道修為是不是很高?」
「當然,否則爹也就不必出手了,畢竟,樂土中有著不少真正意義上的高手。」
「他們都敗了?」
「不,敗的只是已經出面迎戰千異者,也許,樂土另有比千異更高明的人物,只是他們未必願出手。」戰曲牽著戰傳說的手,邊走邊道,他的目光一直投向正前方。
「爹一定能勝過千異,是嗎?」戰傳說仰視著父親高大的身軀,問道。
讓戰傳說有些意外的是父親竟搖了搖頭,道:「未必。」
「難道爹也會敗?」戰傳說語氣充滿了不信,也充滿了不安。
「爹是人而非神,為什麼不可能敗?」
「不是說八百族人全是神的子民嗎?」戰傳說不解地問道。
「那只是族人一廂情願的說法罷了。」戰曲道。
戰傳說心頭不由有些失落,沉默了片刻,他忍不住又道:「既然有可能會敗給千異,那爹為何還要迎戰千異?為何不請族王出手?」
戰曲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笑了笑,道:「爹非但有可能會落敗,甚至,還有可能敗亡。但為人立世,有時有些事明知有生死之危也不可不為,有些事即使毫無危險也不可為之——你明白嗎?」
戰傳說道:「明白——」頓了頓,又道:「但我仍相信爹一定能勝。」其實,對父親的話,戰傳說根本似懂非懂。
戰曲肅然道:「也許爹會戰亡,但最終的勝者卻必然是爹。」
這一次,戰傳說是真的疑惑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既已戰亡,又怎可能會勝?
但他卻不願再問,他不願將父親與「死亡」這樣的字眼聯繫在一起……
此時此刻,戰傳說對當年父親所說的話忽然有所領悟了。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真的努力了,即使結果不如人意,那也是一種勇者的勝利。
想到這兒,他向天司命道:「司命大人對雙城之戰的起因是否有所知曉?」
天司命道:「這應是與地司殺、地司危有關的事。本司命只知之所以會以卜城人馬圍攻坐忘城,只因二百司殺驃騎之死。」
戰傳說緊接著道:「那二百司殺驃騎又為何會出現在坐忘城?司命大人恐怕不知吧?在下卻知道得清清楚楚,地司殺及其兩百司殺驃騎進入坐忘城是為殺人滅口,滅口的對象就是皇影武士甲察。皇影武士並非人人敢冒犯的,換作平時,地司殺也未必會輕易觸犯,但這一次,地司殺卻是奉冥皇之命,所以可以肆無忌憚!
「司命大人一定奇怪冥皇何以要殺甲察滅口,其實原因很簡單,當冥皇覺得有人若存在世上會對他構成威脅時,那麼休說是皇影武士,即使比皇影武士地位更超然的親信,他也可以照殺不誤!」
沒想到天司命聽到這兒,並沒有多少吃驚之色,他顯得頗為冷靜地道:「自古王者多寂寞——你可知這是為什麼?因為身為王者,有時他不能不做一些不盡人情,甚至近乎殘忍的事。」
戰傳說萬萬沒有料到天司命會如此說,一時只覺熱血沸騰,情難自禁!聲音也不由提高了些:「可冥皇殺人滅口所掩飾的是什麼?是難見天日之事!若說王者皆如此,那麼天下所有的王者皆可殺!」
在禪都內竟有人公然辱及冥皇,這讓天司命眾家將驚愕欲絕。一怔之餘,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天司命的身上,只等天司命一聲令下,就把這狂徒擒下!
天司命也有些不快,臉色一沉,道:「本司命念你年輕氣盛,又因心有所悲難免失態,不與你計較!年輕人,莫以為僅憑豪言壯語便可以解決世間的一切事,就憑你方纔所說的話,就足以讓你陷於萬劫不復之地!本司命也知你修為不俗,可你的修為再如何高明,能勝過八大皇影武士、八百無妄戰士、四大禪將、萬數禪戰士的合力之擊?!」
戰傳說意識到天司命說這番話的良苦用心,不錯,以自己一己之力,怎可能抵得過冥皇的千軍萬馬、如雲高手?天司命是在告誡戰傳說絕不可意氣用事。
戰傳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中的鬱悶之氣全都吐出。
天司命默默地望著他,良久,忽然道:「本司命可以向你們透露有關殞城主被殺一事已查到的線索是什麼。」
戰傳說目光倏閃!
跪於地上的昆吾雖然未動,但他雙手卻青筋暴起,身子也微微一震。
「青叱吒的修為絕對不弱,黑獄又是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地方,即使最終他仍是落得了慘敗人亡的結局,但他卻終還是藉著地利,盡可能久地與襲擊黑獄者鬥智鬥勇。青叱吒死後,在他的手中發現了一塊破碎了的布片,應是由衣衫上撕下的,但卻不是來自於他自己身上,所以最大的可能當然是來自襲擊者。」
「一塊碎布能說明什麼?」
「在一般人眼中也許看不出什麼,但若落入地司殺府中卻不同了,他們可以由布料的色質、新舊、織法、裁剪、縫合等方面入手,查出許許多多的東西來。」
戰傳說精神一振道:「這一次,他們查出了什麼?」
「布料的織法是斜十字錯紋織法。」天司命道:「而這種織法,以樂土的任何織布機都無法做到。」
戰傳說一怔,愕然道:「那……」
「這是千島盟獨有的織法!換而言之,襲擊黑獄、殺死殞城主的人極可能是來自千島盟!」天司命終於說出了最為關鍵的話,在這兒,左近都是他的人,可以無所顧忌。
戰傳說心頭劇震,飛速轉念!
昆吾終於站起身來,低首沉聲道:「千島盟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的聲音低沉得讓人不忍多聽。
「千島盟應早已知道雙城之戰,也知道坐忘城對冥皇已有微詞,這一次,殞城主又在黑獄被殺,坐忘城自然會將這筆賬算在冥皇的頭上,而對千島盟來說,樂土的內亂顯然是他們所樂於看到的!」
戰傳說立時想到在司祿府遭遇的驚怖流兩大殺手之一的斷紅顏一事,對天司命的話已信了九分。
因為驚怖流是千島盟的一股力量,這一點早已被戰傳說所知!單單以驚怖流今日的力量,絕不會貿然在禪都出入並潛入司祿府中。
換而言之,在禪都除了驚怖流的人之外,應該還有驚怖流身後的千島盟的人存在!
想到這裡,戰傳說不由脫口道:「可惜了……」
昆吾、天司命的目光齊齊落在他的身上。
戰傳說知道就算千島盟以及驚怖流的人尚在禪都,要想從偌大的禪都找到他們的落腳之地絕非易事,若以他與昆吾幾個人的力量,無異於大海撈針。此事必須借助其他力量,而天司命則是最有可能對他們有所幫助的人,所以戰傳說也不再隱瞞,道:「昨夜我已見到與千島盟有關的人在禪都出現,只是沒想到這會與殞城主有關——唉,早知如此,當時我就不應放過她!」
戰傳說是真正地後悔莫及,自責不已。他想到當時既然已擊敗了「孤劍」斷紅顏,為何不一路追殺下去?那樣說不定就可以直搗其老巢,對方暗害殞驚天的計劃自然也會被打亂。
天司命皺皺眉,道:「如此看來,此事系千島盟所為已成定局了,只要他們還未離開禪都,就難逃天羅地網!」
既然襲擊黑獄的人來自千島盟,戰傳說、昆吾相信冥皇確實會全力加以追查。只是,千島盟所屬既然能獨自一人殺入黑獄重地,恐怕來者就是如大盟司這等級別的高手,尋常禪戰士、無妄戰士在他們眼中形同虛設,能否真的將其困住,誰也無法斷言。
天司命目光投向遠處,像是自言自語般道:「千島盟一直覬覦樂土,這一次竟敢直入禪都興風作浪,未免太過狂妄!」
他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戰傳說、昆吾身上,道:「你們自坐忘城而來,對禪都人地生疏,不如暫居我司命府中如何?殞城主的棺木內已放置了上等香料、藥物,足可保殞城主屍身一月內不腐不蝕,本司命是執『十方聖令』處理此事,有我家將在此,絕不會有人敢胡作非為!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著手追查千島盟元兇——二位意下如何?」
明知冥皇與殞驚天、與坐忘城已有芥蒂,天司命仍能毫不避諱地邀請戰傳說、昆吾二人,這讓戰傳說二人都有些感動,但他們還是婉拒了。
昆吾道:「小的還想多陪陪城主……這些年來,城主由我侍候慣了,換了別人,恐怕……他會不習慣……」
戰傳說緩緩地別過臉去,眼眶有點潮濕了。
天司命緩緩點頭,歎了一口氣,道:「也好……」
想了想,他自腰間解下一塊玉珮,交與戰傳說,道:「司命府上下見此玉如見我人,若有緊急事宜,你們可憑此玉去找我,定不會有人為難你們。」
戰傳說忙道:「多謝了。」
天司命又向他的家將們囑咐了幾句,便返回內城了。
有天司命的家將同在,戰傳說、昆吾也不便交談。昆吾無論如何也不忍離開殞驚天,兩人略作商議,決定由昆吾暫留此地,而戰傳說先折返天司祿府。小夭暈迷之後,也不知情形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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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司命返回內城後,並未回自己的司命府,而是直赴紫晶宮。
紫晶宮搖光閣。
冥皇未著盛服華飾,因此顯得比平日少了一份威儀,多了一份親和。當天司命晉見時,他正在獨自品茗,旁邊有一宮女侍候。天司命進入搖光閣後,冥皇便讓宮女退下了。
待天司命行禮之後,冥皇道:「與坐忘城有關的善後事宜處理得如何?」
天司命恭聲道:「聖皇既有閒情雅意,定是也已得到司殺府的好消息了。臣借司殺府傳出的好事,已將善後事宜大至安排妥當。」
冥皇笑了笑道:「你是指司殺府查出殞驚天被殺與千島盟有關一事?」
「正是。」
冥皇不動聲色地道:「千島盟乃我大冥宿敵,這次竟直入禪都,野心昭然,還有何喜可言?」
「千島盟之禍已非一日,而且有如頑疾,一日不根除,便痛癢一日,今日之事,只能算是舊疾復發,算不得新病,自然不必為之太過傷神。而有千島盟這一對頭,至少可以讓坐忘城暫時不起叛逆之心,這樣,冥皇就有時間對坐忘城施以釜底抽薪之計了。」
冥皇饒有興致地道:「本皇倒想聽聽這『釜底抽薪』之計如何個抽法!」
天司命胸有成竹地道:「坐忘城有四大尉將,還有乘風宮兩位統領,以及乘風宮總管。如今殞驚天已死,四尉將中有一人已在與卜城一戰中戰亡,兩位乘風宮侍衛統領有一人則身在禪都,坐忘城內身份較高的只剩下三尉將、一總管、一統領,為了來禪都迎殞驚天回坐忘城,近日必然還有一人會奔赴禪都。這時,聖皇只要在剩下的四人立一人為坐忘城城主,因屆時坐忘城內重要人物已只剩三四人,這時將很難有人反對。木已成舟後,新任城主即蒙皇恩,又愛惜自己新得的城主之位,絕不可能敢對聖皇起叛逆之心,因為失去了聖皇的支持,他無法成為城主!這時,如果聖皇還有什麼不放心,就可以一心一意對付疏落在外的幾個來自坐忘城的散兵游勇,他們即使再有本領,失去了坐忘城的支持,有如孤雁,何足道哉?」
冥皇哈哈一笑,道:「果然是好計!既可保坐忘城平穩,樂土平安,又可除去本皇心腹之患,能出此奇計者,除了本皇的天司命,又有何人?」
他笑容一止,目光直視天司命,雙目炯然:「依你看,坐忘城新任城主,應選擇什麼人?」
「稟奏聖皇,臣早已想好,坐忘城乘風宮貝總管乃上上人選。」天司命道。
冥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緩緩地道:「好,就依你之意,封此人為坐忘城新任城主!」
「臣還有一個請求。」天司命又道。
冥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以指輕叩案幾,道:「你說吧。」
「臣以為無論殞驚天生前忠奸如何,畢竟已為鬼魂,聖皇皇恩浩蕩,廣被萬民傳頌,何不傳令不再追究殞驚天叛逆之罪,並對殞驚天家人予以寬恤厚待?」
冥皇目光倏然冷如鋒刃!他冷冷一笑,道:「不追究殞驚天叛逆之罪?那豈非等於告訴樂土萬民兵圍坐忘城、擒殺殞驚天乃本皇的失察?哼,為顧全大局,本皇讓他能夠安葬故土已夠寬宏大度了。」
「可是……」
冥皇一下子截住了天司命的話:「你不必多說了,本皇心意已決。據說殞驚天僅有一女,城主之位又落入他人手中,還有什麼可以擔憂的?二百司殺驃騎的死,必須有一人承擔其責!」
天司命不再多說什麼,冥皇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殞驚天已死,就由他承擔二百司殺驃騎被殺的責任,死人是不會抗辯的。
沒有人比天司命更明白「王道」意味著什麼了,整個大冥王朝的綱紀律令都出自他之手,而所有的綱紀律令無非都是為維護王者之道,掩飾「王道」後或多或少的血腥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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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自暈迷後,高燒不退,神智迷糊,直到戰傳說返回天司祿府,仍是如此。天司祿府早已找來了郎中,小夭的「孕婦」身份自然再也掩飾不住了,好在天司祿府請來的郎中十分識趣,知道宦門深似海的道理,不多問一句與他份內無關的事。
爻意見了戰傳說,便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
戰傳說知其心意,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有外人在場,他們也不便多說什麼。
戰傳說心知小夭只是郁氣內積而昏迷,無甚大礙,當下握住了小夭右手,掌心對抵,將自己的浩然真氣源源導入小夭體內。
過了一陣子,小夭漸漸地平復下來,呼吸也不再如先前那麼急促,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終於醒轉過來。
小夭徐徐睜開雙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戰傳說、爻意關切焦慮的眼神,無助的心在感受到關護後,反而倍感心酸,不由眼圈一紅,緊抓著戰傳說的手,低聲道:「我爹怎樣了?他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對不對?」
戰傳說幾乎難以與她那企盼的眼神對視,更不忍心將殘酷的現實告訴她。
小夭從他的神色中讀懂了一切,她緩緩地閉上雙眼,淚水滾滾而出,她的雙手用力地抓著戰傳說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肌膚,鮮血淋漓。
她的身軀如秋風中無助的秋葉般,劇烈顫慄著,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哭出聲來,死死地咬著下唇,直至咬破了下唇!
戰傳說的心一陣陣抽搐,惟有柔聲相勸:「你就哭出聲吧,也許會好受些……別怕,還有我,還有昆統領、爻意,我們會照顧你,為你爹報仇的……」
他實在不是一個善於安慰人的人,會說的,也只有反反覆覆的這麼幾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小夭緊握著戰傳說的手終於鬆了些,她睜開雙眼,望著戰傳說,緩緩地道:「告訴我,是什麼人殺害我爹的?」
她似乎已恢復了平靜,但這種平靜卻讓人感到陣陣心悸。
戰傳說猶豫了片刻,方道:「也許——是千島盟的人……」
爻意有些意外地看了戰傳說一眼。
「千島盟?」小夭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鬆開戰傳說的手,慢慢地下了床,整了整零亂的衣衫,道:「我有些餓了,戰大哥,你讓天司祿府的人送些吃食來吧。」
爻意、戰傳說暗吃一驚,相互交換個眼神,皆有擔憂之色。
小夭道:「你們不用擔心,我很正常,不會飢餓的人才不正常。我要為爹報仇,就必須好好地活下去,是也不是?」
她望著戰傳說,等著戰傳說的回答。
戰傳說忙道:「的確如此。」心頭卻更為擔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