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老者此言像是隨口道來,卻立時將貝總管、伯頌驚出一身冷汗!
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貝總管清咳一聲,道:「在下乃乘風宮總管,既然老人家已至此地,請入宮一敘,也好讓我等代昆統領略盡地主之誼。」
那青衫老者搖了搖頭,道:「老朽與昆吾只剩三十六日的緣分,豈敢再作無謂耽擱?」
伯頌見青衫老者言辭神秘,似在故弄玄虛,不覺有些好笑。
但貝總管竟似對青衫老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道:「你怎知與昆統領只剩三十六日之緣?」
青衫老者先沉默了片刻,似乎不願作答,但最終他還是道:「老朽略懂相術,故作此言。譬如總管頭上『席座』部位呈紫黃色,是大吉之相,不出十日,必然有擢升之佳音。」
貝總管哈哈一笑,道:「貝某只知為坐忘城盡心盡力,只知為城主鞍前馬後,何來擢升一說?」
青衫老者卻殊無笑容,他正色道:「不過,老朽見總管笑時隱有冷意,嘴紋內斂,說明你為人寡情,日後難保忠義!」
此言一出,眾侍衛如聞驚天霹靂,駭然失色,一時不知所措!
伯頌也是大吃一驚!
忠厚篤實的他萬萬沒有料到這青衫老者會突然話鋒急轉,很是唐突地責難貝總管,一時大為尷尬,不知當如何圓場,心頭暗暗責備這青衫老者無中生有,忖道:「你與貝總管素不相識,豈能斷言貝總管不忠不義?實是無禮!」
貝總管先是神色一變,隨即已恢復如常,他很平靜地道:「老人家這番話是提醒貝某要嚴守『忠義』二字,貝某多謝了。」
被人當面指責寡情無義,卻仍能平靜對待而未惱羞成怒,伯頌對貝總管的這份大度寬容佩服之極。
眾乘風宮侍衛呆立當場,久久未回過神來。
青衫老者胡亂地一拱手,道了聲:「好說,好說,告辭了。」便翻身上了那匹雜色瘦馬,逕自離去。
望著青衫老者漸行漸遠的背影,貝總管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奇怪,他怎知昆統領不在坐忘城而在禪都?」
聲音雖輕,旁人卻也聽得清楚了。
伯頌道:「所幸他絕不是武道中人,否則倒真讓人為昆統領擔憂了。昆統領此行,本應是越保密越好。」
貝總管點了點頭,隨後又道:「按行程計劃,昆統領明日應已能抵達禪都了。這幾天來,由昆統領那邊以靈鴿捎來的皆是平安無事的消息,但願最後一天也能如此順利。」
伯頌感歎道:「是啊,坐忘城不能再經歷更多的風浪了。」
說話間,青衫老者已消失於眾人的視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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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老者由坐忘城南門進,北門出,隨後向北而行。
他所選擇的路,正是昆吾前往禪都所經之路。
夜色一點一點地加深,道路漸漸變成一條輪廓模糊的灰白色的帶子,一直向遠方延伸。
青衫老者坐在馬背上,從不催趕坐騎,任憑坐下的瘦馬不緊不慢地趕路。他微微閉著雙眼,對外界的一切都不聞不見,身子隨著瘦馬的顛簸而左搖右晃,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栽至馬下。
坐忘城已遠得無法望見了。
忽然老者身下的瘦馬放緩了步伐,直至完全停下。
青衫老者睜開雙眼。
藉著朦朦朧朧的月光,赫然可見前方三四丈之外立著一個黑影,無法看清其面目,只能看出這應是一個高而瘦的男子。
高瘦男子靜靜地立於道路中央,絲毫沒有給青衫老者讓路的意思。
他背上倒插著的一柄寒刃如水的刀,與他的沉默揉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強烈的危險氣息。
青衫老者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他依舊穩穩當當地坐在馬背上,沒有絲毫欲馬下的意思。他從從容容地理了理頜下的銀鬚,方道:「尊駕是為老朽而來?」
「我是來送你一程的。」聲音低啞,而且森寒!
森寒如他身後的刀!「送一程」的真正意味顯露無遺。
但青衫老者竟未能由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不友善的意味,而是道:「是貝總管讓你來送我一程的?」
那人沉默了片刻,未置可否,只是道:「禍從口出,我只是奉命行事。」
一反手,「錚……」地一聲輕響,寒刃在朦朧月光中一閃,刀已在手。
再糊塗的人,此時也應該能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但青衫老者竟像是根本沒有意識到死亡已迫在眉睫,他依舊穩穩地坐在馬背上,淡淡地道:「刀法起手之時略沉肘翻腕,招勢未出,刀身已偏離身軀,你曾師從風雲門,用的是『行雲刀法』?」
高瘦男子一怔,半晌,方像是很不情願地道:「是又如何?」
「行雲刀法貴在飄忽多變,但以你的內力修為,用行雲刀法,定是飄忽有餘,而根基不足,有若無根浮萍,威力如何,不言而喻。」青衫老者娓娓道來,他的語氣始終平緩如一,寧靜淡泊,讓人感到此時他並非面臨生死關頭,而是與一老友在交流切磋。
高瘦男子冷笑一聲,道:「你如何知道我內力修為不足?分明是一派胡言!」口氣雖強硬,但既然發問,本身就說明青衫老者已說中了其要害之處。
青衫老者先是看出他師承風雲門,隨後又直言他「行雲刀法」的利弊之處,而至此他尚未出手,而只不過是拔刀在手,這如何不讓他心頭暗驚?頓時感到青衫老者深不可測。
青衫老者道:「風雲門開宗鼻祖谷虛懷的內力修為本是以剛猛見長,後來,因為機緣巧合,他從阿耳四國得到一種刀法,並加以融會貫通,這便是後來的『行雲刀法』。阿耳四國的刀法劍術皆以連綿柔韌著稱,這與谷虛懷內力修為本是格格不入,為了能將這套刀法的威力真正地達到巔峰,谷虛懷不惜自廢內力,重新修煉陰柔的內家真力,以求能與『行雲刀法』相匹配。谷虛懷不愧為武學奇才,他在有生之年最終竟真的達到了這一境界!
「只是,對於武道中人來說,自廢內力後再重新修煉另一種與之屬性相反的內家真力實非易事,谷虛懷亦是耗盡一生心血,方做到了這常人絕對無法做到的事。但歲月無情,此時谷虛懷已是垂垂老矣!未等他將後一種內力心法傳給後人,便已辭世。如此一來,谷虛懷的傳人只得到了他所傳的『行雲刀法』,卻未能得到能與之匹配的內力心法。」
那高瘦男子先是不以為然地聽著,但聽到後來,卻是深為青衫老者的話所吸引了,幾可謂如癡如醉。
青衫老者接著道:「正因為如此,風雲門才未能在樂土成為巔峰刀道門派,因為風雲門的內力修為總難與『行雲刀法』真正匹配!谷虛懷之後的風雲門傳人當然也屢屢嘗試試圖改變這一點,但其天賦皆不如谷虛懷,又如何能再做突破?功力高者,未免能將『行雲刀法』的精髓真正發揮,功力低者則流於飄池,更是難有大成。」
高瘦男子遲疑了一下,終還是忍不住道:「照你說來,我風雲門的『行雲刀法』豈非永遠都無法發揮出十成的威力?」
青衫老者斷然否定道:「當然不是!只要能使自身的內力修為與行雲刀法相匹配,即有可能事半功倍!」
「難道這麼多年來,我風雲門的弟子竟無一人所修煉的內力是與行雲刀法相融相符的?」高瘦男子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青衫老者哈哈一笑道:「雖然自谷虛懷之後,風雲門歷代弟子不知凡幾,但你莫忘了每一代弟子都是師承於上一輩,既然上一輩的人無法真正有所突破,達到谷虛懷的境界,那麼他們豈能甘心讓自己後人的成就超越自己,甚至一舉大成,達到『行雲刀法』的巔峰之境?所以每一個人向後人傳授內力心法時,雖然明知不妥,卻偏偏要將之傳下去,如此週而復始,終成積疽,風雲門也日漸勢微!若指望能有所突破,風雲門的人就必須有谷虛懷當年自廢功力的勇氣,大膽摒棄昔日所習練的內功心法,另辟捷徑!」
高瘦男子沉吟道:「……另辟捷徑……」似為青衫老者的言語所動。
「老朽敢斷言,二十歲那年,是你內力修為進展最快的一年,但也就在那一年,你定曾大病過一場。」
高瘦男子瞠目結舌,愕然道:「這……那又如何?」顯然,青衫老者一語道中,高瘦男子驚愕之情可想而知。
青衫老者冷笑一聲,道:「若你甘心只擁有平庸的內力修為,自可苟延性命,但若是還欲更進一層,那麼不出十年,定然氣血岔逆,不進反退!」
高瘦男子已為對方的一番話而驚愕莫名,深感對方高深莫測。但慌亂之餘,他總算未忘記自己的使命,當下沉聲道:「廢話少說,你我雖無怨仇,但我是奉命行事,不能不殺你!」
話已出,卻未立即出手。
青衫老者心頭暗笑,對方的心意已為之洞悉得一清二楚。
他淡然一笑道:「貝總管讓你前來阻殺老朽時,曾告訴你我不諳武學,是也不是?」
未等對方回答,他已接著道:「身為乘風宮總管,若是連一個不諳武學的垂垂老朽也心存忌畏,未免太可笑!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想讓你試探一下我的真正實力。只是,以你今日修為,只怕枉送性命也根本無法試探出我的修為如何。」
他娓娓道來,從容自若,聲音平緩,在這份淡然中反而顯出無可抗衡的驚人自信與氣勢。
高瘦男子手中的刀越握越緊!
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也越繃越緊,就如同一張不斷拉滿的弓。
但卻遲遲忍而未發。
他一向自認為雖然不是乘風宮武功最好的侍衛,但卻絕對是乘風宮最勇敢的侍衛之一,否則為何貝總管單單選擇了他前來?
但此刻他對這一點竟已不再有信心!往日的英勇無畏此時竟消失如雲煙。
青衫老者悲天憫人般歎了一口氣,道:「行雲刀法也算是刀道奇葩,若從此日漸隕落,實是可惜,老朽就贈你數言,能否助你,就要看你造化如何了。
「天地之常,一陰一陽,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者,氣也,變也,機也,機則神,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剛柔之道,相益相洽……」
高瘦男子沉吟不語,默默地揣摩著這番話:「……剛柔之道,相益相洽……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竟深為之所吸引,沉浸其中。愈是揣摩,愈覺餘韻無窮,玄奧之極!不知過了多久,待他回過神來時,竟已是皓月當空之時,天地間的景致更顯明晰。
青衫老者早已不知去向。
天地蒼茫而冷清,讓人有如置身夢中之感。
高瘦男子不由輕聲喟歎。
他絕不會料知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青衫老者的一番話讓他忽然對「行雲刀法」有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認知,心中大有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欣喜與激動。正如青衫老者所言,風雲門一直為莫名癥結所困擾,「行雲刀法」的威力總是無法發揮至極限,風雲門上上下下已日漸絕望,以為風雲門的哀弱將是不可避免的事——他亦如此認為!
但此時此刻,他卻有種夢魘已去之感,對重攀行雲刀道的更高境界有了無比的自信!
這份自信,竟是源自青衫老者。
所以,他已分不清自己對青衫老者的情感:是畏?是敬?抑或是感激?
無論如何,他已認定,自己奉命阻殺青衫老者,絕對是蚍蜉撼樹,自取滅亡!他深信對方的武道修為已臻一個他無法想像的境界。
一個即使窮盡他一生的心血也無法企及的境界!
《玄武天下》卷七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