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四揮了揮手,不容置疑地道:「不必了,到時若冥皇怪罪下來,一切罪責皆歸於我便是!」
單問忖道:「冥皇若真的怪罪下來,就是沒有落城主這句話,也一樣是會歸於他一人,左城主是來自冥皇身邊的人,冥皇豈會怪罪於他?」
左知己對落木四的性情已是十分瞭解,知道已勸阻不了他了。
戰傳說雖然不知十日期限內能否如願以償地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但有寬限之日總比沒有好。他已見識了卜城軍容之盛,知道就算最終無法攻下坐忘城,憑其驚人的戰鬥力,也將會給坐忘城帶來巨大的災難。
心意已定,他便道:「多謝落城主,無論如何,我定會竭盡全力向你證明坐忘城、殞城主是無辜的,告辭了!」
言罷,他先後向落木四、單問施禮告退,連左知己他也待之以禮。
單問多少有些遺憾,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多說什麼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戰傳說掀簾離去。
正自惆悵間,忽聞落木四道:「單尉,你送他一程吧,以保他一路通暢,免受盤查。本當由我送他,但若是被坐忘城知道卜城落木四親自送他,恐怕會有誤會。」
單問明白這是城主的一番好意,答應一聲,便追了出去。
當單問離去之後,落木四輕歎了一口氣,道:「一個人若既得罪了不二法門,又同時得罪了劫域,那此人很可能一輩子都休想有安寧之日了。而若是在得罪不二法門、劫域的同時,還與冥皇作對,那麼他就肯定永無寧日了。」
左知己默不作聲,像是在琢磨著落木四的這一番話。
落木四接著道:「但能在如此年輕時,就被不二法門、劫域、冥皇同時視作非除去而後快的人物,則定然絕不簡單!」
左知己道:「正因為感到他太複雜,所以我才處處小心,這樣的人所佈置的假象,最為逼真。不二法門的公正嚴明天下皆知,他們公開追殺戰傳說,不會毫無道理的。何況戰傳說還是戰曲之子,有這樣一層特殊的身份,不二法門更不會貿然行事,在不二法門的追殺之下能活下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就在不久前還有傳言說戰傳說已被一個名為『陳籍』的人所殺,而剛才戰傳說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你我面前,看來此事之錯綜複雜真可謂是撲朔迷離、真假難辨啊!回首數十年來,也只有南許許與戰傳說能夠在不二法門約定的追殺期限後還活著!」
「南許許?莫非就是那個被稱作藥瘋子的南許許?」落木四皺了皺眉道。
「正是。」
「南許許求醫已入魔道,連九極神教教主勾禍也出手相救,他與戰傳說……終是不同。」落木四顯然不願將戰傳說與南許許相提並論。
左知己也不與他在此事上多加爭執,轉而道:「據說戰傳說初現時,是在我們的營帳左近,當時我軍紮營之處與坐忘城尚相距四五十里,戰傳說卻在那兒出現,恐怕不是巧合那麼簡單吧?」
落木四相信左知己的猜測不無道理,但兩軍對壘之際,互相派出人手探聽對方的底細豈非再正常不過?所以落木四對左知己提到的問題並不在意。
現在他所擔心的是如何挨過十日,冥皇一旦得知自己遲遲無動於衷,必然會以種種手段施加壓力,自己能否應付得了?
何況卜城部屬未必都能理解他的決定!
△△△△△△△△△
戰傳說尚在卜城武備營的時候,就已是夜間,隨後的一番波折,加上由武備營趕到落木四大帳有四五十里,雖有戰馬代步,卻也花去不少時間。所以,當他離開落木四的大帳,在單問的相陪下穿過卜城大營時,已是子夜了。
單問行到轅門處就止步不前了。
所謂轅門,是指行軍駐營時,在營前以兩輛戰車相對豎立,拱立如門,故稱轅門。由於卜城對馬車進行了改良,以至他們的轅門顯得格外莊肅,在轅門兩側分列十數桿大旗,旗上繡著紅羽之鳥,正是卜城城旗,紅羽鳥即精衛鳥。
卜城人一向視精衛鳥為神鳥,他們一直相信一種說法:在比武界神祇更遙遠的時代,此處本是汪洋大海,後來這片陸地是在精衛填海中造就的。關於「精衛填海」的傳說,樂土人人皆知,事實上在與「精衛填海」源於同一時代的傳說還有許許多多,但千萬年的時光流逝,無數次爭戰紛紜,分分合合,連山川江海都已在類似於武界神祇時代的神魔「斷世之戰」中發生更易,滄海化為桑田。「斷世之戰」毀滅性的威力造就了今日的「異域廢墟」,也使本屬異域的千里生機勃勃的草原化為荒漠。樂土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災難,在每一場巨大的災難面前,萬民的生命脆弱如風中之燭,生存成了每個人的惟一念頭,許許多多美麗動人的傳說在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中被沖淡,直到最後完全消逝於樂土人的記憶之外。
而「精衛填海」的傳說之所以傳流至今,與卜城對精衛鳥的推崇不無關係。精衛鳥的不屈不撓與卜城人的堅毅有一種暗合。
戰傳說向單問辭別,單問不無感慨地道:「但願重見之日,不必刀槍相見。」
戰傳說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大步向坐忘城方向走去。單問立於轅門,默默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卜城大營的最前沿與坐忘城相距不過二三里,很快,戰傳說便已到達坐忘城前。
當他進入坐忘城一箭距離之內時,城頭各垛口處出現了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戰士,百餘張強弓勁弩直指戰傳說,但卻並沒有立即發動攻擊,顯然是見戰傳說只是孤身一人前來,才忍而不發。
城頭上立時有人高喝道:「來者何人?」
戰傳說大聲應道:「在下陳籍,煩請城上的朋友打開城門,讓我入城。」坐忘城人只知他叫「陳籍」,因此戰傳說沒有報出真實姓名,一問一答的聲音在夜色中傳出老遠。
城頭上亮起了更多的火把,大概是想將戰傳說看清,但這些戰士都是東尉將鐵風的部屬,幾未與戰傳說有任何接觸,而此時夜色昏暗,戰傳說又是由敵營而來,因此誰也不能確定來者是否真的是「陳籍」,事實上就算是,也沒有人敢擅作主張大開城門。
有一戰士頗為機智,想起一事,忙向城下道:「陳公子,白天卜城攻城已撞壞了城門,你稍等片刻,我們試試看能否打開,否則只好另圖他策了。」
戰傳說也理解他們的難處,他們這麼說其實只是想緩一緩時間,以迅速向鐵風或殞驚天稟明此事。當下戰傳說便道:「無妨,有勞諸位了。」
以他的武道修為,掠上城牆絕無困難,但如此一來只怕就有藐視戍城戰士之嫌了。
在等待中,戰傳說的目光向四下裡掃視,因為他所立之處已在坐忘城弓弩射程能及的範圍內,所以四下望去,見到的皆是屍體,情景觸目驚心。
凝固了的血跡,毀壞的攻城車,被焚的旌旗,猶自泛著寒光的鐵甲與兵刃,以及昏淡的月色,共同交織成一幅淒涼的畫面。
身前、身後各有雄兵萬眾,但此時戰傳說卻是置身一片冷寂之中,一股莫名悲愴爬上了他的心頭……
果不出戰傳說所料,等了一陣子,城頭上傳來了鐵風的聲音:
「陳公子在此時此地出現,實是出人意料!」
△△△△△△△△△
入城之後,雖已是子夜,但戰傳說也顧不得是否冒昧,便去乘風宮見殞驚天,他要盡快將落木四答應罷戰十日的事告訴殞驚天。
鐵風陪他同去乘風宮的途中由他口中得知此事後,卻並不顯得如何興奮,而是不以為然地道:「他們就算沒日沒夜地攻城,也未必能撼動我坐忘城分毫!」
鐵風的態度倒出乎戰傳說的意料之外,他不知這是因白天一戰使東尉府屬眾折損了百餘人之故。畢竟是自己朝夕與共的部下,鐵風對卜城之恨陡增不少。
雖是深夜,殞驚天卻並未入寢,見了戰傳說,他顯得很是高興。而對戰傳說如何離開坐忘城,離開坐忘城又有什麼經歷,怎會自卜城大營方向而來之類的疑問,他卻隻字不提。
數日不見,殞驚天已憔悴了很多,但渾身上上下下仍是收拾得乾淨利索。
戰傳說主動將在卜城大營的遭遇說了一遍,當他說到大盟司的事時,殞驚天格外地加以留意。
聽罷戰傳說的敘說,殞驚天由衷地道:「真是有勞陳公子了。」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有十日和緩的時間,自是好事,但真的要向世人揭開真相,又談何容易?甲察、尤無幾已亡,死無對證,僅憑『十方聖令』一物,的確無法服眾。」
鐵風一語道破天機:「其實就算能讓落木四相信我等所說的真相,又能如何?落木四不願攻城,冥皇自會另擇他人代其之位率領卜城人馬攻城,退一萬步說,卜城上下因擁戴落木四亦不願攻城,冥皇還有須彌城、九歌城、九疇關、風占關的人馬,禪都內更是有對冥皇忠貞不二的力量,誰能擔保天下人都如落木四這樣能明辨是非、顧全大局?所以,事情的最終癥結其實並不在落木四,而在於冥皇!」
戰傳說本是抱著也許能促使局勢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興奮之情而來的,鐵風的話頓時如向他當頭潑了一瓢冷水,讓他一下子從興奮的巔峰跌落下來,偏偏鐵風所說的幾乎無可反駁。
戰傳說心頭的失落可想而知。
殞驚天其實早已想到了鐵風所說的這一切,只是他不忍看到戰傳說太過失望,因此沒有說破。
鐵風繼續道:「城主,不如我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公示天下與大冥王朝決裂!冥皇不是稱我等為逆賊嗎?那我們就做一回叛逆者,免得空負一個逆賊之名!」
「鐵風,你自圖心中痛快,可曾想到這樣一來,老城主的一番苦心卻要付諸東流?」
「這……」鐵風語塞。
殞驚天道:「我等也不必現在就灰心喪氣,有十日寬限總比沒有的好,大家慢慢再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
事到如今,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鐵風與殞驚天又商議了一陣東城防務的事,便與戰傳說一起離開了乘風宮。
當夜,戰傳說便在鐵風的東尉府休息了。
由於心中有事,戰傳說在床上輾轉反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迷迷糊糊入睡。
此時,已是月隱星稀,曙光將臨時分了。
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戰傳說起床洗漱,不久有東尉府府衛進來道:「陳公子,爻意姑娘來了。」
戰傳說忙匆匆洗完臉就出了內室,到了外堂,果見爻意已在,依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飄逸如仙。
戰傳說本以為自己見了爻意會有許多話要說,但此時他卻一句話也記不起了,只知笑望著爻意。
爻意見狀,不由莞爾一笑,道:「我是從小夭口中得知你回了坐忘城的,一打聽,你未去南尉府,便猜知應在東尉府了。」
戰傳說心想:「大概是殞城主告訴小夭的吧。」口中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南尉府見石前輩,你與我同去吧。」
……
一路上,因為卜城兵臨城下的緣故,街巷間少了平時的繁華熱鬧,多了許多緊張的氛圍,不時有坐忘城騎士在大街上奔馳而過,每個人都顯得行色匆匆。
在任何一條街巷,都能看到乘風宮殿宇之頂那只似乎隨時都會振翅飛向無限蒼穹的雄鷹。戰傳說見到這只雄鷹時,竟感到它的身上平添了無限的悲壯之氣。
長街空寂,行人寥寥,秋風拂動著爻意的裙擺,讓人感到這美絕人寰的女子似將乘風而去……
戰傳說無意間留意到爻意的絕世風姿,竟然癡了,恍惚間已忘卻這些日子來一直揮之不去的種種煩惱。
爻意見他只是默默地與自己並肩而行,卻不發一言,不由好奇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啊……」戰傳說一怔,回過神來,隨口道:「我在想石前輩……」
「想石前輩?」爻意聽他這麼說,很是意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挺掛念石前輩。」
戰傳說只有把謊言繼續說下去:「我在想石前輩是昔日道宗的宗主,坐忘城已派了人前去道宗,按理,道宗也應有人來坐忘城迎接他們的老宗主了。」
「道宗的確來了人。」爻意道:「但就在前夜,來的一位道宗旗主卻莫名被殺了。」
戰傳說大吃一驚,不由停下腳步:「什麼?在坐忘城內被殺?兇手何人?」
他心想道宗的人在坐忘城被殺,石前輩定是前後兩難,處境尷尬了。
「據說是什麼術宗的高手,但誰也沒有在城內發現所謂的術宗高手的蹤跡。」爻意道。
戰傳說點了點頭,道:「如果兇手真的是術宗之人,那麼的確很難查到此人,哪怕明白他就是隱身於坐忘城也是如此。我曾聽父親說術宗擅於法術,常人很難窺破其中玄機,而能殺害道宗旗主的人必然是術宗數一數二的高手!唉……術、道、內丹三宗皆源於玄流,彼此間卻紛爭不息,我總猜測石前輩之所以會在隱鳳谷中隱身近二十年,與三宗之間的明爭暗鬥不無關係……」
他的話尚未說完,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由蹄聲之急促足以推測來者騎速之快!
轉瞬間,三騎已在前方十字路口出現,並繼續向乘風宮方向疾馳而去!由馬上騎士的衣著來看,是南尉府的府衛。
戰傳說兩人皆暗吃一驚:三名南尉府府衛如此匆忙,難道說南尉府又有突變?
眼見那三騎疾馳如電,幾乎撞倒了一行人,兩人的心弦也一下子繃得極緊,若非十分火急之事,南尉府府衛絕不會在自己的城內如此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
眼看三騎就要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消失於前方路口時,驀聞「啊……」地一聲慘呼,其中一名騎士突然翻身由馬背上跌落,在街面上滾出一段距離後,竟一動不動地僕身倒在地上,而他的坐騎則已衝出老遠。
戰傳說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幾乎目瞪口呆。
回過神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名府衛一定是受到了暗處的襲擊!
但奇怪的是,由於戰傳說驚訝於三名府衛的異常舉動,故他的目光一直本能地追隨著三名府衛,如果說有人在暗處襲擊三名府衛,連戰傳說也無法事先察知的話,那麼攻襲者的修為豈非已高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這時,已衝出一段距離的另一名南尉府府衛又折了回來,但他的同伴卻再未折回,戰傳說猜測那人是繼續趕路了。
那名折返而回的府衛還將那匹失去了主人的馬匹一齊牽回了,他翻身下馬之後,將倒於地上的那名同伴抱起。戰傳說見被抱起的那名府衛雙手雙腳無力地垂下,頓知此人若非死亡,就至少已昏迷過去了。
他心頭一沉,與爻意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向那邊趕去。
但見那府衛將同伴抱起後,將其俯身向下橫置於馬鞍上,隨後在馬臀上用力拍了一掌,那匹健馬便向著南尉府的方向而去了。
「那名兄弟怎麼了?」戰傳說、爻意匆匆趕至,急忙問道。
那府衛猛地轉過身來,正對著他們,但見他滿頭大汗,雙目充血,眼中閃著近乎瘋狂的怒焰,看樣子似乎要向戰傳說二人大發雷霆。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向他問話的不是普通坐忘城戰士,而是南尉府的貴客,就算他識不得戰傳說,卻不可能不認識爻意。
看得出此人是以極大的克制力才保持了相對冷靜的語調,但他的聲音仍是低泣而嘶啞,足以顯示出其心頭之沉痛:「他——死了……」
戰傳說、爻意的心齊齊一沉。
他們很想再問些什麼,但對方的痛苦神情卻讓他們不忍心繼續問下去。
倒是那府衛自己接著道:「他是中毒而亡的,在我離開南尉府時,府中已死了二百多人,現在,也許已更多!我們是奉命向城主稟報的!」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迅速翻身上馬,猛地抽了一鞭。
戰馬吃痛,立時如箭般射出,只留下他的最後一句話:「也許,我也會倒在前去乘風宮的路上……」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話音因距離的拉遠而變得有些模糊,但戰傳說卻聽得十分真切,更是如聞驚雷!
△△△△△△△△△
南尉府一片蕭瑟、肅殺。
進入南尉府,一眼就可以看到在府中空場上擺滿了屍體,最早毒發身亡的人還放在木板上,後來連卸下的門板已不夠用,只好在屍體下面鋪些草墊了事,而此時仍不時有人倒下。
南尉府中每一個人的腳步都匆忙而沉重。
當戰傳說、爻意進入南尉府目睹眼前的情景時,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爻意美如星辰的眸子蒙上了憂傷之色,眼眶濕潤了。
戰傳說為她的憂傷所感動,心頭泛起憐愛的柔情。
爻意下意識地抓住了戰傳說的手,她的手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