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四心中微微一怔,緩緩地道:「你是指千島盟會伺機而動?」
「當然!」左知己毫不猶豫地道:「雖然在卜城還有大部分人馬,但力量有所減弱卻是不言自明的。千島盟大盟司的現身足以證明千島盟在沉寂了四年後又要伺機而動了,而我卜城卻有萬餘人馬陷身於此不能馳援!卜城雖一直未落入千島盟手中,但好幾次都是岌岌可危了,在力量削弱不少的情況下,誰能保證我卜城仍能那麼幸運?」
落木四下意識地以他套著麂皮手套的右手輕輕地搓摩著他臉上那道醒目的疤痕。
左知己這才道出了他最後的結論:「依我之見,與卜城一戰惟求速戰速決,隨後立即返回卜城,這才是萬全之策!也許城主還對坐忘城存有仁義之心,但今夜他們的突襲卻足以說明坐忘城所屬已懷魚死網破之心!」
落木四感到無法反駁左知己所言,便轉換話題道:「就算我們只求速戰速決,卻未必能在短時間內取勝,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們帶來的人馬根本不是三萬,而僅有萬餘,人馬少於坐忘城,何況他們有城池為依憑。其實我之所以不願過早與坐忘城決戰,也是擔心雙方傷亡太重給千島盟以可乘之機。冥皇言稱殞驚天存有叛逆之心,我便希望冥皇能將殞驚天的叛逆之罪公諸天下,然後動用天地司殺府的力量擒拿殞驚天。如果殞驚天罪證確鑿,相信坐忘城中人也不會全力保他,天地司殺府高手如雲,以釜底抽薪之術用在坐忘城,擒賊擒王,不會有多少傷亡。」
說到這兒,他苦笑一聲:「我落木四一生經歷惡戰無數,何嘗怯戰?只是不想戰得不明不白……」
落木四與左知己很少心平氣和地交談這麼久,見左知己與自己的看法雖然有所不同,但終究也是為卜城著想,這讓落木四多少有些欣慰,連日來心頭鬱積的陰雲也消散了不少,他猶豫了一下,仍是說出了一句心裡話:「實不相瞞,我甚至想直接與殞驚天單獨相見,以解心中疑惑——說殞驚天叛逆大冥樂土,我委實難以置信,這其中會不會另有隱情?」
左知己的話語因為其懶洋洋的語氣而顯得漫不經心:「城主覺得殞驚天一定會說實話?」
落木四沉默未言。
「砰……」一陣狂風猛地將厚重的帳簾吹開來,潮濕的風一下子灌入了大帳之內。
「要下雨了——會不會就是秋訊開始的時候?」
落木四的話音剛落,一場暴雨已席捲而至,豆大的雨點重重地敲打在大帳帳幕上,一下子將外界的一切聲音都阻隔開了。
落木四的臉上頓現陰鬱之色!
恐怕這一場大雨就預示著秋訊即將來臨,這對散佈在無遮無攔的百合草原上的卜城戰士來說,將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同時,八狼江江水必定暴漲,由馳道進發的三千人馬將被阻於八狼江這邊,平時要穩渡八狼江已是十分不易,更不用說訊期暴漲的八狼江了。
儘管落木四對是否與坐忘城決一死戰一直猶豫不決,但當局勢朝不利於卜城的方向發展時,出於統帥的本能反應,他心頭大為不安,忖道:「這場大雨應當能讓左知己意識到由馳道進軍是一件多麼愚不可及的事!」
但當他的目光投向左知己時,卻意外地發現左知己臉上非但沒有懊惱、擔憂之色,反而若有所得,心頭不由大為吃驚!
只聽得左知己慢悠悠地道:「不知欒青在這樣的暴雨中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趕到?」
他的聲音被密集的大雨撞擊帳幕的聲音沖淡了,顯得飄渺而不真切。
落木四臉上的疤痕開始發脹發癢——每到雨雪天氣,這條醜陋的疤痕就會又脹又癢,而這一次感覺卻格外的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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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山河左矛一封,右矛配合得天衣無縫,自上而下猛力穿刺。他的右臂感到手中之矛先是有極短剎那的一滯,隨後復又長驅而進——重山河知道又了結了一名卜城戰士。憑手感他就能斷定自己的矛所刺中的部位應在對手的胸腹一帶。
當矛身去勢將盡未盡之時,重山河猛一絞動,然後斜斜向後撤出利矛,隨即便聽得「撲通……」一聲,是人體倒地的聲音,與風雨聲摻雜於一起,並很快消失。
「沙沙沙……」驟雨無休止地下著,重山河的戰甲已經濕透,四週一片黑暗,雨幕幾乎將他的視線完全遮擋,雨水與汗水摻合在一起,不時滴入他的眼眶內,讓他感到雙目生澀。
他沒有想到這場暴雨來得這麼快,幾乎是剛起風,暴雨便緊隨而至,所有的火光全在暴雨中熄滅了,偏偏當時重山河已身入卜城人馬的陣營太深,而與「清風三十六騎」脫節,待他意識到一旦自己與「清風三十六騎」各自為陣時,那麼「清風三十六騎」將會因為失去主力而盲目作戰,那無疑十分不妙。正當重山河想要折返時,暴雨驟至,整個百合草原一下子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卜城戰士經驗十分豐富,一時間四面八方勁矢齊發,直取重山河,由於雙眼已難以視物,而雨聲又掩蓋了箭矢的破空聲,這使重山河應對的難度大大增加,頃刻間他的坐騎便悲嘶著倒下了。
卜城戰士由戰馬悲嘶聲判斷著戰果,見好就收,他們並不把圍殺重山河的希望寄托在這種方式上,那樣只怕他們傾其所有箭矢,也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眾卜城戰士的目的本就在於射殺重山河的坐騎,儘管對重山河這樣的高手來說,有無坐騎並不影響他的速度,但失去戰馬卻會使重山河辨別方向的能力大減,久經陣戰的卜城戰士都知道在一起馴養的戰馬彼此間十分熟悉了,這樣一來,僅憑戰馬對同伴所在方位的辨別能力,就能輕易地與同伴會合作一處,這是卜城戰士所不願看到的。
箭矢忽然停止射擊,重山河倒一時很不適應,他的所有敵人都隱在了雨幕之後,使其攻擊力暫時失去了目標。
當然,也僅僅是暫時的。
很快,重山河再度陷身血戰之中。
當他意識到自己所殺的卜城戰士應已超過二十人,傷者更足數倍於此時,也猛地察覺對方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與「清風三十六騎」相隔越來越遠,而引誘他的則是十幾名卜城戰士的性命。
卜城戰士的做法固然過於悲壯,卻顯然是有效的。當重山河猛然醒過神來時,再想與「清風三十六騎」會合已很難了,甚至連「清風三十六騎」所在的方位也難以判斷。變幻莫測的狂風不時挾帶著一陣金鐵交鳴聲傳來,忽兒由前而來,忽兒由後而至,變幻不定。
重山河先是大惑不解,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但很快他便意識到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極可能連「清風三十六騎」也已被衝散分割開了,他們與自己一樣,都是各自為陣。
若事實真的如此,那麼「清風三十六騎」的機動性以及配合無間的優點就會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一點,重山河腦中「嗡……」地一聲,不由又驚又怒!
而令他不解的是同樣是在雨中作戰,為什麼卜城戰士能夠組織有序?
正想到這一點,又一陣疾風捲裹著雨水掃過,重山河再度捕捉到了扣人心弦的金鐵交鳴聲——是在他的後方!
重山河毫不猶豫,正待循聲掠出,忽聞一聲冷笑毫無徵兆地進入他的耳中,在風雨聲中竟仍顯得清晰無比,就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刀,可以洞穿一切!
重山河的身形驀然凝止!
一動不動。
大雨無休無止地落下,滑過他的臉頰,濕透了他的戰甲,並繼續順著斜斜指地的雙矛流下。
重山河感到握著雙矛的手心很涼很涼……
冷笑之聲來自於他的正前方,帶有睥睨與不屑的冷傲之氣。
重山河竟從這一聲冷笑中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威壓!
他的目光竭力想透過雨幕看清對方的形貌,卻最終未能做到,他所看到的依舊是重重雨幕,讓人感到隔絕於人世之外的重重雨幕。
重山河雙手將利矛越握越緊。
「你只能擊殺一些無名小卒,本不配死在我手中——但今天我就破例一次!」一個冷而且硬的聲音透過風雨聲,清晰無比地傳入重山河的耳中。
重山河只覺「轟……」地一聲,心中似有一團火焰倏然燃起,連他的血液也開始沸騰。
數十年來,還從未有人會對他如此說話!他是昔日坐忘城城主重春秋之子,是今天的坐忘城四尉之一,即使沒有這些,他自忖僅憑手中的雙矛,也應能贏得足夠的尊重。
對方究竟是卜城的什麼人物?竟狂傲至此!
重山河因違背殞驚天的意願而擅自離開坐忘城攻襲卜城人馬,對此他心中一直有些不安,但此時他心中的不安已蕩然無存,卜城中人如此狂妄,早該給予他們以迎頭痛擊!
重山河緩緩舉起雙矛,沉聲道:「多言何益?今日我重山河的雙矛已取了二十一人的性命,你——將是第二十二人!」
「如果坐忘城的人都如你一般自不量力,那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那樣可以讓坐忘城滅亡得更快!」冷而硬的聲音略略一頓,緊接著道:「但願你的死能讓殞驚天有所憤怒!」
彷彿在對方的眼中,重山河已經是一個死人!
重山河怒極反笑!
縱聲長笑的重山河驀然看到正前方的重重雨幕中出現一點寒芒,那一點寒芒像是有某種攝人心魄的神奇力量,讓人不由為之一凜。
長笑聲戛然而止,重山河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知道,那是兵刃的寒芒。
同時,他還感受到隱於這一點寒芒之後無窮無盡的殺機!
這可怕的殺機使重山河已然忽視淡忘了狂風暴雨,忘記了自己處身何地——天地間其餘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凝於那一點寒芒上!
心中那團燃燒的火焰卻已漸漸熄滅,熱血也不再沸騰,與此相反,重山河忽然感到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並向全身瀰漫開來。
「嗡……嗡……」雙矛因重山河全力催運自身內力修為而發出驚人的震鳴聲。
驀地——
那一點寒芒由靜而動,以無法描述的速度向重山河逼進,那奪目的寒芒在他視線範圍內無限地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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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來去無常,來得突然,停得也很突然,以至於暴雨驟停之後,方纔還備受風雨聲滋擾的聽覺一時間反而對四周的靜寂有些不適應。
左知己離開大帳後,落木四就獨自一人在等待前方的戰果。雖然他也知道最後的結局必然是他的人馬有效阻截殺退坐忘城的人,畢竟雙方人數相去太多,但這是坐忘城與卜城第一次實質性的接觸,落木四不會等閒視之。
在等候戰局的同時,落木四也在思索著左知己所說的話:左知己來自禪都,不言而喻,是冥皇為了牽制自己而使之成為卜城二城主的,卜城是這些年來樂土六大要塞中面臨壓力最大的要塞,其重要亦由此可見一斑;冥皇擔心自己會有異心以至於局面不可收拾,所以在他身邊安插了其親信左知己。對於冥皇這種安排,落木四當然能識破。
而左知己在成為卜城二城主之後,的確為卜城出力不少。正因為這一點,落木四這幾年來與左知己雖然時有不和,卻並沒有走上與之徹底決裂或者反目成仇的地步。在落木四看來,只要能以大局為重,那麼其背後的瑕疵都不足為慮。
左知己是冥皇的親信,他急著要與卜城速戰速決是情理中事。落木四對此不會有什麼意外,重要的是左知己能不能同時兼顧卜城的大局。而由方纔的言談來看,左知己顯然也顧及了卜城的大局——正是念及這一點,落木四才沒有固執己見。
但落木四內心深處仍是希望能與殞驚天直面相對。
他的思緒因為暴雨驟停而中斷了,當他意識到外面風雨已停時,不由又想到了八狼江,想到了秋訊。
這時,有人在外恭聲道:「城主,欒青前來覆命。」
落木四猛然一怔:「欒青?!」
欒青不是被自己派往救援先鋒人馬了嗎?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返回?就算進程順利,由大營出發來回一趟也不可能只用這麼一點時間!
落木四心中頗為狐疑,但還是道:「進來吧。」
進來之人果然是欒青,肌膚黝黑,雙目格外地亮。
未等欒青開口,落木四便問道:「欒青,你何以去而復返?難道我所傳之令你竟未明白其意?」
欒青道:「欒青去而復返,是因為行至半途,便得知前方戰事已經結束,發動襲擊的三十三名坐忘城所屬只有一人逃脫。」
落木四「哦……」地一聲,略感意外。他心想既然這麼快就能取勝,那麼先鋒人馬又何必以煙火傳訊求援?
但落木四也知這事不會有假,左知己借助獅鷲探明對方襲擊者是三十三人,欒青此時所稟報的也是「三十三」這一數目,兩者一對照,就可以肯定欒青的確已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無論如何,勝利總不是一件壞事,落木四心頭輕笑了笑,頷首向欒青道:「我知道了。」
言下之意自是讓欒青退出帳外。
但欒青卻沒有退出去的意思。
落木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用戴著麂皮手套的手搓磨著臉上的那道疤痕,在大帳中的一張交椅中坐下,緩聲道:「你——還有事?」
「是,屬下還要稟城主得知,被殺的三十二名坐忘城戰士中有坐忘城四尉之北尉重山河!」
落木四目光倏然一跳,他的雙手扶在了交椅的扶手上,身子也挺直了,似乎要站起來,但最終卻又重新後仰,將身子埋在了交椅中。
沉吟了好一陣子,他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般道:「重山河之父重春秋當年識大局、明大義,歸順樂土,方使樂土有了連續數十年的相對安寧。大冥樂土能有今日之和平,與重春秋當年的選擇有著莫大的關係。」
他似乎一直在說重山河之父重春秋的事,但欒青卻知道其未言之意。顯然,落木四對重山河的死有些惋惜,而且對冥皇不念昔日情份表示不滿。
欒青卻又稟道:「事實上重山河並非我卜城先鋒人馬所殺,殺他的另有其人!」
這一次,落木四是真的震動非小!他「騰」地站起身來,如電目光落在了欒青身上,沉聲道:「你既然是半途折返,又怎知這一點?」
欒青鎮定地道:「因為我們的先鋒人馬當中,沒有人能殺得了重山河。」
落木四皺了皺眉,緊接著又道:「但混戰中生死如何所憑借的並不完全是實力!」
「城主言之有理,但先行的弟兄都知道重山河並不是死於混戰中,而且這一點由重山河的屍體傷口也可以看出,取他性命的是一種極為奇特的兵器,這種兵器絕不會為我卜城戰士所擁有。得知此事時,屬下第一反應就是猜測會不會是城主另遣高人對付重山河,現在看來,屬下的猜測是錯了。」
落木四慢慢地在帳內踱著步,良久未語,欒青也就那麼靜靜地站著。
落木四終於停下腳步,道:「若換成是我,我也會有這樣的猜測——但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對方的人當中有重山河,也就更不可能讓人前去對付重山河了。不過,你所說的這件事十分重要,有誰會在這種時候插手卜城與坐忘城之間的事?」
他的眉宇深深鎖起,再加上臉上那道醜陋的疤痕,使他的模樣顯得十分古怪。
「會不會殺重山河的人其實是卜城的人,只是此人既非先鋒戰士所屬,也不是城主派出的……」後面的話欒青沒有繼續往下說。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了欒青的話意,他知道欒青是在懷疑二城主左知己。也難怪欒青會這樣懷疑,左知己最希望速戰速決而不願相持下去這一事實,對普通卜城戰士來說或許不知情,但對於欒青、單問這等在卜城身份較高的人來說,卻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左知己有這麼做的理由,只要殺了坐忘城四尉之一的重山河,那麼兩城血戰將不可避免。
而以左知己的武學修為,也的確能對付得了重山河,至於重山河身上的傷口顯示出對方的兵器十分罕見這一點,也可以左知己有意製造假象這一理由來解釋。
若在平時,欒青的話會立即引起落木四的同感。
但今天卻是一個例外。
落木四搖了搖頭道:「卜城能與重山河一較高下的人並沒有幾個,若要在殺了重山河之後自身仍不受損傷,那麼就更是少之又少。單問受了傷,左城主與我一直在這大帳內,你來時他離開不過片刻……擊殺重山河的人一定不是卜城的人!至於兇手這一舉動的目的多半是為了挑撥我們與坐忘城之間的仇恨——現在,看來卜城與坐忘城已不可能避免一場血戰了!」
欒青聽落木四說二城主左知己一直與城主在一起,倒有些意外。
同時他想到如果此事與左知己無關,只能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
落木四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重山河的屍體何在?」
「正在送來大營的途中。」
落木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