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尚九左右為難了——將天照刀留在家中,無疑是一個累贅;若將天照刀呈交盟皇,卻又難以解釋自己是如何得到天照刀的,有損自己一世盛名。
一番權衡之後,小野尚九最後決定前往皇宮所在的上殷城探聽消息,待查清天照刀何以會由千異王爺手中流落民間後,再作決定。臨行前小野尚九讓夫人好生保管天照刀,不得向外透露任何風聲。
於是小野夫人在家忐忑不安地等候夫君從上殷城歸來,可她萬萬沒有想到,七日後她等到的卻是小野尚九的屍體!小野尚九的屍首是上殷城一位對小野尚九甚為仰慕的刀道武士送來的,據說小野尚九是死在上殷城一間客棧中,死前曾受到數十名蒙面高手的圍攻,最後小野尚九血戰而亡,連同客棧所有夥計、住客皆被殺得一乾二淨,未留下一個活口。最後襲擊者還在客棧中放了一把火,死者屍體皆被燒得面目全非,小野尚九能被認出,是因為他所佩那柄奇長無比的刀,以及小野尚九在一次巔峰之戰中被斬斷的中指斷痕。在千島盟,刀道中人不知小野尚九的絕對不多,而知道小野尚九者,必然知道他的刀足有尋常之刀兩倍長,亦知道小野尚九一生之中最輝煌的幾次決戰!
得知小野尚九亡於上殷城後,世人皆感驚愕,不知一直久居偏隅之地近十年、已極少走動江湖的小野尚九為什麼會亡於上殷城。至於他的被殺,更是眾說紛紜。畢竟任何一個絕頂高手的成名,都會因為諸多原因結下各種仇敵,小野尚九也難以例外。
小野尚九慘遭襲殺對小野家族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小野夫人悲怒交集之下一病不起。小野家族失去了小野尚九這一頂梁之柱,搖搖欲墜,而藏在小野家族的天照刀此時更成了一個巨大的隱患,沒有了躋身千島盟十大刀客之列的小野尚九的守護,天照刀隨時都可能為小野家族引來殺身之禍。
一時間族人皆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就在安葬了小野尚九後的第三天深夜,一場浩劫悄然降臨於小野世家!突然有十數人闖入小野世家,見人便殺!而小野世家除小野尚九外,再無他人習練武學,僅有的百餘家丁根本無法抵擋這十餘個蒙面殺手的進攻,小野世家頓時淪為人間地獄!
十三歲的小野西樓是在睡夢中被慘呼聲驚醒的,因為母親小野夫人重病,她已遷來與母親同居一樓。小野西樓驚醒後,只見窗外火光四起,慘叫聲、奔走呼號聲、樓宇倒坍聲以及其它各種嘈雜的聲音摻雜在一起,顯得說不出的混亂。曾經富甲一方、家勢興旺的小野世家此時竟如風中殘燭!
小野西樓順手取過床頭掛著的一柄短刀,這柄短刀是父親小野尚九為了讓她答應將天照刀收藏起來,而用來與她交換的,為此小野尚九不知費了多少口舌。取過短刀,小野西樓快步跑入母親的房中,只見母親正支撐著勉強坐起,本就被病魔折磨得十分消瘦的臉頰更顯得毫無血色。即使只是從病榻上坐起來這一簡單舉止對她來說也難以做到,侍候她的侍女早已駭得邁不出一步!小野夫人見女兒進來,急忙指著牆角處喘息道:「快……西樓……」
小野西樓頓時明白了母親的意圖:牆角處正是埋藏天照刀的地方,母親一定是要自己取出天照刀交與入犯小野世家的人,以盡量保存族人的性命。
但小野西樓卻並未依照母親之言行事。
小野夫人喘息著催促道:「他們都是……有武功的人,又……又不像為劫財而來,很……可能就是為了……為了那把刀,只要交出刀,就可保全族人性命……」
小野西樓上前扶住了母親,以出奇冷靜的語氣道:「母親,恕西樓難以從命。」
小野夫人大驚失色,又氣又急,怒道:「你為何不聽……不聽娘的話?你父親已被害,我也不願多活,這麼做只是……只是不想讓小野家族被殺得……一乾二淨……」
連氣帶急,小野夫人一陣劇烈的咳嗽,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小野西樓的雙手變得極為冰涼,目光中亦透著與她年齡絕不相符的寒意!她低聲道:「娘,西樓也相信他們一定是為天照刀而來,甚至西樓還相信爹的死與他們一定有關係,但西樓更相信只要我們一交出天照刀,那就是小野一家被他們斬草除根的時候!所以,西樓絕不會交出天照刀!如果他們真的是為此刀而來,只要刀未得到,他們就絕不會殺了小野家族所有的人,而我們保全性命,是報仇雪恨的最根本條件!」
小野夫人聽罷這一番話,先是極為震愕地望著女兒,一時無法將她驚人的冷靜與自己司空見慣的女兒的稚嫩聯繫在一起。但最終小野夫人明白了,最能催人成熟的不是別的,而是災難與仇恨!在短短的時間內,無論是仇恨還是災難,小野西樓都深深地體會到了,仇恨與災難已剝奪了她天真爛漫的權利。
「面對殘酷的現實,惟一正確的應對方式就是讓自己的心變得冷酷,冷酷得能殘酷地對待自己!」小野西樓過早地領悟到了這一點。
小野夫人驚愕之餘,終於明白女兒所言其實正中要害之中,當下她便打消了以天照刀換取性命的打算。
雖然小野夫人同意了小野西樓的抉擇,但她卻也因此而感到無比的辛酸,她寧可自己的女兒是少不更事、天真無邪的,而不是能在危在旦夕時保持驚人的冷靜與獨到的眼光。
就在小野夫人心意難平之時,一直在一個角落中如篩糠般簌簌發抖的侍女突然衝向了藏著天照刀的牆角!
小野夫人大驚,一時回不過神來。
小野西樓卻已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反應,就在那侍女企圖蹲身去取藏在牆角夾壁處的天照刀的那一瞬間,小野西樓以驚人的速度衝上前,順手拔出身邊的短刀,用力地自那侍女後背捅入,鮮血立時狂噴而出,那侍女卻未哼出一聲,立時仆倒於地,氣絕身亡。
小野夫人目瞪口呆!
小野西樓亦臉色煞白如紙。
而她眼神的寒意更甚!
母女二人都想到侍女此舉的用意:她是希望能以天照刀換得自己一條性命。也許侍女想到的是即使殺人者要留下活口以逼問出天照刀的下落,那留下的活口也絕不會是自己這樣的下人,既然如此,她便不願在此束手待斃!而小野夫人與小野西樓皆知侍女一旦交出天照刀,侍女亦難免一死。
房外殺聲依舊慘烈無比,屋內母女二人無言相對。
小野夫人在極短的時間內心中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念頭,她清晰地意識到,小野世家若有人能夠在這一次劫難中倖存下來,那麼惟一有可能替小野世家報血海深仇的只有一人,那便一定是小野西樓!因為她有著成年人也難以企及的堅強的心靈!
當小野夫人明白這一點後,她心中便下了最後的決心。
百餘家丁及二十幾名看家護院的武師根本抵抗不了十幾名武界高手的衝殺,雖然在小野夫人的院子外眾人進行了最為頑強的阻殺,但仍是不可逆轉地以失敗告終。
十數蒙面人自幾個方位同時衝入小野夫人的房內——此處是家丁武師守得最嚴密的地方,一定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破門而入後,他們見到了小野世家最後兩個倖存者:小野西樓與她的母親。
果不出她們母子所料,為首的蒙面人開口便道:「把小野尚九得到的刀交出來!」
一邊是十餘名身手一流的高手,一邊是病母稚子,強弱對比極為懸殊,作為強者的一方,已料定此後的事再無任何懸念可言。
只見小野夫人緩緩站起身來,環視了殺氣騰騰的十餘個蒙面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在了小野西樓的身上,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對年僅十三歲的女兒有多少牽掛、多少期待、多少擔憂,而眾敵環伺,她只能將所有的情感都融入這深深的一視之中。
隨後小野夫人突然有了讓所有蒙面殺手大驚失色的舉措,但見她突然向身旁的一根石柱疾衝過去,一頭撞在石柱上,當場血濺而亡!
廝殺聲早已停止,而此時此刻,屋內更是一片死寂。
小野西樓熱淚奪眶而出,她知道母親此舉的目的是為了保全她的性命。小野夫人自殺後,小野西樓成了小野世家最後一個倖存者,如果諸殺手真是為天照刀而來,那麼至少暫時不會殺了小野西樓。
小野西樓突然將剛取了侍女性命的短刀橫於自己的頸上,大聲道:「我知道你們是為什麼而來,現在我已是惟一知道它隱藏在什麼地方的人,如果你們不依我所說的去做,我立即自盡,你們將什麼也得不到!」
眾蒙面殺手眼中皆顯出意外的神色,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
小野西樓心中沒有絲毫畏懼,現在除了仇恨與自己的性命外,她已一無所有。只見她繼續道:「我要你們把小野世家所有死者都好好地安葬之後,我才會說出所知的秘密,否則休想從我口中得到一個字!」
小野西樓相信對方為了得到天照刀,定會依言照辦。
她的舉止的確大出對方的意料之外,但小野西樓終是不諳世事的少女,沒有意識到自己以這種方式要挾對方根本毫無作用。她的父親亦是絕世高手,但這並不等於她完全瞭解「高手」二字意味著什麼,因為她所見到的是慈愛的父親,而不是站在生死成敗之間的父親。
眾蒙面殺手忽然齊聲哈哈大笑,笑得那麼瘋狂,那麼肆無忌憚,笑聲如同一把把尖刀狠狠地刺入小野西樓的心中。
小野西樓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但已遲了!她只覺眼前一花,隨即握刀的手一麻。
待她醒過神來時,只見那為首的蒙面殺手已近在咫尺之間,而她的短刀此時卻已落在了對方的手中。
十幾雙殘忍的目光集中落在了她一人身上,那是一種群貓戲鼠般的殘忍。
「不愧是小野尚九的女兒!可惜他為什麼不把其絕世刀法傳給你?」為首的蒙面殺手輕輕地掂著手中的短刀,冷笑道:「小丫頭,交出天照刀,否則我雖然不會殺你,卻會在你臉上劃幾刀!一個時辰不說,就劃一刀,直到你的臉上再無可以下刀的地方為止!」
說到這兒,他逼進一步,沉聲接道:「現在,就讓我為你劃第一刀!」
短刀逼近了小野西樓吹彈可破的臉頰,有絲絲寒意。
小野西樓既驚且怒,突然出其不意地啐了對方一口!
那殺手眼中殺機大熾,一聲厲吼,猛然揮刀向小野西樓疾斬而至,顯然憤怒之下,他已起了殺意。
小野西樓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惟有閉上雙眼。
只聽「噹」地一聲暴響,那殺手低低地哼了一聲,隨即便是身子倒地的聲音。
緊接著窗欞暴折聲響起,屋內立時傳出一片刀劍出鞘的「鏘啷」之聲,場面混亂之極。
小野西樓發現自己並未死去,愕然睜開眼來。
當她睜開雙眼時,屋內竟已奇跡般地恢復了寂靜。
所有的蒙面殺手皆倒下了,永遠地倒下了,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此時屋子中卻多出了一個人,一個極為消瘦的人,瘦得幾乎無法在他的臉上找到一塊肉,他的顴骨高聳如刀,雙目深陷,形如骷髏,惟有那雙精光內蘊的眼眸能讓人感覺到他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手中有一把與他一樣瘦的劍,劍僅有半寸寬,卻讓人感受到來自於劍身無與倫比的穿透力!
極「瘦」的劍尖上猶凝有一滴鮮艷的血。
小野西樓良久方從剛才突如其來的變故中醒過神來,她意識到十數蒙面殺手皆只亡於這把極度「瘦」的劍下。在她即將被殺的那一剎那,此人不可思議地救下了她,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所有殺手一舉斃殺!即使小野西樓不諳武學,卻亦知此人的修為實是高明之極,絕不在自己的父親之下!
但此人奇異的容貌卻讓小野西樓依舊緊張,何況一連串的災難使她對一切都已存在疑慮。
就在這時,那形如枯槁的人忽然向她露出了笑意,這是一個善意的笑容,頓使本有些詭異的他顯得親切了許多,只聽他道:「小野姑娘受驚了。」
乍聞此聲,小野西樓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感驚奇,因為這形貌古怪之人的聲音竟然說不出的悅耳。
瘦人還劍入鞘,隨後轉身面向屋外,恭然跪下,以他極為悅耳的聲音道:「啟稟盟皇,襲擊小野世家的殺手已被屬下殺盡,但卻只救下了小野尚九的女兒!」
聲音不甚響亮,小野西樓卻發現他的聲音傳出屋外後並不減弱,彷彿可以向茫茫黑夜深處無限延伸。
「唉……」一聲歎息。
歎息聲似響起於小野西樓的耳邊,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際,只聽一個渾厚的聲音又道:「小野尚九一世英雄,竟落得如此結局,實是天道不公。」
小野西樓雖然年幼,卻亦知盟皇乃千島盟第一人,沒想到盟皇今夜竟會在此出現,這使小野西樓如置身夢中。
盟皇接著道:「查一查兇手是什麼人。」
「是!」
那瘦得驚人的劍客領命後站起身來,走至那為首的蒙面殺手的屍體旁,躬下身子,伸手揭去了死者的蒙巾。
蒙巾揭去後,現出一張線條如刀刻般的臉,尤為醒目的是死者右耳佩帶著一隻碩大的烏黑色耳環。
連小野西樓亦一眼便看出死者是千島盟談之色變的九州門之人!在此之前,她已聽父親提起過九州門,如此裝扮者,必是九州門的人無疑!九州門屬下皆佩戴耳環,而身份地位的高低則以耳環的色澤、形狀區分。死者耳垂處的孔洞絕非一時半刻可以偽裝而成的。
果然如此,但見那形如枯槁般的劍客震愕之餘,朗聲道:「盟皇英明,果然是九州門的人!」
小野西樓這時方說出自此人出現後的第一句話:「我要見盟皇!」
那劍客以意外的眼神看了看小野西樓,削瘦的雙唇抿如薄薄的刀,他心忖道:「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完全是因年少無知,還是其它原因?盟皇尊貴無比,豈是尋常人說見便見的?」
最終,他還是代小野西樓轉述了這一要求,出人意料的是盟皇竟答應了她的要求。
於是,那形容枯瘦的劍客領著小野西樓向屋外走去。屋外與屋內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遍地屍體,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之氣瀰漫於空中,讓人心靈無比沉重,連呼吸也有些困難,昔日熱鬧的小野家世如今已成人間地獄!
但折過走廊,進入前院,卻又是另一番情景。
只見院中燈火通明,院子的幾處出口皆有人嚴密把守,院子中央更有披堅執銳戴鎧者呈雁翼狀分列,燈光最輝煌處,赫然是一駕冕車,八位佩刀侍衛武者圍侍四周,皆傲然挺立如同一桿積蓄了無窮力量的標槍。八名侍衛皆儀表堂堂,神色從容若定,惟有細看時,方能自他們的眼神深處捕捉到如鷹隼般的機敏與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