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蒼勁,紅楓勝火,莽莽叢林,無窮無際。
莽莽叢林中有一處絕崖,絕崖前是一個僅有二三畝大小的水潭,潭水清洌卻無法看見潭底情形,顯然此潭甚深。
水潭另一側是平緩的坡地,長有膝高的雜草密集叢生。坡地四周則是高大的叢林,秋風掃落的黃葉落在草叢上、水潭中,點綴著一片秋意。
草叢中,竟有一人盤膝而坐。
此人身著一襲罕見的黃褐色衣衫,這本是一種流俗之色,但著於此人身上,竟有著別樣的氣度!他雖是坐著,卻仍給人一種偉岸如山的感覺,顯然此人甚為高大。
他的長髮披散於寬闊的雙肩上,將整張臉孔遮去了大半。
他身下左近數尺內的雜草皆無,想必他在此盤坐已時日非短。
他的左手握著的赫然是一把刀鞘,刀鞘橫擱於膝上。
鞘內無刀!
刀在他身前五尺之外,深深地插入堅石之中!刀身一片玄黑色,顯得幽幽發亮,黑得懾人心魄,彷彿此刀並非人世間所有,而是來自於一個神秘的空間。
天色昏沉,烏雲倏聚倏分,變幻莫測。
忽有風起!
地面上的落葉隨風舞動,看似雜亂無章,卻是不約而同地向那玄黑色的刀飛旋而去,且越聚越多。但在靠近刀身半尺之距時,卻又如受驚之蝶般向外飛散,情形奇異。
不!
那並非是真正的由天地間生成的風,因為此刻坡地周圍的林木幾乎是紋絲不動。
落葉飄舞更疾,連黑色之刀周圍的草亦「沙沙……」而響。
莫非,那風竟是由刀而生?
就在此時,有「嗡嗡」之聲忽然響起。
是刀的顫鳴聲!
顫鳴聲甫起,飛舞不止的落葉驀然破碎得四分五裂。
一股更為迅疾之風萌生後,席捲了更大的範圍,一時間十數丈內,草木翻湧,如海浪般起伏不息。
褐衣人的衣衫在風中飛揚,他的散發亦不時被風吹得揚起,使其容貌得以乍現。
這是一張極為冷酷的臉,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似若用刀刻出!剛硬的稜角讓人感到充盈了可怕的力量。
這種力量感與他臉上的滄桑揉合作一處,讓人難以準確判斷出他的年齡!那縱橫交錯的皺紋顯示出他年齡應在五六旬之間,但那似若隨時會迸發的力量感卻又讓人不由會堅信他僅在三旬開外。
他低垂著雙目,神情沉寂如千年雕像。
刀的顫鳴聲越發驚心,猶如龍吟海嘯!一股強大的氣流透刀身而發,引動天地間自然之風,四周林木在風中搖擺不定。
褐衣人雙目倏睜,如同奪目的陽光破開重重雲霧乍現那般懾人心魄!
同一時間,那玄黑之刀的顫鳴聲亦驀然提升至無以復加之境,穿雲破日,高亢無比!
「轟……」一聲巨響,刀下岩石倏然爆開,碎石迸飛。
刀卻已沖天射出,快捷無匹,直入雲霄,無數草木碎石在刀勢的牽引下,亦拔地而起,循著刀勢的去向飛旋而起!潭中的積水驀然有一道巨大的水柱沖天而起,仿若整個水潭已在那一剎那盡數傾覆。
一時間,天地變色!視線所及,皆被半空中的水浪、草木所阻,只有那玄黑之刀竟仍清晰可見。
嘯聲倏起!
褐衣人如巨鵬般掠空而起,其速之快,已至無形,空間的跨越竟只在一念之間,而不再受時間的涵蓋。
瞬息間,褐衣人已在驚人虛空中高擎玄黑之刀!
藉著玄黑之刀那洞穿天地的氣勢,褐衣人自上而下,凌空劈出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刀!
刀破虛空,其軌跡飽含了天地至理,讓人頓生頂禮膜拜之心!通體玄黑之刀所過之處,竟有奪目光芒閃現,如同綴於刀身光芒四射的絲帶,極為壯觀。
氣勢迫人,吞天滅地的一刀電劈而下,刀勢在短暫的時間內越蓄越強,直至驀然爆發。
「轟……」當玄黑的刀身迸射出奪目豪光的那一剎那間,其空前強大的氣機竟牽引了在烏雲中蓄積的悶雷霹靂爆響!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一道奪目而淒厲的閃電劃空乍現,將天地間照得一片慘白。
驚雷響過,烏雲翻捲,狂風乍起,在山林中呼嘯而行。
在那片慘白光芒中,那蓄積了驚世駭俗力量的一刀正以一往無回之勢劈向那道絕崖!
「轟……」地一聲巨響,其聲竟蓋過了雷鳴之聲!刀勢所及,絕崖自上而下出現了一道長達十餘丈的刀痕,碎石如雨飛濺,聲勢駭人。
褐衣人如天神一般飄然落下,擎刀而立!
「嘩……」暴雨以鋪天蓋地之勢傾灑直下,轉瞬間天地昏暗如夜,天地萬物皆融於重重雨幕之中。
暴雨在狂風的捲裹下,化作白色的氣霧,籠罩在萬物之上。
褐衣人一刀之下,竟憑空前強大的氣機,引來了風雷!
暴雨肆虐,褐衣人巋然不動,不世氣概顯露無遺。
但,縱然有引動風雷的刀道修為,他的眉宇竟仍是深深糾葛,任憑雨水不斷沖洗著他的臉,卻無法洗滌他心中的憂憤!
「沙沙……」他的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夾雜著草被拂過的聲音。
褐衣人目光一跳,隨即恢復了平靜。
雨,順著他的刀身滑下、滴落,玄黑之刀此時彷彿經歷了一場洗禮,更顯幽亮。
「弟子晏聰向師父問安!」腳步聲停下時,響起一個年輕的聲音。
褐衣人眼中閃過一絲喜悅之色,迅速恢復了平靜。他緩緩轉身,只見身後有一年輕人恭然而跪,雨水早已將他的衣衫淋得透濕。他神容清俊,渾身透發著一股靈性之氣,正是剛與六道門分道揚鑣的晏聰!
但,為何晏聰用的兵器是劍,而褐衣人所用的卻是刀?
褐衣人還刀入鞘,道:「在風雨之中還施什麼禮?我最恨繁文縟節,想必離開我二年,你早已將我說的忘得一乾二淨了。」
晏聰道:「弟子豈敢?」這才站起身來,道:「弟子方才見師父竟已可憑刀氣引動風雷,暗忖環視當今武界,刀道修為,應是師父獨領風騷了。」
褐衣人聞得此言,竟神色一肅,沉聲道:「若為師的刀道修為真的可以獨步武界,就不必再居於這荒野之中了。」
晏聰對其師既敬且畏,見師父略有不憤之色,他再也不敢多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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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草廬,幾株疏梅。
再加上廬中一些簡單用具,草廬外的一張石桌,這幾乎就是褐衣人生活的全部。
一切都是那麼的不起眼。
惟有他的人,他的刀,才是平凡、平淡之中惟一的亮點。
晏聰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因為他已在此生活了十一年。但同時,他心中又隱隱有絲陌生感,周圍的景致與兩年前他離開這兒時並無變化,但在他眼中看來,卻已有了異樣的感覺。
也許,是他的心境變化了的緣故吧。
晏聰為師父備了幾個菜,又溫了一大壺酒,菜多是野味。
褐衣人自斟自飲,晏聰亦倒了滿滿一碗酒陪著。
已是黃昏,風雨初歇,天空如洗,空靈清澈。鳥鳴蟲啾之聲時遠時近,若有若無。
晏聰道:「弟子歷時兩年,終於查明我姐姐被殺的真相。」
褐衣人微微頷首,卻未言語。
晏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末了道:「與我姐姐之死有關的三人中除戰傳說外,其餘二人皆已遭到了報應。」
褐衣人古怪地笑了笑,道:「你能確定此事真的與戰傳說有關?」
晏聰不解地道:「蒼封神與晉連尚難確認,至於戰傳說,卻是他親口承認的,難道還有可疑之處?」
褐衣人搖頭反問道:「親口承認的事就一定是真的嗎?」
說到這兒,他端起酒一飲而盡後,望著晏聰接道:「你自從五歲起便跟隨著我,但我卻一直未將真實身份告訴你,現在,我便要將真相告訴你。」
略略停頓後,他聲音低沉地道:「你在六道門的兩年時間中,可聽說過『顧浪子』此名?」
晏聰點頭道:「傳說此人年輕時武學修為出類拔萃,卻放蕩不羈,犯下了不少武界公案,最後被大俠梅一笑所殺。至於箇中詳情,弟子卻並不知曉。」
褐衣人哈哈一笑,笑聲中有種說不盡的蒼涼!笑罷,他忽出驚人之語:「其實,顧浪子並未被梅一笑所殺,他仍活在世間,只是此事鮮有人知而已。」
晏聰失聲道:「怎會如此?!」
褐衣人道:「正是如此。因為,為師便是顧浪子,放蕩無羈,犯下了不少武界公案的顧浪子!」
晏聰不啻於乍聞晴天霹靂,怔愕之餘,他惶然立起,道:「弟子出言不遜……」
話未說完,已被顧浪子截住話頭:「為師若會因此事責怪於你,那麼就不是顧浪子了。何況你尚年輕,當年的事,你也只能由他人口中得知。舉世之間,也許惟有梅一笑方真正瞭解我,可惜他卻力戰千異而亡了。」
顧浪子神色間有無限緬懷之情,世人皆道顧浪子是被梅一笑所殺,誰又曾料到顧浪子非但活著,而且他最為掛懷的人就是梅一笑?
他長歎一聲,接道:「轉眼已十九年光陰流逝!如此漫長的歲月萬里更易,本就撲朔迷離的江湖恩怨必然更難捉摸,一切的真相都會被掩得嚴嚴實實,何況梅一笑曾親口承認是他殺了我,那世人就更難知真相了。」
晏聰忍不住道:「梅前輩為什麼要那麼做……」後面似還有言語,卻在略一遲疑後,打住了。
顧浪子望著他,道:「梅一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救為師。」
晏聰大為錯愕,但很快便醒悟過來,若有所思地道:「不錯,我明白了。如果一個人置身於極度危險中,要救他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世人相信此人已死亡,因為世人絕不會對一個死亡的人再多加留意——我爹為了使我不重蹈家人覆轍,就是這麼做的。」
「正是如此!梅一笑願意幫我,實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因為當時欲取我性命之人,是在武界中有至高無上聲望的不二法門!」
對於這一點,晏聰早已有所耳聞,倒並無驚訝之色。
顧浪子接著道:「梅一笑為了救我,得罪了我們顧家,可陰差陽錯的是,為師的一個姐姐與梅一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相遇,從而雙方都萌發了情愫。這樁親事,顧家自然不會答應。而我還活在世上這一事實,則是連家人也不宜告知的,否則難免走漏風聲。在家人眼中,我是一個敗壞家風為世人所不齒的人,但要讓我姐姐與殺我的仇人結合,他們也是萬萬不會應允的!梅一笑乃絕世高手,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備受世人關注,此事自然也是萬眾矚目。梅一笑見顧家執意不應允,只好藉機將我姐姐帶走,欲退隱江湖。」
說到這兒,他將晏聰為他添滿的一大碗酒一飲而盡,略略提高了聲音道:「為師一生中,最敬佩的人就是梅一笑!為師敬佩他,不是因為他的劍道修為已臻化境,甚至亦不完全是因為他願救我,更多的是因為他可以為了我姐而拋棄他的『大俠』名聲!在世人看來,梅一笑為我姐之故與顧家結怨,後來不二法門插手過問此事,理所當然又與不二法門結怨,這番作為,最多只能算是個風流浪子,何堪『大俠』二字?卻不知至情至性才是『俠』之根本!照我看來,世間多的是媚諂之徒,虛妄之人,他們總是在世人的眼光中戰戰兢兢地活著。被世人視作大聖大俠者,其實都與傀儡無異,日日做著違心之舉,試問有幾人能如梅一笑這般置千萬人的目光於不顧,做自己願意做的事?」
心神激動之下,「砰……」地一聲,指間無意識中用力過大,酒碗頓時裂了。
晏聰追隨顧浪子十數年,只知其師一向沉默少言,從未如今日這般健談。
晏聰常常暗自揣度師父的真實身份,推測他是哪位隱世高人,卻從未想到自己的恩師會是顧浪子。與師父共處十數年,晏聰憑直覺相信世人對師父的評價有失偏頗,但為何舉世皆對師父有所非議呢?不二法門又是出於什麼原因要取師父性命?
自從因蒼封神之死見到不二法門靈使之後,晏聰對不二法門的信任與尊崇已倍深。僅是法門元尊麾下的靈使,便已有萬眾懾服之氣概,那法門元尊又將是怎樣一個如神般的人物?
沒想到此刻對他有十數年養育教誨之恩的師父卻是不二法門要對付的人,那恩師與不二法門之間,究竟孰是孰非?
對晏聰而言,兩者本都不應該存在絲毫疑慮之心!
他的心中不由一陣茫然。
顧浪子神色漸漸平靜了一些,他道:「為師將這些事告之於你,就是要讓你明白,親口承認的事未必一定就是真的,包括親口承認自己殺了人!」
晏聰恭然道:「但此事又有些不同,除了戰傳說自己親口承認外,蒼封神及晉連都指出戰傳說與我姐的被殺有關。」
「為師明白你的意思,其實為師所懷疑的是另一件事,那便是自稱戰傳說的人,並非真正的戰傳說!」
晏聰怔住了,半晌過後方道:「若是如此,那麼真正的戰傳說為何不現身揭破這一謊言,說明真相?而假稱自己是戰傳說的人,其用意又何在?」
晏聰並無詰問恩師之意,他所說的,的確是其心中的難解疑團。
最讓他吃驚的是師父為何會「戰傳說」身份的真假起疑!
顧浪子沉思了片刻,道:「你可記得四年前為師曾獨自外出達一月之久?」
晏聰點了點頭。
顧浪子道:「為師離開此地時,正是刀客千異挑戰樂土武界之時。我之所以觀注此事,是因為千異的刀道修為震撼樂土,連九歌城蕭九歌亦敗於他手。身為刀道中人,我不能對此置若惘聞,錯過見識絕世刀法的機會。當我趕至龍靈關時,正是梅一笑出戰千異之時。梅一笑的『龍翔九式』傲視武界,與我相比,只高不低,既然他已出戰,我出不出戰,已不重要,沒想到最終梅一笑也敗亡於千異刀下!」
說到此處,他眼中閃過難以掩飾的痛苦之色,聲音低沉地繼續道:「雖然明知梅一笑也不敵千異,我即使出戰也絕對佔不到任何便宜,但我心中已決定必要與千異一戰!因為我不能置梅一笑被殺於不顧!正當我作出這一決定時,卻有兩個人出現了……」
「是——戰曲父子?」晏聰低聲道。
「正是。戰曲、戰傳說出現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戰曲身上那凌駕於芸芸眾生之上的不世氣勢。那種氣勢並非咄咄逼人,卻讓人自然萌生仰視之感,讓人感到他是不敗之神!我相信他是為千異而來,更相信樂土若只有一人能勝千異,那麼此是眼前此人!此人正是後來讓整個樂土震撼的戰曲!在見了戰曲後,我決定不出手挑戰千異。我是親眼目睹殺了梅一笑的千異被戰曲擊敗,退出樂土。沒想到最終不二法門雖判戰曲獲勝,但他們二人卻同時消失無蹤!
「戰曲雖消失無蹤,但他的兒子戰傳說仍在。與樂土所有人一樣,我對戰曲、戰傳說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而且因為梅一笑的緣故,我對戰曲父子自然更為關切。龍靈關一役後,照例是不二法門將獲勝一方送到獲勝者願去的地方,以免敗者伺機報復。只是這一次情況特殊,戰曲雖勝卻了無蹤跡,所以不二法門所送之人不是戰曲,而是戰曲之子戰傳說。
「但我懷疑這僅是不二法門的一個借口,其真正目的是要借此機會查明戰曲父子的來歷。畢竟戰曲的武學修為幾乎是除法門元尊外的第一人,在此之前,世人對戰曲卻一無所知,這其中也許會隱有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不二法門對此事不能置之不理。
「誰也不會想到,戰傳說所要去的地方竟是西部荒漠!不二法門當然不會因此而推卻,我亦在暗中悄悄跟隨他們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