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尾巷比天和街還要破敗,那老樟樹之下卻並不清靜,居然還有人在很有雅興地下棋。
黑白子的對決之中,兩個衣衫上打滿了補丁的老儒似乎並沒有發現林渺的到來。
林渺本想問一下桓奇所住的地方,但見這兩個老儒下棋下得那麼入神,竟不好意思相問。
他並不想帶太多的人來,這只是一點私人的事情,一個借了二兩銀子一直未還的故人。
想到這些林渺就覺有些好笑,不過,這裡的窮儒還真不少,也都很有興致,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尚有興致下棋的人也算是雅人了。
在這古樟之下,有幾塊打磨得很平的青石板,而在這青石板之上都刻有棋盤,只不過,現在只有一張棋盤被佔用而已。
可以看得出,這個窮巷子裡喜歡下棋的人並不在少數,苦中作樂,倒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
黑白子已經下到中盤,並未見優劣,是以這兩個老儒才會很關注。中盤極重要,一著失算,便可能滿盤皆輸。
林渺只是看了兩眼,可是他突然發現在兩個老儒頭頂的樹桿上還有一個很頑皮的小娃,此刻正拿著一根旱煙管不斷地撥弄著。
林渺不由得笑了,那小孩向他扮了個鬼臉,似乎很得意的樣子,這使林渺更感興趣,看來這旱煙管定是這兩個老儒中的其中一人的,不過他可沒太多的興趣理這件事。小的時候,他也同樣幹過這樣的事,甚至把那煙管中灌一些胡椒粉……
自古樟擦身而過,林渺似乎突然意識到什麼,不由得扭頭。
扭頭之時,卻駭然發現滿眼皆是飛旋的黑白子。
三百六十一顆黑白子鋪天蓋地席捲而至,那兩個打滿了補丁的老儒的身子也在黑白子之後化成了一抹淡淡的影子。
林渺不能不吃驚,每一顆棋子都似乎封住了他的一個可能出手的方位,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彷彿盡在黑白子的籠罩之下。
「錚……」一聲輕吟,林渺的劍鋒如一片捲起的雪光,以一道極奇詭的弧跡旋灑於每一寸空間。
「叮叮叮……」三百六十一顆黑白子在劍光之下紛紛自中而裂,如雨點般從虛空中灑落墜下。
劍光未歇,直逼向兩位老儒,而在此時,林渺只感頭頂風聲大作,那小孩帶著那根把玩的旱煙管當空洩下,氣勢有如萬里重雲壓下。
「叮……叮……」林渺不得不橫移劍鋒,在彈開那煙管時,那兩老儒的劍已經逼入尺內,既快且狠,這讓人很難想像這便是剛才那冷靜思考,又窮又老的儒生。
林渺退,一連交換了二十餘步才堪堪避開這要命的兩劍。
「有點意思!」那小孩的聲音竟然有點蒼老,但在他這句話說完之時,身形已在兩位老儒的肩上彈起,長長的旱煙管如無孔不入的長槍般幻起層層虛影。
林渺不知自哪裡冒出這樣幾個煞星,他感到有些頭大,不過他倒想起了三個人——蝶谷三怪。
蝶谷三怪!三個老頭之中有一個不老神仙,便與這娃娃頗為相似。不過,林渺彷彿已經看出這娃娃的黑髮是染出來的,這個在開始他倒沒有注意到。
娃娃的攻擊快極,力道也極為沉重,瞬間竟在虛空中居高臨下連連出了一百多擊,而林渺也連連封擋了一百餘劍。
林渺並沒怎麼還擊,也許他並沒有機會,也許不是,不過,他卻連連退了二十餘步。
但那娃娃的攻擊也有窮盡之時,當他的攻勢一緩,兩個老儒的劍便又來了,似乎補充了那之間惟一的一點空檔,而娃娃又落在其中一人的肩上,彷彿他的手足從來都不願沾地一般,也難怪長不高。
當然,林渺沒來得及這麼想,他很忙,忙著在這兩柄不給他任何喘息機會的劍中尋找空隙,並後退。
燕尾巷很寧靜,空蕩蕩的像是久荒的山野,此刻林渺距兩棵古樟也越去越遠。這三人的攻擊似乎仍是那麼凶狠、猛烈,不過,林渺好像已漸漸習慣了這種超強的攻擊,他已可以還出一劍。
林渺還出一劍,這三人竟然全部驚退!林渺並沒有追擊,反而後退兩步,負劍悠然而立,其狀甚是悠閒。
那三人竟一怔,也驟然收手,相互對視了一眼,不明白林渺弄的什麼鬼,但林渺剛才突然還出的一劍極奇詭,奇詭得讓他們一時不敢強攻。
「你們便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蝶谷三怪?」林渺不戰,反而首先開口問道。
三人微怔之下,那娃娃開口道:「鼎鼎大名倒不敢當,不過怪是怪了點!」「我自問並沒有得罪三位,何以三位要與我這後生晚輩為難呢?這不是讓江湖同道笑話嗎?」林渺不驚不怒,很平靜地問道。
「有些時候,殺人並不需要理由的!」娃娃不屑地道。
「這麼說來,三位是有心要與我為難了?」林渺冷然問道。
「如果你連這一點都感覺不出來,應該是個白癡!」剛才那執黑子的老頭不屑地道。
林渺不怒反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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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召我來可有何事?」劉嘉神情肅穆地問道。
「家族中近來可有發生何事?」劉秀淡淡地問道,目光悠然地落在劉嘉的臉上。
「三嫂近來似乎……」劉嘉欲言又止地道。
劉秀不由得笑了笑道:「這個我知道,我是問其它的。」「其它的倒沒什麼,不過,在我來昆陽之前,長兄似乎正召集族中長老議事,好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劉嘉道。
「他們知不知道你來見我了?」劉秀反問道。
「不知道!三哥讓我悄然而來,我便絕不會讓人知道!」劉嘉肯定地道。
「很好!」劉秀沉吟了一會兒,他也有點弄不清劉寅召集家族中的長老所為何事,不過他並不擔心,劉寅並不會真個瞞他,他很明白這個長兄為人的心性。
「如果我要你從這個世上消失,你願不願意?」劉秀突然問道。
劉嘉的臉色大變,有些難看地問道:「為什麼?難道是我犯了什麼錯惹三哥生氣了?」「沒有!你沒犯任何錯,更沒有惹我生氣,我只是要這個世上再沒有劉嘉這個人,但你卻仍活著!」劉秀吸了口氣道。
「沒有劉嘉這個人?但我還活著?這,這,這是什麼道理?」劉嘉惑然。
劉秀拍了拍掌,帳後的簾子被掀了起來。
劉嘉舉目失聲叫道:「三哥!」「刑奴見過少主!」那自簾後出來的人向劉秀行了一禮,恭敬地道。
劉嘉卻呆住了,因為那自簾後出來的人竟與劉秀長得一模一樣,只是聲音略有不同,這怎不讓他傻眼?
「起來!」劉秀向那自稱刑奴的人叫了聲,這才向劉嘉道:「他以前叫刑奴,但現在他可以不叫刑奴,而是叫劉秀!」「三哥也要我變成另外的人?」劉嘉頓時明白,問道。
「不錯,刑奴雖然能在容貌和體型上像我,但是在氣勢、聲音和舉止之上根本就無法與我相似,天下之間便只有你能夠模仿我,自氣勢、眼神和動作舉止上!」劉秀肯定地道。
「三哥要我變成你的樣子?」劉嘉吃驚地問道。
「不錯!舂陵劉家才是真正的漢室江山之主,我要你助我完成大業!」劉秀眸子裡閃過一絲火熱的光芒,肯定地道。
劉嘉似乎有些意外,也有點激動,自小他便很崇拜劉秀,與劉秀的關係最好,許多言行舉止之上都不自覺地模仿劉秀,這在劉家並不是秘密,只是他沒想到劉秀居然要他做替身,但他仍心存疑惑地問道:「那三哥自己呢?」「我將以另外一種身份出現,你將在有一天永遠地成為我這個角色,我也永遠不再換回自己!」劉秀吸了口氣,沉吟地道。
劉嘉不由得呆住了,眼中閃出一絲迷惑,但卻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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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是不是仍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難道夫君還信不過為妻嗎?」李盈香神色有些淒然地道。
「沒有,你不必問這麼多,只要到時候按我的吩咐做就行了!」劉寅深深地吸了口氣道。
「那為什麼夫君會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還要我帶著琦琪去北方找那個從不熟悉的林渺?」李盈香一向都極嫻淑,只是今日她感到劉寅的情緒很怪。
「他不叫林渺,他是你的三弟,他才是真正的劉秀,是光武!」劉寅鄭重地道。
「在我眼中,光武和劉秀只有一個,那便是在前線未歸的那個!在劉家這麼多年,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林渺此人!」李盈香有些不悅地道。
「這是劉家的秘密,不過天下人很快就會知道的。正叔已經去找過他,我也已派忠叔去找他了。這麼多年來,讓他受盡了苦,舂陵劉家欠了他很多,如果不能在我有生之年為他正名,讓他認祖歸宗,我將無顏見列祖列宗!」劉寅斷然道。
「為何夫君會如此喪氣?夫君風華正茂,位高權重,定可長命百歲,為什麼你總要……」劉寅看了看這個與他同床共枕了數十年的妻子,他竟感到有些陌生,而且更感到她有點可憐,不由得歎了口氣,撫摸了一下她那依然保養得很好的臉蛋,道:「你說得對,我才四十歲,位高權重,自然可以長命百歲,可是征戰沙場,有些時候總會出現意外,可能是因為這次王邑大軍壓境,使我心中壓力太大,才會說出這些喪氣話,你別往心裡去。」李盈香這才笑了,劉寅卻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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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渺笑了,笑得有些神秘,卻讓蝶谷三怪心中有點發毛。
蝶谷三怪不明白為什麼林渺會發笑,而且還笑得這麼詭秘,像是有什麼重要的陰謀。
「你笑什麼?」那娃娃冷問道。
「你居然問一個白癡笑什麼,看來你也不會是個聰明人,也許天下的聰明人確實不多!」林渺不答反笑道。
那娃娃大怒,可是林渺用他們的話駁之,使他也無話可說。
「林渺果然是林渺,看來江湖中人對你的傳聞並沒有誇張……」「只可惜,江湖人對蝶谷三怪的評價卻錯了,我以為是怎樣聰明和有個性,卻不料也跟我一樣是三個傻子!」林渺打斷老儒的話淡笑道。
「休要逞口舌之利,讓老夫送你早些上路好了!」那娃娃冷殺地哼了聲。
林渺不屑地道:「如果你們技僅如此,那就最好滾回去見你們的主子,免得還要讓我派人給你們收屍!」「好狂的口氣!」那娃娃怒急反笑,身子如一隻投林之燕直射向林渺,旱煙管依然化成無數點虛影,罩定林渺週身大穴。
林渺沒動,目光悠然,自微瞇的雙眼之中如利刃般射出,又像是無止境地向一個內在的虛空投射。因此,目光顯得很空洞。
空洞的不只是林渺的目光,更是蝶谷三怪的內心,恍然間他們的心神似被林渺的目光引入到一個無限深的空洞之中,找不到底,找不到著落,在虛無之中,只有一絲寒意自腦海中升起。
但那娃娃狀的老怪手中的旱煙管已若花雨一般點下。
一丈、五尺、三尺——林渺驟然出劍!
簡單、利落,絕無花巧的一劍,只是在空中亮起了一道光芒。
光芒一閃,便有一聲脆響傳了出來,那娃娃怪突然發現手中的旱煙管中嵌入一物。
兩老儒的臉色大變,他們發現娃娃怪那漫天的桿影突然與那道光芒對接,隨即在空中凝定,然後旱煙管居然被劍一分為二。
林渺的劍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剖開旱煙管,劍尖如蛇信一般自煙桿尾部衝出。
娃娃怪大驚,飛退,退的速度甚至比進攻之速更快,但是卻快不過林渺的劍。
一切都靜止了,娃娃怪沒死,林渺的劍未動,只是輕輕地抵在娃娃怪的咽喉之上。
夏日的風自燕尾巷的另一端吹來,帶著一縷微微的涼意,但這種涼意對蝶谷三怪來說,卻有點冷。
那兩個老儒的劍凝於空中,將出未出,卻不知是該出手還是收回。因此,所有人的動作都靜止了,本來就很寂靜的燕尾巷顯得更為安靜。
五月的陽光也有點毒辣,看那三張流汗的臉就可以知道,不過,不包括林渺。
林渺依然在笑,淡淡的笑,像是想到了某件開心的事情,目光依然空洞悠遠。
兩截旱煙管便在林渺的腳下。
娃娃怪的臉色有點蒼白,仰望著林渺的眼神之中略有些驚懼,只要林渺的劍再進一分,他便只好去投胎了。
「我說過,你們殺不了我,而我並不是一個喜歡殺戮的人,如果你們真的要逼我出手,對你們並沒有好處!一點都沒有!」林渺輕輕地歎了口氣。
蝶谷三怪依然怔立當場不敢稍動,因為他們的每一個舉動都可能是在逼林渺殺娃娃怪。這一刻他們才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比他們想像中要可怕得多。
林渺打量了三人一眼,淡淡地道:「我的仇人並不太多,想必你們應該是天魔門的人了。」蝶谷三怪依然沒答,但表情已經顯示出林渺的猜測並沒有錯。
林渺突然收劍,以很悠雅的姿勢將劍插入腰間的鞘中。
蝶谷三怪頓時都怔住了,傻傻地望著林渺,他們不相信林渺這麼輕易地便放過他們。可是除此之外,又如何解釋林渺何以還劍入鞘呢?
「你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們,如果你們仍想要我的命,那下次換一桿鐵煙管。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我並不是刻意要與天魔門為難,只是因為總是適逢其會,逼著我動手。只要你們不來惹我,我們便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如果天魔門執意要對付我,那也沒辦法,但請你們記住,下次我絕不會再對試圖殺我的人手軟!大家都只是為了生存,誰不要我生存,我也會讓他難受!」林渺斷然道。
蝶谷三怪這才知道,林渺是真的不殺他們,這讓他們很意外。不過,他們確實已經沒有必要再厚著臉皮戰下去了,儘管娃娃怪剛才太大意了些,但不可否認,他們想憑三人之力擊殺林渺,的確做不到。
「今日的教訓我們記住了,定會將你的話轉到!」蝶谷三怪冷然道。
「還煩請告訴你們的少主,我還當他是朋友!」林渺突地又加了一句。
蝶谷三怪更怔,吸了口氣,打量了林渺一眼,有些驚愕,旋即表情之中略顯客氣地道:「我們定會轉到!告辭,他日定當還你今日之德!」林渺未答,只是轉身信步而去,似乎並不擔心蝶谷三怪自背後偷襲。
蝶谷三怪吸了口氣,相互對視一眼,暗歎了口氣,也都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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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門,大院。
掃把與地面磨擦出了一些輕微的脆響,「沙,沙……」很有節奏感。
幾棵高高的梧桐樹開著一些有點慘淡的白花,風吹過之時,偶然會有一兩朵在風中打著旋兒飛落,頗為瀟灑愜意。
很乾淨的地面,牆角處還植著幾株月季,看得出這大院之中住的並不是破落人家,至少,不會是太俗氣的人。
林渺踏入小院,只覺清風撲面,神清氣爽,但目光卻落在那佝僂著背掃地的老人身上。
很彎的背,很大的掃把,趕著幾朵飄落的梧桐花,很悠閒地舞動著,但氣氛卻有點沉重。
「老伯,請問——」「噓……」那佝僂著背的老人突然轉過身來,向林渺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林渺錯愕間,老人又轉過身去,以大掃把趕著那幾朵白花,像是在玩鞠蹴一般自得其樂,使得林渺有點哭笑不得,只好繞開老人,行走幾步,卻見一張石桌之後竟蹲著一人,稍近,林渺才發現這也是一個窮儒,在地上用一根細木棒劃著什麼。
林渺有些好奇,走近,那老窮儒似乎絲毫未覺,依然很自在地比劃著,劃了幾畫,又用手將地面抹平,再畫,再抹平,又畫。
「老先生!」林渺看得一頭霧水,不由得喚了一聲。
那老窮儒突地抬頭,瞪著極大的眼盯了林渺半晌,十分不耐煩地道:「你沒看見老夫在畫-萬里江山圖-嗎?還來打擾我,真是沒禮貌!」說完便又蹲在那裡,用手中的細木棒在地上比劃著,根本就不當林渺存在。
林渺不由得愕立當場,口中卻喃喃地念著:「萬里江山圖,萬里江山圖……」念到後來不由得笑了,心中卻惑然,忖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多瘋子?」「年輕人,你認為他們是瘋子,是嗎?」一個聲音自側方傳來,毫無徵兆。
林渺倒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老儒在涼棚下一個人下著圍棋,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看都不看林渺一眼。
林渺望了那老儒幾眼,訝問道:「剛才是老伯在說話嗎?」「不是我,你以為屋子裡的那幾個老怪物還敢開口說話呀?」那下棋的老儒依然不抬頭,一邊下棋一邊道。
林渺駭然,又問道:「老伯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你不說我怎知你在想什麼?」老儒答得極快。
「可是……」「剛才是嗎?每個人看到這兩個人時,心裡都會這麼想,你也是那每個人中的一個!」林渺釋然,心中不禁感到好笑,倒覺得這老儒很有趣,不由走上前去,正欲開口,那老儒卻搶先道:「如果你想問人,請你不要在我面前說出來!」林渺再驚,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這老儒是真的知道他心中所想,還是每個來此的人都這樣,不由得問道:「為什麼?」「因為這裡沒有人!」老儒漫不經心地道。
林渺一怔,不由得笑了,道:「老伯說笑了,難道老伯不是人嗎?」「不是!」老儒答得很乾脆。
林渺不由得大感意外,不由問道:「那是什麼?」「是瘋子!」老儒依然沒有抬頭,只是很平靜地答道。
「瘋子難道不是人嗎?」林渺不以為然。
「你見過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嗎?」老儒不答反問。
「沒有!」林渺答道。
「那就是了!」老儒又道。
「那老伯見過自己跟自己下棋的瘋子嗎?」林渺不禁反問。
「見過!」「在哪裡?」林渺不信。
「就在你眼前!」老儒淡淡地道。
林渺不由得笑了,這老儒確實有趣,只幾句話竟把他給套了進去,不由問道:「你在這裡下了很長時間的棋嗎?」老儒道:「十年。」「那我也見過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林渺隨即改口道。
「年輕人,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出爾反爾不是大丈夫所為。你剛才說過沒有,現在卻說有,你是在騙瘋子嗎?」老儒不悅地道。
「不錯,我在剛才之前是沒有見過自己跟自己下棋的人,但現在不是剛才!」林渺理直氣壯地道。
「現在不是剛才?」老儒一怔,也不由得笑了,自語般道:「現在不是剛才!」突又問道:「那現在是什麼?」「現在便是現在,不是什麼。」林渺微皺眉道。
「年輕人,你要是不樂意回答我不要勉強自己,皺眉是很不禮貌的。」那老儒依然沒抬頭,只是很專注地盯著棋盤。
林渺一怔,訝問:「你沒抬頭怎知我皺眉?」「因為我有鏡子!」老儒道。
「鏡子?在哪裡?」林渺惑然,他並未發現鏡子。
「在我心裡,每個瘋子都有一面鏡子,人卻沒有!」老儒淡淡地道。
「我不明白老伯的話意。」林渺搖頭道。
「你不明白,是因為你不是瘋子。」林渺盯著老儒,他不知這個老頭是故意在裝瘋賣傻,還是真的瘋傻,但看其說話極有條理,根本就不像個瘋子。他的目光不由得投到那只下了一半的棋局上,一看之下,他不由得笑了,指著棋盤上的一片黑子和剛落下的一顆白子笑道:「這片黑子明明可以被殺掉,你為何要將白子落在這個位置?」「因為我不會下棋!」老儒突然石破天驚地道。
林渺先是一怔,旋又不由得大笑起來,他還從沒聽過比這更滑稽的話。在此下棋十載,而且如此如癡如醉的樣子,居然說自己根本就不會下棋,這豈不是很好笑的一件事嗎?
笑了半晌,林渺打住笑聲,因為老儒終於抬起了頭,而且以一種憐憫的眼神望著林渺,這是林渺打住笑聲的原因。
「你覺得這好笑嗎?」老儒淡淡地反問道。
「難道你不覺得這很好笑嗎?」林渺也反問。
老儒搖了搖頭,很肯定地道:「一點也不好笑!」林渺一怔,惑然問道:「為什麼?」「因為我是瘋子!」老儒悠然答道。
林渺不禁呆立當場。
瘋子,三個瘋子。
小門,大院,三個瘋子,一局殘棋。
林渺的心中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有點明悟,又似乎更為迷惑。
一個說話極有條理,又似乎含有至理的瘋子!這使人有些懷疑人生,懷疑活著的理由。
下棋的瘋子又低下頭去下棋,似乎這之中的意義大於一切。
林渺愣了半晌,他不覺得在這一局殘棋之前立著會有什麼意思,是以,他轉身走了開去。
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似乎有很多門戶,應該算是一個大雜院。
「年輕人,你不看我把棋下完嗎?」那下棋的瘋子突然又道。
林渺不由得又笑了,反問道:「你會下嗎?」「人生不就像一局棋嗎?會下也得下完,不會下也得下完,天下又有幾人真會下棋呢?你看我能殺而不殺,認為很好笑,其實我又為什麼要殺這片黑子呢?一個是左手,一個是右手,殺的都是自己!」說到這裡,老儒「呵呵」一笑,傲然道:「老夫雖瘋卻知道這只是遊戲,若說棋子是眾生,那老夫便是神佛,是蒼天大地,是萬物之主,我要不殺這片黑子就不殺!我要它全部死亡,便砸破棋盤……」林渺不由得怔立當場,他真的不明白這老頭是真瘋還是假瘋。
大笑了良久,老儒突地睜開眼望著林渺,眸子中的光彩竟有點淒迷,半晌才道:「年輕人,我想你定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劫難,當你認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可是你又好好地活了過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林渺吸了口氣,他感到這一切有點荒謬,但他還是答了一聲:「是老天不想我這麼快便死,所以我還活著!」「你很聰明,年輕人,是老天不想讓你死,命運只是在跟你開個玩笑,讓你知道天威難測,當它捉摸夠了你,又會給你一線生機,讓你活下來,它覺得你這人很好玩。」說話間,老儒右手在棋盤上動了一下,將那顆白子移了一個位置,接道:「命運就像我這雙手,本來可以把白子放在這個位置成必殺之局,但偏偏不下這裡,而要在這偏角毫無意義地點一顆,於是給你一口氣,你就活了,但命運也會像我這隻手一樣!」「嘩……」棋子全部飛灑地上,棋盤也翻落。
「命運隨時都可以這樣擾上一局,不管你是贏也好,輸也好,全部在他的手下死去!」老儒深沉地道。
林渺心中升起一股明悟,只是他不知道這老儒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可是此刻他再不懷疑這老儒是瘋子,而是真正的隱者高人,其思想隱入深處卻不是世人所能輕易理解的。
「還請老伯指點,那我們身為黑白子又應該如何存於棋盤之上呢?」林渺誠懇地道。
老儒笑了,道:「這個是不能由你決定的,這是上蒼的遊戲,即使你想占那個位置,但是上天偏偏給你另外一個位置,你也無法反抗!」「難道我們惟有認命?」林渺反問。
「抗爭是上蒼給你的一個扳局的機會,但並不是針對上蒼和命運,而是針對你的對手,白子或者黑子!只要你表現得好,也許就可以戰勝對手,並不是每一個下棋者都是無賴,身為黑白子,能做的便只有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剛才是剛才,現在不是剛才。」頓了頓,老儒又道:「是啊,現在不是剛才,雖然剛才你可以殺了我,可是你沒殺,現在我又活了,我活在現在,不會想過去的痛苦,未來,我只用心內上蒼惟一賜給我抗爭的力量去戰勝對手,贏得終盤!」林渺突向老儒深施一禮,誠懇地道:「謝老伯的教誨,晚輩一定銘記於心!」老儒突地又笑了,大笑。
老儒大笑良久,直到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方歇,道:「你居然聽懂了,哈哈哈……敢情你也已經瘋了!」林渺不由得又一次愕然,旋又釋然道:「瘋子與人的區別只不過是一個會左手和右手下棋,還耍耍賴,一個不會自己和自己下棋而已,也許,我是真的瘋了。」「說的好!年輕人的悟性極高,就像我這副永遠也畫不完的畫!」那蹲在地上畫畫的人也突然插口道。
林渺一怔,愕然反問:「悟性好得像一副永遠也畫不完的畫?」「一副永遠也畫不完的畫,你便永遠都無法知道它究竟有多好!當你沒有把它展現在別人面前時,別人就永遠不知道你這副畫的破綻在哪裡。你的悟性好,卻是沒有人知道好到什麼程度,難道不像永生也畫不完的畫嗎?」那人不無傲意地解釋道。
林渺想笑,但又笑不出來,這老頭所說的話雖然有些牽強,卻也深蘊至理,叫他也不知該如何反駁。他本來是來找人的,此刻卻似乎變成與這些老頭來辯論道理了,所幸他的時間並不是很緊迫,反倒真的相信桓奇是住在這裡,因為住在這裡的人都是一群怪人。想當初桓奇行走近千里到宛城就為借二兩銀子,他便已當對方是個瘋子和傻子。當然,那時候他知道桓奇不傻,但至少是個很怪的人,而眼下這幾個看似瘋子的人也絕不是真的瘋,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不過,稱之為怪人卻是一點也不為過。
「晚輩來此,只是為了找一個人!」林渺立刻又引入了正題。
「我說過,這裡沒有人,只有瘋子!」下棋的老儒又一次重複道。
「那我也便是來找一個瘋子吧!」林渺道。
「我們這裡的瘋子不只一個,而是好幾個!」那掃地的老頭也突然抬起頭來,湊合道。
「但是叫桓奇的瘋子只有一個!」林渺肯定地道。
「桓奇?」三個瘋子全都臉色一變,表情顯得有些古怪。
「請告訴我他在哪裡?」林渺見三人神色,便知一定是熟悉此人的。
「你找他幹什麼?」下棋的老頭道。
「找他要二兩銀子的債!」林渺想了想道。
「二兩銀子的債?」三人的臉色再變,相視掃了一眼。
「既然三位知道這二兩銀子的債,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便是奉先父的遺願來討這二兩銀子的債的。」林渺淡然道。
「他死了嗎?」那畫畫的老儒愕然問道。
「他居然會死掉,真是好笑!」下棋的怪人放聲笑了起來。
「是人總會要死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林渺有些慍怒地道。
那下棋的一怔,像是被林渺的氣勢給鎮住了,但旋即又道:「說得也是,一盤棋下得再慢也會有個結局的時候!」「他什麼時候死的?」那掃地的老頭突然問道。
「已經有兩年了!」林渺道。此刻,他倒相信這些人都是認識父親的,可是在他記憶之中,並未聽父親提到過這些人,若不是桓奇到宛城借二兩銀子,他還根本就不知道這地方之所在。但他卻知道父親博學多識,祖上也是世代書豪,因此,他並不懷疑父親學識的出處,而眼前這些窮儒也一個個都像是智者,當年認識父親並不是一件很值得奇怪的事情。
「兩年了?那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這裡?」畫畫的窮儒質問道。
林渺笑了笑道:「因為那時候我並不缺錢花,對二兩銀子的債並不怎麼在乎。」「那你現在很窮?」下棋的窮儒問道。
「是很窮,窮得只有金子沒有銀子!」林渺漫不經心地道。
「哈哈哈……」三個老頭一齊大笑,那下棋的窮儒笑道:「是很窮,真的是很窮!只有金子沒有銀子可以算是世上最窮的人了!」「是的,是世上最窮的人,所以我來討回這二兩銀子!」林渺道。
「可惜你來遲了。」畫畫的窮儒道。
「為什麼?」林渺訝問道。
「因為他也已經死了!」下棋的窮儒道。
「死了?」林渺不由得一怔。
「不錯,他已經死了,人死債清,他欠你的二兩銀子只能來世再還了。」畫畫的窮儒道。
林渺怔了怔,反問道:「他什麼時候死的?」「半年前!」下棋之人道。
「那他有沒有說什麼?」林渺希翼地問道。
「什麼也沒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他突然死了,所以沒有留下一句話。」畫畫的道。
「該來的終究會來,所欠的,來世也是債,你們三人悟了這麼多年仍沒有悟透,真讓我有些失望!」一個聲音自內間的小屋之中飄了出來。
「主人!」三人頓時肅立,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地呼了一聲。
「你就是林渺,是嗎?」屋內的那個聲音悠然地飄了出來。
林渺一怔,頓時記起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不由得脫口道:「你便是桓奇伯父了?!」「不錯,你終於還是找來了,進來吧!」屋內的人歎了口氣道。
林渺心中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他竟沒來由地有些緊張,這是他很少出現的情緒,而這一切卻只是因為那個僅見過一面的長者,但他仍不由自主地向那小屋之中步去。
「主人!」那三個怪人不由得有些微急地呼了一聲,但是裡面的人卻沒有回應。